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使叶子感觉到自己焕然一新。不单单她自己感觉到了,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整个人都变了,容光焕发。不得不相信素素的话:女人是花,爱情就是滋润花朵的阳光和雨露。有了阳光和雨露,花朵就会灿烂地开放。这次学期考试,她跻身全班头三甲,所有人都惊叹,都刮目相看。她创了纪录,她那个专业,学校还从未有女生有过如此骄人的成绩。
从图书馆出来,叶子步履轻盈地往奥特尔路方向走去。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爱。她相信,安德烈给她的爱,是可以化作一种生命的活力。现在的她就像巴黎五月晴空里的一只飞鸟,自由轻快。
她匆匆迈步向前,差一点一头冲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位男生。两人都想闪躲,却都选择同一方向,同时向左,同时向右,不停地闪避。这种熟悉的场面,对于旁观者来说很有趣,对于当事者却十分尴尬。叶子想停下来,可是脚步却还是向左闪过去。人就是这么奇怪,想停的时候往往停不来。终于,他停下脚步,主动结束他们的尴尬,露出微笑说:“或许我停下来让你先过去会比较好吧?”
叶子的脸一下子羞红了,一紧张差点在猛然间停下来时跌倒。他敏捷伸手一捞,稳稳地把她扶住。这一下,她更慌张了,全身皮肤都燥热起来。
他仍在微笑,嘴唇间露出一丝歉意。他的嘴型很有男性气概,阳光在他眼中闪烁,晶亮的眼珠露出有趣的眼神。他身材修长,宽肩窄臀,皮肤带着阳光的踪迹,显然是长期在户外活动造成的。头发乌黑浓密,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还泛着些许金黄。晃得叶子有点眼花。
“谢谢!”
她低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他却笑眯眯伸手一拦。
“嗨,能交个朋友吗?”
叶子一愣,这法国男生的普通话说得还像模像样,准是经常找中国姑娘搭讪。她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巴黎街头,年轻姑娘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搭讪者。这也许是巴黎浪漫,盛产艳遇的一个缘由。如果你不介意,在菜市场都会有殷勤的陌生男子要和你订一个“巴黎约会”;当国人流行“不要与陌生说话”时,巴黎正疯狂地“只爱陌生人”。猎艳,似乎是法国男人的终身职业,他们随时随地都愿意去赞美勾搭追一下女人,至于功败垂成,他们似乎考虑得不太多。有时候叶子都感到好笑,这些法国男人根本连脑子也不愿多动一下,无论老的少的,搭讪时的台词都千篇一律:小姐,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吗?小姐,请允许我送您一朵鲜花吧!她常常暗暗想,也许正因为如此,巴黎的酒吧咖啡馆鲜花店才比比皆是,生意红火吧。即兴的艳遇,可不就像这美酒咖啡鲜花,一杯接着一杯,一朵接着一朵。喝完了,开败了,转身走人。
不搭腔不理睬是叶子对待这些人的惯用手法。当然,那些搭讪者大多数还保持着法国男人的绅士风度,见对方不理会,一般都会知趣走开,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现眼。但他没有让开,反而迅速后退了几步,仍拦在她前面。
“我叫Hugo,能请你喝一杯吗?”
叶子不得不承认,对于欣赏那种男子气概的女人而言,他蛮好看的。但是她对艳遇不感兴趣,更对纠缠者没有好感。
“对不起,我赶时间。”
“就五分钟,三分钟也行。仅仅喝一杯——”
叶子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请让开,不要挡路好吗?”
他笑着闪到一边,右手伸到头顶,做了个摘帽的动作,然后滑稽地把手臂从空中一直挥到地上,像古时绅士那样做了一套完整的“请”的动作,俯首弯腰让叶子过去。
这家伙还蛮有趣!叶子向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脸上还挂着刚才那种友善温暖的微笑。看见她回头,又向她挥了挥手。叶子连忙低下头,笑着向前跑去。记得那是个阴冷的早晨,她从家里出来,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在穿过一个幽静的小巷时,迎面走来一位风度翩翩的老者,他微笑地看着她,停了下来,侧身站着。她从他身边经过,他脱帽向她问好,“Bonjour,mademoiselle,vous être très jolie ! ”然后,他重新戴上帽子,与她交错走开。但是,他的微笑和他的那句“你好小姐,你很美丽”恰似一缕暖风吹进了叶子的心里,叫她一整天心情都莫名地好。不能不承认有的时候,陌生人的一个微笑一声问候一句赞美,的确能叫人心情愉悦。叶子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严肃地对待那个友善的男生。
然而,太阳依旧灿烂,心情依旧愉快。街心广场中央石柱顶端的裸体天使也欲乘风飞去,手中的剑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叶子几乎是一蹦一跳地上楼,旧楼梯“吱吱呀呀”像在唱歌。快到顶楼,她停下来,仰着脖子,一眼看到安德烈的门半掩着。她暗暗一笑,轻手轻脚走过去,准备去偷袭安德烈一下。可她的手刚触到门沿,又飞快地缩回来,面颊一下子涨红了。她看见,安德烈紧紧地拥抱着一个女人。
“怎么会——”
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长喘了口气,把头探过去。然而她立即像被人当头狠狠打了一棒子,痛得简直要窒息。安德烈搂着女人,亲吻着她。女人在他怀里喘息。他们在低声说话。俄语,那是属于他和她的语言。叶子一句都听不懂。他们相拥着向门边走来,叶子慌乱地闪到旁边的卫生间,又忍不住从门缝里往外张望。
他们在门口吻别。女人好半天才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向前走了几步,又猛然转身紧紧地拥抱着他,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点着头答应。叶子紧紧地抓住门,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脸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她看清了,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一头曲卷的金发,高挑丰腴的身材……和她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个丑小鸭,青涩无比。叶子的脸泛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接着又变白——变得惨白;仿佛她身上的血液都从表面收缩回去,连两只手也一点血色没有了。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隔壁门咔嚓一声关了。
叶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靠着门,全身完全失去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推卫生间的门。她才慌张地一把打开门,冲了出来。没想到正巧碰上放学回家的伊凡。他欢喜地叫着,冲过来抱住她。
“叶子,今天晚上做什么好吃的?我都快饿坏了。”
