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州过府:哲贵自选集-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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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一群在客厅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进了书房,把那份合约拿出来,又看了两遍,放进了碎纸机。

    1

    钱一群一抬头,发现办公室门外的玻璃贴着一张脸,然后,看见一个女孩推门进来。女孩身材高挑,长着一张圆脸,脸上有一对大眼睛,很黑很深,皮肤细白,丝绸一样光滑。女孩直接走到钱一群办公桌前,说:“我叫汤依妮,是信河街医学院的学生。”她说得有点急,音量高,要跟钱一群吵架的气势。钱一群说:“你先坐下来,有事慢慢说。”女孩见他这么说,不客气地将屁股落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她坐稳后,钱一群站起来,给她泡杯绿茶,说:“你喝口茶。”她看了钱一群一眼,拿起茶杯,赌气似的说:“喝就喝。”她马上又把茶杯放下,张开嘴巴,吐出舌头,连着哈了几口气,伸出右手拼命扇。钱一群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又看了钱一群一眼,生气地说:“你拿这么烫的茶叫别人怎么喝啊?”口气已经很妩媚了。

    汤依妮是来找钱一群论理的。她是信河街医学院护理学院大二的学生,官居学生会活动部部长,麾下有一支模特队,除了义务配合学院的活动,也参加社会上的有偿活动,所得报酬百分之十上缴学生会,余下的大家平均分。前段时间,钱一群的文化创意公司承办了一场文化系统表彰大会,公司邀请她们来当迎宾和颁奖模特,她们来了八个人,谈好的价钱是两个钟头内,每人二百元。结果表彰大会拖延了四十分钟,而钱一群公司只给她们一千六百元。事后,汤依妮找了经理,经理说拖延一点时间是正常的。她又找了分管副总经理,副总经理说会议拖延他们也没有办法,主办单位也没给公司加钱。汤依妮就直接找到钱一群这里来了。听完之后,钱一群打电话叫财务室主任拿八百元到他办公室。汤依妮对他说,八百元太多。说完,抽出二百元放在钱一群办公桌上。她这个举动让钱一群觉得挺有意思,拿一张名片给她,说:“如果下次再碰到这种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她对钱一群扮了一个鬼脸,说:“我会的。”

    不久后,钱一群跟朋友去大学城一家酒店吃饭,刚进酒店大门,钱一群看见汤依妮。汤依妮也看见他,快步跑来。钱一群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她说:“我在这里兼职当服务员呀,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钱一群跟她开了一句玩笑:“来看你嘛!”汤依妮嘟了一下嘴巴,说:“你骗人。”进了包厢后,朋友问他是怎么认识那个漂亮女孩的,什么关系,钱一群笑而不答。汤依妮很大方,不久就进包厢给钱一群敬酒,朋友起哄,让他们喝交杯酒。钱一群坐着没动,汤依妮说:“交杯酒就交杯酒。”主动搂着钱一群的脖子喝了一杯。

    过了会儿,钱一群听见她在隔壁包厢跟人喝酒的声音。

    离开酒店时,汤依妮来送,下楼梯时,打了一个趔趄,钱一群伸手扶住,问她说:“有问题吗?”她甩了一下手,说:“没问题,你下次来一定要跟我说,我陪你喝个痛快。”钱一群点头说:“好的好的。”

    钱一群没有再去大学城的酒店。

    大概一个月后,钱一群去信河街人民医院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看完朋友出来,在走廊等电梯,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护士服、戴着护士帽和口罩的人,看不出真面目,对方把口罩拿下,才认出是汤依妮。钱一群问她说:“你怎么在这里?”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问错了,汤依妮是信河街医学院护理学院的学生,这家医院是医学院的下属单位,她当然可以在这里。不过,钱一群觉得眼前的汤依妮不一样了,或许是环境的原因,也或许是她身上工作服的原因,不太真实。他愣愣地看着汤依妮,她笑着说:“被电着了吧?”被她这么一说,钱一群也笑了,说:“反差挺大。”汤依妮说:“是不是工作服把我身上的光彩盖住了?”钱一群又是一愣,她穿上工作服是另外一种美。这时,护士站里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应了一声,一边朝护士站跑,一边对钱一群吐了一下舌头。

