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匪临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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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来啦

    虎来啦

    熊瞎子背着鼓来啦

    ——民间歌谣

    坐山好率胡子马队今夜下山,目标是徐家大院。

    一轮钩月水一样浸透初秋的獾子洞村,几盏湿润的稀疏灯火,被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踏得摇曳起来。

    徐家大院不知道危险步步逼近。此刻,马蹄声还没传过来。当家的徐德富坐在炕沿边上抽旱烟,扫了眼正房悬吊的保险煤油灯,有一只枯叶蛾悠闲地绕油灯飞行。

    吊在檩子间的摇车子悠晃着,儿子徐梦地躺在摇车子里,夫人徐郑氏低低地哼着摇篮曲:

    宝宝胖颠颠,呼呼睡个欢。

    睡到太阳落,星星出的全,一觉睡到大天亮。

    拍拍我的宝贝呀,拍呀拍。引自《艺术春秋四十年》,阎永富口述,隋守信整理。

    徐德富朝夜色浓重的窗外望一眼,放心不下地说:“也不知德成媳妇咋样啦?”

    “瞧那阵势,”徐郑氏一只手撼动摇车子,另一只手掖渐渐睡去婴儿的被子,“最快也得后半夜生,梦地睡了我就过去。”

    佣人王妈往灶膛里添柴禾,烧了满满一大铁锅开水,热气蒸着她的脸。一个女人端个大号铜盆走进来。

    “二嫂,三奶奶还那么折腾?”王妈急忙起身接过盆,问。

    “老牛婆说胎位有些不正,要遭点儿罪。”二嫂说。

    二嫂,不是称呼,是名子。她是徐家老二徐德中的妻子,徐郑氏叫她二嫂,不过在二嫂前面加个“他”字,徐郑氏对她的称呼就是“他二嫂”,全院人就随着她这样叫,连下人也这么的叫二嫂了。

    王妈掀开锅盖,一股热气蒸起,王妈整个人被水蒸气淹没,声音钻出来:“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生死关哪!

    产妇是老三徐德成的妻子臧雅芬,她生产时阵痛的呻吟如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唤,尖声刺耳。

    老牛婆曹氏当着产妇的面将地柜盖挪开,抽屉拉出,门也推开一条缝儿,她探出半张脸到外屋来道:“多烧水。”

    “哎,多烧水。”王妈答应着。

    “老牛婆开箱子开柜的,有什么讲究吗?”没有生育经历的二嫂问王妈。

    “这叫开缝,开骨缝,顺利生出孩子。”王妈说一种乡间生育风俗。徐郑氏从外边推门进来,王妈暂停下舀水,“大奶奶。”

    “大嫂。”二嫂也招呼道。

    “怎么样?”徐郑氏问。

    “还没生呢。”

    “喔,照理说第二胎不该这样子,生四凤时也没这么折腾啊!”徐郑氏接下去吩咐王妈道,“德成晚饭没吃,你去给他擀碗面条,顺便劝劝他,生孩子嘛,能不遭点罪。”

    “当家的今晚也没吃多少东西,给他削碗荞面片吧。”王妈说。

    “别管他啦,”徐郑氏说,“擀白面条,德成不得意(喜欢)荞面。”

    今夜,胡子坐山好率马队不是冲着徐家钱物,而是冲着徐德成来的。

    胡子马队急奔,大地震颤,扬尘蔽月。一只栖居的乌鸦被惊飞,从路旁的白榆间突突飞走。

    “大哥,前边就是獾子洞。”炮头大德字说。

    “留下几个弟兄埋伏在路口,徐家是响窑(有枪)万一惊动跳子(警察),咱们也好有个抵挡。”大柜坐山好吩咐道。

    “我早已做了防备。”大德字胸有成竹说。

    徐家大院远近有名。徐家祖辈从山东的蓬莱逃荒到此,在满地獾子的沙坨脚下,跑马占了三百多垧肥沃河套地,开辟了小屯——獾子洞村。当时关东人烟稀少,土地闲置,你骑上一匹马,一天跑多远,马蹄过后的土地便是你的啦。徐家祖辈为多占地,活活跑死了一匹青骒马。

    “这个蓬莱鬼!后来有人这么说徐家祖辈,也不知是褒是贬。

    徐德富成为老蓬莱鬼的第六代孙子小蓬莱鬼时,有人叫徐德富蓬莱鬼。徐家大院是徐德富的爹徐小楼修建的,打开徐家的族谱,出过一个赫赫有名的将军,他死于一次谋杀。当年徐小楼租种将军府的地,或者说都是一个祖宗的徐家人,半租半送。值得一提的事件是,当爹的送儿子到巡防军当兵,以求一官半职,然而,徐德富讨厌扛枪杆子,满打满算三个月就跑回家来,继续种地,到了他当家的时候,修缮祖屋老宅一新,增加了特别的东西——炮台,置了枪,雇用了炮手。有炮手,有枪支的大院,胡子称为响窑。

    此刻,徐家炮台泻出昏黄的马灯光,渐近的马蹄声引起炮台里人的警觉。炮手老门抓起大抬杆(旧式土枪),凑到了望口前,观察外边动静。

    具体分工是大柜——大当家的。二柜——二当家的。水香——军师。炮头——神枪手。粮台——管理绺子吃喝。上线员——侦探联络。秧子房掌柜的——看押审票。总催——相当于部队的伍长。账房——负责管理登记抢劫财物帐。扳舵先生——卜算吉凶、算卦、批八字。花舌子——绺子的说客。字匠——写信、写字有文化的人。

    村子里的狗狂吠起来,很快咬成一片。炮手老门拉动一截绳索,使劲拉。这是一个报警的机关,直接通到管家的卧室。徐家的建筑是二进院,头道院子里靠近大院门的西厢房,是管家谢时仿的住处。

    谢时仿和佟大板子并排躺在炕上闲聊。他们的话题也是生孩子,两个都没有女人的男人,议论女人生孩子,疼啊痛的他们不了解,倒听人说生孩子很耗力气。

    “四大累怎么说?”佟大板子知道怎么说,故意问谢管家。

    “我不会哨,也不想哨。”管家谢时仿说,加了一句道,“我可没你们这些车船店脚衙嘴皮子溜。”

    哨,在关东是一种文化,你一句我一句的对哨,充分表现口才和机智,不免带有“性”问话。其实,佟大板子问的四大累,不属于哨的范围,它应当算是民间歌谣,和“四大香”、“四大嫩”、“四大红”、“四大硬”、“四大绿”等等因是四句,所以称四大,例如四大红:庙上门,杀猪盆,大姑娘的XX,火烧云。因所有四大的第三句或第四句都直接描写性,故用XX代替。

    “和大泥,拓大坯,养活孩子,XXX!”佟大板子自言自语起四大累。

    哗啷!哗啷啷!墙上的铜铃被拉动。

    “不好!”谢时仿猛然起身道,“好像有事儿。”

