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宫百计-鸾妃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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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胤元青六年九月二十三。

    初秋。风和日丽。

    宜归家,忌出行。

    鸾贵妃舒木青跪伏在大理石地上,入眼是一片沉净的黑,有些晕晃晃的感觉。午时阳光有些浓烈,原本照在背上暖暖的,却因为跪伏的时间太长,全身已有些许汗意。但她却不敢移动半分,因为那一直在她身上梭巡的目光依然锐利。

    眼见昔日嚣张跋扈的鸾贵妃如今低眉顺眼地跪伏在侧,没有一丝不耐,秦嬷嬷虽面色依旧严肃,但心里还是受用的。本来她一直不赞成将一朵带刺的蔷薇接回来对付一朵暗中带刺的玫瑰,但是如若带刺的蔷薇拔掉自己身上的刺唯人所用,而且已经被扎过一次,那么这朵蔷薇还是比较容易掌控在人的手中的。

    想到此处,秦嬷嬷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一面亲热地扶起舒木青,一面说道:“鸾贵妃起吧,太后午睡这时也该起了。”

    “有劳秦嬷嬷。”舒木青微笑,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略略整理了衣裳,便依旧低眉顺眼地立在一边。秦嬷嬷看着她的神态,越发满意,道:“贵妃娘娘别急,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辛苦嬷嬷了。”舒木青熟练地将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褪下来塞到秦嬷嬷手中,秦嬷嬷不动声色地收下,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略有深意地说:“贵妃娘娘看来礼佛时日颇久,心态也变得宁静祥和,倒是让老奴甚为诧异,可是这深宫六处,太争不是,与世无争更不是。娘娘,您说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舒木青抬头与她对视,嘴角边染了若有似无的笑意。秦嬷嬷眼一眯,觉得这个样子的鸾贵妃不再如之前。此刻的鸾贵妃黛眉轻微上扬,桃花水漾的眼眸起了薄雾,尖尖的下颚微抬,绣着火红石榴的绯色宫装在淡金阳光映衬下显得整个纤细的身影越发出挑。三年寡淡时光想不到也没将她原本的艳丽抹去,若是皇上再见到此刻的她,往昔恩宠是否又会回来?那么她们费心做的一切,又会不会到头来还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贵妃明白就好。”秦嬷嬷的眼神瞬间变冷,转身疾步向内殿走去。

    章凤宫种着大片木槿,时值花季,大朵大朵的艳红花朵绚烂于枝头,映红了半边天空。可舒木青总觉得那红色太过粘稠,仿佛身体里动荡不安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阳光晃晃,却仍是感觉寒凉,似乎自早前重新踏入红墙的那刻她便觉得凉,从骨髓里透出的凉。

    可是,这里是她的战场,她满身背负的血海深仇只能在此得到伸张,从接到懿旨的那刻起,她就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锋芒毕露不留情面,不为别的,只为西鸾殿的皇长子!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在松尼庵时,从最初的不甘愿到后来的心如止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煎熬过来的。当年她在松尼庵产下皇子时,皇帝却只晋了她的贵妃位并派了一名嬷嬷照顾,无论是在皇子“洗三”还是满月,皇帝都从未派人送来赏赐更别提接皇子回宫探望以享天伦之乐,所以她时常怀疑刚进宫时那三个月的恩爱隆宠,从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梦。

    回忆伤人,舒木青哀哀叹口气,刚一转头,便对上慕容熙凤若有所思的目光。她怔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静静出神时,慕容熙凤到底在回廊下看了她多久。只踟蹰一会儿,舒木青便垂眼福身请安,“太后吉祥。”

    慕容熙凤微抬手,说了声“起吧”便转身进了大殿,舒木青低低答了声“是”,敛了裙裾顺着她的脚步进去。章凤宫大殿,正中摆着红梨花木的太妃椅,左面屏风隔断的耳房内摆满了黄橙橙的秋菊,右面摆放着的饰着吉祥如意图案的古董花瓶里插着两支红艳艳的木槿。即使多了这么多生机勃勃的植物,大殿依然感觉阴森森的,阳光似乎照不进来,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比别处厚重了一层。