    很快到了元旦,钱一群的生活忙乱了起来。一方面是公司事务猛增,年终总结啦、新年计划啦、财务核算啦、客户拜访啦;另一方面是应酬大大增加,各个单位都有年终酒会,酒会的花样繁多,有的邀请专业团队来表演,有的是两家单位搞联欢,相同点是设置了现场抽奖环节,奖品也是各式各样,有电脑、有手机、有戒指、有消费卡,更夸张的有奖一套别墅十五年的居住权。跟钱一群有业务来往的单位都会邀请他去坐一坐,这种邀请不能拒绝,人家办喜事嘛!当然要去捧场。钱一群就是在这样的酒会上又一次见到了汤依妮,她亲自“挂帅”,穿着红色旗袍,率领三个同学在酒会现场当抽奖模特。

    钱一群刚进去时没看见她,他不断跟熟人打招呼,当他在写着自己名字的酒桌坐下来后,觉得有双眼睛在注意他,转过头去,看见汤依妮站在窗户边,对上眼睛后,两人都笑了笑。

    刚上菜就开始抽奖了。先是三等奖。后是二等奖。再是一等奖。最后是特等奖。所有嘉宾都有奖。抽完奖后,嘉宾陆续散去,留下主办单位一些员工继续喝。一年辛苦到头,这一次大家一定要喝得尽兴,领导也会与民同乐。

    钱一群在酒会上没有喝酒,他开车来的。离开会场时,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他想应该把汤依妮她们送回学校去。四周看了一下,没有发现汤依妮。钱一群跟主人打个招呼后,便往地下车库走,到了地下车库,手机响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了,是汤依妮的声音。汤依妮问他说:“你在什么地方?”钱一群问她:“你在什么地方?”汤依妮说:“我在酒店门口。”钱一群说:“站在那里等,我送你们回学校。”

    钱一群把车开到酒店门口,只看见汤依妮一个人。上了车后,钱一群问她:“你的同学呢?”汤依妮说:“她们打车先回去了。”

    开了一会儿,钱一群说:“你晚上还没吃饭吧?”汤依妮说:“酒会之前吃了快餐。”钱一群说:“我请你去宵夜。”汤依妮说:“好啊,去江滨路酒吧。”钱一群知道江滨路的酒吧都是闹吧,是年轻人的天地。他以前每去一次,耳朵会嗡嗡响好几天。

    到了江滨路,钱一群问她去哪个酒吧,汤依妮说:“去热带雨林。”热带雨林酒吧是这一带最大的酒吧,老板是钱一群的朋友。进了酒吧后,经理认识钱一群,安排二楼的玻璃包厢,底下是大舞池,坐在包厢里,整个舞池尽收眼底。坐在里面,既有一个独立空间,又能够感受到舞池气氛。汤依妮“哇”了一声,说:“我怎么不知道二楼有这样的包厢呢?”钱一群问:“你经常来?”汤依妮笑了一下说:“也不是经常啦。”

    经理送了一个水果拼盘。钱一群问汤依妮喝什么,汤依妮说酒,最好是洋酒。钱一群叫了一瓶威士忌和两瓶矿泉水。

    汤依妮很快进入状态。她喝了两杯威士忌后,把外衣脱了,在包厢里跟着音乐节奏晃起来,她叫钱一群站起来一起晃,钱一群笑着摇摇头。她不肯,硬把钱一群拉起来,钱一群只好跟着晃。很快就是一身的汗。汤依妮叫他喝酒,他还是喝矿泉水。由于热,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特别好入口,汤依妮很快就把一瓶威士忌喝光了。钱一群感觉她有了酒意,跳舞的动作大起来。她说在包厢里不过瘾,要拉钱一群去楼下的舞池。钱一群对她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她见钱一群这么说,吐了一下舌头,跑下楼去。