    哗啷啷!铃声更急促。

    “八成来了胡子。”佟大板子说。

    “备不住(可能)!我去东炮台。佟大板子你赶快去看看大门闩牢没。”谢时仿吩咐道。

    佟大板子和谢时仿一阵风似地跑出屋,管家跑进炮台。

    “管家,不好啦。”炮手老门神色慌张,说。

    “是胡子吗?”谢时仿问。

    “黑鸦鸦的一片,是个大绺胡子。”老门开始做抵抗的准备,往枪筒里装弹药。

    谢时仿从炮台洞一样的射击孔向外望去,倒吸口凉气。说:“老门你盯住,我去告送(诉)当家的。”

    “当家的,胡子来打劫!”谢时仿跑进正房,气喘不匀啦。

    “看清没,有多少人?”徐德富目光离开树叶,枯叶蛾静止翅膀像一片枯树叶,问。

    “老鼻子了。”谢时仿比划,重复老门的话:“黑鸦鸦一片。”

    “家里会打枪的还有谁?”徐德富沉着冷静。

    “佟大板子。”

    徐德富磕掉烟灰,回腿上炕,从南墙摘下一杆沙枪,对管家说:“你去北炮台,让佟大板子和我去东炮台,能不能守住大门关键在东炮台。”

    “我已经叫佟大板子去了东炮台。”谢时仿说,刚走几步,听东家说,“叫德成照顾好他媳妇,猫月子(生孩子)怕惊吓。”

    胡子马队围在徐家门前,虎视眈眈。绺子四梁八柱的高头大马站在最前排。大柜坐山好向炮台喊话:“徐当家的,我是坐山好!今天来向你借一个人。”

    “借谁?”徐德富在炮台里问。

    “你家老三德成。”

    “借人?干什么?”

    “这是我们的事,你用不着知道。”

    “大活人也是随便借的吗?”

    “向你借是瞧得起你!坐山好声调变了,蛮横道,“借,算是好里好面,不然的话……”

    “怎样?”

    “吃走食的爷们,你不会没耳闻吧?”

    “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是你们所为。”徐德富瞧不起胡子,他有些不顾刺激胡子的后果。

    “你说得也太难听了点儿。你还是看看我们的旗子上的字吧。两截子(姓段),把咱们的旗拿到亮处,给当家的瞧瞧!坐山好说。

    一个胡子将旗帜举近炮台,字迹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见。胡子大柜说,“徐当家的你看不见是吧,两截子,念给他听听。”

    两截子高声念道:“天下第一团,人人都欠钱,善要他不给,恶要他就还。”

    “听清了吧?今天是善要恶要,最终三爷得跟我们走。当家的,你到底借不借?痛快言语一声,我们的喷子(枪)可快憋不住了。”坐山好威胁的口吻逼迫道。

    “我要是不借呢?”

    “只要爷们儿我看上的东西,还没有划拉不到手的。”

    “我看不见得。”

    “徐当家的,今天爷们儿不能空着手回去。你是个明白人,你不想叫你一大家子人遭殃吧?”

    “你想怎么样?”徐德富口气仍然很硬气。

    “带走人。”坐山好说,“今晚你家老三必须跟我们走!”

    “那你就算白辛苦来一趟了。”

    “徐当家的咱丑话说在前头,这可是你自作自受。伤我一个弟兄,要你家拿十个人抵偿,给你一袋烟工夫考虑。”

    “那就试试看。”徐德富毫不退缩地说。

    “压(冲锋)!”坐山好一扬马鞭子,发出命令。

    众胡子齐声喊:“压!压!!

    枪声顿时大作,胡子开始进攻。炮头大德字拨马在前,勇猛地向东炮台冲过去,双方激烈交火。

    枪声响起,徐家大院才炸了营,十几年中没遭胡子抢过,但听说了胡子抢劫的情景。獾子洞村有几家曾遭胡子抢过,那些人家有地有马,但修不起深宅大院,自然雇不起看家护院的炮手,这就无法抵御胡子的攻击,胡子轻蔑地称他们是“二半破子”。

    “响窑不敢抢,二半破子剩不下。”这是有人对胡子抢劫规律的总结。

    徐家大院不是二半破子,是响窑,家里人多了一层安全感。可是胡子真的来抢,结果难以预料,不免一时慌张。

    头道院子的正房里,徐德成急得直搓手,一方面为产妇,一方面为外边胡子的进攻。这工夫臧雅芬声声痛叫传到外屋。

    “三爷您别着急,三奶奶没事的。”王妈劝道。

    “我大哥抵挡不住胡子啊!”徐德成说出他的担心。

    “没问题吧?”王妈在徐家作佣人多年,没经历这等事,她说,“你们家大院从来没进来过胡子,挂红旗多年啦。”

    在关东农家大宅院,烟囱上挂一面红旗,是对外人说本院有炮手武装护卫,主要是警告胡子别来抢劫。的确有几绺打徐家大院主意的胡子,望见烟囱上猎猎的红旗恨恨地走开。

    “这回不同,胡子喊叫要借我。”徐德成真切地听见坐山好的喊叫声。

    “为什么借你?”王妈迷惑不解。

    “天知道。”

    “您是不是得罪了他们,三爷?”

    “我从城里回来后,待在家里两个来月从没外出过,怎会得罪胡子,蹊跷埃”徐德成一时找不出原因。

    “三爷你觉得这是?”王妈说,“终归有个原因吧。”

    “别管什么原因了。”徐德成戴上帽子准备出去,他做出大胆的决定,为拯救一家老小,跟胡子走。

    王妈看明白了三爷的意图,下人阻拦不了主子,也不合适阻拦,她怂恿四凤缠住他,四凤很机灵,她拉住徐德成央求道:“爹,爹……”

    四凤年纪七岁,是徐德成的长女,人长得像一朵花。几十年后,在知情者的描述中,徐家美丽四凤是个命运多舛的人。

    “好闺女四凤,爹去去就来……王妈带你到四叔那儿,”徐德成哄她,四凤拽住他的衣袖不放手。他说,“四叔抓了只鹌鹑,去看看呀。王妈,你带四凤去找德龙。”

    哎哎,王妈嘴里答应着,却没动窝,说,“当家的嘱咐过了,让您照顾好三奶奶。”

    “坐山好绺子局红管亮,凭咱家那几杆沙枪顶不住。不行,我必须出去。”徐德成清楚只有自己才能平息此事,家人才能躲过这场灾难。

    “德成!”产房里传出产妇颤微的呼唤:“德成,德成!”

