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州过府:哲贵自选集-陈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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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松还在陈列室里待了很久。他出神地看着那些样品,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

    在信河街这一带,魏松是属于第二批下海的人。

    第一批要比魏松早四五个年头,他们原来都在各种杂七杂八的单位上班,什么剪刀厂啊、造纸厂啊、毛巾厂啊、自来火厂啊、拉链厂啊、鞋厂啊、冷冻厂啊、樟脑丸厂啊,都有。这一批下海的人,有许多是魏松的朋友,像许大游,两个人就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许大游原来是剪刀厂的技工,辞职后,办了一家医疗器械厂,租了一个旧仓库,购买了两台机器,去乡下招了几个小工,就干开了。只过了两年,许大游就有发达的迹象,具体的表现是开上了摩托车,而且是“本田王”。骑上“本田王”不久,许大游顺利地骑到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许大游想念了很久,她却没怎么把许大游放在眼里。许大游约她出来,她只是在鼻孔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下。可是,许大游有了“本田王”之后,情况立马改观,她看见许大游,脸上就熠熠生辉了。许大游请她出去玩,她把头一点,壮烈地说:“好。”许大游把她约出去的头一个晚上,就毫不手软地把她办了。此后不久,许大游就跟那个女人结了婚。婚后的一段时间里,许大游总是无限踌躇地对魏松说,自己的人生已经驶上快车道了,白天开摩托车开到屁股痛,夜里骑老婆骑到腿抽筋。想停都停不下来啊!

    魏松的单位是塑料袋厂,他是个车工。魏松的父母志存高远,觉得魏松不应该待在塑料袋厂里当个普通车工。他们曾经委婉地劝过魏松,说年轻人就应该像许大游一样,出去弄点东西“骑骑”,待在工厂里有什么事业呢?而且,他们说魏松做生意的条件比许大游他们要好得多,魏松的三个叔叔都在国外做大生意,随便拉一把都能成就一番事业。魏松理解他父母的意思,他们根本就没有把许大游的“本田王”放在眼里,那能算什么事业呢?魏松也理解父母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因为魏松的三个叔叔跟他们家不是一般的关系,魏松的爷爷过世很早,三个叔叔都是魏松父亲一手带大的,长大以后出国闯荡,都做出了成绩,他们都很感激魏松的父亲,总觉得应该为魏松的父亲做点什么事情,要不心里很难受。但魏松的父亲就是什么事情也不让他们做,就是要让他们难受。所以,魏松的三个叔叔都有点憋坏了,很想在魏松这里找一个突破口,扶他一把。这个意图他们也再三向魏松提过。但魏松跟他的父亲一条心,也要让他们很难受。

    在塑料袋厂里,魏松认识了林小叶。

    林小叶是许大游的表妹。那天是许大游用“本田王”把她驮到车间来的。她刚到塑料袋厂来当会计。许大游对魏松说,林小叶家人都移民加拿大,如果她在工厂里被人欺负了,就是海外侨胞被欺负了,这样的问题就是国际问题,他就找魏松算账。许大游还说,林小叶现在跟他父母住在信河街的老房子里,上下班跟魏松是同路,魏松正好带她。

    林小叶是个高个子。两条腿特别长,跟鹭鸶一样,看起来相当清爽。许大游在介绍时,她眯着小眼睛看了魏松一眼。她的小眼睛是单眼皮,但看起来跟她的长腿一样清爽。

    许大游交代魏松带林小叶去参观一下新单位。

    许大游离开后,魏松突然闻到林小叶身上有一股牛奶的气味,这股气味甜甜的,松松的,魏松一闻到这股气味,身上突然出汗了,喘气很困难。魏松不敢多想,低头赶紧走。一路走,一路说,这是车间,这是办公楼,这是更衣室,这是浴室,这是食堂。走过厕所时,魏松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告诉林小叶呢?最后魏松还是告诉了林小叶,因为工厂里的男厕所和女厕所没有明显的标志,新来的人很容易走错。走完了一圈,魏松赶紧把林小叶送到人事科。

    下了班后,魏松就用自行车把林小叶驮回去。在回家的路上,魏松闻着林小叶身上甜甜的牛奶味,觉得全身都湿透了,喘气很困难。但他这时出奇地有力气,自行车骑得飞快。

    魏松跟林小叶很快就熟了。每天到了下班时间,林小叶就会站在大门口等他。魏松把自行车在她身边停下来,一只脚踮在地上,屁股还是坐在车座上,两只眼睛炯炯地看着前方。林小叶抓住车座下面的弹簧。她的鹭鸶腿这时发挥了作用,只把屁股轻轻一歪,人就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了。一路回信河街去。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早上,魏松去接林小叶。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林小叶。进屋问许大游的母亲。许大游母亲告诉他,林小叶去上海办事了,要十天以后才能够回来。