    钱一群坐在包厢里,看着汤依妮像一条鱼游入舞池,她很快成为舞池中心,周围形成一个圈,这个圈不断扩大。她的肢体动作变得更加丰富,身体麻花一样扭来扭去,双手举过头顶。这时,音乐跟着她的节拍在动,整个舞厅好像听她在指挥。有人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她,她仰着脖子,一口喝光。舞池里一阵尖叫声。又有人递上一瓶啤酒,她又一口喝光。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到音箱上面,身体向左扭,所有人身体都倒向左边,她的身体向右扭,所有人的身体就倒向右边。不断有人给她递啤酒,她不断地喝。她不时抬头看看钱一群所在的包厢,对他举了举手中的啤酒。

    离开热带雨林酒吧已是深夜两点。坐上车后,钱一群问汤依妮:“现在学校还能进去吗?”汤依妮说:“我不回学校。”钱一群说:“不回学校你去哪里?”汤依妮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钱一群知道,汤依妮现在的样子肯定不能回学校。

    车里的汤依妮很快就睡着了。钱一群把车开到自己家,叫了两声,汤依妮没有反应,钱一群只好把她背上去。

    进了家后,钱一群把汤依妮放在卧室的床上,给她脱了鞋子和外衣,然后用热水给她擦了脸。做完后,钱一群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汤依妮婴儿一样地睡熟了。钱一群去卫生间冲了澡,开了客厅的空调,在沙发躺下。

    醒来时,客厅亮了,他听见卧室的卫生间有冲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听见卫生间拉门的响声,接着,听见了脚步声,他把眼睛闭上。

    他能感觉到汤依妮站在身边,停了停后,身体烫起来,有两股热气吹在脸上,接着,两片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钱一群睁开了眼睛,发现汤依妮穿着他的睡衣,半个身子趴在他的身上。汤依妮见他睁开眼睛后,就把整个身子趴上来,用力地亲了亲他,说:“钱一群,我做你的情人好不好?”他刚要开口,嘴巴就被堵住了。

    2

    钱一群的老婆叫刘念,他们是大学校友。同一届,钱一群在中文系,刘念在茶叶系。大学毕业后,钱一群留在刘念的家乡。刘念对钱一群说过,可以跟随钱一群回信河街。刘念家乡是著名的茶叶生产地,如果她跟钱一群回信河街,就得改行。钱一群知道刘念喜欢茶叶,她家是茶叶世家,她的人也像一杯茶,安静,散发着清香。钱一群跟刘念谈恋爱之后也学了一点茶叶知识,一棵茶树品质的好差,跟环境有极大的关系,如果离开了特殊的土壤、空气湿度和日照,再好的茶树也会变质,甚至枯萎。而钱一群学中文,他的专业没有地域限制,所以,毕业后,进了刘念家乡的机关单位。第二年,他们结了婚。

    钱一群在单位当秘书,职责是给领导写讲话稿。他一共给两个领导写过讲话稿。第一个领导办公室的门是每天敞开着,人笑眯眯,钱一群把写好的讲话稿递给他,他一边看一边频频地点头,看过之后,笑着把稿子递给钱一群,说:“你回去再斟酌斟酌。”钱一群就拿回办公室再斟酌修改,修改完之后,再把稿子呈给领导,领导还是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看完之后,笑着叫钱一群再拿回去斟酌斟酌。每一个稿子,钱一群都要“斟酌”二十来遍,每一遍领导都不说问题在哪里,一定要改到他满意为止。有时钱一群改到深夜,或者凌晨,领导也笑眯眯地在办公室里陪着他。钱一群服侍了他两年,这个领导终于高升。钱一群舒了一口气。很快来了新领导,新领导的性格刚好反过来,他办公室的大门每天紧闭,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他平时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钱一群给他写的讲话稿,小心翼翼地呈上去,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不说,钱一群的心就放不下来。果然,到了领导讲话的前一晚,办公室主任把他叫过去,把他写的讲话稿递给他,讲话稿上已经体无完肤,全是领导用红笔改过的,包括标点符号。接过讲话稿的那一瞬间,钱一群就下了回信河街的决心。促使他下这个决心,还有他爸爸的因素,他爸爸是信河街印刷行业协会会长,业余也投资房地产。钱一群是家里的独子,他爸爸当然希望他回来接班,爸爸能力强,接触面广,可以把钱一群的工作调回信河街。钱一群对爸爸说,让他回信河街可以,但绝对不去机关上班,他要经商。爸爸一听更高兴了,他说可以马上让钱一群接班。钱一群说,他要自己创业,想办一个文化创意公司。

