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巴黎相信爱情-植物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尽管安德烈一再告诉叶子,遇到警察,不要慌,不要怕,该走路走路,该坐车坐车,该干嘛就干嘛,肯定不会有事。可是证件丢失的那段日子里,只要遇到警察她就心惊胆战。她简直无法想象没有sans papier的母亲是怎样一天天度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忍耐力!遭遇间谍事件,在警察局看守所关押了整整两天的她,不仅对警察肉跳心颤,对警察局也心有余悸。但这一次,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早点去警察局走一遭。

    周三终于收到报社寄来的刊登居留卡遗失声明的报纸,下午在学校请好假,叶子准备周四一早就去警局申请补办证件。没想到,偏偏遇上法国工会为抗议萨科奇政府删减退休福利措施,在周四这一天发动全国大罢工,运输部门率先响应,巴黎地区交通霎时陷入瘫痪。

    其实在法国呆了一年多,叶子早已对法国人的罢工习以为常。在法国,罢工几乎成为一种异类文化。宪法赋予公民罢工游行的权利,在宪法的庇护下,法国人便可以因任何事情随时准备走上街头,为扞卫自己的权益而“呐喊”。民间“五天大罢工、天天有游行”的说法虽有些夸张,但“罢工文化”成为法国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却千真万确。每年九月份是各种罢工的高峰季节,诸如银行、邮局、电力公司、航空、铁路、地铁、公共交通的职员罢工最常见,但其他行业,如教师、医护人员、记者和国家公务员罢工也司空见惯。法国人罢工的名目繁多,劳动法上专门有定义。有所谓警告性罢工,短时间停止工作对雇主施压;有“瓶颈”式罢工,专门选择要害部门或要害时间停止工作;有轮流式罢工,企业内不同部门或工种轮流停止工作;还有声援性罢工,也就是为支持其他行业或企业的罢工者而停止工作。但罢工的目的无外乎是要求增加工资、减少劳动时间。就连加拿大新闻记者让-伯努瓦·纳多在《六千万法国人不可能错》一书中,提到法国的罢工潮,说:“就像下雨天一样,抗议示威是法国首都日常生活的常规特色。”

    广播说,这次大罢工是法国十二年来最严重的工潮,全国大众运输几乎陷入瘫痪状态,这也是上任才几个月的法国总统萨科奇所面临的最大考验。劳工部长贝特朗作出警告:“今天对所有乘客是地狱的一天,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几天,甚至无限期持续下去。”

    叶子一听,急了。法国人可以罢工,她叶子不可以当黑户啊!看来,只有去街头租辆自行车骑到警察局。叶子刚准备出门,素素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没去上课?”

    “上什么课呀,我们学校老师全罢工了。唉,法国算是完蛋了,不仅全民罢工,就连第一夫人也罢工了。哈哈,这回有萨科奇好受的。”

    “我要出门了,没时间和你打哈哈。”

    “去哪儿呀?地铁公汽全停了,你能去哪儿?”

    “我得去警察局办证啊。这样黑着,我心虚。不行,我得去租辆自行车。”

    “真是个胆小鬼。告诉你吧,街上一辆自行车都没,早被人租完了,路都被游行队伍堵得死死的,车也开不动。我都是走来的。”

    “那怎么办呀,我不能不去警察局呀!”

    “我看呀,你只有再等等,现在警察都在罢工。不骗你,本来 Michel后天要去美国出差,昨天准备行李时,才发现护照到期,就赶紧去警察局换照,却被告之警察局已不对外办公,全都在准备今天的游行罢工。最后,他们公司只好派别人去了。”

    “啊,法国警察,动不动就遣送这个逮捕那个,多有特权呀,他们罢啥工呀!”

    “抱怨待遇和执法工作条件太差。说他们工资不高,终年在外工作,节假日难以与家人团聚。执法时,还要遭受不良青年袭击,拿他们做靶子。呵呵,太搞笑啦。”

    “唉,真要命,我不会真成黑人了吧!”

    “你急什么,不就是晚几天吗?还怕他们不给你补办!别担心啦,叶子姐,快开电视,二台采访萨科奇老婆塞西莉亚呢,她可真酷呀,居然把总统给炒了鱿鱼,哈哈,连第一夫人都不做了,太有个性啦,如果不是老了点,我都要把她当偶像啦。”

    叶子虽没心情去关心新总统萨科奇离婚八卦,但警察都罢了工,她也只有随遇而安。打开电视,身穿黑色花边吊带裙的塞西莉亚,离婚并没让她形容枯萎,依旧美丽时尚得让人嫉妒。这个女人在从事模特业期间已习惯了鲜花和灯光,养成不露声色,冷眼面对外界的习惯。此时她依旧像平日一样,表情冷漠地答记者问:“过去我始终陪着他,走了二十年,我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他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其实,我并不把自己当第一夫人看。它令我烦恼。我不能保证政治上事事得体。年纪越大,越喜欢简单的东西。我喜欢穿牛仔裤,我不适合这种刻板的生活……”

    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她的身体里没有“一滴法国人的血”。塞西莉亚的父亲是个有犹太血统的白俄罗斯人,母亲是个漂亮的西班牙姑娘。除了家庭因素,塞西莉亚特立独行的性格更来自于她独特的成长经历。还是儿童时,她被严重的心脏病困扰,以致发育停滞。十三岁那年,她冒险做了开胸手术,后来就出落成了身高1.78米的纤细少女。有一天,走在街上的她被着名时装设计师夏帕瑞丽看中成为模特。年轻时的塞西莉亚和一名摄影师订过婚,但六个月后,她却嫁给了比她年长二十四岁的法国电视明星雅克·马丁。给他们主持婚礼的,正是时年二十九岁的市长萨科奇。