叶子被伊凡拖着进了屋,安德烈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就连他们进门来也似乎没有发觉。叶子一眼就看到屋中央的小桌上放着一小篮点心。不像是店里买的,一定是那女人送的。她想。
“爸爸,我们回来啦!”伊凡边挂书包边喊。
叶子看见安德烈肩膀一抖。他转身站起来,“叶子来啦!”他笑了笑走过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接着张开双臂,迎接儿子。叶子看着他把伊凡抱起来,像往常一样,甩过肩头。伊凡在他肩头哈哈大笑。仿佛一切如旧。但她明显感觉他在掩饰。是的,他在掩饰。不幸的是,他躲闪的眼神,他牵强的笑容,背叛了他。
“哇,有这么多好吃的点心啊。”伊凡冲到小桌前,捧着小篮子左瞧右看。
他俩一齐望向伊凡,都没有说话。好半天,叶子把目光转过来,落在他身上。发现他并没有看伊凡,目光一直盯着那只小篮子,默默发着呆。
她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她强忍着,故作轻松地问伊凡:“伊凡,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他侧过脸来,望了她一眼,还没等伊凡回答,就说:“今晚我们出去吃。”
“噢耶,好棒哟——”伊凡拍手蹦起来。
“为什么?”
听到自己冷冰冰的问话,叶子也愣了一下。正在给伊凡穿外套的他停下,回头带着困惑、惊愕的神情打量了她一会儿。
“听说Findi在chtelet新开了一家,是正宗的意大利餐馆,我们去尝尝鲜。”
他冲叶子一笑,牵着伊凡的手走了出去。叶子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一向总是沉着稳重,今天却心事重重,反常得着实令人吃惊。为什么,难道,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和伊凡停在餐馆门口,回头等一米开外的叶子。
“噢,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吃吧。我忽然想起来,晚上我还有个约会。”叶子躲开目光说。
“那好吧!”
听到他的这句话,她死的心都有。这么拙劣的谎话,他怎么会识不破?可他却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她和谁有个什么样的约会,也不问一下。他还是不是爱着她的安德烈?
“叶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伊凡撅起通红的嘴巴。
她蹲下来,亲了亲伊凡的额头,强忍着泪说:“我今晚有事。改天再陪你一起吃。快去吧,和爸爸一起,多吃些。”
“那好吧。叶子,你有空一定要来噢。”
“好的,再见,伊凡。”
她站起来,在转身的一瞬,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听见安德烈轻轻唤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她装作没有听见,没有回头,飞快地向前走去。拐进小巷,她一气狂奔冲回了家。
她是谁?
屋里寂静无声,好像那寂静已经变成了实体,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似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叶子扑倒在床上,安德烈不会的,他是爱我的!是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两手捂住脸。啊,看在老天爷面上,别折磨我了。我都快疯了。她再也忍不住,肩膀抽搐起来,哭出声来。
2
安德烈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这是一个临街的房间,天花板很低矮。屋里很黑,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烟酒味。女人蜷缩在沙发的一个犄角里,毛毯一半已滑到地上。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蒙马特老旧混乱的街道。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窗子。汽车行人乱哄哄的声音立即随风呼啦啦地刮进来。
女人动了动,把头歪到了另一边。
“索菲娅——”安德烈叫了声。
她没有应。安德烈靠在窗边默默发呆。昨天,他去了医院。一间小小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白皑皑的灯光底下,床上躺着一个曾经还具有希望,在呼吸、痛苦和颤动的生命,而在昨天,它却变成了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那是索菲娅的丈夫罗斯托夫。
一年前,他和罗斯托夫在装修一幢房子时认识的。罗斯托夫也是车臣人,为逃避战乱,与妻子索菲娅偷渡到法国。他是个结实的大块头,因为爱喝酒,脸总是红通通的。在工地干活时,他总是主动来帮安德烈搬些重物,安德烈过意不去,他炫耀着自己鼓起的肌肉,咧嘴一笑:我有的是力气。有时候收工,两人会随便走进街头一间酒吧,喝一杯。他只喝伏特加,说那是他的生命之水。他常对安德烈说,妻子想要个孩子,可是他不能给她孩子。
我的家族,六十年代就有人逃到了巴黎。可他们一事无成,只会躲在破旧的屋子里操着完美的法语,哀叹俄罗斯。哼。他冷笑了一声。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那痛苦也弥漫在安德烈的心里。
罗斯托夫说他不能让孩子再重复他们的痛苦,这种逃亡的痛苦在他们这里结束就行了。他只求工作再多一些,老板们别太黑,他能多赚些钱,让妻子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像个贵妇一样,体体面面出入高级餐厅。吃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他们和别人是一样的,平等的,没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们。说到这里,他总是喝一大口酒,然后咧着嘴一笑:哈哈,我这辈子做的唯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娶了索菲娅做老婆。安德烈,她那时可是我们镇里有名的美女,追求她的小伙子排着长队。她的父亲希望她嫁个有钱人,她却嫁了个穷光蛋。哈哈。当杯中的酒喝光时,罗斯托夫的神情也暗淡下来。唉,也许,她不该嫁给我。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昨天看到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身上被捅了十几刀。安德烈曾悲哀地想:如今他的确什么也给不了索菲娅。
但是此刻看着索菲娅,他知道自己错了。罗斯托夫的死亡并不是他对索菲娅给予的终结。至少,现在他把痛苦给了索菲娅。
窗外传来汽车尖锐的急刹车声,索菲娅身体猛地一抖,睁开眼。她迷迷糊糊看见屋里站着个男人,惊得从沙发里一骨碌站起来,她并没有叫喊,只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用臂肘支住身子,呆住了。
“是我,安德烈——”
“哦……”索菲娅这才松了口气。
“对不起,门没锁,我就进来了,吓着你了吧。”
她慢慢摇了摇头,向前走了一步,身子一晃。要是安德烈不去扶住,她准会瘫倒。
“别,别,请别开窗……”
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
“对不起,我马上关。”安德烈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捡起地上的毛毯替她盖上,她裹着毛毯的身子仍不停地颤抖。“你冷吗?”
