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有光-百岁学者纵谈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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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诚

    2005年10月18日,在中国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员张森根先生的引见下,我和丁东先生访问了中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先生。周先生已年过百岁,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二战”后他从美国出发,考察欧洲经济和社会,早年跟陈望道先生,认真读过《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在重庆时,他受到周恩来邀请,与其他各界人士探讨将来的国家建设;1949年新中国建立后,他从香港回到内地,想在经济上为国家干一番事业,担任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和上海财经学院教授,著有《新中国的金融问题》。由于中国当时选择了苏联模式,周先生所学无用武之地;但因业余研究语言文字有造诣,1955年后他改从事语言文字研究,参与制定汉语拼音方案,1961年出版《汉字改革概论》,主持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的制定,以后成了中国语言学上著名的学者,学术成就在世界范围享有盛誉。周先生退休前还参加了邓小平先生亲自定下的中美文化交流项目《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翻译编纂,并最终在85岁高龄时退休。退休后,周先生放眼留意天下大事,反思一生经历,关注中国和人类社会发展。这位百岁老人,思路清晰,睿智非凡,侃侃而谈,令人如沐仙风。

    一落座,周先生就风趣地说:很高兴你们来。我到一百岁了,基督教有一句话,上帝爱的人,先到天堂,反过来我是上帝不爱的人,天上不要,地下不要的人。

    问:你在2005年9月10日在《群言》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对文化的看法,其中说到社会科学不容易得到公认,能否谈一谈原因何在?

    答:社会科学为什么不容易得到公认呢?这个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许多国家,它的统治阶级是特权阶级,如要服从社会科学原理,它就得放弃他的特权,这是特权和真理的矛盾。

    今天,社会科学已经发展到很高程度,比如政治学变成了管理学,许多政治工作可以由电脑来管理,不要人了。据外国人的估计,一万人的政府可减少到一百人,原来那些人都没用了,政治家的价值几乎被否定了。本来做皇帝,那是了不起的,不是人嘛(天子),一半是菩萨(神)。可是到了民主制度,政治家是为人民服务的,本是三纲,君为臣纲嘛,现在变为官为民仆,做官的成了人民的仆人,这不是倒过来了吗?所以时代发展对特权者越来越不利。

    政治科学往前进,把这个政治工作分析成许多部分,大部分都可以用电脑来管理,不要人管理,而且比人管理得还更好。做官的人的价值就越来越低,这在美国非常明显。改革开放后,我差不多一年要出国好多次,在美国,你若是一个大学教授,就会很被看重:你要是一个做官的就不被看重。专制国家则完全相反,做官的最重要。社会科学是一元性的,真理是一元性的。斯大林不但要把社会科学分两半,自然科学也分两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阶级的)。好多自然科学家被斯大林搞死了。自然科学要听斯大林的命令,当然这完全失败了。

    关于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意识形态”这个词,含义很模糊。有人说,意识形态就是一种宗教,不过比宗教更现代一点。这个话我想有些道理。所以先进国家不谈意识形态,你说美国什么是意识形态?他们相信的真理,就是科学,科学包括社会科学。有一件事情中国人可能没注意,美国之所以兴起,主要靠社会科学,而不是靠自然科学。这一点许多人不了解。欧洲启蒙运动就是社会科学的萌芽,启蒙运动提出许多原理,后来就成了社会科学原理,美国是根据欧洲最先进的社会科学思想来建立的。

    为什么欧洲反而不行呢?历史的包袱。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民主制度是英国先提出来的,但英国的民主制度始终不彻底。许多民主制度的原理,法国人提得最好,但在法国行不通,法国第一共和国、第二共和国到第五共和国闹不完,到今天法国还是传统的,包袱很大。戴高乐主义,是害了他自己。美国人包袱最轻:美国只有200年历史。到美国去的英国人最早都是穷人。穷人文化水平是不高的。为什么在200年间美国就能建成一个世界最先进的国家?这不是偶然的。他们是用先进的社会科学建立起来的,而不是先进的自然科学。用先进社会科学建立了一个社会,这个社会就能发展自然科学。