    “三奶奶叫您呢。”王妈找到了劝阻的机会,说。

    去不去产房徐德成犹豫不决,见到妻子她不让走怎么办?胡子没那么好耐性,早出去一分钟,大院早一分钟解围。

    双方对射激烈,胡子几次接近院墙,都被炮台喷射的子弹击退。

    “弟兄们,压!”坐山好发怒,喊叫声有些古怪,像发怒的狼啸。

    胡子大柜身先士卒,策马冲上去,数匹马紧随着冲向徐家大院最薄弱的部位——木板大门,想击破它,冲破它徐家大院就陷落。炮台火力很猛无法靠近,用火烧不成,使枪打,沙枪打着结实的落叶松门并非容易,何况徐家院大门包层洋瓦铁皮。

    炮台的射孔被胡子子弹封住,枪声突然间哑啦,胡子开始砸门。

    “三爷,”王妈再次提醒道,“三奶奶叫您。”

    枪战声惊动了全村。

    噗!谭村长一口气吹灭灯窝里的煤油灯,被窝里肉团一样的女人问:“咋地啦?”

    “胡子来打劫了,快趴到炕沿下面!”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几乎连人带被子一起滚下炕。

    “会不会来抢咱家?”

    “听动静是攻打徐家大院……你趴下,枪子可不长眼呐。”谭村长说。

    “徐家四角有炮台,有好几个炮手,烟囱上又挂了红旗。”谭村长女人说,“胡子没那么容易就打进去。”

    “我说过多少次,徐德富死犟死犟就是不信,把红旗摘喽,与胡子叫阵,哪有好烟抽?”谭村长埋怨道,“瞧瞧吧,惹火烧身!”

    枪声,喊杀声不断传来。

    “不行,我得去镇上一趟。”

    “干啥?”女人两条粗壮大腿蟹钳一样夹住谭村长半截下身,“黑灯瞎火……”

    “搬兵。”谭村长朝外挣脱,“你松开!”

    “看你是没卵子找个茄子缀着,找事么。”

    “我是村长!”

    “村长你就刀枪不入?胡子是横茬子(不好惹)你敢得罪?纯粹活腻歪啦你。再说了,警察署也不会管这事。上次胡子进村,你去找陶署长人家屌你啦?”女人数落、诘问。

    “上次是上次。”

    “这次你保准叫动庄?他能带警察来?”

    “你就别嘚比(说)啦!”谭村长拔出身子用力过猛,箭射出去,头撞在屋旮旯的尿罐子上,凉嗖嗖的臊液溅满一脸,他抹了一把,说,“我走后你赶紧钻到白菜窖里躲躲,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

    胡子攻打徐家大院势头一点都没减弱,炮手老门一只胳膊受伤,用一只手装枪药,他顽强地坚守炮台。

    “你下去包扎一下。”徐德富说。

    “没事。”炮手老门很顽强,说,“当家的,枪药不多了。”

    徐德富握着发烫的枪管,身子贴着墙壁,寻找机会向外射击,问:“还有多少?”

    “打不了几枪。”老门说。

    谢时仿慌张跑上来说:“当家的,胡子正抠北大墙,即使大门守得住,北炮台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徐德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旦院墙给胡子扒出豁口,可就什么都完啦。

    “西炮台那儿也快顶不住了……胡子拼命砸大门。”谢时仿沮丧地说。

    情况非场。紧急,徐德富没先前那样沉静,他确实低估了胡子,以为胡子打一阵,攻不下便走,獾子洞村离三江县城亮子里镇不远,枪声可能惊动官府派警察来剿。

    “当家的,和胡子死拼,咱要吃亏。”谢时仿看清和胡子打下去的恶果,说。

    “你说咋整?”

    “我……怎能乱说呢。”谢时仿吞吞吐吐道。

    “说,时仿你说。”

    “胡子杀人不眨人,顶得住的话什么都好说,万一顶不住,他们……我的意思是先叫三爷去……起码能阻止胡子进攻。”

    “唉,我要是这样做就辜负了家父临终的嘱托埃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眼瞅着弟弟们往火坑里掉埃”

    这显然是权宜之计,缓和下来后再想办法。听坐山好的口气,嚷着借人,就不是绑票,勒索钱财凭他们的实力可直接打进来,何必绑走人再反过来要赎金呢。因此可见,他们的确需要三爷去做什么。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有生命之险。

    “可是,我咋好开这个口说埃”徐德富现出为难之色道。

    “是啊,老太爷过世得早,几个少不更事的弟弟由你一手带大,既是兄长又是爹,不易呀。要不,我去对三爷说吧。”

    徐德富望着岌岌可危的院落,不住地叹气。

    “德成,”虚弱的臧雅芬攥住丈夫的手哀求道,“别去,德成你万万别去啊。”

    徐德成痛苦地睁大眼睛,回避妻子的目光,眼瞧着房棚。

    “我怕,德成我好害怕。”

    “没啥,我只出去看看。”徐德成安慰她而说谎道。她说她都听见了,胡子是冲着你来的。他说,“雅芬你说我不出去,胡子打进来,咱们全家人都要受罪。”

    “你去吧。”臧雅芬懂事地松开手。

    徐德成心情铅一样沉重,前途未卜,这可能是难再回头的抉择,他回眸,见妻子臧雅芬紧闭双眼,有泪流出眼角。

    二嫂望此情景,掩面向墙壁。

    枪声、呐喊声、马嘶声连成一片。木制大门终被胡子点燃,摇摇欲坠,子弹在院子里呼啸、炸响。

    徐德成毅然走出屋,顺着甬道跑向炮台,一颗子弹掀掉他的瓜皮小帽,向一片树叶霍然坠落,他没去拾起来。

    “三爷。”谢时仿与他在围墙上撞个满怀。

    “是不是快守不住了?”徐德成急切地问,“我大哥呢?”

    “当家的在炮台上,三爷……”谢时仿是来替当家说话的,见了人却舌头在嘴里打摽,欲言又止。

    徐德成跑向炮台几步又急转回身说:“谢管家,我求你一件事。”谢时仿不解地望着他,“我想跟胡子去。”

    “噢?”

    “如此打下去,最终吃亏的是咱们。我跟胡子走,怕大哥不准许,你帮我说服他。”

    “中!谢时仿答应他,他正是为此事来找徐德成,看来难以启齿的话不用说了。

    应该说关键时刻,徐德成救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大院四角炮楼台的人,已被外边胡子的火力压缩到墙角,徐家大院危在旦夕,即将要被攻破。

    “三弟……”徐德富望眼他要出远门的穿着打扮,大部分话哽在喉咙里。

    “大哥,挡不住了,我跟胡子去吧!”

    徐德富没吭声,眼望着谢时仿。

    “坐山好的马队上百人,我们挡不住……惹怒了他们,咱们全家老小都要遭殃。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胡子的话是不可相信的。他们说借你,谁知借你干什么,是不是转着弯地绑票呢?然后……”徐德富忧心忡忡道。

    “我们与坐山好无怨无仇,真的要祸害我也用不着采取‘借人’这种手段,胡子绑票、打家劫舍,有时也不全是为了钱财。”徐德成说。

    “破些钱财倒没什么,只怕出于其它目的,我真放心不下啊!