    过了十天,魏松再去许大游老屋门口接林小叶上班。许大游的母亲告诉魏松,林小叶还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天。林小叶还是没有回来。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那天早上他去接林小叶,许大游母亲从家里跑出来说,林小叶昨天晚上回来了,但今天一早又坐飞机走了,她先飞到上海,再从上海飞加拿大——她的父母在加拿大那边给她找了一个对象。林小叶是出国结婚去了。

    魏松什么话也没有说,跟许大游母亲挥了挥手,骑着车往工厂去了。

    骑到工厂时,魏松歪着身子从自行车上下来,脚刚着地,只觉得软了一下,连人带车倒到了地上。

    这一天,魏松身上一直提不起力气来。下午还没有下班,就从单位回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魏松觉得今天后座上的牛奶味特别浓,他心里跳了一下,回头去看车后座,后座上什么也没有。但那股牛奶的气味却越来越烈,他觉得胃里一阵一阵地发酸,“哇”地吐了一口,却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后来,魏松实在是骑不动了,只好下来推着车走,一边走一边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他们骑着车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

    到家后,魏松一声不吭地上床睡了。他也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好像睡着了,眼前有林小叶的影子在晃来晃去,一晃他就醒了。整个房间里全是牛奶的气味。

    迷迷糊糊中,天就亮了。

    天亮以后,魏松跟他的父母说,自己不去上班了,要去办企业。

    魏松不是说说爽的,他很快就干起来了。他这次准备给国外的三个叔叔一个机会了。魏松的三个叔叔里头,大叔叔在意大利开了一家很大的皮鞋工厂,还有很多家商店,他表示可以帮助魏松在国内开一家皮鞋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可以外销到他的商店。魏松的二叔叔在西班牙做服装生意,他表示可以帮助魏松在国内办一家服装公司,产品可以外贸也可以内销。魏松的三叔叔在日本,开的是一家性保健品公司,他叫魏松在国内开一家性保健用品公司,他说这种产品在日本很流行,在国内还没有开始。但他估计很快就会流行起来的。

    不久,魏松办起了一家性保健用品厂。工厂的全称叫情侣性保健用品厂。

    产品出来后,推销主要分三个方面:一个是去远洋公司直销,一个是去各个保健品商店代销,另一个就是通过互联网“网销”。这三招也是魏松的三叔叔传授的,也很有日本特色。日本是个岛国,很多海员,海员出一趟海要好几个月,老婆不在身边,生理问题很难解决,弄不好就把身体搞坏了。所以,海员每一次出海,公司就会给每一位海员发性保健品,这也是日本性保健用品发达的一个原因。保健品商店是做代销的,魏松招聘了一批业务员,让他们“打”上门去,卖出一个保健品,就给业务员提成,多做多拿钱,不做就没钱。业务员的积极性很高很高。前两个推销的办法都是明刀明枪地杀过去,文明的程度较低,科技的含量也有限,最有效的办法是通过互联网推销,这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交易,在网络上把货看下来,把钱汇过来,很快就能够收到想要的东西。谁也不认识谁,什么尴尬也没有,是完全的自娱自乐,完全是偷情一样的享受。那时,互联网还是个新鲜事物,厂里建了一个网页,把生产出来的产品和定价贴到网上去。订单就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魏松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产品的销售量一年比一年增长,工厂的规模一年比一年扩大,来厂里看货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多得魏松应酬不过来。到了后来,魏松不得不又注册了一家销售公司,公司里专门开设了一个陈列室,把各种各样的样品摆上去,有客户来了,就领他们到陈列室去看看。

    这样过了十年。

    十年以后,魏松的情侣性保健用品厂已经成为一个知名品牌,产品出口到世界各地。他也成了一个公众人物。人们一提起魏松,就会脱口而出:“噢!就是那个生产‘情侣牌’的魏松吗?”也有朋友跟魏松开玩笑,不叫他魏松了,见了面就叫他“情侣牌”。