    慕容熙凤捧着青花瓷杯,将杯盖沿着杯沿轻轻地来回划动,却一直沉默着没开口。

    舒木青眼观鼻,鼻观心。自打进了西华门,她便知晓慕容熙凤此次召她回来定不简单,必定是后宫有了棘手的敌人,她不便出面,于是想着借刀杀人。

    想到此处,她便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那个雨夜。

    如果当晚不是想着趁早扳倒颜华宫的琼妃,她又何苦辛苦做戏,设了陷阱引琼妃去栖凤亭,自己也连忙赶去章凤宫,本来想邀太后共赏一场好戏,却不想自个儿倒是先看了一场好戏。

    因为与颜华宫一直不和,所以她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章凤宫,本想带着素锦多少有照应,但是想着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西鸾殿也应该有内应在才好,于是她就自个儿去了章凤宫。

    那天晚上的雨真大,她穿了件烟灰色的襦裙,撑一把云黄色的油纸伞,专拣了偏僻的小路,原本想顺着章凤宫最为偏僻的翎翔阁摸过去,却不想刚刚走到翎翔阁外围就撞见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粉红薄纱在雨雾里暧昧地飘荡,两个浑身赤裸的男女纠缠成一团,那样大的雨声也掩盖不了那一声声让人面红耳赤的呻吟。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云雨,心里一直叫嚣着离开,腿却似生了根,半步都无法移动,就直挺挺地愣在那里。直到一道犀利的视线洞穿她的身体,她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只瞧见那男子一扬手用丝被把那女子团团裹住,然后直起身子定定地看向她。

    舒木青慌忙错开眼,踉跄着朝原路返回,淋成落汤鸡似的回到西鸾殿时,脑海里还在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刚才那一幕,只觉得整颗心都是哆嗦的。

    太后,那个芳华之年守寡的女子,大胤朝最尊贵的女人,居然……居然在皇宫内做下这等不知羞耻之事!她要怎么办?是假装没看见,还是以此要挟太后助自己登上皇后之位?

    正思忖间,素锦拿了姜汤帕子进来,瞧着她的脸色不对,也不敢多嘴,只细心地替她擦拭着头发。高空陡然一声炸雷,青紫的闪电划破夜空,舒木青蓦地站起身,吓了素锦一跳。她忙询问地叫了一声“娘娘”,却见舒木青的脸色惨白,眼里满是惊恐之光,嘴里哆嗦着两个字“皇上”。素锦不明所以,正想说些什么,舒木青却猛地用力抓紧了她的手,“是皇上……那个人,是皇上!”

    “娘娘,什么人?您去章凤宫看见皇……唔。”舒木青用力地捂紧素锦的嘴,声色俱厉地对她道,“记住!本宫今晚哪儿也没去,你一直在本宫身边伺候着!若是有人问起,你一定给本宫咬紧了嘴巴!”

    素锦慌忙点头,舒木青心头顿时一松,瘫坐在椅子上。

    那个在翎翔阁与太后云雨的男子,她当时隔得远没瞧清楚他的样貌,但临走时,那洞穿她的犀利目光她一直觉得熟悉,这会子冷静下来细细回忆,那男子的眉眼分明也是熟悉的。她就说太后怎敢有那样大的胆子,原来偷情的人竟然是……皇上!