她摇了摇头。安德烈叹了口气,飞快地去关上了窗。房间里一下子黑了。仿佛有幽灵飞了进来,蜷缩在角落里,做着无声的啁啾。
“给我一支烟。”
安德烈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支烟点上,递给她。她猛吸了几口。
“他们把他推走了吗?”
“是的。”
“可是他们把凶手放了,是吗?”
“索菲娅……”
安德烈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个晚上,罗斯托夫照旧去酒吧喝了几杯,出门时,不小心撞了一下身旁一个阿拉伯男人。他的道歉声还未落,那男人挥拳就打过来,罗斯托夫闪开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走出酒吧来到街上,那男人带着一帮人冲上来。他们拿着匕首,往罗斯托夫身上一顿乱捅,罗斯托夫甚至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倒在血泊之中。而那些人也立即一哄而散。警察接到街头人们的报案赶来时,虽然当场抓获了两名嫌疑人。但是就在昨天,罗斯托夫停止了呼吸,去了天堂;嫌疑人也变成了街头行人,无罪释放。
“你没必要瞒着我,我都知道。我去了警察局,他们说找不到证据,案发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人能指证那两人就是行凶者。人证物证都没有,过了四十八小时,他们没有权力扣留那两人。这是他们的法律。哼哼,什么狗屁法律,罗斯托夫都死了,他们却说是因为罗斯托夫喝了酒,才引起的那场街头斗殴。”她吐出一口烟雾,烟雾在她脸前化开,给她的脸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半透明的膜。“我明白他们的意思,罗斯托夫的死,是活该。是的,罗斯托夫,你是活该,的确是活该!谁叫你逃到这里来,你逃到这里来,没有身份,本来就是有罪的,可你偏偏深更半夜还跑去喝酒……”
“索菲娅——”安德烈把手按在她颤抖的肩上。
她呜咽起来:“安德烈,我该怎么办?安德烈,他们要火化他,我只能按他们的意思去做,不然,他们就要把我遣送回去。我可怜的罗斯托夫啊,你怎么可以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现在我该怎么办?罗斯托夫,你告诉我,谁能替你伸冤?我不能什么也不做,让你像条狗一样死去……”
“也许我们得请个律师!”
索菲娅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安德烈。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是的,我们得请个律师,请个好律师。我们不能就这样让罗斯托夫白白死去,我们必须为他讨回公道。他没有罪,有罪的是杀他的凶手!”
“能这样吗?”
“怎么不能?罗斯托夫是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不是一条狗!”
“可是,安德烈,请律师得花很多钱,我……”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的。索菲娅,振作起来,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谢谢你,安德烈。”
安德烈打开灯,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了一杯,又切了几片面包,端到索菲娅面前。
“你得吃点东西。”
索菲娅点了点头,把牛奶喝干。安德烈打量着她。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嘴巴很饱满,却没有血色;惟有头发,一种有光泽的、天然的金黄秀发在暗暗显现她的生命。他把她扶到床上。
“好好睡一觉。”他说,“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改观的。索菲娅,你现在所需要的,只是睡眠和一点儿时间。你必须熬过这段时间。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安德烈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这里还有点钱……”
“不,不,我不能……”
“索菲娅,罗斯托夫是我的兄弟,我这样做只是在尽一个兄弟的义务。拿着吧,别跟我客气。”
“嗯。谢谢你,安德烈。大家都害怕警察,罗斯托夫出事后,没有人敢来我家。我不知道,假如没有你,我会怎么办。”
她伸出手来。那手,摸上去是冷冰冰的,可是把他的手握得很紧。好,他想。这已经足够显示出一种决心了。
安德烈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湿润而柔和的风。汽车,行人,几个早就在街角上拉客的妓女,啤酒店,小饭馆,烟草的味儿,开胃饮料和汽车尾气——动荡而匆忙的生活。这生活是如此现实,如此残酷。一个人的死,在它面前太微不足道。
3
素素说:遇到情敌,要么主动出击,要么忍气吞声。
理智的叶子不相信自己遭遇情敌,更不相信安德烈会背叛他们的爱情。但恋爱中的女人,往往不会保持长久的理智。爱情是自私的,爱得越深,能保持理智的时间就越短。叶子一会儿觉得自己太过敏感,草木皆兵;一会儿又认为自己直觉正确:首先她无法解释自己亲眼所见。是的,她的确亲眼看见安德烈亲吻那个金发女人。而且,她还是个俄罗斯女人。第二,自从那女人出现后,安德烈这段时间几乎没有来她这里。给他打电话也总是匆匆挂断。她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冷淡。
叶子决定主动出击,她要去问个明白,就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这样独自猜来猜去,就好像在喉咙里卡住了一个异物,既无法咳出来,又无法咽下去,真的是太难受太痛苦。
可是,当她终于鼓足勇气去兴师问罪时,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只有伊凡独自在家。
“爸爸说他有重要的事情,一大早就出门了。”
星期天,会有什么重要事情,还把伊凡扔在家里?这太反常了。
“伊凡,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伊凡摇了摇头,“我想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那好吧,我们一起等。”
叶子默默坐下,看到桌上有份几天前的《Métro》。地铁报是份免费报纸,许多版面都被广告占满。她拿起来随便翻着,在报纸左下角,有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新闻,旁边还有一张图片——一个哭嚎的女人怀里抱着个流血的男人。她心里猛地一跳,这女人不就是她看见的那个女人吗?叶子慌忙去看那条新闻:据巴黎检察院披露,昨日凌晨巴黎发生一起斗殴事件,导致一人丧生,死者系俄罗斯籍非法移民……
“这是索菲娅阿姨,她的丈夫被坏人杀死了。”伊凡轻轻地说。
“伊凡,你认识她。”
“是的……”
叶子的心痛得令手一抖。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也为自己感到惭愧。她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来。
“伊凡,想不想去找爸爸?”