    魏松已经结婚了。

    魏松的老婆是个中学老师。之前,他们只见过一次面,给魏松留下的印象是,这个中学老师长得甚是人高马大。除此之外,一团模糊。见过面后,魏松很快就把“人高马大”忘记了。过了两年,魏松突然想起了她,就打电话问那个介绍的人,介绍的人说对方好像也还没有结婚。魏松就叫介绍人去问一问她,想不想嫁给他,如果想,马上就可以结婚。一个星期后,魏松就结婚了。结婚后,“人高马大”还在学校里当中学老师,比魏松忙很多。

    魏松现在早就不骑自行车了,他现在开的是一辆宝马车。他有专门的司机,但他喜欢自己开。厂里和公司都请了职业经理人,他只管大事,譬如要推出一个新产品,或者厂房又要扩建,等等。一般的事他不管。办公室里也不是经常待,待在里面也没有具体的事。魏松比较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开车到处转,活动的范围大都在市区,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便开,随便看。每次开到原来他上班的塑料袋厂时,魏松都要从车里走下来,在边上站一站,走一走。这个地方现在也变了,原来灰头灰脸的厂房全部推倒,现在屹立着一家名叫唐人街的高档大酒店。每一天都是金碧辉煌的。这个地块拍卖的消息魏松也知道,他当时心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参加竞拍。拍卖现场他去了,气氛相当热烈,叫标的声音此起彼伏。

    魏松也经常去信河街,他父母还住在那儿。但许大游的父母已经搬走。信河街的老房子都拆掉了,现在都是焕然一新的房子。整条街道都是重新规划过,建了一座很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下名字还叫信河街。

    许大游也很少碰到。

    许大游的医疗器械厂早就转让了。他的“本田王”换成了奔驰车。最主要的是,他把原来骑得很顺的老婆也“转让”了,找了一个比他小二十来岁的老婆。许大游现在的职业是炒楼,他像上了发条一样在全国各地跑。据说许大游组建了一个炒楼公司,公司里每一个成员都是股东,他们看准了一个地方,蝗虫一样扑过去,把一整幢的楼盘吃下来,然后等待时机抛出。许大游曾经找过魏松,叫他也参股。许大游说有时一转手,只是一个星期的工夫,就赚了几百万,自己都心惊肉跳呢!他叫魏松出钱就行,他会把一切做好,魏松坐在办公室里数钱就可以了。但魏松没有参加。

    更多的时节,魏松是漫无目的地开车。有时在路上好好地开着车,突然就停住了,看了看四周,问自己说:“我这是要去哪里呢?”然后又自言自语道,“管它哪儿!只管开就是了。”于是,就只管开了。

    有一天下午,魏松接到一个电话。那时他正无聊地坐在办公室里,因为没有事可以干,就打开公司的网站,看看自己的“产品”。这一看,吃了一惊,他发现网页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很多外国女郎,每一个产品边上都有一个。这些女郎都很性感,衣服穿得很少,有的干脆没穿,还摆出各种挑逗人的姿势。就在这时,魏松的电话响起来了。魏松一听声音就从座位里站起来。他听出来了,那是林小叶的声音。魏松叫出林小叶的名字后,电话那头的林小叶就很响亮地笑起来了,她说自己刚从加拿大回来,问魏松有没有空见一面。魏松问她在哪里,林小叶说自己一个人住在唐人街大酒店。魏松想也没有想就说好,他说马上就过去。

    刚接到电话时,魏松觉得一阵胃酸,有东西要往喉咙上涌。魏松以为自己早就把林小叶给忘记了,因为这十年来从来没有想起过她,甚至把林小叶的名字也忘了。但是,当他一听见林小叶的声音时,猛地就明白过来,自己没有忘记林小叶。

    魏松现在明白了,这十年来,自己一直在等待林小叶,在等这个电话。皇天有眼。现在,林小叶终于把电话打过来了,而且,她现在就在唐人街大酒店的房间里。魏松觉得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了,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是,魏松有点拿不准的是,林小叶给他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只想简简单单地跟自己见一面呢,还是有别的含意?魏松很果断地认为林小叶给他打这个电话是有意思的,她不可能随随便便给一个分别了十年的人打电话,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肯定是有想法的。这一点,从她电话里的笑声就听得出来,她笑得很放肆,但放肆中又有一点不自然,因为她的笑声没有拉长,笑声有点坚硬。如果没有想法,她干什么要“不自然”呢?干什么要“坚硬”呢?她还特别说明是“一个人”,分明是在勾引嘛!