    §2

    “鸾贵妃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慕容熙凤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沉闷的声响将舒木青自回忆里拉回神,她连忙福身,“太后恕罪。”

    “贵妃何须惶恐,哀家不过随嘴问一句罢了。”慕容熙凤忽然放软了语气,朝她虚扶一把,“起吧。”

    “谢太后。”

    “贵妃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小皇子也还听话吧?”慕容熙凤笑眯眯地拉起了家常,舒木青拿不准她的用意,也只得笑容满面地客气道:“托太后的福,臣妾和皇儿一切都好。”

    “呵。”慕容熙凤忽而变了脸色,一声冷笑道,“若不是托哀家的福,只怕贵妃如今还要更好吧。”

    “太后言重了。”舒木青眉目不动,淡淡地回应。

    慕容熙凤瞧着她,眼神几经变换。自从那晚被舒木青撞见后,“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来章凤宫,惹得慕容熙凤的心里好堵,恨不能将舒木青大卸八块。若当日不是“他”拦着,她怎么会便便宜宜地让舒木青只出宫了事?不过如今看来,“他”是对的,舒木青留着是相当有用的——这个自进宫之初便不被皇上所喜,草草地被封了个“美人”了事的人,最后居然凭着过人手段做到贵妃的位置,若不是后来撞破了她的好事,只怕会圣宠不衰。所以对付后宫所有不守规矩的女人,她就是一颗最好的棋子。

    想到此处,慕容熙凤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既然已经回来了,以后便要细心伺候皇上,这后位悬空,后宫之事也得劳你打理。”

    “臣妾一定谨遵太后懿旨。”舒木青刚一跪下,殿外小太监唱喏的声音忽而传了进来——“皇上驾到!”

    舒木青只觉背心一麻,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她很想将自己团成很小很小的一团,隐藏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她实在没有准备好在回宫第一天就与他相见。琉璃青砖地面上,明晃晃反射的太阳光刺得眼睛发紧,她跪在地上,脊背僵硬,冷汗满身。

    一切都变得那么静,耳朵似乎一瞬间变得极其敏锐,但偏偏院里的蝉鸣鸟叫一点也听不见,倒是那么轻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在耳膜里无限放大,放大。然后,一大片阴影覆盖全身,一道清朗的嗓音带着他特有的语气在章凤宫大殿清晰地传播开来,“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儿不必多礼。”慕容熙凤轻柔的声音传进耳中,他们叫着儿臣母后的语气那么暧昧,舒木青不自在地握紧了手掌,尖利的指甲刺进了掌心,一阵清晰的疼蔓延全身,似乎这样她才觉得胃里没有那么翻滚得厉害。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气,而后低着头转身跪伏,“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纳兰晟却没叫起,一双眼似乎钉牢了她,舒木青只觉浑身发颤,禁不住哆嗦。往昔恩宠满满时,她是多希望他一直这样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娇羞满满的嫣红脸庞,看着自己对他的满腔爱意。可是现在,在那个雨夜之后,她对他从心底升起了厌恶,只要一想到那日他与他名义上的母后云雨,她就觉得他很脏很脏。

    慕容熙凤瞧着纳兰晟专注在舒木青身上的目光,心里颇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暗暗后悔将舒木青从道观里接回来,心里越是沉不住气,脸色便越发难看。一旁的秦嬷嬷见状,忙借着递茶水的空隙低声嘱咐道:“主子可仔细着,这满屋子的奴才可都看着呢。”

    慕容熙凤暗暗吸口气,扶着秦嬷嬷的胳膊站起身来,“皇帝久不见鸾贵妃,想必也有诸多话说,哀家也乏了,晟就送她回去罢。”

    总还是忍不住,心里念着多时的名字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慕容熙凤却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慌忙搭着秦嬷嬷的手,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地回了内殿。他们都拥有世上最尊贵的身份,拥有无上的权力,却怎样也挣脱不了束缚彼此的身份。

    舒木青心里慌乱地跟在纳兰晟的身后走着,御花园里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无一不精的花石、巍峨的亭台楼阁、潺潺细流的池塘水榭……但她全然没有心思观赏,脑袋里各种念头横冲直撞。她实在想不透纳兰晟为何会在她回宫后的第一天来找她,往日,她被迫离宫,哭断了肝肠,也没能求得他来见她一面。

    正想着,冷不防纳兰晟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她一路低着头没注意,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里,鼻端满是他特有的瑞脑香气。她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地跪下,“臣妾该死。”