    刘念打算跟钱一群回信河街,但钱一群没有让她来信河街,他跟刘念约定,每一个月见一次面,可以是他来看刘念,也可以是刘念去信河街看他。刘念敏感地问他是不是不爱她了,钱一群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结婚以后,钱一群很想要个孩子,刘念一直没动静,他们去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刘念问钱一群:“你调回信河街是不是跟我怀不上孩子有关?”钱一群看了她一眼,说:“你说什么呀。”

    钱一群回信河街不久,碰到一个好机会,信河街要建一个文化创意园,统一对外招投标,在他爸爸帮助下,把这个项目拿下来了,他的文化创意公司就有了地块和办公楼。过了三年,办公楼从原来每平方米五千元升到了二万元,也就是说,短短四年时间,钱一群拥有数亿身家。更大的好处是,钱一群把这种模式复制了,去内地的二线城市创办文化创意园,他用一千万的价格就可以拿下一千亩土地,而且,他到哪个城市投资,哪个城市的市长都会把他当重要客人。市长请他吃饭时,会把各个局的局长叫上。

    刚回信河街时,钱一群还能兑现对刘念的承诺,每个月去看望一次,一年过后,变成两个月一次,第三年变成一个季度一次,后来是……有时刘念要来看他,他却不在信河街。他要去内地投资嘛,当然,他心里有刘念,脑子里印着她的模样。

    3

    早上的事情发生后,钱一群马上后悔了。倒是汤依妮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问钱一群说:“你老婆呢?”钱一群说:“你怎么知道我有老婆?”汤依妮说:“卧室里有你们的照片嘛!”钱一群一想也对。汤依妮看了他一会儿,说:“说真的,我当你的情人怎么样?”钱一群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说:“你为什么要当我的情人呢?”汤依妮笑了一下,说:“因为我喜欢你啊。”钱一群说:“你喜欢我什么呢?”汤依妮说:“喜欢就是喜欢。”钱一群继续说:“喜欢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理由。”汤依妮见他这么问,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笑着说:“有理由也不告诉你。”

    他们第二次在一起时,汤依妮又对他说:“钱一群,我做你的情人好不好?”钱一群还是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他,钱一群问她喜欢的理由,她还是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笑着说:“有理由也不告诉你。”第三次她还是这样。第四次也是。再问时,钱一群知道她不想说,就随口接了:“可以啊,说说你的条件。”汤依妮马上说:“没有条件,如果不相信,我们可以签一个合约,我不妨碍你的生活的。”

    她这么一说,钱一群心里就有数了。她说没有条件,其实就是条件。既然要签合约,当然要说到钱的问题,否则叫什么合约呢?钱一群心里想,她大约需要一些钱吧,不过,她毕竟没有说出钱这个字来。汤依妮没提过她的家庭情况,钱一群内心好奇,但不想介入她的生活。他猜测不出来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了解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她挺爱玩,胆子很大,对男女的事情看得比较随便。钱一群猜想她的家庭条件不会很好,不然的话,她还是学生,没必要参加社会上的活动,更不会去酒店当服务员。

    这一次汤依妮从他家走后,钱一群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想做点什么,后来,他进了书房,在电脑里起草了一份合约。这对钱一群来说不难,他几乎每天都要看合约,几乎是一挥而就,整个格式和内容是这样的:

    合约

    甲方:钱一群

    乙方:汤依妮

    双方以互利互惠和共同发展为目的,以平等相处为前提,经甲乙双方友好协商,现达成协议如下,以资双方共同信守:

    一、乙方平均每周一个晚上到甲方处过夜。具体日期由双方协商而定,任何一方不得有强行要求。

    二、乙方来红期间,房事暂停,空缺的次数在下周补上。

    三、乙方每年的寒暑假可以在国内任何地点旅游两次,每次时间为十天,费用由甲方支付。

    四、甲方每年支付乙方十万元合约经费,合约签订之日支付一半经费,另一半待合约期满一次性付清。

    五、合约期间,双方互相尊重,互相体谅,互不干涉对方私人生活,如有特殊要求,可由双方共同协商解决。

    六、合约期间,如一方提前提出解约,可向对方说明原因,另一方不得无理纠缠。经费由双方协商解决,最高赔偿额度为一倍。

    七、本合约有效期为 年 月 日至 年 月 日止。

    甲方:

    乙方:

    签约日期:年 月 日

    写好合约,钱一群又看了两遍,然后打印两份放在抽屉里。

    汤依妮每天会给钱一群的手机里发短信,有报告行踪的,譬如:听课很无聊,都瞌睡了。有问候的,譬如:在干什么呢?也有抒发情感的,譬如:亲,我想你了。钱一群看完就删,从不回复。

    到了下一个周末,汤依妮打来电话问他:“你在哪里?”他说:“我在家里。”汤依妮说:“我马上就来。”过了一分钟,汤依妮就到了。钱一群惊讶地说:“这么快?”汤依妮笑了一下,说:“笨,我是到你家楼下才给你打电话的嘛。”说完,汤依妮对钱一群说:“亲我一下。”钱一群没有亲她,她主动靠到钱一群身上,把头伸过来,亲他的嘴。慢慢地,钱一群就伸出双手,把她的身体抱住。汤依妮命令他说:“把我抱到床上去。”钱一群这次听从指令了。事情过后,汤依妮趴在钱一群的胸前说:“钱一群,让我做你的情人吧?”钱一群看了她一下,点了点头,说:“好。”说完之后,他从床上爬起来,去书房取来那两份合约和笔,对她说:“你看看,如果没意见,我们就签。”汤依妮接过合约,极快地扫了几眼,惊喜地说:“钱一群,你真是太有才了。”钱一群说:“你再仔细看看,有没有问题。”汤依妮说:“完全没问题。”钱一群把笔递给她,说:“那就签字吧。”汤依妮把笔拿在手里,正要签时,停下来,抬头看着钱一群,笑嘻嘻地问:“这该不是卖身契吧?”钱一群笑着说:“是的,你可要考虑清楚。”汤依妮一边在合约上签下名字,一边笑着说:“我这是自己把自己卖了哦。”

    签完合约后,双方算是确定了关系,那天晚上,汤依妮在钱一群家里履行第一次合约,她总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钱一群问她笑什么,她一边抖着身体一边说:“我觉得你拟的合约挺新鲜。”汤依妮这种态度影响了钱一群的情绪,觉得汤依妮过于草率了。但他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一早,钱一群通过网上银行,把五万元汇进汤依妮给他的账户。事后,他没有问汤依妮有没有收到,汤依妮也没提起。

    很快就放寒假了,钱一群问汤依妮说:“你想好去哪里旅游没有?”汤依妮说:“我不去旅游,只想跟你待在一起。”合约没有注明非去旅游不可,但钱一群还是给汤依妮的账户里汇了两万元。不过,钱一群告诉汤依妮,他老婆会来信河街过春节。汤依妮爽快地说:“知道啦,你老婆来之前我一定离开。”

    汤依妮言而有信,在刘念来信河街的前一天,坐飞机回了成都,过了年,刘念一走,她就来了,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呢。

    钱一群和汤依妮基本维持着地下关系。自从签过合约后,他们见面地点都在钱一群家。只有一次例外。春节过后不久,钱一群要去江西一个城市做投资考察,对方的市政府想做一个文化创意园,钱一群答应去看看。汤依妮问钱一群能不能带她一起去。钱一群说:“带你去可以,但你必须以秘书的身份出现。”汤依妮说:“没问题。”

    到了江西后,汤依妮各方面的表现都像秘书,她当过司仪,做起事来有板有眼,包括参加市政府的欢迎晚宴,包括市政府安排他们参观当地的风景区,汤依妮都是小心翼翼地跟在钱一群身边,而又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市政府给他们在当地最好的宾馆开了两个房间,只有到夜深人静,汤依妮才会溜进钱一群房间,第二天一早偷偷回自己的房间。