    魏松转而问自己,他说:“魏松你对这个事情怎么想呢?”魏松发现自己也不甘心简简单单地跟林小叶见一面,如果只是见一面的话,自己没有理由要等这十年。但是,自己这么十年苦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个时候,魏松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两个字来:报仇。魏松猛地明白了过来,对,没有错,自己等的就是要向林小叶报仇:她当年凭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想清楚这个问题后,魏松出了一身的汗。他突然就豁然开朗了,这十年来,自己原来活在一个很大的洞穴里啊!一直在里面转,就是不出来。这么想后,魏松就从办公室出来了。他去了一趟陈列室,很仔细地看陈列室里的那些样品。魏松发现每个样品的关键部位都有一点点污迹,那肯定是客人在看样品时伸手摸黑的。魏松找了一块抹布,去卫生间打了一桶水,用清洁精把样品一个一个擦干净。在他擦样品的过程中,工作人员要来帮忙,魏松说:“不要紧,让我来。”

    把所有的样品擦干净后,魏松又去了一趟工厂,一个一个车间走过来,跟很多工人都打招呼,跟每一个工人都微笑。从工厂出来经过传达室,他又到传达室看了好一会儿,传达室有什么好看呢?他的举止弄得传达室的保安不知所措。

    从工厂出来后,魏松才开车往唐人街大酒店走。他特意绕个弯到信河街。在信河街停了下来。没有下车,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魏松这么做有几个意思:一个是他想再走一走原来的路,他知道,这一次走,跟以前是不一样的,这次会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踌躇满志,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走得轻松;另外一个是他不想很快让林小叶见到自己,林小叶说在房间里等,那就让她等吧,她等得越久,就会越期盼,就会越沉不住气,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就会越重,如果自己放下电话马上就赶到,倒显得迫不及待了,她就会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反而被她看轻了。所以,魏松要尽量地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让她坐立不安,让她心急如焚;最主要的是,魏松想让自己想清楚,到底用什么办法对付林小叶。魏松必须把这些事一一想好。

    一切都想好之后,魏松才把车发动起来,慢慢地往唐人街大酒店开。

    到了唐人街大酒店后,魏松没有立即上楼去找林小叶,他在车里一直坐到天快暗了,坐得全身颤抖起来了才上楼去。

    来到林小叶住的房间门口,魏松按了一下门铃,门马上就裂开了一条缝,一股牛奶的气味迎面扑来。魏松心里颤了一下。紧接着,一个高个子女人出现在门的背后。她就是林小叶。

    林小叶的变化也很是焕然一新。她变洋派了,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林小叶也比以前丰满了,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她把头发烫起来,还染了色,很有异国情调。魏松发现林小叶的眼睛变双眼皮了,她以前是单眼皮的。“鹭鸶”不见了。

    进了房间后,魏松注意到林小叶把房门又轻轻地关上了。魏松快乐了一下,他想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林小叶如果单单要和自己见一面就没有必要关房门,关门就说明她心里是有事的。她是有备而来的,是有企图的。

    林小叶让魏松坐在沙发上,她给魏松倒了一杯茶。魏松发现,林小叶给他倒茶的手抖得很厉害。魏松很想知道她的手为什么抖,所以,他试探了一下,在接林小叶的茶杯时,故意把她的手也握住了。他感觉林小叶的手颤了一下,整个身体僵住了,紧接着,整个身体也抖了一下,然后才把手从魏松的手中抽出去。但魏松知道,林小叶的手抽得犹犹豫豫,一点也不坚决。

    接着,林小叶在魏松边上的床沿坐了下来,离魏松很近,近得魏松一伸手就可以搂住她的腰。魏松这时闻到,林小叶身上除了牛奶的气味外,还多了一股自己不熟悉的香水的气味,很好闻。魏松很想伸手去搂林小叶的腰。但他忍住了。魏松觉得第一回合已经赢了,就像打仗知道对方的底细一样,这个仗已经很好打了,主动权在自己手上。在这个时候没有必要猴急。

    坐了一会儿,还是林小叶开口了,她说知道魏松企业已经做得很成功了,产品销往世界各地,加拿大的很多成人商店里都有他的“情侣牌”。

    林小叶一开口,魏松就知道第二回合自己也赢了。因为林小叶的话透露了一个信息——她一直在关注魏松。也就是说,她一直是个观众,而魏松一直是主角。从林小叶的这些话中,魏松还得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林小叶在加拿大那边过得不怎么好,至少不如自己好,如果过得好的话,她怎么会来关注自己呢!正因为知道她在加拿大那边过得不好,魏松才觉得更有必要问一问她在那边的情况,要“刺”她一下。

