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吃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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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许云正站在街边等我们的铁板烧。大叔在铁板上翻炒着藕块儿、土豆丁、魔芋。青烟滋滋地冒起来,混杂着孜然、花椒和辣椒末儿的香气。这一直是整个冬天我们的心理支柱和最美图景。

    突然许云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慌张地扔在大叔摊子上,“老板先帮我们打包,待会儿过来拿啊!”说完就拉着我朝街沿上的店面里走去。

    “喂,干吗啦。”我朝她抱怨。

    “别管啦,等下告诉你。”直到走到小商店的货架另一侧,她才松开手,目光躲闪地穿过货架间隙,朝外看去。

    “你看。”她咬着嘴唇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寻找,很快看见张凡,会意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天知道这种泯然众人的打扮怎么被许云说时迟那时快就发现的。一个彩色的女孩挽着他胳膊,很瘦很高,穿靴子、紧身裤和糖果色的外套,一看就是老城织女街纺织厂职高的女孩。

    我跟许云说话从来不忌嘴,张口就是一句,“张凡喜欢这种哦?”

    “不就是瘦吗?瘦怎么啦,想当年老娘也九十几斤过啊!”许云咬牙切齿地说,但似乎又并不是真那么生气。

    “那是很久以前了吧。”我看着许云圆润的身子说。这妞胖了还怕冷,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毛衣棉内胆羽绒服,秋裤线裤外裤。看上去真的……一点竞争力也没有。“喂,干吗还躲啊,过去那么久了。要我是你,我就买我的铁板烧,他走到我面前,我也跟没看到一样。再说了,本来就是一个班,你平时上课躲得掉?”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许云把双手插进袖子里,“烦死了,他们怎么走得那么慢?跟扭秧歌似的。这么小段路老半天没走过去,待会儿铁板烧都冷掉了。”

    随后我们没有说话,盯着张凡和他新女友缓慢又浪荡的步伐朝街口移动。好一阵,我突然问起来:“说真的,你后悔过吗?”

    “老娘字典里就没后悔这个词。再说了——我要后悔什么?”

    “就是……如果重新来一遍,你还会选择由着嘴和胃不加克制地狂吃吗?如果刚胖起来那时能减减肥而不是继续吃……”

    “得了。从来没后悔过这些,没什么可后悔的。”她打断我。

    那两个人终于消失在我们视线里。我们回到铁板烧摊儿上,接过大叔找我们的零钱和一盒热腾腾的食物。两人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真是人间美味啊!”许云满足地说:“依我看嘛,美食大过天。他张凡算什么?我又没到胖死了的程度,顶多不瘦嘛。少他一个张凡,又不是说就没人要我咯。以后找个男人,就要能跟我一起吃街边摊。”

    许云一直是这样,说话不动声色,哪怕是气话,伤心话,也总带着玩笑和不屑的语气,让你听不出她的真实情绪。但在张凡事件上,我多少有些把握,那个时候许云是真伤心的。

    在十几岁的年纪,任何一年都显得无比漫长。一年有两个冗繁的学期,还有两个生脆的长假,真是长到要看不见尽头了。我和许云是同桌,在每一年的刚入秋,我们都买来新鲜的早橘分享。必须是青色的,有拳头那么大,一看就牙酸那种。太甜的两口吞掉,便无法消磨整节课。我们每掰一瓣儿下来都如临大敌,看着对方挤眉弄眼地包着嘴,开心地说:“啊呀,酸死了。这个比上次那个还酸呢!”如此,一个橘子吃掉二十分钟,剩下的半节课才重新打起精神,听老师念念叨叨。

    天冷下来,胃口便越来越大。放学后我们总走到学校后面的滨河路买份糍粑。糯软的米糕在炒香的黄豆粉里打个圈儿,入口是干爽的微甜。许云舔掉嘴唇上的黄豆粉问我:“张凡……你觉得他怎么样?”