    “大哥,火烧眉毛了,不能再犹豫,他们打进来什么都晚啦。”

    “唉,三弟……”

    “大哥,我这就出去。”徐德成毅然决然地说。

    “三弟,”徐德富摘下自己的帽子给他戴上,理正帽遮说,“保护好自己埃”

    谭村长一个人偷偷出村去亮子里镇报警,鞭马急火地朝前赶路。得得得!马蹄叩磕原野土路硬碱地面。他回望火光闪亮和枪声不断的村落,催马:“驾!驾!”

    胡子猛冲猛打,燃烧的院大门即将被撞开。

    “别打了,坐山好大爷,”炮台里传出徐德富的妥协声,“我们交人!”

    坐山好听见,对炮头大德字说:“徐家告饶啦,叫弟兄们住(停)。”

    “会不会有诈?”大德字狐疑道。

    “量他们也不敢和爷们耍心眼儿。”坐山好说。

    胡子还在奋力砸燃烧的院大门,大德字驱马到跟前说:“住!别砸啦。”

    “咋地?眼看着就踢(打)进去了,住?”砸门的胡子不解地说。

    “大爷的命令,住!”

    砸门的胡子只好停手,枪声渐渐稀薄下来。坐山好拨马到东炮台下面,喊道:“徐当家的,叫你家老三出来吧。”

    大院内,徐德成向仍然着火的大门走去,四弟徐德龙突然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说:“别去啊三哥!”

    木大门轰然烧开个大窟窿,可见马背上的胡子张牙舞爪。

    “没事儿,”徐德成疼爱地拍拍四弟的脑门说,“三哥没事儿的。”

    “三哥,你答应教我打算盘。”

    “等我回来教你归片(算盘打法)。”

    “大扒皮(算盘打法)。”徐德龙稚气地说,都到了什么时候,他还惦记三哥教他打算盘。

    “一定教你大扒皮。”

    不是徐德龙松开手,是徐德成掰开四弟的手,走出着火的大门,和马戏团表演一样钻过一个火圈,大德字带过来一匹空鞍的马。

    哇!——大院里响亮着婴儿落地的啼哭声。

    “三爷!王妈急匆的步子跑来,隔着火圈报喜道,“恭喜三爷,三奶奶生个千斤。”

    徐德成探进马镫的一只脚停住,转头向老宅深处望去。火光中可见他的表情非场。苦楚。

    “走吧,三爷。”大德字催促道。

    徐德成头没再回一下,跟胡子马队走了。

    搬兵的谭村长到了镇上警察署。警尉冯八矬子问:“胡子到了你们獾子洞,多少人?”

    “老鼻子啦。”谭村长一脸风尘说。

    “别血呼拉掌(非场。严重)的!冯八矬子长咧咧声问:“哪个绺子?”

    “不知道。”谭村长说,“听到枪声我急忙赶来报告……”

    “多少人不清楚,哪个绺子不知道。咋去剿?”冯八矬子身子朝下矬去,头与椅子背齐平。冯警尉个子小,在家排行老八,人送绰号八矬子。

    “快点儿,再耽搁,胡子恐怕打进徐家。”谭村长心急火燎说,“徐家顶不住胡子。”

    “那什么你和老徐家没亲戚吧?”冯八矬子有些怪味儿地道。

    “没有,可我是村长。”谭村长说。

    “你等一下,我去报告署长。”冯八矬子慢悠悠起身走向另间屋子,陶署长正和铁路日本守备队长角山荣在一起。

    “报告署长,獾子洞谭村长来报,说他们村进了胡子。”

    “嗯,胡子踢坷垃。”陶奎元听后几乎无动于衷,反倒责备部下道,“大惊小怪的!

    “是,谭村长说枪声像爆豆一样密集,像似一个大绺子。”冯八矬子毕恭毕敬地说。

    角山荣望着陶奎元,问:“踢坷垃是什么的干活?”

    “踢坷垃是胡子的黑话,”陶奎元解释道,“攻打土大院。”

    “踢坷垃,踢坷垃。”角山荣用脚空踢了一下,琢磨踢坷垃的含义。

    “让他等着,我和队长谈完事就过去。”陶奎元望眼角山荣说。

    “是,署长。”冯八矬子走出去。

    “踢坷垃的胡子是不是坐山好?”角山荣问。

    陶奎元没回答他,谭村长听见枪声跑来镇上,他也不知道是哪绺胡子所为。如今三江一带,遍地是胡子,谁说得上是哪一绺胡子。不过角山荣可不是瞎猜,他今晚特意为坐山好绺子的事来找警察署长。

    几天前,角山荣的情人山口惠子连同从哈尔滨来看望她的妹妹山口枝子,一起给坐山好绺子绑去。

    “胡子为什么绑她们姐妹啊?”陶奎元疑问。

    “报复,对着我。”角山荣说。

    事情的起因是坐山好绺子打劫火车,遭角山荣的守备队打击,胡子死伤过半,现在还有几名四梁八柱在日本人手里。

    “他们换票……”角山荣说,他清楚换票是胡子独特手段,换票不单单是换人,有时是以人换物。坐山好绺子绑架山口惠子姐妹,明显是以人换人。

    “队长认定是坐山好干的?”陶奎元需要弄清楚,守备队长要求警署派密探寻找人质的下落,首先要知道是哪个绺子胡子干的。警署现在掌握一批胡子的情况,例如,绺子的大柜、报号、大体所在地点等等。这也是角山荣自己不派兵去找山口惠子姐妹的原因。

    “坐山好绑架走她们后,传话给守备队,说是他们干的。”角山荣说,“陶署长对胡子比我们熟悉,找他们容易些,只要确定坐山好绺子藏在哪里,守备队出兵去解救人质。”

    “队长的事就是我的事,守备队的事就是警署的事。”陶奎元巴结日本人,亮子里的百姓背地里说陶奎元舔日本人的腚,更有嘴损的说他舔痔疮。日本人的屁眼儿是不是长痔疮,草根百姓没人看见过。

    角山荣听陶奎元的话舒服,也许是舔的舒服。

    冯八矬子走进来,谭村长急忙问:“咋样,陶署长怎么说?”

    “让你等着。”冯八矬子瞥眼谭村长的腿部,窃笑。

    谭村长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赤着,说:“出来匆忙,太匆忙。”

    “你像被狗撵了似的。”冯八矬子耍笑他。

    “镇上有没有开门的鞋铺,我弄双鞋。”谭村长说。

    “鸡都叫二遍啦,哪家铺子挑灯卖鞋?”