    然而,萨科奇举持完他们的婚礼就懊悔地说:“看看我都干了什么,亲手把她嫁给另一个男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我想,我必须要这个女人,她是我的。”当时,萨科奇已和一个叫玛丽·多米尼克的科西嘉女子结婚。接下来的段子天下皆知:在萨科奇的撺掇下,两家人成为了朋友,甚至一起出去滑雪。一天,萨科奇的妻子循着雪地里的脚印跟踪丈夫,竟然来到了塞西莉亚的窗下。塞西莉亚四个月后就办妥了离婚手续,但萨科奇却用了七年才获自由身。八年抗战后,两人各带着两个孩子,最终组建了新的家庭。

    可是在萨科奇当内政部长时,塞西莉亚却红杏出墙,给他着着实实戴了个大绿帽子。并且在他竞选总统之时,闹起了离婚。法国媒体纷纷打出了“如果真的失去塞西莉亚,萨科奇很难完成政治抱负”的预言。萨科奇终于忍下了一个男人不可忍的奇耻大辱,

    叶子望着这个不苟言笑,公众场合十分低调,被外界称为“神秘美人”的塞西莉亚,不由得想起,在萨科奇的总统就职仪式上的她,那晚身着一件意大利PRADA裙装,看起来俨然一时尚女魔头,而不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法国第一夫人。当萨科齐发表完文采飞扬而又气势磅礴的演讲后,塞西莉亚则在一旁悄悄落泪。也许,那时她已经看到今日的结局。然而,总统和夫人两人的亲吻依旧是那晚最动人的画面。

    记者问:您(离开总统)舍弃的东西很多啊?

    是啊,她得舍弃所有金碧辉煌、灿烂眩目的物质和权势地位。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啊!

    塞茜莉亚淡淡一笑,冷冷地说:“让他们去要吧,我走了。今天我要找回自我了……”

    “太酷了,这个女人!”素素击掌大叫,“她简直就是新时代女性的楷模!叶子姐,我们太应该学习她这种做人处世的态度,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自我不能!什么破法国,什么破居留,我们为它们付出的已经太多了,我们是该找回自己啦!”

    找回自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时候,它甚至会成为一种奢望。在没有补办好居留,叶子想自己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好长一段时间,法国总统萨科奇的离婚,一直是各大媒体追捧的头条新闻,它无疑冲淡了法国大罢工的强劲风头。毕竟罢工在法国是司空见惯的事,而总统在任内离婚却是法国历史上头一遭。

    2

    叶子夹着尾巴等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警察局。但她始料未及的是,办事人员告诉她,她的居留快到期,不予补办。给了她一张约会单,要她在一个月后带着学期成绩单和相关材料直接办理下一年的居留。无奈,她只好灰头灰脸地走出警察局。

    进了地铁,叶子改变了路线,决定不回家了,直接去图书馆复习功课。后天就要结业考试了,看来这次考试,她必须全力以赴。这关系到她能否拿到下一年的居留权。在等地铁时,她接到安德烈打来电话。

    “叶子,好消息,已经有康先生的下落了。”

    “真的?”叶子喜出望外。

    “你回家,我详细告诉你。”

    “好,我马上回。”

    这真是太好了,找到康先生就意味着得到母亲的消息。叶子一激动,把考试复习的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立即改乘地铁。到家时,安德烈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安德烈,快说!”一进屋,叶子就迫不及待了。

    “我就是怕你着急,才马上赶来告诉你。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嗯,叶子,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早上,私人侦探打电话给我,说已经找到康先生的下落,我便立即赶去侦探所。他们查到康先生在阿尔城郊一家养老院里。这是地址和电话……”

    “太好了,安德烈,现在还有去阿尔的火车,我要去,我要去找他。”

    “叶子,先别激动。听我说……”

    “不,安德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必须尽快知道。我一刻也等不了啦!我要去,我现在就去——”

    安德烈想告诉她康兴邦的真实状况,但望着像着了魔的叶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时,告诉她真相,只会让她更着急更不理智。他沉吟了一下,说:“那好,我陪你去。现在十二点一刻,我们可以赶一点的火车。你收拾一下,我打电话给Hugo,请他照看伊凡。”

    四十分钟后,两人坐在前往阿尔的火车上。到这时,叶子的心才平静了些,她靠在安德烈的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觉绵长而安稳,一直到了阿尔她才醒来。

    在阿尔,时光仿佛真的凝固了。此时的阿尔城,和一个多月前她第一次看到阿尔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天空还是如此浓烈的蓝,那样凝重、深沉,太阳还是那种炽烈的柠檬黄色。

    安德烈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往郊外养老院。出租车大约走了三十多分钟,停在一座山下。

    司机指着一条弯曲的小径,对他们说:“你们沿着这条路走到山顶就到了。”

    “谢谢!”

    养老院是由一座坐落在山上的旧医院改建的。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松树和橄榄树。老实说,叶子对养老院没有好感。但这个养老院的环境却令人感到相当舒服。在蓝得令人叫绝的天穹下,一座粉色和白色相间的环形建筑,掩映在松林中。

    “叶子——”到了养老院门口,安德烈猛地拉住了叶子的手,“我必须告诉你……”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叶子打断了,“放心吧,安德烈,我知道该怎么做!”她挣脱他的手,径直走向前,推开了那扇黄铜色大门。

    接待两人的是康兴邦的看护,三十多岁的荷娜,她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气力,穿着白色的看护服,棕发蓝眼睛,相貌普通,但十分和蔼可亲。听他们说要看望康兴邦,她既惊异,又欣喜。她说:“你们是来看望康先生的。这真太好了!他住进养老院都快四年了,还是头一回有人来看望他。”

    “我们也是刚刚才得知他住在这里。”叶子连忙解释。

    “的确不容易。当时康先生送来时,情况就不太好,我们又无法了解到他的家人情况,因此无法通知你们。但这些年,康先生一直在努力地活着,我想他肯定是在等你们。”

    荷娜带着他们走过一条长廊。长廊两边都是房间,门都敞开着。有两三个老人拖着鞋子从这头走到那头。白天他们实在无事可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走来走去。要么是到大厅里去打牌,看电视,等待着生命的终止。

    康兴邦的房间在长廊的尽头,他穿着乳白和灰色相间的条纹睡衣,张着嘴,流着口水,半躺在房里一张高高的逍遥椅上。荷娜快步走到他身边,用纸巾擦他嘴边的涎水,高声说:“康先生,你看,谁来看你啦!”