    “张凡?没什么印象,他们那拨男生没怎么接触过,你问他干吗?啊,我知道了,他追你哦?”其实我光顾着吃,脑子里没大注意这件事儿。

    “唔。”

    “那你自己觉得他怎么样啊。”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许云一直是个不太会外露感情的人,便搭个梯子让她顺着走,“其实有些好感的话交往看看也行咯,人么总要迈出第一步的啊。”

    “唔。”许云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不再提及这件事。过了几天她告诉我,她和张凡在一起了。“是秘密,别让其他人知道。”她小心翼翼地嘱咐我。

    他们的交往淡得让人察觉不到,甚至平时在班里都不怎么说话,在走廊上迎面碰到也是一低头就错身过去。只是隔三岔五张凡让我替他传话,“今天下晚自习一起回家吧。”“今天一起去吃午饭好了。”“周日下午三点在季河边的新城广场见。”我嘲笑许云,“你们当自己是真正的地下党啊!”

    许云说:“我也搞不懂怎么回事,平时见了面就觉得挺不自然的,就算打个招呼,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你们约好见面时,不就更尴尬啦?”

    “那倒不会。嗯,约了要见面时,就比较自然。但平时碰到就不知该干吗。”

    “哦,这样。谈恋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我想象着他们这种奇怪的关系,不过我们的酸辣粉很快做好端上桌了,我便不再想那些。

    我们并不怎么说起关于张凡的事,偶尔谈到也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话题。我吃酸辣粉要加很多醋很多辣,在外界严寒的冬天,它把我的舌头烧得像火苗,滚进肚子后胃也像个暖炉了。吃过酸辣粉,再去街上买一份桂圆莲子糊,捧在手里别提多幸福。

    过完年没多久就开春了,我们晒着太阳吃一份凉拌面。香油和花生酱拌进黄澄澄的面条里,无论哪一样都让我们停不了嘴。上午上课时,我和许云就算计好中午要吃什么,下午上课时我们又算计好晚餐。有时我拿她开玩笑,“怎么还是老跟我吃啊,张凡呢?”算算他们从去年冬天起开始在一起,也有小半年了。

    “他?别提他了,他老说这些小吃不卫生。哎,担惊受怕的还享受什么美食?爱吃就别嫌脏,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每一口都是满足,吞咽食物是全世界最充实的感觉。不能吃,人生还有什么期许?原谅我们就这点儿追求,青春期的时间那么长,好像不挥霍不浪费就耗不尽。

    “你喜欢张凡吗?”

    “啊?”

    “不……没什么。”

    暑假我们去游泳。是学校的露天游泳池,带本校学生证去三块钱能游半天。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白色瓷砖的游泳池装上透明的水,就变成一池晃荡荡的蓝色。太阳破碎了落在水面,我们漂浮着或者潜下去,感觉光和声响都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有一天我和许云在学校门口碰面时她告诉我今天张凡也来,“等等再进去吧,他说的三点,应该马上就到了。”

    “你们约好的哦?”我问。

    “他昨天晚上打电话到我家约的。”

    “干吗不早告诉我啊,要不我就不来了。”我想走,我知道他们整个暑假没怎么联系。在没有手机,家庭网络也不普及的年代,假期里谈恋爱的难度超乎想象。除了心里想着,趁父母不在打一两个家里电话,好像没有别的法子了。

    “别走,陪我等会儿好不好啦。”她来拉我手臂。

    我看着她,她很少显得这么无助,我心软下来,“好吧,那他来了我就走。”

    “请你吃冰粉咯。”说着她就去掏口袋。

    冰粉其实跟果冻差不多,装在碗里加入冰块儿,再盛进果汁果粒。我们一人捧着一碗站在街边,我朝马路牙子一屁股坐下去。“你干吗不坐?”我问许云。

    “待会儿张凡来了看着多不好。”

    我愣了愣,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她是这么在乎张凡的吗?我便不再多说什么,陪她等着,看行人来了又去,而每一拨人中都没有张凡的身影。她似乎也有些心虚,和我东拉西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看看表,都三点半了。“你们是约好三点吗?”我突兀地问。

    “啊?”她惊了一下,底气不足地回答,“是说三点啦。不知道怎么回事……”

    “打电话去他家问问吧。”我提议。

    “可是……不太好吧。万一他爸妈接的怎么办?”