    再说徐家大院,当家的徐德富率领全家老少扑打余火,会点儿木匠活的佟大板子,卸下烧得破烂不堪院大门,重新安上备用大门。管家谢时仿在院里的辘轳把井前汲水,柳罐斗子倒进木水筲里,担在肩上一路小跑到大门前,有人接过水筲泼向明火。

    院内公鸡开始啼鸣。

    “佟大板子,”徐德富差遣下人道,“老牛婆要走,你现在套车送她,顺便把程先生接过来,多忙也得来,对他说昨夜伤了两个炮手,一定多带治红伤的药。”

    “哎,哎!”佟大板子答应着,去马棚子牵牲口套车。

    “派个人和佟大板子做伴儿,深更夜半的,去镇上有段路儿挺背。”徐德富对管家谢时仿说,“呆会你告诉全院人,有谁问起德成,就说去奉天串门。”

    “嗯呐。”谢时仿应道。

    扑灭了火,又安排妥当送走老牛婆曹氏,徐德富回到正房卧室,一层层解开腿带子。夫人徐郑氏从摇车子里抱出幼儿梦地,放在炕口袋上,说:“雅芬请你给孩子起个名子。”

    “等德成回来,让他给起吧。”徐德富叠放好蓝布腿带子,问:“孩子大不大?”

    “大胖姑娘,七斤八两重,那个着人喜欢。”

    “好,好。”

    “雅芬人像瘦猴似的,生的孩子倒不校”

    “晚上谁照料她?”

    “他二嫂。”

    徐德富不放心地说:“二嫂没伺候过孩子,行吗?”

    “还有王妈帮照眼。他二嫂见到雅芬生的孩子,眼泪汪汪的。”

    “嗯?”

    “她苦苦地守,也没个结果,啥时才是个头哇。”

    “给我烟袋。”徐德富心里发苦,想抽烟。

    徐郑氏从烟笸箩里装袋烟,将烟袋递给他,扔过火柴去,徐德富没用,对着灯火点着烟,深吸几口,二弟德中一晃走了七、八年,音讯皆无。那年德中去北平念书前,爹急忙下火(草率)要给他们圆房,二弟死活不肯,当时他就看出来了,德中不同意这桩婚事。

    “爹还不是可怜二嫂,没爹没娘的。”徐郑氏说。

    “收养人家的孩子,好事做到底,长大了她嫁给谁,随她的心愿不就结了。非要生拉硬别的拉郎配,硬拧下来的瓜甜吗?”徐德富叹然道,爹老脑筋,心眼儿又小,怎肯让她白白吃了几年闲饭。人说话嘛,二嫂可没白吃白喝徐家的。从小就勤快,又刚强,宁可自己身上受苦,也不叫脸上受热。一人顶个门户,德中场。年不在家,真不容易。

    “老守着也不是个办法,有相当的人家……”她设身处地为二嫂着想,很同情她。

    “这话你可万万说不得,好像大院容不得她似的。要说,也得她自己先开口。”徐德富说,他埋怨起二弟来,“德中也是的,何是咋地该给人家痛快话,老是扔把笤帚占盘碾子怎么行呢。”

    “二嫂。”炕上产后的臧雅芬十分虚弱,她叫道。

    “来了,雅芬。”二嫂坐近她一些,产妇身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尽,屋子里的血腥味很浓。

    “德成走了吗?胡子绑了他?”臧雅芬担惊受怕说,“德成怕凉,也不知道胡子睡不睡火炕……”

    “胡子没捆绑他,三弟自己上的马。”二嫂给臧雅芬擦去眼角的泪说,“别想他啦,啊。你瞧瞧,大侄女胖乎乎的多招人稀罕(喜欢)。”

    臧雅芬止不住流泪,生孩子和生一场病一样使人心焦。

    “你可别着急上火,王妈说做月子就是不能上火,上火下不来奶水。雅芬,饿坏了大侄女,我可不饶你呦。”二嫂劝她道,也有了效果,臧雅芬侧身望眼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答应我,想些亮堂的事。”

    “歇着吧二嫂,你也忙乎一天啦。”臧雅芬说,“孩子还没有名子,我和大嫂说了,让大哥给起个名,明个儿你去催催他起好了没有。”

    “大哥家两个小蛋子,就你这股人儿连添两个闺女。大哥听说你生个丫头,心里老高兴啦,保准翻书查典给我大侄女起个中听的名字。”

    二嫂撂下幔帐,服侍臧雅芬睡下。她捻低油灯芯,在蔓子炕上躺下来,血腥味仍雾似地包裹着她。睡不着觉,也不想睡。一侧身,一串桃核护身符垂下,她攥在手里,凝望着它。

    二嫂想起一首童谣:

    高楼高,高楼底下种茼蒿,茼蒿底下有个娇娇女。

    一岁娇,二岁娇,三岁学骑马,四岁动剪刀,五岁来人请,六岁到人家。

    童谣组成了二嫂的生活轨迹——二嫂八岁夹着包袱进徐家大院,十岁跟着徐郑氏学针线活儿,十五岁送去外地读书的徐德中到村头,他摘下自己的那串桃核护身符,塞进二嫂的手中。

    “二嫂!”臧雅芬召唤她。

    二嫂移开贴在脸颊上的桃核护身符,走过来掀起幔帐问:“雅芬你想干什么?”

    “我想口喝水!”

    二嫂为她冲了碗红糖水。

    “你还睡吗?”

    “你呢?”二嫂反问作答。

    “我想和你唠唠嗑。”

    二嫂坐在臧雅芬的身边,两个女人唠扯起来……黎明前的原野土路上,佟大板子摇晃大鞭子赶车,大车铃铛丁当作响。随来押车的人怀抱杆沙枪,警惕望着黑黢黢的四周。

    “徐家这个闺女命硬,坐骨生牙。”曹氏说。

    “咋说呢?”佟大板子不懂。

    “经我手捡的(接生)的孩子无计其数,像这样下生就有两颗牙的,还真是少见。”曹氏说。夜幕里有动静,声音迎面传来。

    “像马蹄声音。”押车的人警惕起来。

    “是马蹄,十几匹马。”佟大板子辨别出来。

    “妈呀!曹氏因害怕蜷缩车笸箩里。

    “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可别碰上胡子。”押车人端起枪,说。

    “也不知咋地啦,老遇胡子。”曹氏跟上一句。

    “遇到胡子见机行事,”佟大板子叮嘱押车人道,“不要轻易开枪,尽量周旋。”

    “佟大板子,他们来了。”押车人听力视力要比同车人好些。

    “是不是胡子啊?曹氏顿然紧张起来说,走黑路鬼不怕狼不怕,就怕胡子,她的家人给胡子绑过票。

    很快,谭村长带警察迎面过来。

    “佟大板子,抢徐家的胡子……”谭村长抢先开口问。

    “撤啦。”佟大板子说,“胡子连根毛都没剩下。”

    “都撤啦?”谭村长奇怪道,“陶署长,我们晚到一步,胡子撤啦。”

    “这儿离你们村多远?”陶奎元用马鞭子指指脚下问,他不想半路回去。

    “五里多地(路)。”谭村长作答。

    眼瞅着天快亮了,五里多地就到獾子洞。陶奎元说,“走,拜访徐当家的去。”

    “对对,我一定让徐当的好好款待诸位。”谭村长顺情说好话。

    陶奎元没立即走,骑马绕大马车一圈,眼盯着车笸箩里的老牛婆曹氏。问佟大板子:“深半夜半的去哪儿呀?车上是什么人?”