    今天在北京,有人说中等家庭里有三十几样电器,有的人说五十几样。比如电灯、电话、电脑、钟表也是用电,烤面包机用电,这些东西,绝大多数是美国发明的。为什么美国能这样呢?日本人研究这个问题,说16世纪的科学高峰在意大利,17世纪到了英国,18世纪到了法国,19世纪到了德国,20世纪到了美国,21世纪肯定仍旧是美国。社会科学的重要性这个问题要好好思考。要了解美国的确不容易。因为你到美国去,看报纸上什么都有,从左到右,什么东西都有,假如你自己没有辨别能力,到美国你什么都看不清。还有许多人到美国,匆匆而去,匆匆而来,只是看了几个大城市。现在的美国不是大城市的时代,20世纪60年代我在美国,那是大城市的高峰,什么好东西都在大城市,有钱人住在城市里,现在完全不是这样。现在是穷人在城市,越来越糟糕,而中小城市反而非常好。

    现在有三种反美思想,一种是法国的戴高乐主义,第二是共产主义,第三是伊斯兰宗教激进主义。20世纪80年代我访美回来写了一篇文章,叫作《美国社会的历史背景》。有一个美国教授给我写信,说这篇文章很好,请我多写两篇这方面的问题,他们许多美国人都没有搞清楚美国。

    人家笑我,“文化大革命”以前,我是“左倾”幼稚病。“文化大革命”使你思考,昨天还看到一篇香港文章,说打倒“四人帮”时,中国经济的确是完全垮台了。我在北京好多年,想吃花生米都吃不到。后来改革开放了,刚开始,一些香港朋友来,问我要香港什么东西?我说要牙签。因为我牙齿不好,买不到牙签,那时连牙签都没有。20世纪80年代经济还是起不来,虽然政策改变了,但一下子起不来。90年代我们的确是进步很快,邓小平时代比毛泽东时代在物质方面是大大前进了。我是个乐观主义,我认为中国是有前途的。

    要用新的社会科学来研究将来世界人类将怎样共处,要在新的共识中共处。多极世界会打仗。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是多极世界,结果是打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也是多极世界,又打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人提倡一体化,世界用民主的方法团结起来,就是现在欧盟的方法。这个团结是用民主的方法,一步步前进。人类会找出一条道路。基督教经过改革、改革,改到今天与现代化不矛盾了。

    自然科学发展比较早,社会科学发展晚。自然科学的发展经过两步,起初只有物理哲学,没有物理科学,后来才变成物理科学。社会科学也是这样子的。

    邓小平到美国,在文化方面,中美要协作一些项目,就是把《不列颠百科全书》翻译成中文。为翻译这套书,成立了一个编审委员会,美国三个人,中国三个人,共六个人,我是中国方面的三人之一。人家说你们翻译这种书,将来一定得杀头,反革命嘛。不是邓小平要搞,我们怎么敢搞呢?中国的问题,历来从中国看中国那永远说不清楚,得从世界看中国。包袱越重的国家,越难往前走。全球化给我们提供了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机会。外包工业使后进国家走上工业化道路。比方说玩具工业,是最赚钱的,20世纪40年代主要是在美国。后来美国的工资太高了,玩具工业就转到日本,日本就成了世界的玩具国家。日本不行了就转到中国台湾,中国台湾不行了就转到中国香港,现在又转到中国大陆来了。工业从高工资地区到低工资地区的转移,经济落后的国家可以通过这个转移实现初步工业化,今天中国主要就靠这个外包来发展经济。这个外包大概还要搞相当长一段时间,这可以说是一种历史机遇吧。从理论上说现在是180度地改变了。原来外国人来投资叫资本侵略,那还了得!最严重的“反革命”啊。现在是欢迎外资来临,这180度转过来了。现在提出和谐社会理论,我觉得很好,和谐社会就是不要阶级斗争,这改变应当说是很大的。

    问:现在提出和谐不仅是中国社会,对外政策提出和谐世界。你如何看?