    我心里在想,原来谈个恋爱这么麻烦,跟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那我们进去游泳吧,别等他了。”

    “可是,万一待会儿他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呢?”

    拜托,他还会来吗?就算来了找不到你,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守时吧!我把这句话吞了下去,这是我第一次在跟许云聊天时斟酌用语。因为我看见她的脸上,写满不安和焦急。“那我们再等会儿吧。”最后我是这么说的。

    张凡倒是终于来了,在太阳已经斜挂在天边的时候。我本一早打定主意他来了就走,但现在这个情况,我倒很想看看他会对许云怎么解释。

    “你等了很久哦?”他轻飘飘地说。

    “还好了,不过没关系的。”这是许云的回答。

    当时我几乎就要抓狂,这两个人在搞什么嘛?一个明显没放在心上,一个又明显口是心非。张凡接着解释:“我在来的路上遇到朋友了,他们叫我去网吧打CS。我拗不过他们,就去了。本来说打一局就走的,后来忘了时间,等我想起来……”

    “哦。”许云也不说什么。

    张凡看着表,“那,我妈快下班回家了,今天就这样,我要赶回去了……你跟她玩儿吧,啊。”他指指我。

    “好的。”

    就是这一天,我知道许云是很喜欢张凡的。

    开学就高三了,因为心力交瘁,因为不再有别的娱乐项目,食物好像更是成为唯一的寄托,甚至一节课下课的时间,也要去食堂买两个烧卖解馋。也是这个时候,许云开始发胖。起初是体重破百,小惊慌了一下,但还是肆无忌惮地吃。直到一百一,就破罐子破摔了。没多久又到了一百二,然后最终稳定在这个重量级。许云是虚胖,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浸了水浮肿一般。

    这年十月,也是许云和张凡在一起一年。在一个吃着麻辣烫的傍晚,许云不动声色地告诉我:“张凡跟我分手了。”

    我注意到她把张凡放在主语的位置,“是他提的?”

    “去他的,他居然嫌老娘胖!”

    我们吃很麻很辣的麻辣烫,鼻涕眼泪不停被呛出来。这一天许云告诉我,她胖不是因为吃得太多,而是因为得了一种病。冬天的傍晚像落灰般死寂,外面是刺骨的寒风,而仅仅一墙之隔,我们就能在亮着昏暗灯火的一爿小店里吃得汗流浃背。“他叫我别吃那么多,说吃胖了不好看。可我又不是吃胖的!再说了,就算我是吃胖的又怎么了?我就这么胖,他不喜欢……拉倒啊!”

    后来我们会明白,不是有多喜欢某个人,而是在那个年纪恰好是那个人充当了这个角色。我们的喜欢和失恋的悲痛都是自我折腾,都是跟自己过不去。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和那个具体的人无关,这是我们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唯一不同的是,谁来当那个和你演对手戏的演员。而无论是谁,他都只是一个演员。

    张凡会在两个月内找到新女朋友,许云会在某个买铁板烧的时刻瞥见他们然后拉着我躲起来。而日子会越过越快渐趋平淡,我们会高考,会毕业。

    神奇的是我和许云又考了同一个大学,和她真是绑在一起了。在大学里,她突然又开始急速消瘦,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还是那个病,折腾死我了。”现在她不管吃多少,都面黄肌瘦像个难民,脸上不化妆就蜡黄得一点儿血色没有。她说自己算是跟这个病耗上了,“慢性的,谁知道能不能好啊。”

    寒假回去开同学会,许云到场时迎面碰见张凡。似乎是想表现自己的成熟,没有人会再刻意回避,都学着大人的模样礼貌地笑笑,再寒暄几句。张凡一时语塞,半天竟只对许云说:“这么久没见,你变得这么瘦了啊。”

    那一刻,我想许云看透,青春就是用一场羞愧的灾祸铭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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