    康兴邦依旧张着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喉咙里发出呼呼地吸气声。

    “他这是……”叶子迟疑地问。

    “两年前,他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荷娜整了整康兴邦的衣服,说:“康先生,今天你应该高兴,你女儿来看你来了——”

    此时此刻,叶子完全惊呆。她根本无力向荷娜解释她是谁。她太震惊了,她想过许多种情景,唯独没有想到康兴邦竟然是个植物人。她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到谷底。安德烈轻轻地把她搂到怀里。

    “你们可以和他单独呆一会儿。”

    荷娜把门带轻轻带上,出去了。

    在安德烈的搀扶下,叶子缓缓地走近康兴邦。他那张不留胡子的瘦长的脸画着痛苦的皱裥,很鲜明地显出他与病魔苦斗的痕迹。深刻的皱痕在眼睛下面一道一道地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下去。塑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凶手,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应该有份儿。

    “康先生……”叶子轻轻地唤着。

    安德烈搬来一张椅子,让叶子坐下。

    “康先生,您认识刘春吗?您知道她在哪儿吗?康先生,求求您,开口说话好吗?”叶子俯向前,轻轻地说。他仍一动不动,张着嘴呼着气,那双混浊的眼睛,永远瞪视着前方。望着只能呼气吸气的康兴邦,叶子几乎呆滞了。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叫不停地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老天爷,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失望。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我都快支持不住了!”

    但是她依旧强忍着内心的憋闷和委屈,抓起他蜷缩在胸前的那只鸡爪似的手,喃喃地说:“我是刘春的女儿,求求您告诉我,我妈的下落,我求您啦——”

    安德烈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的捏住了。他痛心地搂着叶子,极力寻找语句来安慰她:“亲爱的,事情还不那么糟,相信我,我会……”可是说到这里,他却说不下去了。这些话太苍白,这些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惭愧。他甚至什么都做不了,又怎么能给叶子一个虚无的承诺,让她相信!

    荷娜送他们下楼,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很难过。虽然康先生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谁也不认识,但是他的生命非常顽强。就在三个月前,他的病情恶化,我们都以为他再也醒不来了。谁也没料到,几天后,他醒了,他又活过来了。我想,他一定要等今天,等你们来看他。作为他的看护,我已经照顾了将近四年,现在他不仅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希望你们常来看看他,不要抛弃他。”

    走出养老院,叶子的心头再一次被失望笼罩着,整个人都麻木了。安德烈既担心又痛心。两人都没有发觉天空正酝酿着雷雨。刚下山,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一霎时,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

    “叶子,我们回山上躲一躲吧!”安德烈拉住叶子。但被叶子挣脱了。

    她咬着牙齿,一言不答,只管往前走。风、雨、闪电,使她睁不开眼睛,隆隆的响声使她昏昏沉沉,可是她什么都不顾,倔强地往前走。

    安德烈见状,知道再怎么劝她都没有用。他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向前走。在这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上一声声霹雳发出银红的光。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几乎没法开步。好几次,如果不是安德烈用力提携着她,她就跌倒在泥地里。忽然阵雨过了,像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叶子浑身冰冷,冻得牙齿咯咯地响。

    安德烈好不容易拦了一辆进城的车,车把他们捎进了城。安德烈就近找了家酒店。他把叶子扶进房间,放好热水,让她洗个热水澡。他拿了条毛巾随便擦了擦,下楼去酒吧买了瓶茴香酒,又匆匆返回。他刚倒了杯酒喝下,突然听见身后扑通的一声。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叶子栽倒在地。

    叶子病倒,两人滞留在了阿尔。第三天,她的高烧才慢慢退去。早晨醒来,安德烈端来早点。

    “安德烈,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阿尔酒店。”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亲爱的,你病倒了。”

    “什么?”叶子迟疑了一下,似乎记不起发生的事,“我们在这里几天啦?”

    “今天是第三天。”

    “第三天!”叶子想了一会儿,突然惊叫起来:“天啦,我的考试!安德烈,我们马上回巴黎!马上!”

    “叶子,你的身体还不能长途跋涉!”

    “我不能呆在这里,安德烈,我的考试,我不能不错过这次考试。没有考试成绩,我就拿不到居留!快,快,我们马上回去。”

    她一边嚷,一边跳下床。可就在这时,她两眼直冒金星,什么都看不见。叶子身子晃了晃,双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桌子。一阵无法扼制的恶心,使她终于呕吐起来。

    3

    噩运,好像是一种天意,只是电光似的一闪。完全不预备在什么时候,突然之间一切就拿走了一切,让你崩溃。叶子心里很明白,错过了考试,等待她的将是什么。然而,物极必反。经历这一次又一次磨难,这一次,叶子心如止水,不操心不着急,平静得就像没事人似的。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反正总是一死,身上再多几种少几种病,也是无所谓的。她依旧白天去上课,晚上给安德烈父子做饭,再回家聚精会神地做功课。周六,她便搭乘早班火车去阿尔,看望康兴邦。她越是平静,安德烈越是担心。他懂得,在叶子这种表面的平静下,实际上藏着多少痛苦和压力。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下去。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去律师事务所找Fran·ois。

    “老兄啊,情况不妙啊。萨科奇出重拳了。前不久,巴黎警察总局以了解无证家庭的情况和要求,选择性给予无证家庭合法身份为诱饵,在市内开设了四个调查表格发放点,数以千计的非法移民连夜排队蜂拥在这些地方,领取内政部发放的约会表格,希望这次机会能给他们带来好运——身份最终得到合法。但是总局收回表格后,内政部又以不放弃帮助非法移民返回原籍国的原则,将这些受骗的非法移民分批遣返。”

    “这一招真是太阴毒了。”

    “何尝不是,萨科奇是说一套做一套,他现在是四面楚歌,为了争取民意,看来他是一条道走到黑,要拿非法移民做枪使。安德烈,我为你写的申请早就送到警察局,但是选择性给予劳力匮缺行业的无证劳工合法身份也是一个谎言。下一步,警察局会按着申请者的材料找到这些人一一遣返。幸好,我托了警局一哥们,他把你的材料扣了下来,你的材料才没有落到总局手中。看来,获得合法身份是没有希望了。这段时间,你得多注意安全。”

    “其实,我得不得到合法身份都无所谓。但是,叶子她错过了学期考试,可她还得继续换居留呀,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她什么时候换居留?”