    “贵妃这次回来怎生对朕生疏了不少,是在怪朕这几年都未曾去松尼庵看你么?”纳兰晟依然没叫起,眼神暗暗,却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舒木青惊恐地连连道:“臣妾不敢,臣妾能在松尼庵为皇上太……太后诵经祈福,不知是修了多大的福分,万不敢有此想法。”

    等了许久,才听到他略带怒气的声音,“那就好!”舒木青心头刚一松,忽而一股力道自胳膊处传来,她受惊地“啊”了一声,整个人已被纳兰晟提了起来,他的眼和她的眼只隔着极短的距离,她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慌乱的脸。

    跟着的宫人早已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偌大的御花园空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舒木青的心里越来越慌,不知为何,现下的她非常怕他,似乎是她被他拽住了秘密,而不是她拽住了他的。按理说,她握着他这样丑陋不堪的秘密,他早就该暗地里处决了她,却不想他不动她,仍是让她高居贵妃的位置,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真真叫人害怕。

    或许,是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她这样安慰自己着。对大胤朝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别国孤女,在这红墙内毫无依靠,也没有显赫家世,他完全不用担心外戚专权。也许,自她入红墙开始,她的一路隆宠,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她,只是因为对他来说,她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想到此处,她的眼神未免黯然,往昔的恩爱缱绻,果然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梦。

    “贵妃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他的唇角染了一抹笑,一只手圈着她的腰,眼神轻佻,舒木青狼狈地想避开眼,下颚却又被他攫住,热热的呼吸暧昧地在彼此之间流动。

    “臣妾……臣妾……”语不成句,舒木青整张脸烧得通红,三年青灯古佛的日子修习来的平静竟在一瞬间被撕扯殆尽,然而下一瞬间纳兰晟的一句话却将她的一张脸惊得煞白,他说:“再过半月,乌木国遣使者来大胤,贵妃可真是回来得赶巧,也省得朕去烦恼要怎样招待他们,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尘可就让来自乌木的女儿贵妃多操心操心了。”

    纳兰晟似笑非笑地放开她,转身唤了声“梁未”,一个身着深蓝太监服的太监边叠声答道“奴才在奴才在”,边一溜烟地跑过来,躬着身询问道:“皇上?”

    “去西鸾殿盯着点,看看贵妃还缺些什么,让内务府赶着送去。”

    “奴才遵旨。”梁未打着千儿。

    舒木青这时也稍微回神,忙福身谢恩。纳兰晟恢复了冷凝的神色,转身欲走,梁未忙唱喏“皇上起驾”,舒木青躬身退到一边,他忽而又开口:“皇子也该学习规矩礼仪了,明儿你就把他送到尚仪宫去。”

    “是。”她没有半分迟疑地答道,对皇子的去留似乎毫不在意,态度冷淡得仿佛那个孩子不是她亲生的。纳兰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怒喝着转身,“还不滚回你的西鸾殿去!”

    §3

    柔福宫内,宁静的气息充盈着每个角落,帐帘被风吹起的簌簌的声音格外清晰。

    穗香端着果盘推开暖阁时,瞧着上官柔雪懒懒地倚在美人靠椅上,拿了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她一边放下果盘一边道:“娘娘,听说皇上今儿在御花园内朝贵妃吼,让她滚呢。”

    “噢?”柔妃微抬了眼看她,穗香将装着用牙签串好的荸荠的盘子搁在矮几上,接道:“娘娘你还不知吧?贵妃刚回宫就被太后招至章凤宫,不到半刻,皇上也去了,大伙儿都在传皇上对贵妃余情未了,一听她回宫就巴巴地赶去了。听说皇上本是要去西鸾殿的,却不知半道儿贵妃对皇上说了什么,惹得皇帝大怒拂袖而去。”

    瞧着柔妃越来越难看的神色,穗香不敢再说什么,闭了嘴巴专心致志地替她揉捏着肩。

    蓦地,柔妃“啪”地一声将书掷在地上,缓缓坐直了身子,穗香吓了跳,“娘娘?”