    林小叶没有说自己过得好,也没有说过得不好。听了魏松的问后,她停了一会儿,好像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慢慢地开口。她说出去不久,就跟一个华侨结婚了,那个华侨是开中餐馆的。结婚后,她一直在中餐馆里帮忙,几乎没有离开过。这样过了三年,她发现再也过不下去了,决定从这家中餐馆走出去。中餐馆的老板当然不同意她这样做,中餐馆需要人手帮忙,她又是学会计出身的,正是餐馆里最需要的人手,怎么能够让她出去呢?但她不管,每天跟他吵,跟他闹,弄得那个中餐馆老板也没有办法。最后,她在娘家人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小商品批发公司,从跟国内的贸易公司进货开始,到海关,再到转站,再到一家一户地到便利店推销,都是自己一手在做。就在批发公司刚刚有点起色时,跟中餐馆的老板离婚了,因为他跟餐馆里的另一个女人好上了。又过了两年多,自己也跟一个加拿大人结婚了,结了婚后才发现,那个人是一个骗子,他是看上了自己的钱。第二次婚姻又结束了。从那以后就一个人过。

    林小叶说在加拿大的经过时,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她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完之后,她才看了魏松一眼,马上又把眼睛移开。

    魏松一边听,一边想象着林小叶一家一家地到成人商店里推销“情侣牌”的情景,心里就产生了一阵阵的快意。他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魏松想接下来是第三个回合了。

    按照魏松来之前的规划,第三个回合是关键,在这个回合里双方应该感怀一下过去,把过去最美好的东西调出来,然后感叹一下岁月不再,也就是恨不当初的意思。这样,整个气氛饱和了,感情也酝酿得很浓厚了。林小叶躺在感情的海湾里迷失了自己,她饥渴难耐,而自己就可以急转直下,抽身离去。这是最后的重重一击。

    林小叶张了张嘴,看了看魏松,她果然又开口说话了,而且是正如魏松所料的,她说自己不愿意待在中餐馆里,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她总忘不了魏松,她说当初在塑料袋厂第一眼看见魏松时就喜欢上他了。她还记得是表兄许大游骑着摩托车送她去的。

    魏松兴奋得都有点尿急了。

    林小叶接着说,她说自己发现魏松一点也不喜欢她,她坐了魏松半年多的自行车,在上下班的路上,魏松一直是冷冰冰的,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连看她一眼都没有。魏松想起来了,没有错,那半年多,自己是没有跟林小叶说过话,自己连正眼也不敢看她,怎么敢跟她说话呢!林小叶接着说下去,她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去加拿大,但她也不想再待在塑料袋厂里了,她又伤心,又自卑,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而她又没有地方好去,最后只好选择去加拿大。可是,在国外的这十年她觉得一点也不幸福,她很想回来,又不敢回来。她在国外就有魏松的电话,是表兄许大游告诉她的,她一直不敢打。说到这里,林小叶的脸已经湿了。但她很快就露出了笑容,她说现在好,自己终于回来了,电话也打了,魏松也看见了,把憋了十年的话都说了,现在觉得很轻松。

    听完林小叶的话,魏松坐在沙发里一动也没有动,心里却一阵一阵地难受,他把身体坐起来,伸手抱住林小叶的腰。

    魏松抱住林小叶的腰时,林小叶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顺势滑进了魏松的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抱着对方,一起滚在了沙发上。过了很久,林小叶把头仰起来,魏松知道她要干什么,就把嘴唇探过去。两个人咬在了一起。

    魏松一边亲着林小叶,一边对她说,他说终于抱住她了。林小叶也说终于抱住魏松了,现在很幸福。她不停地叫着魏松的名字。

    魏松能感觉到林小叶的幸福,她一直在流泪,身体一直在颤抖。魏松知道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他一边亲吻着林小叶,一边抚摩着林小叶的身体。不知不觉中,魏松就把手伸到下面去。

    林小叶突然叫了一声魏松,把他的手抓住了,她说不。魏松的手还是顽强地要往下探,但林小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放。林小叶说自己也很想,真的很想,但她说自己不能跟魏松发生这种关系,她要把这种关系留着,这样的话,自己就会一直想念着魏松。她说自己在加拿大一直想着魏松,有时想得不得了,就拿着魏松的“情侣牌”自慰。她说自己包里就带着魏松的“情侣牌”。