    “你真是贵人好忘事,”曹氏与讲话人不外,“陶署长,你儿子双喜可是我亲手给捡(接生)的。”

    哦,是你!陶奎元想起来了,老牛婆曹氏他不陌生。

    “还有一份要生的等着我,天亮得赶到镇上。”曹氏说。

    “走吧!别耽误事。”陶奎元说。

    叭!佟大板子一甩大鞭,马车远去。

    警察马队来到徐家大院大门前,天刚麻麻亮。谭村长叫门:“德富当家的,我是万仁,谭万仁!”

    “你是谁?”谢时仿到大门前问,这个院子里的人惊魂未定,需要盘问清楚才给开门。

    “谢管家是我,怎么连我的语声都听不出来了。”谭村长在门外说,“陶署长带弟兄们来啦!

    “叫胡子给折腾的,轻易不敢开门。”谢时仿打开门,拱手客套道,“各位辛苦,有失远迎。”

    警察马队耀武扬威地进院,然后纷纷跳下马,徐家人牵走马。

    “谢管家,听你们这边枪响,我马不停蹄地赶到镇上。这不是,陶署长带人连夜赶来了。”谭村长自表他的功劳,人情总是要要的。

    陶奎元拎着马鞭子在院里转悠,查看着,见门旁挂一条黄布。他问谢时仿道:“有人猫月子?谁呀?”

    “三爷……”谢时仿让客,说,“陶署长请到上屋坐。”

    后院徐家正房堂屋坐满警察,下人忙着端茶倒水,装烟点火地侍候。正座位上,陶奎元与徐德富分坐四仙桌子的两侧。

    “哪个绺子?”陶奎元问。

    “坐山好。”徐德富说,“他们自报是坐山好绺子。”

    “西大荒顶数他们绺子大,我们与他们交过火。坐山好死心踏地为匪,几次收编他不肯。近日,邻县均有匪讯,请求援住,刚回来又有几股惯匪骚扰,我和弟兄们昼夜清剿……我们来晚了。德富兄,让你们受苦了。”陶奎元客客气气道。

    “陶署长星夜带弟兄不辞辛苦赶来搭救,徐某万分感激。”徐德富道谢。

    “说远了不是,德富兄,你对警署不薄,年年节节的,没少给弟兄送嚼骨(吃的东西)。”陶奎元说。

    “应该的,应该的。”

    “给坐山好祸害够戗吧。”陶奎元关切地问。

    徐德富隐瞒了胡子借走三弟德成的实情,说:“他们劫走五匹马,三石高粱,还伤了两个人。”

    “这帮流贼草寇,落到我的手上就扒了他们的皮。”陶奎元气愤道。

    “当家的,”谢时仿进来,说,“那匹儿马子(公马)恐怕不行了。”

    “白瞎啦!”徐德富很是心疼那匹马,说,“宰了吧。时仿,再宰只羊,犒劳犒劳警官们。”

    “哎哎,”陶奎元假意道,“随便吃点,别费事了,一家人嘛。”

    “时仿,把那坛老酒起出来。”徐德富又吩咐。

    “是。”谢时仿走出堂屋。

    “你们门旁挂着他哈补钉,又添丁进口了吧?”陶奎元问。

    “老三德成内人,昨晚生个闺女。”徐德富说。

    “听说德成从四平街回来,不当教书先生了?”

    “是,是。前天他去奉天串亲戚,看能不能在那儿找个学校继续教书。”

    陶奎元故意提及一件往事道:“我可有几年没见你家老三了,那年好像在四平街站他上的火车,去奉天。”

    “记混喽,那是老二德中,搭你们警察署的二马车走的,进关的火车只在老五站停。”

    “日本人早把老五站改四平街站了。喔,我想起来啦,老二到北平念书。老三是在奉天读师范。”陶奎元说。

    “对对,我家的事全在你心里头。”

    “老四德,德……”

    “德龙。”

    “德龙同犬子双喜同庚,好像他们俩都在四平街公学堂读书,是同学。”陶奎元说,“你们徐家出读书之人,老二,老三都读书。”

    “四弟德龙从小就顽皮,每每惹日本老师生气……退学回来在村上读私塾。”徐德富现出几分失望,“德龙恐怕不是读书的料。”

    “他才十四岁,还小嘛。”陶奎元绕回到正题上来,“哦,对了,我一个表哥在四平街扶轮中学当副校长,学校初创乍办,正用人之际。老三倘若乐去教书,我愿鼎立相荐。”

    “陶署长对家弟的关怀真是备至,待三弟从奉天转回家来决定后,定叩请您帮忙。”徐德富感激道。

    徐家置了两桌丰盛的酒菜,警察们推杯换盏。主宴桌,徐德富陪着陶奎元,谭村长在座。

    “薄酒素菜,不成敬意埃”徐德富说。

    陶奎元品口酒,赞赏道:“好酒,赛玉液琼浆。”

    “这可是徐家的陈年老窖……”谭村长插嘴道。

    另一张桌子警察们放量吃喝。扁脸警察夹起块马肠子填入口中,大嚼道:“香!老话说得太对了,宁舍爹和娘,不舍驴马板肠。”

    一个生得柳肩的警察讥笑他:“要爹娘干嘛,又不能做下酒菜。”

    “你他妈的胡吣啥?好像我心里没爹没娘似的。”扁脸警察反驳道。

    “有爹,你认日本铁路守备队长角山荣干爹,还腆脸说你心里有爹娘呢,好意思!柳肩警察抢白道。

    “认日本干爹咋啦,没日本人你知道火车是站着走还是爬着走?

    你知道撸子(枪)装几颗子儿?”扁脸警察被激怒,吼道。

    柳肩警察起身要动手,被陶奎元压服下去:“都给我坐下!喝人肚子还他妈喝狗肚子去了?不吣人话。你们穿够了这身皮是不是,要我给你们扒下来吗?”

    “警官,警官!徐德富忙起身到邻桌打圆场说,“都是一锅里吃饭的弟兄,哪有啥深仇大恨。来,我敬大家杯酒。”

    一半是听人劝,一半是署长的训斥,柳肩警察、扁脸警察勉强举杯,同桌的警察举杯……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后,徐德富回到主桌,谢时仿慌忙到跟前,把他叫到一边,附在耳边说些什么。陶奎元见管家谢时仿神色惊惶,心中猜疑。徐德富听谢时仿说完,来到陶奎元跟前说:“陶署长您先慢用,我有点事去处理一下,就回来。”

    陶奎元眼瞟徐德富和谢时仿走出去。

    “老门恐怕不行啦!”西厢房门前,谢时仿边开门边说。

    受重伤的炮手老门躺在炕上,徐德富到来,护理的家人闪开。

    “老门,老门你听见我喊你吗?”徐德富走到炕前,轻声呼唤。老门脸色苍白,吃力地睁开眼睛说:“当……当、家。我……快不行啦。”

    “老门,佟大板子去接程先生,你一定要挺住。”

    老门颤抖的手往裤腰处比划,谢时仿理解其意,解开裤腰带,掏出一个布包,声音很微弱地说:“给、我家……”他没说完便昏迷过去。

    “程先生咋还没到?”徐德富急了,指使道,“时仿,你鞴匹快马,去道上迎迎他们!