    “她到底生了副何种狐媚的模样?还是她的家世足够显赫?”三年那样长的时光,而且又是在青灯古佛的道观,平淡如水的日子不是早该将她的美丽磨去了吗,何以还能使皇上心动?柔妃不甘地握紧双手,若是说美貌,她在这大胤后宫也可算数一数二,若是论家世,她虽比不得慕容家王家,但她上官一族自大胤开国便是名门望族,只不过人丁单薄才慢慢势微,不过上官一族向来与皇帝同出一气,外戚专权之事万不可能在上官一族中发生。

    她占了天时地利,皇上对她也尤为宠爱,可为什么她心里渐渐开始不安,总觉得那个传说中的贵妃会夺了她这么些年辛苦争来的一切。

    “当年奴婢也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穗香在一旁弱弱地应了声。

    “如何?”上官柔雪忙道,穗香想了想,小心地措词道:“美是很美,但比娘娘还是差了几分。”

    “噢?”上官柔雪拉长了音调,若是姿色当真比她差了几分,那么皇上当初选秀时也不会瞧都没瞧她两眼,就含糊地封了她个“常在”的位份。穗香接着道:“娘娘您别不信,那位主儿眼神不善,除了对皇上太后有个笑脸,对其他人可是爱理不理的,那时她可还不是贵妃!”

    “眼神不善……”上官柔雪细细的咀嚼着这四个字,忽而转了话题,“颜华宫的可有什么消息?”

    “依旧称病,闭门不出。”

    上官柔雪“嗯”了一声,“叫小福子盯紧点,王家的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下去罢,我有些乏了。”

    穗香应了声,却踟蹰着没动,上官柔雪看了她一眼,“还有事?”

    “后宫各主子都在想着送什么礼去西鸾殿瞧瞧,娘娘是打算……”今儿个芳华殿麒麟宫锦萃宫的都派人来打探消息,在贵妃还未回宫前,这后宫大小事都由柔福宫这边拿主意,如今,等着看戏的有之,等着坐收渔人之利的也不少。

    “她们爱送什么就送什么去,到我这儿拿什么主意?”上官柔雪不以为意,侧身躺下,拈了颗提子放进嘴里,说话声有些含糊,“你也拣些东西去,但不必和她们赶一拨,顺带替本宫捎句话去,就说我怀了孩子,身体反应强烈,晚几日再去西鸾殿请安。”

    “娘娘这是为何?”穗香面露不解。

    “本宫自有计较,你照做便是。”

    “是。”

    “下去罢。”

    穗香福身告退后,整个内殿便再次安静下来,初秋的太阳还带着些许闷热,阳光明晃晃地撒在窗台上黄澄澄的秋菊上,浓花深影里,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眼神不善,想必使了诸多手段才得以一路隆宠的鸾贵妃定是带着别样的目的而入宫的,她的心里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柔妃眼神一黯,轻抚微凸的小腹,为了腹中骨肉,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它大白于天下!

    时隔三年,往昔繁华堆叠的西鸾殿瞧来虽与原来没有两样,但总是觉得生疏不少,连匾额上黑底鎏金的三个字也看起来像是前尘往事。

    舒木青有些感慨地轻叹口气,站在一旁的内务府总管太监方银一张老脸笑得似起了朵花儿,连连问道:“娘娘有什么短缺的,可一定得告诉奴才,奴才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她点点头,“往日在西鸾殿当值的奴才都调回来罢,本宫习惯了原来的人伺候。”

    “是。奴才一准儿给娘娘找来。”方银打着千儿,舒木青“嗯”了声,看了眼素锦,素锦会意,忙上前两步,将一块银子塞到他的手里,边笑道:“方公公可别嫌少。”

    “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方银连连推辞,舒木青笑道,“公公收下罢,往后要劳烦公公的地儿可不少。”

    沉静的微笑,眼眸荡漾着浅浅涟漪,一时竟叫人看得痴了,素锦警告地咳嗽了两声,方银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错开眼暗骂自己的放肆,躬身道:“奴才……奴才这就告退了。”

    舒木青点点头,“下去罢。”转而问素锦,“小皇子呢?”