    “也只剩半个月的时间。”

    “这事也不好办。现在查得紧,拒了好多学生,我们律师所每天都有为居留被拒的学生上诉的案子。叶子没有考试成绩,又有上次的案底,凶多吉少啊。”

    “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看她居留被拒的可能十有八九。从被拒到遣返之间,还有一个申诉期,但那也只能拖延个一月半月的,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Fran·ois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安德烈,又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法籍人士和她结婚。”

    “只有这个办法?”

    “是的,只有这个办法。”

    “谢谢,我知道怎么做了。”安德烈说完,一步步走出Fran·ois的办公室。

    安德烈沿着里奥立路在走。那些商店的橱窗,在拱廊下闪闪发光。人群在街上拥挤。汽车的行列,散发着闪耀的微光。这就是我,他想,一个泥菩萨,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回到家一进门,伊凡就扑上来。

    “爸爸,叶子做了好多好吃的。”

    “哦,都做了什么——”伊凡牵着他的手,来到厨房。

    叶子掀开锅盖,回头对他说:“是你喜欢的黄油牛肉汤。”

    他走过去闻了闻,赞道:“嗯,好香!”

    “那你一定要多吃一点。”叶子得意地说。

    安德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涌起一阵尖锐的熬受不住的痛苦,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爱情!这个字眼儿可包含着多少的意义啊!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和所有人一样渴望着。可是在异国他乡光滑的冰块上,比在熟悉的习惯了的土地上,更不容易重新爬起来啊。他之所以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等待她变得更坚强有能力,更成熟有承受力,然后离开她。现在,他什么也帮不了她,惟有放她走。

    “好,我一定多吃。”

    “噢,爸爸是馋猫,爸爸是馋猫!”

    听到伊凡的叫喊,两人都笑了。叶子觉得自己的心宁静许多。居留,拿不到也好,以前他因为自己没有身份,害怕影响她的前途,而不惜离开她。现在,她也没有身份了,她和他彻底是一样,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障碍,他也没有理由离开她。执子之手,生死两忘!就这样,和他在一起,静静地坐着,面对一扇打开的窗,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她就觉得足够幸福。

    因为爱,很多事情都可能发生。两天后,安德烈和Hugo,两个男人在塞纳河畔的一家酒馆里激烈地争论着。

    “这太可笑了,安德烈!她爱的是你,你却要我娶她?你疯了吗?”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Hugo,你爱她吗?”

    “我当然爱她,可是……”

    “那就好,你只要爱她,给她爱,就足够。”

    “安德烈,爱她,给她爱,我可以做到。可是你想没想过叶子的感受,她爱的是你……”

    “她没有选择!和你结婚,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不然,她就会被遣返。那么,她的一切都毁了。Hugo,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现在依然不会改变,我不从来不奢望得到,也没有资格得到,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叶子,她承受了太多她不应该承受的痛苦,她需要的是爱,是幸福。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Hugo,这一切,你能给她。”

    Hugo沉默了。他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叶子打电话阻止他让安德烈去找Fran·ois。那一刻,他明白,叶子是多么爱安德烈。安德烈在叶子心中的地位,那是无人可以代替的。尽管如此,他更加无法遏制对她的爱,那不仅仅是爱,那爱里还包含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来自本能的不自觉的一种尊敬。他拿起酒杯,一仰脖子吞下怀中物。

    “行,我答应你!”

    安德烈什么也没说,只用力地握了握Hugo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而Hugo在他离去后,却在酒足饭饱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安德烈能够想象到叶子得知他和Hugo这次谈话内容后的反应。回到家,他把窗子打开。乌云密布的中午,笼罩在房屋的上空。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底下一层楼面上,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他就这样坐在窗前,直瞪瞪望着窗外。有一种古怪的前途茫茫的感觉。

    街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才站起来,去做晚餐。还是往常那个时间,伊凡回来了,叶子也来了。大家一反常态不声不响吃过饭,伊凡乖乖地去一旁看电视。

    望着一言不发的安德烈,叶子有一种不祥之兆。她想打破沉闷,站起来,说:“我去洗碗吧。”

    “坐下,叶子!”

    “你怎么啦?”

    “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这么严肃?”叶子笑道。

    “你有没有想过,下个月你怎么办?”

    “我一猜就猜到了,你今天板着个脸准是为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到约会那天,我去警察局,他们要是不给,我会上诉。”

    “败诉了呢?”

    “那就是天意啦。”

    “不行,你不能再去冒险。我已经向Fran·ois咨询过,目前这种形式对你很不利,你很可能因此失去居留权。”

    “那也没关系,安德烈,我已经想好了。没有纸张,我们就这样生活……”

    “怎样生活?”安德烈厉声打断她,“我担心的就是你这种态度。叶子,你不能没有纸张。你有没有想过,失去合法身份,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会是怎样一种境遇!”

    “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胡说,那你和你母亲的约定呢?你就忍心让你的母亲失望?难道她为你受的苦就白受了?”

    叶子呆住了。

    “现在还有一个办法。你和Hugo结婚,越快越好!至于需要的纸张,Fran·ois先生会为你准备的。”

    “什么,你说什么?”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

    “是的!”

