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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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妮一走进楼道,就听见电视的声音:如今那些小青年们,那哪能叫真爱,那叫乱爱。兰妮开门走进去,那个东北口音还在继续阔谈着现代人的爱情观,兰妮亮开嗓门大叫,妈!又放这么大声!还没做饭哪,这都几点了!苏柃一只耳朵背了,一个人呆在屋里就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一看起来,就忘了时间。楼里的人,白天都出去忙了,苏柃可以尽着性子看。晚上,又闹哄哄地归来了,苏柃就看不成电视了。

    这是套一室一厅的廉租房,阳台上支了张床,那是郑黎华的地盘,郑黎华给窗玻璃上贴满了球星的照片,屋里便黑乎乎的,为了省电,灯很少开着。

    天完全黑下来,还不见郑黎华回来。兰妮将饭端到桌上,摘下围裙,冲着地板说,这陈家人的狼崽子,又哪里闯祸去了。苏柃偏了脸颊问,你说啥,兰妮往出走,没好气地说,我说我就剩一口气还在喘了。门砰一声关上了,苏柃转到窗口去,县城的夜晚,空气凉薄,灯影疏淡,若不有意地去想这是片特意划分出来的区域,从半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夜风,也就还是那么地叫人惬意。

    兰妮跟孙文远还没办完手续就搬过来住了,那时还是冬天。苏柃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住到这种地方来,想想兰妮所承受的,苏柃又觉得什么都可以忍受。

    老天爷让兰妮遭了多少罪,苏柃从口袋里摸出张面巾纸来,蒙在脸上,一会儿,纸巾就湿透了,眼泪还在不断地从身体里渗出来。苏柃没事就想兰妮的命运,看到电视里跟兰妮年龄相仿的女人,都会勾起她对兰妮的眼泪来。老了。真的老了。年轻时,苏柃从没掉过眼泪的。苏柃不记得哪天开始,兰妮的脾气就跟她年轻时变得一模一样了,动辄就跟她高声大嗓,老子长老子短地叫,苏柃忍着,偶尔意识到,过去兰妮正是这样忍受她的吧,可当时苏柃怎么就意识不到这个呢。也难怪孩子们都见不得她。

    她有儿子,却跟着女儿住着廉租房,她命不好。郑京亮前年来过一个电话,升官了,搬哪了,苏柃也没记住,反正她也去不了。郑秀琼被大女儿接去北京生活了。苏柃只能从相片里瞅一眼他们的面容,兰妮离婚后,怕沾着晦气似的,他们连电话也不再给苏柃打了。每天中午,苏柃会到街上去走走,看看,那会儿,人们都在午休。为了避开那个美发店,苏柃绕得远远的走,每想到它的存在,苏柃就有种想冲进去闹一番的冲动。苏柃所不知的是,开三轮车的男人把自己的女儿早召回村里去了,美发店由小史接手继续开下去。苏柃得绕一截远路,一直走到粮食局的楼背后,再从一条巷子里穿过去,来到它的前面,站一会儿再走回来,她不得不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腰和腿像争着分家,离她而去。郑晨明下岗后,她索性半下午都在那个家属楼下转悠,但她从未碰上过郑晨明。

    只是她跟兰妮的生活。

    幸好还有个黎华。要是黎华不那么调皮捣蛋,也就给兰妮惹不出那么些个事来,也不会逼得兰妮去扫大街。这都怪她当年死活不让兰妮将黎华交给陈绅。

    一声巨响,有人从门外进来了。苏柃的身体抽了抽,一看见郑黎华,苏柃就挺直了腰,追过去要打,你一天不给你妈添点事你就活不消停,是不是?老子今天打死你个陈家人的狼崽子。郑黎华灵巧地缩了缩,就从苏柃肩膀下逃掉了。苏柃从没真的打过黎华,倒是兰妮,动不动就打,真的打,看见一把斧子都能顺手操起来。

    苏柃哎呀叫了声,完了,猛记起,下午郑黎华的老师往家里打过电话,这次考试成绩郑黎华样样不及格,让家长下午去学校,苏柃竟忘了告诉兰妮了,像犯了大错的孩子,苏柃一时紧张极了,催黎华赶紧打电话,黎华嘴里含了块馒头拨了半天,含混地连说了三遍,最后一声是在尖叫了:母老虎关机了。苏柃去兰妮的枕头底下翻了翻,手机果然在那。兰妮用的仍是当年从邮局小伙子手里二十块钱买来的那部旧手机。她很少把它带在身上。