    “苏嬷嬷正哄着睡觉呢。”素锦道,“娘娘您的脸色不太好,定是颠簸了几日的马车,回宫后又立马去晋见太后所以有些乏了,要不要奴婢找太医来看看?”

    舒木青摇摇头,许久才道:“乌木国的使者半月后到帝都。”

    “这么巧?”素锦诧异,继而抿紧唇,“可是苏将军没有对奴婢提起过。”

    “我知道他是好意。”舒木青叹息,转身走向大殿。微微风起,飘逸的白纱飘来荡去,在空中划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她的眉头瞬时蹙紧,此时此景,若再加上瓢泼的大雨,岂不是与那晚的翔翎阁一个模样?

    “把这些纱帐全部给本宫撤掉!”回宫第一天,那晚的情形就被反复地回忆,越回忆就越对纳兰晟的厌恶多上一分,若是长此下去,她费尽心机入宫,努力爬上高位岂不是全白费了功夫?尤其在乌木国的使者就要到来时!

    正擦洗的宫人蓦而跪下,其中一个战战兢兢道:“娘娘息怒,这些纱帐都是太后娘娘吩咐挂上的,说是初秋,蚊子小虫什么的还是很多,怕蛰了小皇子。”

    太后……她当真拿捏得准,捉了她的七寸,她却翻来覆去提醒着她一切都是在她的掌控中!千万要安守本分!听她行事!

    舒木青深深地吸了口气,平稳了语气道:“既是太后体贴,我也不能不识趣地拂了太后的好意,罢了,你们都各自干活去吧。”

    “是。”众宫人纷纷应道。

    §4

    宫人又各自忙碌开来后,舒木青唤了素锦向偏殿走去。此时已接近日暮时分,红彤彤的晚霞铺满半壁天空,站在回廊下看,整个皇宫似都浸在了血色中。那样浓重的血红色,似乎与她十七岁时那个夜晚的血流成河不相伯仲。

    不知不觉,从遥远的乌木到繁华昌盛的大胤,已经四年了,舒木青望着西北方哀哀地叹了口气。

    大胤的西北方向,是她的家乡,有着“草原上的月亮河”之称的乌木国,虽然国小,但草肥水美,物产丰盛,乌木儿女生活得也多姿多彩。原本多和乐的一个国家,却因父汗太过宠幸左丞的女儿燕然而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十月十九。夜黑,无星月。三更时分,整座皇宫都在沉睡时,燕妃的弟弟燕郡陡然发起宫廷政变,左丞家的亲卫包围了整座皇宫,然后,一场鲜血屠杀拉开了序幕。舒木青永远无法忘记当自己在早已仙逝的母妃宫中被贴身侍女摇醒时,侍女那满面的血腥倏然映入眼帘,惹得她尖叫连连,侍女哆嗦地拉着她,语无伦次地说道:“公……公主,燕郡反了,汗王,汗王被逼得自杀,后宫女眷都被关了起来,公主,逃,你快逃啊!”

    侍女泪流满面地说完后,她却还似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愣愣的,侍女越发着急,哭着拽了她直往外头跑。一出了寝殿,腥浓的血色气味便在一瞬间冲进鼻腔,她终于醒过神来,却是半点眼泪也落不下来,甩了侍女的手,丢下一句“我要燕妃那小贱人偿命”便撒腿往外跑,侍女拦不住她,只得跟在她身后追去。

    “娘娘,晚膳备好了,先去吃些东西吧。”素锦的声音恍恍惚惚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舒木青跟着这声音慢慢走出回忆,眼前血色场景渐渐换了模样——高的树,红的花,八角宫灯悬挂的回廊里一派明亮。

    “素锦。”她轻唤,“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的情景么?”