    叶子瞪视着安德烈,浑身打着颤。

    “你们把我当什么啦,物品,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告诉你,我,不是!你们谁也无权决定我的命运。安德烈,我爱的是你,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嫁!如果你不爱我,不要我,我可以走,但是你没有权力命令我嫁给别人。什么唯一的选择,我根本不要什么选择。你也不要拿什么没有纸张来吓唬我。在法国,在巴黎,没纸张的人多得去了,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

    “叶子,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都不想听——”叶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冲了出去。

    安德烈追到叶子的住处。门没有锁,灯也没开,房间里很幽暗。她站在黑黝黝的窗口。窗外那银白色的光芒,照着她的肩膀和头。她显得模模糊糊,又兴奋,又神秘。他犹豫了一下,向她走过去。

    “你来了。”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叶子。”

    “我知道你会来。你放不下心,是不是,安德烈!”她轻声笑了起来,抬手取下发夹,把头甩了甩,头发霎时飞散开来,披洒在肩膀上。突然间这房间充满了沉寂、期待和紧张,仿佛正在酝酿着一个旋涡。一个不知名的深渊,想要把他们吞没。

    “安德烈,要了我吧!”

    她轻轻抖了一下肩膀,丝绸浴衣立即滑了下来;落在她的脚边,宛如一堆黑色的泡沫。她慢慢转过身。她的肌肤很光滑,而那双眼睛,即使在幽暗的房间里,也显得很明澈,好像摄取了窗外寒星的微光。她就像一颗星星在寒冷中裸露着。

    除了心痛,安德烈的身体已没有别的感觉。他缓缓走过去,拾起浴衣,给她披上,把她紧紧地搂到怀里。叶子无力倒在他宽阔的怀里,嚎啕大哭。

    4

    周末,叶子照例去看望康兴邦。安德烈不放心,依旧陪她去。火车上,他们谈不到十句话。自那晚后,他们俩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表面上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其实,他俩心里都清楚,一种离愁无时无刻不跟着他们。

    来到养老院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荷娜和其他看护也在餐厅里。叶子和安德烈没有惊动她,直接去了康兴邦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在浮尘飘扬的阳光中,他那苍老的面容和雾色一样苍茫的头发,似乎闪着光芒。

    叶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静静地看着他。假如这个陌生的男人能开口,他又会对她说什么呢?安德烈不忍心看叶子这样,在走廊里坐着。陆续有老人吃过下午点心回房。住在康兴邦隔壁的阿伊莎见到叶子显得十分高兴。她走进房间,把一双每个手指都戴着戒指的手抓住叶子的肩,感慨地说:“你真是有个良心的孩子,康先生有福气啊!”

    得知阿伊莎的故事后,叶子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感慨。阿伊莎年轻时是个越南舞女,跟过一个美国人,没结婚生了个女儿。怀孕的时候那美国男人甩了她,于是她自己生下孩子靠跳舞谋生。但是在越南一个未婚女人生了个混血儿是很伤风败俗的事情,而且单靠跳舞没法养活自己和孩子。于是她不断地傍老外,男朋友像走马灯一样换。第三个男人是个法国人,就是这个男人把她和女儿弄到法国的。不久,法国男人也抛弃了她。后来为了挣钱她做上了拉皮条的活,专门介绍越南女孩给老外。她对叶子说,为了她的女儿,她什么事都敢干。但是,她命不好,女儿成人后,却不认她。年纪轻轻就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和她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她年纪大了,身体也垮了,只好住进这个老人院,挨一天算一天。

    “其实啊,这老人院真的很沉闷,我还是很想出去。”阿伊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但是如果我找不到一个男人,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荷娜告诉叶子,阿伊莎有幻想症,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爱她,甚至是她的医生。阿伊莎却否认自己有病。她拉着叶子的手说:“医生到我房间时,每次我都听到有个声音对我说——我爱你。可是,我跟医生讲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结婚了,而且有两个孩子。这些男人,根本就靠不住,可他们都靠不住,我又能靠谁呢?”

    阿伊莎说话的时候,一个叫贝尔那的老头跑了过来,向她们要晾衣服的夹子。阿伊莎乐得咯咯笑,眨着眼睛对叶子说:“这老头,我根本看不上,可他还不死心。你快把他赶走,我才不要听他说我爱你呢。”

    阿伊莎和贝尔那吵闹不休时,荷娜回来了。她一一安抚了两个老人后,对叶子说:“贝尔那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现在根本无法分出医生、护士和探访者的差别。”

    叶子望着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康兴邦,心里暗暗想,也许他成为植物人倒是一种幸运。

    临走时,荷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叶子和安德烈随她去办公室。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叶子。

    “康先生会说话时,他嘴里总是唠念叨着叶子叶子,我不懂中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叶子就是你啊!我想他一定是在等你。这是康先生进养老院时交给我保管的。因为时间太久了,我都忘了。昨天在清理东西时才发现。现在你来了,我想我该把它交给你。”

    “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看钥匙形状,应该是房门钥匙。”

    “房门钥匙?”叶子一惊,莫非是康家那幢楼的钥匙!