    胡子马队驰上沙坨顶,队伍最前面的大德字调转马头到大柜坐山好面前,报告情况:“大哥,下面是王家窝堡。”

    坐山好挺立马背上,朝沙坨下望去。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轮廓清晰在薄雾里,可见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王蛐蛐(亲戚)在这个屯子,我们是不是到活窑(与胡子素有来往)打打尖,弟兄们都饿啦。”大德字问。

    “你先去屯子了水(侦察),没事放一枪,我再带弟兄们过去。”坐山好说,炊烟诱惑了胡子大柜。

    大德字领两个胡子飞马下了坨子,前去打探。

    徐德成在马鞍上欠起臀部,龇牙裂嘴,表情痛苦。

    “你在家没骑过马?”坐山好问。

    “只骑过两回驴。”徐德成说,“我不敢骑马。”

    胡子一片嘲笑声。

    “骑不鞴鞍子的驴,和鞴鞍子的马不一样。你要顺着劲走,别把屁股死死地压在鞍子上。”坐山好说着经验,“那样非骣屁股不可。”

    “我怕掉下来。”徐德成说。

    “你那样不骣屁股才怪呢!到了地方我给你治治。”

    砰!王家窝堡方向骤然一声枪响,是大德字发回来的信号,队伍可安全进村了。

    坐山好一挥枪,下令道:“弟兄们,下窑去!

    胡子马队随坐山好奔下沙坨,扬起一片沙尘。王家窝堡村,一杆人马鱼贯入王家土围子。

    坐山好将缰绳甩给马拉子,向宅主王顺福一抱拳,行胡匪礼道:“王蛐蛐,弟兄们打此路过,打扰啦。”

    “大爷不嫌弃来寒舍,真是求之不得。我即备酒菜,为爷爷们接风洗尘。”王顺福恭敬地说。那是一个惧怕胡子,又暗中巴结胡子的畸形年代,为自家的利益,想方设法成为某一匪绺的活窑以求庇护,于是胡子的活窑便出现了。

    众胡子分散到各屋子休息,王顺福特意叫坐山好到上屋休息。

    “我请的客人,”坐山好指下徐德成要带上他,介绍说,“徐老三。”

    王顺福一愣,说:“徐老三请,上屋喝茶。”

    徐德成随坐山好、王顺福走向正房。王家堂屋并不大,客厅兼卧室,三人坐在炕上喝茶。徐德成坐得离坐山好、王顺福稍远一些的炕梢。

    “眼下忙着打羊毛,家里人都到放青点去了。人手不够我失陪啦,您们先喝着茶,我去张罗张罗,早点吃饭。”王顺福沏壶茶后离开。

    “忙你的去吧。”坐山好说。他解开腰带子,看情形准备好好歇息。掏出刚到手不久的日本造左轮手枪摆弄,深受胡子大柜的喜爱。瞥见徐德成仍心神不安的样子,就说,“到了这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们的活窑,里码人(自己人)。”

    “啥是活窑?

    坐山好舒坦地靠着高高的红木椅背,继续把玩枪,他心里荡漾着喜悦,对王家这个活窑很满意,“活窑就是和咱一条心的人家。你想,绺子一旦有个马高镫短(缺东少西),弟兄遭个难啥的,去哪里养伤?”

    遍地胡子的年代,有钱人终不甘坐以待毙遭胡子抢夺,许多富户就像王顺福一样,主动拉拢或暗养一伙胡子为自家壮胆壮威,免遭其它胡子惦念和抢劫。有幸成为胡子活窑就要尽些义务,平场。胡子来了好烟好酒大鱼大肉地招待,逢年过节要送猪肉、粮油到绺子上,胡子受伤了不敢公开去医院诊所治疗,就秘密送到活窑里养伤,既安全又可靠。因此,吃了活窑甜头的正规大绺子一般都号下几个活窑。

    “哦,原来是这样。”徐德成弄明白一个问题,眼望着他手里的枪说,“你的枪不错,像日本造的。”

    “啊,教书先生还懂枪?你蒙对了,真正的小鬼子造。它劲大,上线,不卡壳。三老弟,为从守备队那个官的手里整来它,我还仰(死)了两个弟兄。”

    徐德成见坐山好心情挺好的,赶紧问:“大爷你们绑我来干什么?”

    “绑,你没见过绑人,一定没见过。别急,你会见到绑人是啥景象。”坐山好收起枪说,“三老弟,实话对你说吧,我们借你手使使。”

    徐德成一哆嗦,下意识地藏起手。

    哈哈!坐山好拊掌大笑道:“看你吓的熊样,像我要剁你手似的。”

    “那你?”徐德成浅声问。

    “你念过书,识文抓字,叫你来为我们描朵子。”

    “描朵子?”

    “写信。”

    坐山好听到院子里鸡飞鸭叫,朝敞开的窗口望出去,冲着外边喊:“大德字,你来一趟。”

    王家大院墙半人高,将巴挡住猪驴进来,四角也没炮台,人们称为土围子。今天热热闹闹,在家凡能动弹的人都伸手忙活,平素饭来张口,衣食住行都有专人伺候的王顺福在胡子面前摆不了谱,他拎着赶牛的掏力棒(弓型木棍),满院撇打小鸡,已经打住七、八只鸡。

    大德字从还挣扎的鸡旁走过,发现一只芦花鸡竟缓阳过来,趔趄起来要逃走。

    “爷!王顺福远远地喊道,“爷,别让它跑喽!

    大德字飞起一脚,把鸡踢起落到樟子上挂住,死去。这时,隐隐可闻从屯外传来大猪的吭吭、小猪的吱吱叫声。

    王顺福继续追打一只公鸡,它飞落在正屋的窗台上。

    小猪倌赶猪的声音传进屯子:“嘞嘞!——猪群回来喽!猪群回来喽!”他这样喊是因为村子中还有人家的猪裹在王家的猪群里伙放,给养猪户一个知乎。猪记着自己的家,也不会走错门。

    几十头猪争先恐后地涌进院子。王顺福说:“锁柱,马溜(快)把猪圈起来,往东屋放桌子。”

    “嗯呐。”十二岁的小猪倌听话,脏兮兮的脚沾满灰白色狼屎泥,答应声被破袖头连同清涕抹回总是塞得满满的鼻孔里,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像噎住似的。

    胡子大德字迈入门槛,便问:“大哥,有吩咐?”