    凡与郑黎华相关的事,哪怕有天大,也一直是苏柃在着急,但最终还得兰妮出面去解决。郑黎华由苏柃一手带大,祖孙俩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县城,郑黎华就怕兰妮。郑黎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当着兰妮的面,他从不喊她妈,他喊过苏柃妈,苏柃就以兰妮的嗓门儿骂他,惊魂粗野。但越长大,他越觉得自己是苏柃生的,一定是的,一切迹象表明,这是真的,黎华学会了推理。犯了错,就以这种手段对付责罚,兰妮对答不过,最终以叫骂作结:你想造反不成,老子不信还治不了你。这没什么,黎华早就习惯了。郑黎华跟奶奶一直生活得平静安稳,直到去年,他们突然从一幢大房子里搬了出来。

    你妈出去找你了,你快去迎一下。郑黎华的眼睛往桌上扣的饭菜勾了几勾,出去了。一出门,就碰上他的哥们儿。一帮孩子跟着郑黎华马上猴子样乱蹿了。穿过拆建得乱七八糟的街道,他们冲到一幢高层住宅楼下,郑黎华指着中间一个窗户说,老子原来就住这。谁信啊。郑黎华沉默了,并不急着证明这里真的是他原来的家。

    隐隐能望见河堤两旁的柳抽出了新枝条,空气里透着微微的凉,兰妮急急走了一阵,离家越来越远了,郑黎华跑的地儿,兰妮不晓得,但时常不得不出门去找,免得苏柃说她哪像个当妈的,心就从没放在儿子身上过。受到这种谴责的时候,兰妮就想自己的心,究竟在哪呢。天越发地黑了,路灯恍惚照着,兰妮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像个漫无目的的散步者。刚出来时,兰妮真想找个地儿倒头睡下,这会儿,脑子却又清明起来了,微凉的夜风吹过来,路面上卷起一阵碎纸屑,兰妮有股冲动,想把纸屑赶紧捡起来。但这不是她所负责清扫的区域。给兰妮划分的是临近红旗二小的那段街道,兰妮心里猛紧了紧,黎华天天逃学打架的,会不会与他有这么个清扫街道的妈扯上关系呢。一年级前半学期末,班主任还考虑让黎华跳级,直接跳到三年级。郑黎华是那类调皮捣蛋但脑子非常好使的孩子,自黎华上学前班始,兰妮就感觉到在教育这件事上,自己远及不上陈绅。

    跟孙文远离婚后,兰妮才肯接受陈绅每月给黎华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兰妮觉得这是耻辱,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家产,兰妮只分到超市最后一个月的收入。兰妮不恼不争,苏柃争也没用。

    郑黎华满周岁时,陈绅和镇中学的罗老师结了婚。因为罗老师的出现,陈绅才停止了和苏柃对黎华抚养权的争夺。

    自学校宿舍那夜后,兰妮再没给陈绅回过一封信。陈绅到镇上工作后,兰妮也躲着他,但陈绅从没怀疑过,兰妮迟早会嫁给他。

    苏柃和兰妮都拒绝陈绅再上门来打扰,但母女俩人的拒绝是不同的。苏柃像是为出一口气,争回点面子什么的。而兰妮是决绝的:黎华不是你儿子。所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陈绅自觉比谁都了解兰妮,但他最终一点都不懂兰妮。

    我的手段是卑劣了点,但我们是相爱的,你应该原谅我。陈绅给兰妮发短信,又把这话写到纸上。兰妮说,就冲着跟你这么个卑鄙小人睡了一晚这点,我这个人从此也是卑鄙的。

    既然让你这么卑鄙,为什么还要生下他。

    我最后再说一遍,他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苏柃不会说谎,还有那些镇上人。看到黎华的第一眼起,陈绅凭心里那微妙撕扯着似的一缕颤动,认定兰妮在说谎。那是他们最后的交流。直到陈绅打算跟罗老师结婚,也没见兰妮跟谁来往。