    叶子紧紧握着那把钥匙,走出养老院。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罗纳河,在阿尔城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急转弯向着地中海奔流而去。

    “安德烈 ,陪我去康家。”叶子说着,就急急地跑下山。安德烈紧紧地跟着她。到达康家时,已是傍晚,如血的残阳把康家那幢破败的楼房染得殷红。安德烈接过叶子手中的钥匙,塞进锁孔里。锁被锈住了,在他用力开锁的时候,他端详着那扇门上剥落的棕色漆,那块标着姓名的圆形搪瓷牌。多少爱恨,多少悲愁,曾经从这道门里穿过去。

    只得咔嚓一声,门锁终于开了。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刚走几步,一只蝙蝠忽地从叶子头上掠过,吓得她尖叫着扑到安德烈的怀里。

    “别怕。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电。”

    “嗯。”

    安德烈四处寻了寻,终于在进门左手拐角处找到了总开关,他打开看了看,发现有根线断了,修好之后,把开关拨上去,屋子顿时亮堂了。他牵着叶子的手,像探秘似的推开一个个门。厨房完全被火烧毁, 黑乎乎,一片狼藉。

    安德烈走到炉灶前看了看,对叶子说:“说不定是康先生做饭,不小心着了火。你看,火势似乎并没蔓延,除了厨房,屋里别的地方并没有明显被火烧的痕迹。”

    叶子点了点头。突然,她想母亲在最后一封信里的话:“妈妈在法国的家很美,客厅外是个大花园,起风的时候会送来阵阵花香;妈妈的床放在窗户边上,晚上想你醒来,一眼可以望见皎洁的月亮……”

    客厅外是个大花园!

    天啦,这客厅外不就是个大花园吗?如果不是破败萧条,起风的时候定会送来阵阵花香。母亲信中的家一定是在这里。那母亲的卧房在哪儿?她的床放在窗户边上……

    叶子蓦地转过身,飞快地查看了楼下的几间房,奔向二楼。二楼有三间房,她推开楼梯边上的两间房,一间是书房,另一间里面虽有床,但床并没有放在窗房边上。那么,中间这间房呢?她挪动脚步,向那间紧闭的房间走去,一阵异样的兴奋遍布全身,心房怦怦剧跳不已。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叶子扭动房门的把手,走了进去。又是一股不寻常的霉味儿。屋里黑漆漆。她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拧亮了灯。房间很大,家具也很齐全,显然是间主人房。叶子缓缓从梳妆台,衣柜,走到床边。她随手撩开床边的帷幔,不由得一惊,帷幔后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双开的大窗户!窗户下赫然摆着一张大双人床。

    这床,是母亲的床么?

    这怎么可能,这间卧室,这个房间确是整幢宅子最漂亮的一间。精致的家具,桌子,柜子,那雕花的大床,怎么会是一个保姆的房间!

    叶子拉开帷幔。一束明亮的月光投射在床上。她跌坐在床上,望着那轮皓月,呆呆地,恍如坠入了梦中。

    “叶子——”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安德烈的喊声,叶子才恍然醒来。她把手撑在床上,想站起来,但手却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回过头一瞧,心立时狂跳起来——

    檀香木盒!

    是母亲的檀香木盒!

    这么说,这里真的是母亲的卧室?

    叶子猛然一阵冲动,她抱住那只檀香木盒,不住打颤。她想站起来,却感到双腿发软。安德烈冲进房间时,叶子捧着檀香木盒,跌坐在床边。

    5

    檀香木盒,是母亲的珍宝。她怎么会把它遗落在康家宅子里?这只说明一点,母亲离开康家只是暂时,她知道她还会回来,所以没有带走它。

    莫非除夕那天,她是陪康太太去了巴黎,康太太卷款逃走之后,母亲害怕康先生怪罪,也一去不复返?

    不,不可能!卷款逃走的是康太太,又不是母亲,与她何干。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么得之真相后,她一定会回来。就算她可以丢掉别的东西,可这只檀香木盒,就跟她的命似的,母亲如何舍得丢下?

    叶子坐在旅馆的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中央那只檀香木盒。所有的问题一个劲地在她脑海里翻腾。

    安德烈说,打开檀香木盒,或许就有答案。

    但是,叶子下不了决心。打开它,会不会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样?她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还有母亲的那间卧房。在安德烈的陪伴下,她打开了所有的抽屉,柜子,她找到了母亲的衣服,鞋子。那都是她认识的,母亲从国内带来的衣物。如果说一个木盒还不足以说明那间卧房是母亲的,那么母亲的日常用品,衣物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足以证明那就是她的房间。但是,一个保姆怎么可能住康家最好房间?这太蹊跷了。

    母亲和康先生……

    叶子简直不敢想下去。

    月亮从窗棂边探出头来,像一张幸灾乐祸的笑脸,偷窥着她。

    “安德烈,给我一杯酒。”

    “亲爱的,这里只有茴香酒,太烈了。”

    “正好,它或许能让我脑子安静下来。里面太吵了,我想睡一会。”

    安德烈从冰箱里拿出瓶茴香酒,给她斟了一杯。她从他手里接过了酒杯,喝着。她很美丽,他觉得自己更爱她了。她的美丽,不是一尊塑像或者一张照片那样的美丽;而是好像给微风吹拂着的草原那样的美丽。烈酒燃然着她的胃,她的身体,她的脑袋。她对着他微笑,倒在枕上,发出了轻轻的酣息声。安德烈为她盖上被子,歪在床边的沙发上。此刻充满着寂静,没有恐惧,没有疑问。

    一阵压抑的哭泣,将安德烈从沉睡中惊醒。他惊异地抬起头,看见叶子捧着一个黑色小本子,坐在那里哭。在这个奇幻、幽暗、寂静的清晨,她的细碎哭声是那样凄婉。

    “叶子,怎么啦?”他奔过去。

    她抬起头,用一双泪眼盯着他。脸色很苍白,很疲劳,好像比往常更脆弱了。

    “我打开了母亲的盒子,找到了这本记事本,是母亲的记事本。频繁的搬家,找工作,干了活却拿不到钱,天啦,这就是母亲在法国的生活。刷盘子,安德烈你知道吗,在餐馆母亲一天要刷上千个盘子。她蹲在那里,双手泡在手里,不停地刷呀刷……母亲太苦了。这些还不算什么,你看,你看,她是怎样躲避警察的,她把自己吊在窗檐下,母亲住过的房子,我都去看过,都是在高楼上,天啦,她怎么能把自己吊在窗檐下,那太危险了,稍有闪失,她就会跌下来啊……”