    即将离开那天晚上,市政府要举行隆重的欢送晚宴,有补一枪的意思,要让钱一群隆重感受到他们的诚意,市委书记亲自出马,常委会班子全部到齐。晚上赴宴前,汤依妮突然说不去了。钱一群知道她不去的理由,早上,钱一群跟市政府谈合作意向,在会场里,汤依妮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回到宾馆,钱一群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钱一群的话,过了很久,突然说:“我觉得你们的交易很肮脏。”钱一群一听,愣了一下,看看汤依妮,她一脸认真。钱一群问她:“怎么肮脏了?”汤依妮说:“我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市政府做的只是一个面子工程和政绩工程,你五千万的投资,怎么建得起一个文化创意园呢?而你呢,做文化创意园也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圈地,用来开发房地产。”听汤依妮这么一说,钱一群倒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汤依妮有这样的眼界,居然能够看出他做文化创意园只是在炒概念,实质是做房地产。但钱一群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认为这种合作是两厢情愿的,地方政府得名,他得利,他没觉得自己有多肮脏,反倒认为汤依妮的孩子气有点好玩。而她不想参加晚宴,也是一种孩子气的表现。钱一群想了想,觉得她不去赴宴也好,心里有疙瘩,去那种场合肯定要喝些酒,万一喝多了乱说话,会露出破绽。这么想后,他说:“不去也行,你晚饭怎么吃?”汤依妮说:“我去街上转一转,随便吃一点。”他说:“那好,早点回来,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汤依妮说:“知道了。”

    晚上的宴会比较激烈,到十一点才结束,两个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喝得趴在酒桌上,钱一群也被他们灌得双腿发软。回到房间,已经十一点半,他打汤依妮房间的电话,没人接,打她的手机,也没接听。他去卫生间冲了一个澡,冲完澡出来,再打汤依妮房间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再打她的手机,还是没接听。不久,酒劲上来,眼皮合上。

    十二点半,他被手机铃声叫醒,一看,是汤依妮打来的,问她在哪里,她说在派出所里。钱一群一听,整个人全醒了,忙问怎么了。她说逛街时,看见一家POP迪厅,据说是当地最大的迪厅,她好奇心一起,就进去了。后来,有个小流氓见她只有一个人,就上来搂搂抱抱,她没有忍住,拿啤酒瓶在他的脑袋上磕了一下,血就流出来了。有人报警,她就进了派出所。钱一群问她在哪个派出所,她报了派出所的名字。钱一群去派出所之前,拨通了市长的电话,把汤依妮的事跟他说了,市长说他马上赶来。

    钱一群赶到派出所时,市长和公安局长都已经在了。钱一群看了看汤依妮,她一脸的不在乎,倒是公安局长一直给钱一群和汤依妮道歉,说他失职了,治安工作没做好。钱一群谢过市长和局长,局长坚持把他们送回宾馆。

    回来之后,钱一群心里对她有气,什么话也不说。汤依妮开始还嘻嘻哈哈,见钱一群真生气了,就拱进钱一群怀里,说:“对不起了,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钱一群没有理她,让她回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上,钱一群去叫汤依妮,她已把行李收拾好,对钱一群抿了抿嘴。钱一群见她眼睛红红的,可能昨夜没睡好,但他还是没给她好脸色。发生了昨晚的事件,钱一群对她很失望,她不应该一个人去陌生的迪厅,更不应该跟人打架,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她闯祸后那种无所谓的表情。钱一群突然觉得她是那么粗野,他认定这跟她不好的家庭出身有关,钱一群昨晚已下了决心,回信河街后,找时间跟汤依妮谈一次话,他要中止合约。

    4

    地震发生时,钱一群正在自己十九层的办公室里,窗帘把他的头晃晕了。隔壁有喊叫声,他坐着没动。没多久,电脑跳出新闻,四川汶川发生七点八级大地震。他打开电视,很快就有地震的新闻,接着就有现场直播了。

    他突然想起了汤依妮,江西回来后,钱一群还没跟她摊牌,她给钱一群来了一个电话,说爸爸住院了,她要请假回一趟成都。钱一群对她说:“等你回来后,我有事跟你商量。”汤依妮说:“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钱一群心里一软,忍住没说;不说还有一个原因,如果这时提出中止合约,她爸爸住院,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谁知道她会不会在金钱这方面狮子开大口呢?所以,钱一群说:“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汤依妮说:“好的,我会尽快赶回来。”