    罗老师不同意陈绅夺回黎华的抚养权,但允许陈绅每月付三百块钱的生活费,陈绅每月到邮局去送钱,兰妮看都不看一眼。倒是苏柃偷偷收下过几回,兰妮发现了,统统给退了回去。

    兰妮否认陈绅是黎华的父亲,仿佛在心理上,替自己争回了点什么,赢了一步。对黎华,兰妮心理上一直很被动,就像她对陈绅的感情,只是不厌恶,且都是为了满足苏柃的愿望。兰妮没打算要把生下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时,都已四个多月了,兰妮想过去河南找郑秀琼,但不知怎么的,兰妮想到,也许苏柃会需要一个孩子。

    若苏柃稍坚持,兰妮就真的嫁给陈绅了。但对这件事,苏柃竟然难能可贵地没有逼迫兰妮。苏柃骨子里瞧不起乡下人。她到底晓不晓得,自己也是个乡下人这个事实呢。兰妮每想起,就要心酸得流泪。

    每当苦苦决定不了自己的一件难事,兰妮总想起那天暴雨中骑在墙头上婴孩样痛哭的苏柃。

    直到去年冬天,兰妮打算搬进廉租房那一刻起,兰妮才意识到,为她跑工作那次,苏柃拿出的真是最后一笔钱。

    到这份上,苏柃仍旧不忘摆摆富有人家的那些虚妄的谱。每顿菜是菜,汤是汤,没有茶点,下午茶仍要准时喝。为清出旮旯里的一粒花生豆,苏柃跪在地板上,费力地去探半小时,几件旧衣,即便不出门,也要搭配得当了穿,晨衣睡衣一定要分清了。

    苏柃也享受过一段愿望中的快乐人生,只是,相比她长长、孤寒、幻梦重重的一生,这一段只不过似一朵烟花般短暂。

    陈绅婚后隔三差五去看黎华,有时罗老师会陪同一起去。黎华在院子里玩耍,陈绅将他捉进怀里,叫着你是我儿子,叫爸爸。有人到院子里来,苏柃总是高兴的,跟罗老师说些黎华的笑话,兴高采烈处,会说,看,长了陈绅的一对招风耳,多难看呢。自觉话说得不妥当,忙转身,呀,水开了半天了,去厨房里了。因为黎华越来越跟陈绅身上某处对应般的相像,也因为斯文俊美的罗老师的存在,苏柃对陈绅才不那么嫌恶了,说着话时,就把院子里看风景的罗老师换作兰妮,那番场景,才算美满呢。

    陈绅竟不避对兰妮依然痴痴的深情。逢人便说,兰妮害了黎华,也害了我,更害了人家罗老师呢。陈绅对医院里的护士讲,这辈子都忘不掉兰妮,兰妮是他的初恋,他的感情只为兰妮动过一次。

    罗老师着实闹过一次,镇上的人都知道。

    兰妮仍旧单着,生育过的兰妮像褪了青涩的杏子,圆熟诱人,很有蠢蠢欲动的人,但都没成功,都说兰妮哪搭里的神经坏了,甚至有人说,兰妮不爱男人,也许她爱的是女人。

    这时候,陈绅就极想站出来为兰妮辩解,想告诉他们,那个夜晚的兰妮有多销魂夺魄呢。陈绅也时常地借口去找兰妮,即便这时候兰妮会有回心转意的可能,陈绅都还可以跟罗老师分手。

    孙文远调到镇上来和罗老师调到县城去是在同一个季节里发生的事。不久,陈绅也被强迫着调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文远一直没有成家,他突然调到小镇上来,有人说是他得罪了上头的领导,有人说,他是为了兰妮。

    不过后来,孙文远真的跟兰妮结婚了。苏柃慢慢地才发现,孙文远竟长着一张老谋深算的脸孔,远不像陈绅那么一眼让人能望明白。

    兰妮婚后就不再去邮局工作了。后来苏柃总算打听明白了,邮局新调来个小伙子,一来就起劲地追求兰妮,孙文远逼兰妮辞职了。

    在这个流行老夫少妻的时代,孙文远能娶大他三岁还拖着个别人儿子的兰妮,倒也让苏柃感恩戴德了,况且,孙文远本来是苏柃给兰妮最初的理想人选。不久,苏柃就带着黎华住到县城的一套大房子里去了,这也是孙文远的苦心安排,祖孙俩每月的生活费孙文远会及时给送去,还让郑黎华上了县上最好的幼儿园,苏柃每天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整整一生的幻想忽然成真,苏柃的心却似乎早麻木了。