    安德烈接过记事本,这时,一张照片从本子的夹页里飘下,落在床上。

    叶子拾起来一看,顿时噤若寒蝉,瞪大眼睛望着那张照片。

    那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照片。安德烈认出照片中的男人就是康兴邦,而那个女人,看到叶子惊恐万状的表情,安德烈猜测那女人也许就是叶子的母亲。

    叶子一转身,拿起木盒,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母亲的针头线脑,照片,信件,零碎的物件全都铺散在床上。在那堆她和母亲的照片和她写给母亲的信件当中,叶子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我已看好一幢房子,你定个时间,我带你去看看,如果喜欢,我们就买下来,作我们新家。

    老康

    11月5日

    叶子颤栗起来。天啦,难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她跳下床,抓起照片就往外走。安德烈拿起她的外套追上去,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她却像没有感觉,快步向前走去,衣服飘落下来。安德烈捡起衣服,再次追上去,披在她身上,顺势挽住她的肩头。叶子就这样靠着他,目不斜视地飞奔。

    他们到了一家小酒馆门。酒馆刚开门,里边很空。一个女招待正在抹桌子。

    叶子径直走进去。

    “小姐,你们老板呢?”

    “老板,有人找——”女招待冲着厨房高喊。

    听到喊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请问小姐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您是这里的老板?”叶子惊问。

    “正是。”

    “可是,那天那天,请我吃馄饨的老板,分明是杜老先生啊!”

    男人笑了起来,“哦,那是我父亲。”

    叶子定睛一看,面前这个男人还真像那老头。

    “请问杜老先生人呢?”

    “家父住院了。”

    “啊?他得了什么病?”

    “老毛病,喝酒喝太多,肝脏坏了。不过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请问小姐有什么事找他?”

    “我的确有件很重要的事想问问老先生,杜老板,能不能告诉我医院的地址?”

    男人打量了一下叶子,说:“正好我也要送点吃的给父亲,我带你们去吧。”

    “那真是太谢谢您啦!”

    “你们稍等一下,我给厨房交代一下。”

    叶子和安德烈退出酒馆,在外面等着。不一会儿,男人开着车过来了,两人上车。医院在阿尔城中心,那里遍布古罗马人留下的遗迹。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就可以看罗马圆形剧场。

    杜老先生被护士推到花园里晒太阳。看到儿子来了,就吵着要回去。他儿子是又哄又劝,好不容易使他安静下来。

    叶子走上前去,问:“杜老生,您还记得我吗?”

    他抬眼看着叶子,笑起来:“这不是被我店里的茴香酒放倒的姑娘吗?姑娘,你又来阿尔啦。哦,这回吸取教训,带男朋友来啦,哈哈——”

    叶子尴尬地笑了笑。

    “你们先聊着,我去医生那儿问问我父亲的情况。”

    叶子看着杜老板走了,走到老头身旁,在花圃边坐下,问:“杜老先生,您还记得上次您给我讲的那个康先生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老头笑起来,“茴香酒只是泡坏了我的肝,并没有弄坏我的脑袋。”

    叶子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过去,问:“杜老先生,照片上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老头接过照片,先是一愣,接着又笑起来:“这男人的就是康先生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我当年见到的他一点也没变。”

    “那,这个女人呢,你也见过?”

    老头眯着眼细瞧了瞧,说:“是很面善。我应该也见过。对,对,对,她就是康太太嘛——”

    叶子心里一咯噔,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了,“您,您能确认?”

    “错不了,姑娘!阿尔城的中国人,我个个都能认出来。”

    叶子只觉天旋地转。

    都验证了!一切都清楚了。母亲就是康太太!以嫁给康先生为诱饵,骗光他和钱财,然后逃之夭夭。因为走得匆忙,或者是怕康先生起疑心,她把父亲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檀香木盒丢在了康家。一切都合乎逻辑。但是,这怎么可能?善良的母亲怎么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

    怎会不可能呢?只要翻开母亲的记事本,一切都似乎不难理解。那么多苦难,那么多欺骗,那么多忍气吞声,那么多有苦难言,全压在一个羸弱的女人身上……当她遇到一个机会,或者说,当她一念之差,或许真的什么都可以改变,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叶子耳旁仿佛又响起老态龙钟的阿伊莎的声音:“为了女儿,我什么都敢干!”

    是啊,为了女儿,母亲可以丢掉工作,可以不惜性命去卖血,可以出国受洋罪,还有什么不敢做呢?

    除夕夜,母亲要告诉她一件特别重要的事,难道就是这件事?这的确是一件大事,重要的事!

    一切都一下子崩溃了。天地仿佛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漩涡,要把她吞噬。安德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冰冰的。

    5

    回巴黎的火车起程了。叶子蜷缩在车椅上。自从出了医院,她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安德烈给她倒了杯水。“叶子,”他慢慢地说道,他想说几句截然不同的话,“康太太卷款逃走,只是杜老先生的猜测,没有人证实啊。”

    她望着他。想对他说:别安慰我了。我什么都想明白了。虽然照片中康先生颇有风度,但毕竟是个开餐馆的,母亲喜欢有文化的男人,并且以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她不可能改嫁啊,要嫁她早就嫁了!更不可能嫁给开餐馆的康先生。正如杜老先生所言,嫁给康先生只是一个诱饵。欲盖弥彰,所以她对外宣称改行做了保姆。之所以愿意跟着康先生来到阿尔,那也只是害怕被人知道,过早露馅。毕竟阿尔是个小城,中国人不多,离巴黎又远,深居简出无人认识,成事的几率更高。可是,母亲这一招真狠真毒啊!无辜的康先生被她害成了植物人……

    安德烈捏住她的手。“我相信你母亲不会那样做的。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她点点头。突然她眼里蕴满了泪水,说:“我知道的。”

    “我们会找到你母亲的。我们不能放弃希望。”

    “我知道,我知道——”叶子痴痴地说,“安德烈,你一定要爱我,亲爱的。”

    他没有回答。

    “你一定要爱我的,”她又重说了一遍。“不然,我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躺在他的怀抱里,动也不动地,脸色苍白,几乎全无思虑似的。车窗外的天空卷起了乌云。它们翻腾着,涌过来,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你不应该这么说。叶子,假如你的母亲真的这么做了。除夕那天,她没有回阿尔,就意味着她得手了。那么除夕那天,她一定会想办法上网实现你们的约定……”

    安德烈俯视着叶子。她已经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累了,是该好好睡一会。他轻轻地给她换了舒适的姿势。但是他心里却无法安静下来。

    是啊,得手之后,叶子的母亲的确应该兑现承诺,与叶子见面。即便是除夕那天没有时间,之后她也应该和叶子联系啊。为什么,她没有,而且失踪了?难道是康兴邦得知真相,追到巴黎,对她下了毒手,然后畏罪自杀?