    汤依妮回到成都后,一直给他发短信。他还是那个习惯,看完立即删掉。地震发生的上午,她发来一个短信,问钱一群有没有想她,附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地震发生后,没有再来短信。她在成都城区,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钱一群没给汤依妮打电话,却跟另一个在成都的人保持着密切联系,那人是钱一群的高中同学,是同桌,高中毕业后跟他爸爸到四川做电器生意,后来独立出来做房地产,成都好几个高档住宅区都是他投资的,现在是当地的商会会长。他跟钱一群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有新的投资项目,都会让钱一群参股,钱一群找下新的项目也会拉他一起做。地震发生后,钱一群第一时间跟他联系,他说刚才正在会议室开会呢,很多人突然摔倒,他以为成都发生地震,心想,这下要客死他乡了,后来才知道是汶川发生地震,但成都抖得很厉害,办公桌上所有东西都摔到地上,高楼像台风中的树一样扭来扭去。过了两个钟头,钱一群再跟他联系,他说自己公司没大的损失,正在联系商会各会员单位,有的会员单位就在汶川。

    接下来的几天里,钱一群一直跟那个同学保持联系。

    15日晚上七点,钱一群在家里看电视,看到一个学校坍塌的画面,几个学生被压成一堆,身上铺一层薄薄的灰尘。钱一群突然想给汤依妮打一个电话,他打了,对方关机,再打,还是关机。晚上睡觉前,钱一群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还是关机。钱一群有种不祥的感觉,就在这时,他做了一个决定,到震区去,看一看那里的学校,也看一看汤依妮。他突然对她挂念起来。

    5

    钱一群是乘坐17日中午的飞机到达成都的。去之前,他又拨打汤依妮的手机,还是关机。前一天,钱一群问他同学,震区现在最缺什么,同学说最缺帐篷。钱一群出动公司所有人马,把信河街市场上能收集到的帐篷全部买下,随他乘坐的飞机托运到成都。

    到成都后,同学开着一辆奔驰和一辆大卡车来双流机场接他和帐篷。大卡车是同学联系成都红十字会来接的,已办好移交手续,一下飞机,这批帐篷就被运往震区。

    来之前,钱一群让同学帮他找一个叫汤依妮的人。同学说没问题,他有管户籍的警察朋友。到了成都,住进酒店后,同学告诉钱一群,跟他关系很好的几个警察都去了震区,包括那个管户籍的朋友,要等他们回来才能查。钱一群想想也是,现在兵荒马乱,警察哪有时间管他的闲事。既然这样,他想去震区看看,同学派一个司机和一辆能跑山路的三菱越野车,车上备了两顶帐篷,十天左右的汽油、矿泉水和食物。

    17日下午,钱一群到成都宽窄巷子逛了逛,他希望能碰到汤依妮,没如愿。晚上睡前,又给她打电话,还是关机。

    18日上午,钱一群从成都出发。先去了都江堰,从都江堰去了汶川,又从汶川到茂县,掉头去绵阳,再到德阳。每到一地,钱一群都去找被震垮的学校。

    24日下午,他回到成都。这几天里,他基本上每天只是用湿毛巾擦一擦身体,能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汗臭味,这在钱一群的人生中是没有过的。住进酒店后,第一件事就是冲澡,冲完澡后,同学来电话叫他去吃饭,他没去。他问同学管户籍的警察朋友回来了吗,同学说刚跟管户籍的警察朋友联系了,两天后回。挂断电话后,钱一群在房间看了一会儿电视,房间不时晃几下,他知道这是余震,已经习惯了。看了一会儿,觉得身体有点倦,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感觉肚子饿了,洗漱一下去餐厅吃了早餐。吃完早餐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正在报道一个叫青溪镇的震区,报道里说,地震发生之前,青溪镇就有很多信河街人,现在来了更多信河街人,他们不是来这里做生意,而是来这里援建。钱一群突然生出去青溪镇看看的念头。