“想——”
“那好,我们去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没关系,我打电话问他。”
她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好半天,没有人接。正准备挂断时,有人在那头叫:“Allo”,却不是安德烈的声音。
“请问安德烈在吗?”
“他上屋顶了,你要留口讯吗?”
“不,谢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那边的地址?”
“当然可以。”
叶子记下地址,挥手对伊凡说:“走,我们现在去找爸爸。”
伊凡雀跃跟在她后面。一刻钟后,他们已坐上了通往郊外的小火车。出了车站,是一条小街。叶子牵着伊凡的手,越过两旁精心修整一新的房屋,整洁的屋前花园和小巧玲珑的店铺,来到了一个通往大街的石级。路边簇拥着茂密的树丛,穿过它们就可以看到巍峨的缇培克城堡。安德烈在这里工作。
“这个地方真漂亮,”伊凡拉了拉叶子的手,“我爸爸在这里吗?”
叶子点点头:“是的。”
花园前的大铁门是开的,伊凡飞快地从门缝里钻了进去,张着双臂向前跑去。
“伊凡——”叶子忙追了过去。
“爸爸,爸爸在那儿。”
叶子顺着伊凡指的方向望去,在城堡前的回廊上,安德烈正与人谈话。伊凡兴奋地拉着叶子,一边向前跑,一边欢呼着:“爸爸——”
安德烈抬起头来,看见他们俩愣了一下了,但很快就跑了过来。
“叶子,你们怎么来这儿啦?”
“我们想来看看你怎样工作,是不是,伊凡!”
一走近他,她的心情就好起来。在这里,她闻到了温暖的空气,喷发着清新的气息,就像香槟。
“对——”
“我刚接下这个城堡的修葺工程,正在和主人定方案。”
这时,回廊上那个男子也走了过来。安德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是缇培克城堡里的王子……”
阳光迎面照过来,晃得叶子眼花,但她还是看清了他是谁,不由得心中一颤。
“我是Hugo ,欢迎你们来缇培克城堡。”他定定地望着她,眼里脸上都是笑容,向她伸过手来。“这次,你总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叫叶子。”
叶子不自然地笑了笑。
“噢,叶子,很美的名字。”
“我叫伊凡——”
“哦,小伊凡,我早就认识你。”他蹲下去,把伊凡抱在怀里。
“是吗?我怎么不认识你?”
“因为我见到你时,你在睡觉呀。”
“Hugo,我还要去和你父亲商讨方案。”
“放心去吧,他俩交给我啦。” Hugo说着,冲着叶子眨了眨眼。
安德烈叮嘱了伊凡几句,冲着叶子笑了笑,拿着资料离开了。叶子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怅惘。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建筑师。” Hugo走到叶子身边,说。
叶子点了点头。
“走,我带你们去参观一下城堡。”
跟着他,叶子有点窘迫,她来这里只想见安德烈,虽然刚才看到他在笑,可她能感受到他正在默默承受那个巨大痛苦的折磨。然而,和叶子重逢,Hugo充满欣喜之情,阳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沉默中,他觉得自己必须说话。
“我猜你在六大上学吧,我是索邦的,念戏剧。”见叶子不答理,又问她是否喜欢歌剧。
叶子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懂,也不喜欢歌剧。”
被叶子猛地一呛,Hugo一愣。她瞧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太没礼貌,便无话找话地说:“这城堡真是你家的?”
“嗯。确切地说是我父亲的。”
“这么说,你家很有钱?”
“哈哈,你怎么会这样问?”
“不是吗?城堡里住着的不都是些 贵族吗,被许许多多的仆人侍奉着。”话一出口,叶子自己吓了一跳,她的话里分明透着股怨气,好像她就是个女仆似的。而他却笑起来。
“哈哈,你从书里看来的吧。哪一天我要是继承了这座城堡,我可能会破产。”见叶子不信,他接着说:“这座城堡已有四百多年历史了。每年都有维修工程要做。光是屋顶,接近一万平方米,往往是这边刚修好,那么又漏水。每年都得好几万欧元。遇上大修,几十万欧元还不一定拿得下来。它是个无底洞,这些年早就把我父母的积蓄吞了个精光。你想想,我大学毕业后,每月最多也就拿两三千欧元,哪有闲钱去打理城堡。”
“哦,那城堡怎么办?”