    “娘娘……”素锦有些心疼地叫了她一声,她怎么会忘记第一次见她的情形。那时,苏将军将舒木青带回营帐,吩咐她来为她梳洗时,她以为自己瞧见了从地狱逃回来的人。那时的舒木青多么狼狈,衣不蔽体,满脸血污,戒备地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大眼,头发乱七八糟,双手死死握成拳,全身都呈现出攻击的姿态。她有些胆怯不敢靠近,恰在此时,苏将军端来一盘吃食,刚叫了声“姑娘”,她立马就冲过去抢过盘子,用手直往嘴里扒饭,边吃眼泪边大颗大颗地落进碗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就捧着碗,扯着喉咙大哭出声,嘶哑的嗓音里透着巨大的悲伤,真真撕心裂肺,听得旁人也忍不住落泪。

    那情形,真真叫人揪心。

    “那是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候。”舒木青忽然对她笑了笑,素锦有些担忧,“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娘娘还是不要太介怀。”

    舒木青摇摇头,“从苏楠帮我入宫的那刻起,我便已不再介怀。今天会突然想起,只是因为我突然觉得四年真是太漫长了,我已浪费了太多的时光,父汗天上有知,一定会责怪我的不孝,所以这一次,即使性命有虞,我也定不会放过此等良机。”说完,不顾素锦的欲言又止,转身步履坚定地走过垂花门,明明在那么亮的灯光下,她整个人却还是显得颓败。

    其实素锦早有所察觉,在章凤宫遣人来松尼庵宣旨时,鸾贵妃虽表面一派平静地领旨谢恩,但心里定然汹涌澎湃,她真的等了太久太久。此番又逢乌木遣来使,贵妃当然不会就此放过报仇的机会,但是暌违后宫三年之久,后宫的格局早已不是当初她在时的那样,青帝新宠柔妃怀有龙种,当年贵妃设了计想扳倒的琼华宫,虽不被太后青帝所喜,但因为娘家家世显赫,如今地位依然稳固,还有新晋的美人常在们……不过,素锦端在腰间的手缓缓收紧,看着舒木青背影的眼里满是坚定的光,不管贵妃决定做什么,她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并且努力帮忙去完成,因为,她不能辜负苏将军对她的信任。

    回宫后的第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所以当素锦轻轻地叫了声“娘娘”,舒木青便应了声,让其进来伺候梳洗。一众宫女鱼贯而入,素锦伺候着她净手漱口,而后为她梳髻。素锦一面梳着乌黑墨亮的长发,一面对她笑道:“娘娘这头发可真漂亮,又黑又直。”

    舒木青笑笑,素锦又道:“今儿个天气好,奴婢就给娘娘梳个蝶髻吧,等下再簪一朵红艳木槿,定然漂亮。”

    “淡雅点吧。”舒木青道,“等会儿送皇子去尚仪宫,弄得这般花枝招展,风言风语传到太后耳朵里就不好了。”

    “娘娘不多等几日么?这才回宫……”

    “越早把他送走我越心安。”厌恶自她的眼里一闪,瞬时又恢复淡淡的模样,接着她道,“昨儿个皇上亲自吩咐了,我怕此刻舍不得,到头来多惹是非。”

    素锦应了“是”,复又规规矩矩地梳了堕马髻,零星缀了点珠花在发间,余下便简单地簪了一支碧玉钗。随后素锦伺候她换上白底儿绣着大朵富贵牡丹的对襟襦裙,宽大的衣袖娉婷袅袅地垂着,更显得手臂纤细,盈盈不足一握。

    舒木青问道:“昨儿个让方银送来的人都齐了吗?”

    “回娘娘,一早儿就在外边候着呢,奴婢这就让他们进来请安?”