    他给同学打电话,同学马上派司机开来三菱越野车。

    从成都到青溪,约三百公里,早上八点出发,晚上七点到达。钱一群没有去找在这里援建的信河街人。他让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安置点边上,搭好帐篷,简单吃点带来的食物后,司机累了一天,钱一群让他先休息,自己到安置点走走。这是个大安置点,他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上千位灾民,有临时的学校和医院。大家都住在小帐篷里,只有临时学校和医院是可以容纳三十来个人的大帐篷。

    就在这时,大地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钱一群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听见有喊声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地震了,大家快蹲下!”钱一群赶紧蹲下,双手抱着脑袋,他依然感觉身体在剧烈摇晃,像在大海的浪尖上,身体没有着力点,随时有被掀翻的可能。但他也注意到,没有人慌乱,没有人发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这样的颠簸大约持续了三分钟,大地才慢慢平静下来,大家才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又有了说话的声音。突然,一阵跑步声传来,接着,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医生,这孩子被木头砸伤了,快来看看。”他的话音刚落,钱一群看见临时医院的帐篷里跑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天哪,是——汤依妮!

    钱一群跟着人群挤进临时医院的帐篷。孩子的伤并不严重,额头被砸了一下,伤口不深也不大,只是流了一脸的血,比较吓人。汤依妮熟练地处理伤口,包扎完,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着说:“没事了,晚上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所有人都散去后,汤依妮感觉帐篷里还有一个人,她抬头一看,吐了一下舌头,惊叫道:“钱一群,怎么是你?”钱一群什么话也没说,强忍着泪水,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钱一群知道,这一抱,跟以前完全不同了,进川以前,他只是想来这里看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顺便看看汤依妮。进来以后,他在震区多待一天,发现自己变得越渺小。这几年来,随着生意的发展,他越来越自信,觉得什么事都在掌控之中,世界变得非常之小。来这里后,面对每天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灾民,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突然觉得,失去亲人以后,拥有再大的世界也是没有意义的。

    第二天一早,钱一群带着汤依妮回成都。汤依妮是12日晚上离开成都到青溪的,整整两个星期了,手机早就没电,几乎跟外界断绝了联系。她想念在成都住院的爸爸,也需要再跟学校请假,她还要回到青溪来。坐在车里,她笑着问钱一群:“你有没有觉得我越来越有味道了?”钱一群认真地看了看她。她说:“看我干什么?你闻一闻我身上的汗味嘛。”

    回到成都的那个晚上,汤依妮先把钱一群送到酒店,然后去医院看她爸爸,她跟钱一群约好,晚上再联系。到了晚上,汤依妮给他打来电话,说她爸爸手术后恢复得很好,只是晚上一定要她在医院里作陪,她明天一早就会来酒店找他。钱一群连说应该的。

    天蒙蒙亮,钱一群就醒来了,他到楼下街道走了走,回来后,见时间还早,就在酒店一楼大厅坐了坐,恰好边上有一个报架,他随手拿出一沓报纸翻起来。翻着翻着,眼睛被报纸上一张照片吸引住,是汤依妮,她穿着白大褂,站在安置点的临时医院前,报道说她爸爸是当地知名的企业家,她丢下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的爸爸,参加震区的临时医疗队。报纸上还登了一张她爸爸在办公室里拍的照片。看到她爸爸的照片时,钱一群愣了一下,他似乎突然找到汤依妮喜欢自己的原因了。

    这时,传来“嗨”的一声招呼,钱一群抬头,看见汤依妮已站在身边,她看了一下钱一群手里的报纸,又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也惊奇我爸爸跟你很像?”钱一群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她。钱一群知道自己再也不配拥有她的拥抱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当天中午,钱一群坐上回信河街的飞机。离开成都前,汤依妮问他说:“你上次说要跟我商量的是什么事?”钱一群心里疼了一下,说:“没事了。”汤依妮说:“真的没事了?”钱一群说:“真的没事了。”

    到达信河街时,街上已亮起霓虹灯。钱一群到家后,接到同学的电话,他说:“管户籍的警察朋友回成都了,查到一个叫汤依妮的人,她爸爸是当地著名企业家。”钱一群说:“我已经找到汤依妮了,不是你说的这个人。”挂了电话后,钱一群在客厅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进了书房,把那份合约拿出来,又看了两遍,放进了碎纸机。

    (原载《上海文学》201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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