“也许我会把它改建成一个酒店。”
“那多可惜呀!”叶子没缘由地觉得可惜,也许是小时候看的那些书和电影,对城堡的敬畏和向往深植于心,一见古堡,脑子里立即闪出中世纪贵族生活的画面来:男女主人站在意大利青云石阶上,在高大雕花木门下接待客人,把他们引进六七米高,一百多平方米的客厅;一起到无垠的森林领地,骑马打猎;在溪边垂钓花斑点点的鳟鱼,或者湖里泛舟;晚上围着玫红大理石壁炉,对着橡树木烧起熊熊炉火,烧烤猎物,品尝古堡葡萄园出产的红酒,闲话古今……
她望着那些美丽的窗子、角窗和塔楼,以及通往城堡正门的漂亮的弧形的阶梯,叹了一声。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叹息,她在城堡酒店里度过了终生难忘二十二岁生日,早已经领略过城堡酒店的魅力。后来叶子在法国一本《大宅与古堡》杂志得知:法国有一条豪华酒店连锁线“驿站与古堡”,成员多数就是古堡改建的酒店和餐馆,还有原来是磨坊、修道院、碉堡或者地主庄园,全部古色古香,都很有特色。
Hugo看了她一眼,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想变卖或让它垮掉,就得找出路。现在像这样不大不小的城堡几乎成了法国人的一块心病。人人都想保留这些历史文化遗产,可是现在大多数拥有城堡的家庭几乎丧失了这种能力。要不然怎么会有没落贵族一词出现呢。许多家族不得不纷纷出售城堡。八十年代初,英国地产大热,相比之下,法国楼价显得十分便宜,城堡就更诱人。那时二三十万法郎就可买下一座。英国人受不了诱惑,在法国掀起了古堡狂潮。后来日本人也来大肆购买。他们买下城堡后,既不修葺也不居住,而是把城堡里的古董古画,家具装饰,甚至是壁画,只要是能取下运走的东西全都偷偷运回日本,高价出售。等法国人发现时,古堡只剩一个空壳。”
“这太可恶了。”
“可恶的还不止这些,有的日本人还干脆一把火把空壳城堡烧毁,再向保险公司索赔。”
“我的天,他们怎么这样卑鄙。”
“从这里往前一公里,就有一座被日本人烧毁的城堡。”
他向前指去,有点激动地说:“我必须保住这座城堡。即使是把它成酒店,我也会保持它的原貌。”
刹那间,在叶子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神气的图画:身着酒店礼服的Hugo笑容可掬地站在打开的大门旁迎接客人!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起来。
“叶子,看,那是什么?”伊凡指着城墙上一只怪兽问。
“猜猜看,是什么?” Hugo笑眯眯地望着她。
那是一个张着大嘴的怪兽,黑白相间的长尾巴从城堡顶端一直拖下来。
“不会是条龙吧!不过这条龙也太丑了点……”
“哈哈哈——”还没等叶子说完,Hugo已经大笑了起来。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安德烈走了过来。
“爸爸,那是条龙吗?”
“呵呵,那是条排水管道。”安德烈笑道。
伊凡冲着叶子伸了伸舌头。叶子也忍不住轻轻一笑。
Hugo说:“虽说我出生在这里,但安德烈才是这座建筑的知音。不如我们让他当导游,再逛一圈。”
叶子扭头望向安德烈,发现他站在那里,正默默地注视着她。当她的目光在空中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并没有闪开,仍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里灌满了热情和温暖,令叶子一扫多日来的忧虑。如果不是Hugo站在一旁,她真想扑进他的怀抱,依偎在他结实的胸膛,享受几分钟受到爱护的感觉。心情绽放了,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走过磨坊时,红里透黑的夕阳正挂在城堡背后。伊凡看到一群蝴蝶,呼唤着叶子向前跑。叶子快活地追过去。她身轻如燕,夏日的夕阳映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像个精灵。
“啊,她真美。”Hugo情不自禁地感叹。
安德烈看了看Hugo,发现他跑向她时,眼神充满了爱慕。安德烈不由得停住脚步,望着他俩在夕阳下嬉戏,脸色有些苍白。
他和她,才是一样的!
4
下了一个星期雨的天终于阳光灿烂。素素打来电话说,荣军院前的郁金香全开了,约叶子一起去拍照。这么晴好的天气,不利用一下真是浪费。叶子答应了。经过Chtelet广场时,看见一群年轻人在那里散发传单,闹哄哄。
叶子正想拐到另一个地铁站口,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叶子,叶子——”
她诧异地停下来,四处张望。只见Hugo从人群里钻出来,笑着跑向她。
“嗨,真巧,又遇上你啦。”
“嗨,你们在干什么?”
“这些都是城墙联合会的朋友,我们正在招募暑期志愿者呢。” Hugo说着,拿了一张传单递给叶子,“怎么样,有兴趣加入我们吗?”
叶子听安德烈讲过法国城墙联合会,它完全是一个群众团体,以保护和修复古迹为宗旨,发起“城墙行动”,组织年轻人参加保护文化遗产活动。虽说法国有悠久的文化遗产保护传统,早在大革命时期,共和二年法令就规定法国领土内的任何一类艺术品都应受到保护,这使得大量文化遗产在动荡时代免遭浩劫;而且现如今在各国广泛开展的“文化遗产日”也是法国人的首创。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高楼大厦要在巴黎市中心立足,老城区因街道狭窄,房子设施陈旧,卫生条件差,供电不足,也面临过即将毁灭的厄难。城墙联合会因此应运而生。他们认为正是巴黎这些老屋、老街,构成了巴黎的历史文化空间。巴黎人的全部精神文化及其长长的根,都深深扎在这里。在他们的带动下,巴黎人终于把巴黎的老屋老街原汁原味地保护了下来。
“你不会是以权谋私,在招募义工修整你们家的城堡吧。”
“哈哈,你可真幽默。这个暑期我们会去卢瓦河古堡工作。”
“可是我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
“没关系,会有专家带队哟。”
两人正说着,素素突然冒出来,拍着叶子的肩,大叫:“好哇,被我抓了个现形。”
叶子吓了一大跳,“你这个家伙,要吓死我呀。”
“没做亏心事,怎么会吓死。”素素嬉笑着打趣,“还不快介绍,帅哥是谁?”