    舒木青点点头,素锦伺候着她坐下,让人泡好茶后,这才去外边叫人进来。三个伶俐的宫女并两个太监一一进来磕头,“奴婢(才)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都起吧。”舒木青笑着虚扶一把,众人谢恩之后都站起来。三个宫女,年龄大一点比较稳重的是芷云,余下两个个性都比较活泼,一为芷蓝,一为芷晴。两个太监,一为福泉,一为福寿。久未谋面,众人都有些激动,舒木青安慰着说了些话,苏嬷嬷便抱着小皇子过来请安。

    两岁多点的小人儿,粉嘟嘟的一张脸上尽是笑容,他穿着一身黄色的小长袍,胸前袖子上都绣着大块的龙腾图,头上一顶淡色的毡帽,见到舒木青,就张着手向她要抱抱,舒木青却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半分动作。当初那么小的人儿,如今已慢慢长出轮廓,她紧了紧手,目光虽还在小皇子身上,但思绪已然飘向远方。随着时间的拉长,他会越来越长得像他吗?到那时,日日看着这张脸,她满心的厌恶一定会关不住,可是孩子又是无辜的……

    舒木青闭了闭眼,此刻她无比感谢纳兰晟,是他给了机会让她可以不要时时刻刻看到这个孩子。想到此处,她笑着从苏嬷嬷手中接过孩子,然后吩咐素锦传早膳。一番折腾完,天早已大亮,今日果然是个朗朗的好天气,白云朵朵,柔软如棉花。她抱着孩子逗乐一会儿,正预备送去尚仪宫时,福泉进来禀报说各宫主子前来请安。

    她便叫福泉带来请安的妃嫔们到西暖阁,又叫芷云芷蓝准备些小点心端过去,将孩子交给苏嬷嬷抱着后,自个儿整理了下衣衫,这才端了满脸和善的笑前往西暖阁。

    “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甫一进入西暖阁,众妃嫔便矮身请安,舒木青连忙叫起,“各位妹妹客气了,都坐吧。”离宫太久,新晋的妃嫔一个不识,众人又一一拜会,各自呈了礼上来,舒木青客气地笑着,也一面叫芷云芷蓝回送些东西。气氛原本很融洽,却不知谁突然说了句,“今儿个都约好了,怎么不见柔妃姐姐?”

    “听说害喜害得厉害,昨儿个还闹着要皇上去看看呢。”麒麟宫的良嫔因年龄小,没什么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然而苏美人却骤然变了脸色,昨晚她好不容易盼得皇上翻了自个儿的牌子,结果被柔妃打发人硬是给叫走了,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当下便说,“整个后宫都快被她折腾翻了,不过就是肚子里多了块肉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生下皇子又能怎样,哼,皇长子可早就是我们贵妃娘娘的了!”

    舒木青明了苏美人这是在向她示好,可是才回宫许多关系都还没理清,一时也不便表态,只笑道:“我们姐妹好不容易才聚一下,就不要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大家都尝下这些糕点罢,可是素锦从宫外学来的。”

    “贵妃娘娘笑起来真好看,可见她们刚刚是骗我的,说贵妃娘娘只对太后和皇上笑。”还是口没遮拦的良嫔,一句话说来,大家脸色都讪讪的,舒木青也敛了笑,蓦而起身,“本宫有些乏了,各位妹妹请回吧。”

    说完不顾众妃嫔各异的神色,转身离去,素锦一路沉默着跟到内殿,舒木青才开口道:“素锦,我是不是变得太快了?”往昔,她为了爬上高位,一门心思都花在纳兰晟身上,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她都费劲心思去做去改变,对太后也是一路讨好,因为那时她明了,她就是要讨得皇帝的喜欢,其他人都无关紧要。然而此刻,她与众妃嫔做足迂回的功夫,是因为她没把握再赢得他的喜欢?还是因为对他已然感到极度的厌恶,不愿再借他的宠爱保持地位,所以才不得不用另外的方法来巩固地位?

    “三年的青灯古佛,心境有所变化也不足为奇。”素锦答,舒木青神色有些恍惚,“也许吧。佛祖赐予了我心灵的宁静,却永远不能带我走出仇恨。”三年后的后宫已然不是三年前了,新晋妃嫔增多,说明朝中势力也起了变化,三年前的教训她还历历在目,可是无论怎样,她进宫的目的一直不会变。

    “既然柔妃身体不适,那就由本宫前去拜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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