    魏松听完林小叶的话,手已经松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小叶。林小叶说自己说的是真的,说着,她从沙发里爬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自慰器给魏松看。没有错,魏松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的“情侣牌”。

    魏松觉得身体一下子就空了,好像打开了一扇门,把他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泻出去了。连筋都被抽掉一样,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林小叶又把魏松的“情侣牌”放进包里,回来坐在魏松身边,把他抱在怀里。她一直这么抱着魏松。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魏松才离开林小叶的房间。魏松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家,他一直开着车在路上转,转了一圈又一圈。

    林小叶次日就回加拿大了。

    林小叶飞走的那天下午,魏松开着车在路上转。他没有目的,也没有想法,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竟然转到他老婆的学校去了。他说自己来接她下班。“人高马大”很受宠若惊的样子,她说结婚这么多年,魏松第一次来接她下班。

    接下来,魏松每天下班都去接老婆。“人高马大”叫他不用接,叫他只管做公司里的事情。但魏松还是每天去接她。

    大概半年以后,魏松给市里打了一个报告,申请一块更大的地。

    他的企业是纳税大户,市里很快就把地块落实了。拿到地块后,魏松的事情便多起来,一边是原来的工厂和公司还要照常运作,一边是新的公司大楼在建设,他要两头跑。老婆叫他不要每天来接她,她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但魏松还是天天去接。有一次,他老婆下了班后,自己坐车回去了。为了这件事,魏松不高兴了三天。这三天里,他还是去接老婆,但脸拉得比拉面还要长,一句话也不跟她说。

    一年多后,魏松新公司的大楼建好了。在装修时,魏松专门拿出中间一个楼层来做产品的陈列室,他把陈列室设计得特别豪华,特别气派,比他办公室还要讲究。他把陈列室里原来的样品都换成新的。

    自从那次见了林小叶以后,魏松还是不断地开车到路上转。但他在路上转的时间明显地缩短了,出去的次数也明显地减少。有时候只是到路上晃了一下,就匆匆地赶回单位里来,好像单位里着了火一样。

    有一天,许大游突然跑到魏松的公司里来。许大游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主动找过魏松了。魏松听说许大游这两年已经不做炒楼的生意了,他现在很看不起做炒楼生意的人,觉得档次太低,有点像摆地摊的。他现在做的生意是收购烂尾楼。收购来之后,把烂尾楼建好,等待时机出售。据说赚的钱比以前更厉害。有人封了他一个绰号叫“烂尾楼大王”。许大游具体赚了多少钱魏松不知道,魏松知道的是,他把小他二十岁的第二个老婆也“转让”掉了,为了甩掉第二个老婆,许大游除了给她一幢房子,还给了她五千万元。很多女人都觉得许大游出手大方,有男子汉气概。

    许大游来时,魏松正待在产品陈列室里。

    许大游一进来就说魏松赚大了。他说魏松这块地是两年前批下来的,现在这块地皮的价格翻了好几番。如果连这幢大楼算在内,不知道要翻多少倍呢!许大游叫魏松把这幢大楼卖给他,他说经过这么一转手,这幢大楼还有升上去的空间。

    许大游看魏松一点反应也没有,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就专心致志地去看魏松的陈列室。许大游是第一次来产品陈列室,他被陈列室里各种各样的样品惊傻了,张着嘴巴老久合不拢。这还是刚开始。当许大游来到专门陈列真人模样的健慰器前,他“哇”地尖叫了一声,他说:“魏松你变态。”魏松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变态了,许大游说:“你看这些‘塑料女人’,它们像不像我的表妹林小叶?”魏松说:“你乱说。”许大游叫他再看看,他说:“你看看它们的个头,看看它们的五官,包括它们的神态,分明就是林小叶嘛!你看看它们的腿,是不是特别长,这不是林小叶是谁?”魏松说:“天下女人都是差不多的,腿长的有的是,怎么就是林小叶呢?”许大游很不信任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说:“魏松你这样不对,这样会把自己的身体弄坏的,如果你真的想林小叶就去加拿大找她啊!她现在就一个人过,一去就什么都搞定了,很方便的,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苦呢?”许大游这么说时,看见魏松的脸色一下子青了下来,一副要跟他打架的样子,他赶紧闭嘴了。

    许大游走后,魏松还在陈列室里待了很久。他出神地看着那些样品,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

    (原载《人民文学》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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