“这是Hugo。”
“嗨,你好。我是 Mélissa,叶子的好朋友。”素素等不及叶子介绍,早就扯开嗓子自我介绍,边说边上前去与他行贴面礼。在Hugo低头的一瞬,她在他耳旁低声说:“小子,前几天是不是你惹得我们叶子心情不爽呀。哼,叶子这么好的好女孩,只许爱,不许欺负哟。哼哼,下次你再敢造次,小心你的脑袋。”说完她夸张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Hugo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反应迅速地说:“我一定遵命!”
“这才是好孩子嘛!”素素也跟着哈哈大笑。
“你们俩在嘟哝什么?”
“没什么,只是个小秘密。”素素冲着Hugo眨了眨眼睛。
“喂,你跟他这么挤眉弄眼的,就不怕Michel看见。”
“哈哈,我只看他一眼,你就吃醋啦。小气鬼。”
“你——”
“哈哈。”素素闪到人群里,把 Michel拉了出来。哪知Hugo一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扑了过来。“Michel——”
“Hugo——”
两人叫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把素素和叶子都看呆了。
“我们俩中学是一个足球队的,后来我转校了,就没有再见面。几年了,Hugo?”
“快六年了吧!”
“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再见。哈哈。” Michel乐得抱着素素狠狠地亲了一口,“宝贝,你真是我的女神,把我失散多年的哥们也给找回来啦。”
“喂,你别把口水都弄到我脸上,我刚化的妆呢。”素素笑着躲闪。
“今天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我赞成。”
“那,你不去拍照呀?”叶子拉了拉素素,她有点害怕Hugo射向她的目光。
“要拍照,一定不能少了Hugo,这哥们从六岁就开始玩摄影,绝对的专业。” Michel拍着Hugo的背说。“干脆这样,我们先帮Hugo发传单,之后让他请客,再去拍照。”
“噢耶,太棒了。”
素素欢呼起来,拉着叶子钻进队伍里。Hugo把传单分发给他们。看到Hugo带回两个漂亮中国女孩,那群法国年轻人都欢呼雀跃。强大青春的朝气感染着叶子,她仿佛又恢复到童年时期的状态——活泼和欢快。她兴奋地向行人散发传单。
“社会都在高速发展,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钱修理那些破房子,有意义吗?”
猛然被人问到,毫无准备的叶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着急时,Hugo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露痕迹地接过问题,几句话就将那人说服。叶子不由得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我可以登记吗?”
“当然。”叶子递给他表格,往口袋里一摸,没有笔。他笑着把一支笔递过来。
“谢谢。”帮人登记完,叶子对他说。
“是我应该谢谢你。”他突然狡黠一笑,凑近她说:“你脸红的样子,真是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叶子又不争气地面红耳赤了一回。她只想从他身边逃开。但他却穷追不舍。
“不要跟着我,好吗?”
“我有跟着你吗?我们活动结束了,我也要等Michel他们。我们不是约好,一起去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吗?”他笑眯眯地望着她。
慌乱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全身。虽然她觉得这个男生有点可恶,但他身上似乎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吸引她,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之时,又令她感觉很舒畅。感觉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可否认,Hugo所表现出来的,是风趣幽默,率性真诚,一个绝对完美的男人。叶子相信,女人很难抗拒他的魅力。特别是他的笑容,最简单最自然,却是最令人动心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叶子破天荒跟着他们疯了一整天。
四人从酒吧里出来,已是星光满天。素素把叶子往Hugo怀里一推,“我们都喝高了,送美女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啦。”
“保证完成任务。” Hugo笑道,顺势把叶子捞进怀抱里。叶子有些恍惚,她居然没有推开他,而是就这样顺服被他搂着,笑眯眯地看着素素和Michel手挽手钻进地铁站。等她回过神来,从她怀里挣开,又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天已黑,他看不见。
“叶子,我正在学中文,你愿意当我的中文老师吗?”
“好哇。”她顽皮一笑,“不过中国人拜师是要磕头的哟。”
“只要我的中文老师每天笑口常开,我愿意磕一百个头。”他说着,作势要往下跪。叶子一把拉住他,“你还真跪呀。”
“当然,我是真心要拜你为师的。”
他握住她柔软的手。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种少有的充满光彩的目光。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抽回手。
“徒弟可不是随便收的。”
“那,你可以考试我。”
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楼前。她站住,望着他,有点犹豫下一步是请他到家里喝一杯,还是就此告别。
他也望着她,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似的,咧嘴一笑:“不管你收不收我做徒弟,你这个老师我拜定啦!哦,别急着回答,可以想一下,想一晚,或者下一次见面再告诉我答案。”他上前一步,与她行贴面礼,“叶子老师,有什么用得上徒弟的,尽管吩咐!”叶子心头一热。有几点雨落下来,打在地上。他抬头看看天。“呀,不好,要下大雨啦。我得走了。老师,再见!老师,晚安!老师下次,一定要请徒弟到家里喝一杯哟!”他一边后退,一边向叶子抛飞吻。看到叶子笑起来,他站住,挥挥手,接着转身向地铁站跑去。
5
“安德烈,谢谢你。”从律师楼出来,索菲娅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她靠在人行道的栏杆上,抿了抿嘴,像是在下决心似的。“不要再为这事奔波了。这些律师都是一样的,除了收钱,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凶器没找到,又没有人证,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这官司根本没法打。再说现在凶手也放了,没用的……”
“索菲娅,我们不能放弃。”安德烈伸手扶了扶她,“我想,我还可以去找一下我的朋友Fran·ois……”
“不必了,他已经死了,何苦让你再去欠人家人情。是的,罗斯托夫他死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安德烈,我不能再把你的钱投进这无底洞里,你还有伊凡,他需要你。你们还要生活,需要钱。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就此罢手,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我相信,罗斯托夫也会赞成的。”
“索菲娅,原谅我。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好一会儿,安德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索菲娅,“我只有这么多,你先拿去应应急吧。”
“不,我不能再拿你的钱。”索菲娅把信封塞回他的手中。“我已经很欣慰了,罗斯托夫和我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放心吧,安德烈,我有我活下去的办法。”说着,她淡然一笑,避开安德烈的目光。“安德烈,我要搬家了。”
“嗯,也好,那间房对你来说,太多回忆。”
“不,不是那样的。”索菲娅愣着神说:“那个叫保罗的法国警察,看上了我……”
生活真是个高明的导演!安德烈记得那个身材圆滚的法国警察,在办理罗斯托夫案件的时候,他那两只灰色的眼睛就一直滴溜溜在索菲娅的身上转。安德烈心里一阵痛,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所有他不愿意看到的,都那样发生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论心里多么希望帮她,仍什么也帮不了她。
“原谅我现在才告诉你。”
“索菲娅,你……”
“不要劝我,安德烈!”