    安德烈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他低头去拿水杯,突然看见叶子口袋里那个黑色的记事本。他拿出来,一页页翻看起来。和叶子在一起的这一年多,他的中文也长进了不少。

    2002年12月5日:今天终于搬了家,跟三个姐妹一起搭铺,这样每月可以多省下100欧给叶儿寄去。不知,叶儿现在怎么样啦。

    2003年1月1日:今天是元旦,不知叶儿在家吃什么。听隔壁大姐昨天晚上去捡了超市扔掉的过期食品,送了几个鱼罐头给我,今天过节我开了一罐,好好的,根本没坏。下回我也跟大姐去捡些回来。好歹可以省个欧元。这事叶儿知道一定不开心,呵呵,我就不永远告诉她。

    2003年5月2日:今天是个好日子。收到叶儿的信了。还给我寄来了照片。这丫头长高了……唉,我应该高兴啊,怎么这么没出息,又掉泪。

    2003年7月29日:今天阿芰请我去餐馆吃饭,这是我来巴黎第一次进馆子吃饭,听说还是个高级餐馆。阿芰还找贵的点,可这顿吃得,唉,我知道阿芰心里苦,那钱!!唉,没有纸张,我们这些女人哪里会有出路,只有熬着,熬到叶儿出国那一天……

    安德烈几乎不忍再看下去,在叶子母亲这看似寻常的三言两语中,他能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一个无证女人在巴黎所受的苦难。他继续往前翻了翻,发现记事本的后面,有一页似乎厚一些。他用手摸了摸。原来是两页纸粘在了一起。他掀了掀,纸粘得还挺牢,看来是人为粘上的。他洒了点水在纸上,然后小心地一点点地掀,终于把两张粘在一起的纸掀开了。那上面写着满满一页:

    我感觉到我的心被他感动了。自从知道我早上有时候来不及吃早餐,他就开始亲自做早餐,在我出门前送过来。都半年了,他天天如此。昨天早晨下那么大的雨,他仍旧来了。看着这倔老头子抱着食盒站在雨下,我的心一下子软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说老康,你这是何苦呢?你有钱又有身份,完全可以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结婚,我一个年过半百,还有个女儿的女人有什么好呢?

    他说,我不管,我就认定你了。什么年轻漂亮的,我不稀罕,我就认准了你。刘春,你就是我等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我不能再让你受苦,也有能力让你过上好日子,还有我们的女儿叶子,我们应该马上把她接来,我要送她进最好的大学。

    一听他这话,我又哭了,我相信他,他不是骗我的。我一个老女人,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好骗的呢?

    我被感动了,心被他俘虏了。我答应嫁给他了。可对女儿怎么说呢,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呢?她能接受吗?这孩子心细,这几年我不在她身边,让她受那多苦。在这件事上,我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更不能让她受到伤害。我必须征求她的意见。那就等除夕那天在网上和她见面,再对她说吧……

    安德烈觉得自己脑门里的那块铅,慢慢地溶化了。叶子的母亲和康兴邦的感情是真挚的,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卷款逃跑之事。那么,除夕那天,叶子的母亲为什么没有回到阿尔,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车到巴黎北站。叶子揉着眼睛站起来,对着他微笑。尽管她的脸很苍白,带着倦容,但是在这个时候,她这种温柔娇慵的姿态,在他看起来,是比任何时候都美的,让他心生爱怜。

    叶子跳下车,正准备向前走。忽然,警车鸣叫,一批警察涌进站口,人们喧闹起来,骚动着。安德烈一把拉住她。

    “有警察查证件。”

    叶子一下子慌了,她的约会纸早就过期了。

    “别慌。”安德烈把背包交给她,镇定地说:“看来,我们俩得分头走。我先走,过去了,你再走。记住,叶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往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来。”

    “安德烈,你要离开我吗?”

    他把她拉到怀里,她的脸,跟他的脸,挨得那么近,连头发也披落在他的肩膀上。脸挨得那么近,他看清了脸上所有的东西。天下更美丽更聪慧更纯洁的脸多的是,然而,眼睛里的这一张脸,又跟别的不同,对他有着一种力量,一种责任。他深情地吻了吻她,笑道:“亲爱的,我会回来的。”

    安德烈说着,大步流星走向站口。一个警察把他拦了下来。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安德烈佯装在身上搜了搜,然后惊呼起来:“我的钱包被偷了。”

    “被偷?”警察上下打量他,冷笑道:“我看你根本没有身份证?”

    “警察先生,我的钱包真的被偷。你看这是我的车票,我从阿尔来。”

    就在那警察正伸手去接他递的车票时,安德烈猛地将他狠狠地一推,转身向后跑去。警察从地上爬起来,吹响了警笛。霎时间,在车站口查证的警察从四面八方奔来,呼叫着一齐向安德烈追去。

    就在叶子走出车站的那一瞬间,安德烈被那帮警察扑倒在地。人们蜂拥而至,都伸着头去看。泪水在叶子眼中打转。

    “向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停,一直向前走——”

    一个声音响在她的耳畔,她奋力从人群中挤开了一条路,走到街上。刚才还吵吵嚷嚷的街道,此刻几乎是空无一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