    答:这个是对的,不只对中国,而且对世界。孟夫子讲“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喜欢杀人的人才能统一天下。欧盟就是用这个原理来团结的。德国原来用杀人来统一,德国在“二战”中用秦始皇的办法统一欧洲,没有成功嘛。欧盟用孟夫子的原理成功了。儒学真是了不起,批判儒学要留有余地。因为孔夫子、孟夫子生在两千多年前,他们的哲学是为封建社会服务,这两千年它服务得很好,但他们不能为“后”封建社会服务。要为“后”封建社会服务,就要做一点修改。孔夫子提倡“述而不作”,这个“述”非常重要,可“不作”就不好了。我说今天呢,需要“述而又作”,要把“述而不作”改成“述而又作”。继承传统要研究传统,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这样才能发展传统。道家不行,老子的书里面都是愚民政策,不符合今天社会。法家呢,太残暴,也不行的。现在提出弘扬华夏文化,怎样弘扬呢?我的意见,还是要以儒学为中心,可是要引申儒学适应今天,成为新儒学。要发展儒学中的积极因素。问:您对北欧的民主社会主义有看法吗?

    周:我对北欧没有研究。北欧原来并不发达,是个落后的地区,后来它发展上来了。北欧的民主社会主义是很成功的。福利和效率,这是个把握分寸的问题。美国也在变,美国受了欧洲影响也搞福利制度,美国比欧洲晚,可是美国搞福利制度,没有损害资本的积累,所以他经济能发展,英国就是损害了资本积累了。一个具体的例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全世界小汽车最好的牌子是英国的奥斯汀,那时人们都买奥斯汀,后来,这个奥斯汀都听不到了,这个牌子没有了。为什么呢,节制资本,资本家钱赚得太少了,没有钱来更新设备,连奥斯汀这样好的工厂都不行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

    在中国,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首先要发展经济这是对的。可发展经济怎么个发展?重要的,你没有资本没有人才,工人都没有,工人要有训练的,资本家都打倒了嘛。中国的资本家原本就不多,现在还都被打倒了。那天买了一个罐头,是康元公司,想起新中国成立前,我在上海新华银行,康元的老板,姓项,叫项康元,这个人是一个了不起的资本家,他第一个在中国办罐头公司,康元公司,他第一个在中国生产出青豆罐头。青豆中国多得很,但烧出来是黄的,就不成绿的。你怎么把青豆放进要变成绿的而不能变黄,而且还不能放化学的东西。以前都是美国人搞的。他是第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中国人,他常到我们银行来,我们银行也很支持他。但是,“三反”“五反”时,他自杀了。现在越来越明白,资本家不是完全剥削的,剥削是一个方面,资本家有创业的功能,这是最困难的。资本家有管理的能力,早期的资本家都是发明家。做资本家不容易的。项康元他也是美国留学的,有人开玩笑,说他一个大美国留学生,回来生产一粒豌豆。苏联把资本家都杀光了,地主、富农也都杀光了,今天要恢复起来,不要进口粮食了。一个大粮食国家,多少年粮食一直靠进口,苏联时代粮食一直不够吃,可以想到他们的政策完全错了。问:您能不能讲一下汉字改革和中国文化的关系?

    答:关于汉字改革与文化,第一点,文字是一种工具,不是神圣的东西,把汉字说成是中国文化的根儿,那就错了。《诗经》里面,很多诗歌创造于还没有文字的时代,《诗经》里很多重要的篇章都是没有文化不认识文字的人创作的口头文学嘛,那么《诗经》就没有根儿了?汉字改革就是我们需要一个比较方便的工具,这是一点。第二点呢,我研究汉字在人类文字历史上的地位,这个得用比较文字学。一比较你就知道,你要从人类的文字史才看得出汉字的地位,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从整个人类文字史看:第一个阶段是原始文字,第二阶段是古典文字,第三阶段是字母文字。分这三个阶段。从历史发展的阶段看,汉字呢,就属于古典文字阶段。汉字和字母不是并列的,从总的历史看,字母的产生比古典文字产生晚两千年。文字它有继承性和习惯性,只能稍加修改。古典文字,不仅是汉字,还有其他的古典文字,而其他古典文字都不用了,只有汉字在用。你不改它不行,你要改它,怎么改呢?只好修改一些。搞一个拼音来帮助它。汉字文件很难进入电脑,拼音能把汉字和电脑接轨。拼音是一座桥梁,同时,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要沟通往来交流,要有一个桥梁,这桥梁主要就是汉语拼音方案,我做的这点工作小得不能再小,小儿科。但你不能没有它。文盲进入文化需要汉语拼音。你给人家一张名片,方块字人家看不懂,要有汉语拼音。这是一个桥梁,也可以说是润滑油,如此而已。

    (作者赵诚,高级研究员。原载山西《社会科学论坛》,200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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