“索菲娅,保重!”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死亡的钟声?婚礼的钟声?谁知道呢!在生活中,苦难和欢乐总是相距很近的。
“谢谢!”
她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向他笑了笑,走过了马路。他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忽然松了口气。找个法国警察做靠山,也许对索菲娅来说是件好事。生活,就是这样例行公事般,不久,一切又变得简单。习惯吧,别再杞人忧天啦!
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在一家蛋糕店橱窗前,他停了下来。
她捧着蛋糕,站在那儿笑,嘴角上还残留着白色的奶油……
叶子。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橱窗中央那个两层的蛋糕装饰得真精美。那是她喜欢吃的意大利芝士蛋糕。他没有犹豫,推开蛋糕店的门,买下了它。他决定去学校接伊凡,一起去叶子那儿。他们会有一个温暖又美丽的夜晚,那是他一直向往的。一股暖流传遍安德烈的全身,他拎着蛋糕,走出了蛋糕店。
安德烈来到学校时,离伊凡放学还有半个小时,他便走到对面的咖啡馆,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叫了杯咖啡,边喝边等。三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安德烈看到学校大门打开,老师领着学生们出来了。他掏出零钱搁在咖啡盘里,刚一站起来,就看见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十几个警察跳下车,把来接孩子的人们团团围住。
又是查证件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坐了下来。
他的猜测没有错,果然,警察吆喝着让人们拿出证件。不一会儿,人群里有个华人老者,被警察铐上了手铐。
“我是来接孙子的,为什么抓我?”老人恐慌地呼喊。但警察不理,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警车旁。安德烈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不能动,如果冲出去,他的命运就会和那老人一样。
“学生马上放学了,你把他抓走,谁来照看孩子?”
“你们这样做太不人道了!”
人们纷纷围上来警察,质问一声高过一声。警察招架不住,放出警犬想驱散人群。两只又高又大凶神恶煞般的黑犬冲进人群,一路狂吠。这一下,人们更加愤怒。他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警察警车团团围住。几个警察挥着警棍赶开车边的人,架着老人往车上塞,警车立即鸣起了喇叭。
“学校门口不能抓人!”
有人冲到警车前面,躺倒在地上,阻止警车开走。不一会儿,又有两辆警车呼啸而来。警察与群众几番较量后,放了催泪瓦斯,人们呼天抢地地散去,警察们把老人塞进车里,呼啸而去。
安德烈像一尊石像般,凝视着窗外。刚刚一个小时之前的想法,此时此刻被他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罗斯托夫的命运,无证老人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再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是的,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私欲,而毁掉叶子!他的心在呐喊。是该做决定了!
安德烈站起来时,仿佛又死了一次。这一次好像更彻底一些。但他走出咖啡馆时,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内心里十分平静,然而,那是一种冰冷、绝望的平静。老师把伊凡送了出来,他谢过老师,牵着伊凡的手往回走。
“爸爸,刚才你遇到警察了吗?”
“没有。”
“那些警察可坏了,他们抓了人,还把我们同学吓哭了。”
“儿子,你怕吗?”
“我才不怕呢!爸爸,你怕吗?”
“爸爸也不怕。”
安德烈为自己感到羞愧。谎言,使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仅懦弱,而且愚蠢。
登峰造极的愚蠢!
6
安德烈来电,星期天会和伊凡一起来吃晚餐。
几周来一直存留在心中隐隐的伤感,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叶子感到一阵清爽。她在满怀炽热的期待中度过了星期六。星期天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她得整理房间,她得出去采购,她得做好一切准备,像第一次一样要给他们惊喜。
现在天气渐渐热了。经过仔细考虑,她决定做一道鸡丝凉面,开胃菜应该是他们都喜欢的葱爆鲜虾,正好配上次他送的白葡萄酒。还要煲一锅香浓的牛肉汤。
叶子穿上了牛仔,把头发束到脑后,就出门去采购。星期天,美丽城有集市,菜蔬不仅便宜而且新鲜。她选好蔬菜,在土耳其人那里买了牛肉,又到海鲜摊上买了虾。拎着满满两大袋子菜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叶子感到生活如此的亲切。
刚一回来,手机就响了。安德烈告诉她,他提前收工,两点钟会带伊凡准时来帮她做晚餐。叶子一高兴,差点把装牛肉的纸袋掉到地上。她匆忙地看了一下手表,上帝保佑,时间还足够。
接下来的时间,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叶子的快活了。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忙碌于厨房之中。为了能和他们过好宝贵的每一秒钟,她准备好吃饭时的每一个细节。洗好黄瓜生菜和香菇,煨上牛肉,剥好虾煮好面。
然后,她舒舒坦坦地冲了个澡。
当安德烈牵着伊凡出现在楼门口时,叶子已经打开了门。她穿了件粉色的连衣裙,头发在脑后绾了个结。亭亭玉立,就像夏日里一株莲。他们脸上露出的都是欣喜之情。然而,一想到即将失去她,安德烈心痛得绝望。但他掩饰得很好,让她只看到他的笑容。
“索菲娅,现在好吗?”