    “草头子(姓蒋)咋还没影?窑变(出事了)吗?”

    大德字看一眼在场的徐德成,欲言又止。坐山好明白其意,也觉他碍眼,对徐德成说:“三老弟,你到院子里转转,别走远呐。”

    徐德成起身走出去。

    “我们摸准了底儿,财神(票)明天下学从四平街回来,有两个跳子(警察)骑马接他,草头子他们埋伏在半路,绝对不会失手。”大德字说。

    “这是一条大鱼,不能叫它撞破网眼儿。”坐山好说。

    “草头子是好叭达(老手),逃出他的手心不易。”

    “明早上拔几个字码(调选人)去看看……”坐山好还是放心不下,或急等着知道结果。

    “饭熟啦。”王顺福进屋来,请胡子入席。

    “走,搬火三(喝酒)去!”坐山好起身。

    王家的饭厅倒不小,放下多张八仙桌子。坐山好走到餐桌旁,望眼桌子,皱起眉头。八仙桌子上,扣着两摞大碗,一把筷子横在碗旁边,这犯了胡子的大忌。

    “妈个紫B的!”胡子大柜往桌上一瞥,蹙起眉头,脸色变色蜥蜴似的由红变白变青,愠怒淹没了悦色,用指挥冲锋陷阵和吆喝牲口习惯造成的短促有力的语声问:“谁放的桌子?”

    “小猪倌锁柱呀。”王顺福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没敢隐瞒,照直说了,怯怯地问:“怎么啦?大爷?”

    “叫小犊子来!”大柜坐山好的怒气火苗似地往上蹿,大巴掌拍得桌子上的碟盘盅杯哐哐直响。慌了神又毛了手脚的王顺福岂敢怠慢,扯扯拽拽拉来小猪倌。

    “狗大个年龄,你竟这样歹毒,天胆恨爷爷。”坐山好跺脚喊叫。

    “俺不敢。”锁柱吓得瑟瑟发抖。

    “桌子你放的?”坐山好敲着桌子问,“快放屁!

    “嗯哪!”小猪倌诚惶诚恐。

    “小犊子你咒爷们!坐山好指碗,“扣亏,让爷们吃亏。”他又指筷子,“横梁子,咒爷们摊横事。拉出去,抽一百鞭子!

    大德字拎起吓得哆嗦一团的小猪倌后衣襟往外走,他瘦小身体悬空着四肢踢蹬挣扎像只青蛙。

    “老爷,救命啊!小猪倌向东家呼救道。

    “小猪倌不懂爷们的规矩,”王顺福给坐山好作揖求情道,“……看在我的面子上。”

    晓得胡子风俗,就不会感到此事奇怪。小猪倌锁柱见到胡子都很有数,就别说懂得胡子规矩,把碗口朝下扣着,筷子横放条桌上,就犯了胡子的大忌:扣碗暗喻扣亏,意思是咒胡子吃亏,横放筷子叫横梁子,意为摊上横事(暴亡横死)。

    坐山好想了想,活窑当家的面子要给的,叫大德字少抽锁柱五十马鞭子,抽完才算解气、了事。

    一件谜一样的奇事在昨晚发生了,一个胡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辘轳把井沿旁,查验没有枪刀伤和中毒痕迹、症状。

    “大爷,”胡子敲门报丧道,“震耳子(姓雷)昨晚土垫了反圣(死)。”

    “妈个紫B的!”坐山好气得直骂,他的皮靴后跟比马蹄还有力,在干硬的院心地上蹴出个深坑,这是他狂怒发疯的表现。平白无故地又死了一个弟兄,怒火烧向小猪倌,“拉出去,先揍他一顿,然后洗(杀)了他!”

    巧合也罢,倒霉也罢,诅咒胡子的小猪倌被绑在拴马桩上,身子抖得像发虐子(虐疾),裤裆处洇湿一片。

    众匪也觉得这个孩子着实可怜,但是他们更清楚,昨天正是他给爷们扣的亏、横的梁子,应验了才摊上震耳子死在井沿旁的横事,没救了,大柜坐山好一定要枪毙他。

    王顺福了解胡子大柜坐山好甚至比一般同绺的胡子深刻。眼前这情形说上多少好话都没用。咋办呢?一个等式在聪明的乡间地主头脑中列出:“俊娘们=胡子头=活命。”他用生活经验疾速检验一遍认定准确无误,即差人把小猪倌的年轻寡妇姑找来。

    一个裹在褴褛衣衫之中却透着女性魅惑的身影被晨阳横斜进院子,肃杀气氛顷刻缓解,一个与我们故事有关的女人——齐寡妇到场。

    “住手,他小不懂事……打我吧,来,抽吧!齐寡妇挺身而出,用身体护住小猪倌。

    大德字扬起的鞭子,凝固在半空,她用身子护着小猪倌,他无处下鞭子。

    坐山好听到鞭声戛然而止,问:“什么人?”

    “大哥,”大德字拎鞭子进来道,“有个尖果(小美人)用身体护着小猪倌。咋整?”

    “谁呀?”坐山好说,“竟敢……”

    “小猪倌的叔伯姑。”王顺福回答说。

    “一锅给我烩喽!坐山好说。

    “爷,别呀!”王顺福劝阻道,“小猪倌的姑寡妇肄业……”

    坐山好哪里听劝阻,拎马鞭出屋,见齐寡妇和小猪倌并排跪在一起,竖立的眉骤变成弯曲轰然倒下来,目光倒硬直,手举的鞭子烤化蜡一样地软软地落下去,一个美貌的女人塞满他的眼眶,众胡子挤在一起、聚焦一处的目光很粘。漂亮的女人似乎告诉别人的东西就多,风韵依存,眼角很浅的鱼尾纹标明了年纪——三十一二岁,细眼觑觑着、游移,暴露了她失去男人不敢直视男人的弱点,衣着穿戴可见她家境贫寒。

    “大爷,饶命啊!”长长的身影从锃亮的马靴攀援而上直至重合,女人直跪坐山好面前。女人幽咽,淌下的泪珠汪在脸庞深深的酒窝里,坐山好盯着舌头发干,想去舔干它,脱口说出:

    “亮果,亮果!

    “亮果?”王顺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明白什么,胡子黑话亮果是美女。若干年前王家大院这一幕便留在记忆者的脑海里,向后人讲述时简单而生动:王顺福走向胡子大柜只几步,他却如走在蒿草缠结的小路,跟头把势地拱蹭到女人面前窃语一阵,又在胡子大柜耳畔嘀咕……坐山好收起鞭子,转身进屋。

    “他姑,”王顺福趁机说,“大爷原谅你们,还不敢快谢谢爷!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齐寡妇磕了头,而后拉起小猪倌跑向王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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