    孙文远为兰妮在镇上开了家超市,雇了四个店员,兰妮就坐在门口负责收银。孙文远上班是个幌子,实际上他是个药品批发商,邻近几个县、乡镇的医院、药店都从他这里进货,白天,孙文远开着车到处去送货,天黑了就赶到镇上来,而在逢集这天,孙文远才是个兽医,兽医站就在苏柃家那堵城墙下面。孙文远偷偷卖掉了苏柃的那院房子,苏柃一直梗在心里,也不好问这笔钱,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几年,他们着实赚了些钱,具体多少,兰妮不晓得,兰妮只看到,孙文远出手越来越大方,与曾经跟她争几个电话费的孙文远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兰妮从不过问孙文远赚了多少钱,也不问他每日都到了哪里。超市赚了赔了,自有孙文远抽空去计算。孙文远偶尔跟她开玩笑,你认为你这个人为什么而活着。兰妮认真想了想,说,不知道。

    为活着而活着。

    兰妮想到苏柃。想到跟苏柃一起生活的这三十年。

    兰妮一再地想起,去年夏天,前一天夜里,并没有任何征兆出现。

    这么多年里,竟从没碰到过小史,无论兰妮去县城,还是小史来小镇。可偏偏在那一天里,所有事,同时发生了。小史是一时的兴致,突然想让兰妮自己去那店里发现什么,不管小史安的好心坏心,总之,那些事,就是发生了。如果开三轮车的男人不来店里送手机,如果孙文远碰巧不在那会儿打电话过来。

    当然,小史最终也会告诉兰妮一切。

    兰妮越来越认命了。

    分开比在一起简单。

    孙文远坚决不同意离婚。他以各种手段威胁,到处给人说,天注定,她苏兰妮这辈子就离不开我孙文远,她要真跟我离了,只有住廉租房的份。

    兰妮真的搬进了廉租房。

    办手续的那天,兰妮问孙文远,你直接娶别人不更简单省事吗,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了才闹这恶心人的事。

    孙文远手按在额头上喘了口气,忽然咆哮起来,你这个祸害,你这个婊子。你问问你自己,你心里真的有我吗,你他妈装得不难受啊。我娶了你,我养活你妈不说,我还养活你跟别人的那个野种,没想你他妈还那样子的对我……

    兰妮忽然听不见孙文远在说什么,她记起自己惟一一次醉酒的体验,晕乎乎,虚飘飘,没有重物拖着,身体极轻,好像要飞起来。

    兰妮又有种能飞起来的冲动,她走了一身汗,渐渐就感觉不到自己在走,而是飘着,像雪花一样,像风一样。

    河堤上的柳已抽穗,嫩芽苞儿垂在柳条儿上,像女子的头发,纷披着,悬垂在新筑起来的河堤上,有些,伸向人工湖里去。每看到柳,兰妮都忍不住浑身要哆嗦,尤其,在冬天,一抹一抹儿的,那遍布小镇和县城缝隙角落里的柳枝儿,像某种不祥物。

    拐过百货大楼,还有一截距离,兰妮怕苏柃等得着急,加快了脚步。

    郑黎华倒在椅子上快睡着了,饭菜还在桌上扣着。

    兰妮今天没收拾郑黎华,倒让郑黎华感觉不安。

    临睡前,兰妮说,黎华,今晚跟妈睡吧。黎华摇摇头,越发地不解,母老虎一时变慈悲的假象,他才不会上当。兰妮记起,郑黎华从没喊过她一声妈。

    苏柃坐在床前的灯下翻报纸,也不知她到底看没看进去几行字。兰妮在她身边躺下来。妈,睡吧,别看了,明天还早起呢。

    清早五点,兰妮就得起床,先去扫大街。红旗街那片区域还算好扫,兰妮加紧干,八点就能扫完,半小时的空当,兰妮匆匆赶回家去一趟是为了梳洗一番,换件干净衣裳,八点半电器行准时营业。兰妮已学会怎样跟进店里来的人套近乎了。

    王晓燕。居甘肃。在《芳草》《文学界》《飞天》《黄河文学》《山东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小说作品入选《21世纪网络文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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