“好。”
“案子有进展吗?”
“她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
“我们……”他叹了口气,“我们无能为力。”
她走到他身后,抱住了他。他强忍着心酸,假装无事地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宝贝,现在生活又恢复了原状,也许是件好事,”他转过身,“不是吗?”
“嗯。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他用力地抱住她,故作轻松地说:“好吧。不过不是今天哟。”
“叶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呀?”坐在桌旁的伊凡敲着碗问。
她笑了,心里感到一种很久未有过的舒畅和愉快。这段时间的担心和忧虑,今天看来突然都变成了完全无聊的东西,胸中的噩梦也消失不见了,重新回到了它产生的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去了。
“马上,小馋猫。”
“今天让我来为你们俩服务,”他把她送到桌边,拖开椅子扶她坐下。“我可是专业的gar·on。”
“好耶!”伊凡叫起来。
“真的么?”
“不相信。那就看我的!”他把围裙往腰间一扎,又找了条白毛巾搭在左手腕上,弯腰俯身,做个了请的动作。然后,动作娴熟地摆好餐具。
“呵呵,还真有点像呢。”叶子笑道。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一只手高举个托盘走过来,为叶子和伊凡上菜。上的菜是葱爆鲜虾。然后他拿出一瓶Burgundy - Chablis,像酒保一样,左手握住酒瓶下半部,把酒标向叶子示意。
“ Mademoiselle,这是来自布根地二十年陈酿夏布利白葡萄酒,它矿物质的特性里带着鲜草的香气,就像这位美丽的姑娘,高傲清丽、桀骜不驯里却又带有孩童般的清纯和顽皮。”
叶子抿着嘴笑。他斟酒的动作自如优美,旋转酒瓶的动作简直帅呆了。
“干杯——”
笑声像一只只小鸟,飞出了小屋,飞上了天空。安德烈情绪像特别好。他甚至开始讲起他的大学生活来。几乎不用劝,他喝光了那瓶夏布利。他晃晃空酒瓶,呵呵笑道:“我早有准备。”他从桌子底下的纸袋里掏出一打啤酒,连开两罐,递给叶子一罐,劝她一定要干杯。叶子虽然觉得他有点反常,但这是一种难得的轻松,她愿意放纵一下。她笑起来,拿起啤酒罐与安德烈碰杯。
他们越过桌子相互对视着,他讲起了小时候的糗事。
小时候,和伙伴们玩爬树,他们谁也爬不过我。邻村有个男孩不服气,要和我比试比试。我们被小伙伴们簇拥着来到树林里,选了一棵很高很大的树,然后往上爬。爬了没一会儿,邻村男孩就被我远远甩在后面。伙伴们顿时欢呼起来,安德烈,你真棒!安德烈,好样的!我听了,心里美极了。在伙伴的欢呼声中,我越爬越兴奋,越爬越高。我记得爬了一半我还往下看了看。小伙伴们变得那么小,我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看见他们挥舞着手蹦跳着。我更来劲了,一口气爬到了树梢。我像是从水里蹦出来一条鱼,一下子看到了天空,它是那样地蓝,那样美,离我是那样的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吓得我两手紧紧抱住树干,好半天一动也不敢动。我向下挥手,我的同伴们就像一只只小虫在地上蠕动。我的呼喊,他们谁也听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声音消失了,缓慢的语调也没有了。她却什么也没觉察到。坐在黄色灯光下,她眼睛注视着他,她听着。他继续说:
刚开始伙伴们还仰着头看,寻找我,但他们从下面往上看,比我从上面往下看,情况甚至更糟,茂盛的枝叶包围着我,他们根本看不见我。没多久,他们都不耐烦了,陆陆续续离开,去玩别的游戏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树上。一些飞虫嗡嗡叫直往我耳朵,嘴巴里钻,我开始害怕了,脚肚子开始打颤。既不敢往上看,也不敢往下滑。我就这样挂在树上,一动也不敢动。最后啊,老爸打电话到消防队,消防队开来大吊车,才把我解救下来……
哈哈,哈哈——
叶子放声大笑,笑得扑倒在桌上,身体乱颤。她没有发现安德烈已收敛了笑容,他定定地望着她,默默出神 。他很高兴在离开之前,能给她一份快乐。哪怕再一次把他挂到树上。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已足够,你应该满足。
他说:是的。
这个晚上多么温馨愉快!即使上帝不会再让他享受如此美丽的夏夜,他也应该知足。
叶子在他的声音里,在他缓慢的语速中安然入睡,呼吸清晰而又深长。除了吊灯在屋子中央投下一片黄色的灯光以外,整间屋子是昏暗的,圆形的。他坐在床前的一张木椅上,瞧着她的睡姿、松开的双手、半张半合的嘴巴。两眼泪水盈眶,毫无遮掩。
不知坐了几小时,还是几分钟,他抱起伊凡,离开了小屋。
“爸爸,我们回家么?”伊凡揉着眼睛,嘟哝。
“是的,儿子。”
回家——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除了暂时找一个风雨飘摇的栖身地外,哪有什么其他的家呢?他牵着儿子的手走着,只是走着,黑夜空漠,发着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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