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巴黎相信爱情-红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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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孩提时,有一年夏天在乡下外婆家度假,与村里的小伙伴捉迷藏,叶子跑进了村口小神庙里。不记得那座小庙的名字,只记得里面供奉着一位无名神灵白夫人,庙身很小。听说从前白夫人屡显神绩,并给了驻守在庙里的庙公通灵能力,小庙因此远近驰名,香火不断。后来庙公升了天,人们也越来越相信深山老林佛寺里的神仙,纷纷舍近求远。小庙香火无继,渐渐败落下来。白夫人的金身以及庙里各小神的塑身无人修葺,日子久了,破败不堪,神庙变成了鬼屋,显得阴森可怖。平日里大人们是不许小孩子去那里玩耍的。

    现在叶子已不记得当初她是怎样跑进小庙,躲到白夫人金身后面,伙伴们许久都没有来找,她就靠着白夫人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黑咕隆咚,四周都是断胳膊断腿的凶神恶煞的鬼地方,立即吓得大哭起来,等母亲外婆一干人找到她时,她已吓得不会说话。自此,叶子对庙宇道观等有关神鬼的地方一直心有余悸,从不敢涉足。幸亏在中国,这些佛寺大多建在深山老林中,距人间远,不跋山涉水去寻访它,就无法接近。慢慢,恐惧也就淡忘了。

    来巴黎后,无比惊叹,世上只有一个上帝,却筑造了那么多教堂。大大小小的教堂,无处不在,让叶子有些不适应。虽然知道教堂不像中国的佛寺,里面也没有那些面目可怖的神像,她仍敬而远之。素素曾几次约她去巴黎圣母院游览,每次走到圣母院门口,她总是要下好大决心才能迈进大门。在她看来,神鬼原本是一家。不幸的是,她住所和学校附近都有教堂,每天去学校回家都要经过教堂,好几次,她看见黑色的灵车停在那里,于是小时候的恐惧又油然而生。然而,听李冉的母亲说,母亲为了生计,曾出入教堂。她似乎又得到了一条寻找母亲的途程,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教堂。在叶子的记忆里,母亲不是个信佛信教的人。她很难想象母亲在教堂朝拜的模样。

    这个礼拜天,叶子要去美丽城附近的一个宣道会堂。那是一个中国人去得较多的教堂。人多的地方,信息就会多,希望就会多。许多人都这样想,她也不例外。

    四月的巴黎,阳光很暖和,空气里已有夏天的感觉。这样的好天,去教堂的人一定会很多。在来的路上,叶子心里想。到了那里,果然里面坐满了人。牧师正在讲经:

    主耶稣问保罗:“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

    “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

    猛然听到这一句,叶子百感交集。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翻阅了圣经才懂得。那是《约翰福音》中的一句经典。故事是这样的:西门保罗原本是一个捕鱼的人,个性比较急躁又冲动,但是当主耶稣进入保罗生命里,这个简朴的渔夫就变成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耶稣复活后,要将使命交给保罗,当时保罗为了自己日常生活所需和前途,不认主。他在门徒中说:我打渔去。他的话影响了其他人,他们说:我们也和你同去。但那一晚他们并未抓到鱼,肚子又饿,心情又沮丧。天快亮的时候,耶稣站在提比里亚海边问候他们。他们上了岸,看见那里有炭火,火上有鱼,又有饼。耶稣对他们说:把刚才打的鱼拿几条来。西门保罗就去把网拉到岸上。那网网满了大鱼,共一百五十三条;鱼这样多,网却没有破。耶稣说:你们来吃早饭。门徒中没有一个敢问他:你是谁?因为知道是主。耶稣就来拿饼和鱼给他们。耶稣从死里复活以后,向门徒显现,这是第三次。随后,主一连三问保罗:约翰的儿子西门,你爱我吗?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这些问题让保罗陷入不安的挣扎,以前保罗虽然爱主,但更爱自己,耶稣的柔声询问,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他的心被刺痛,觉得伤心惭愧,便幽幽对主说:主啊,你无所不知,你知道我爱你。从那时起,保罗就专一跟随主和侍奉主,直到为主殉道。

    牧师说:保罗三次在生命的转角遇见耶稣,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像保罗,在生命中会经历好几次触摸到主,就看你是否打开心用生命去体会,在跌倒中是否爬得起来……耶稣提醒保罗,要常为自己求得“信心”……

    在牧师讲经的时候,叶子一直盯着前方耶稣的圣像,可她一直没有看清圣像中耶稣的容貌,仿佛有一道光穿透了她的眼睛。她阖着眼睛,在那光芒的后面,她看见母亲款款走来。天啦,她竟透过神像看见了母亲!这似乎有亵渎神圣的意味,却更让她内心惊奇万分。因为她好久好久都没有清楚地看到母亲的面容,就是做梦也没有梦到过。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牧师吟诵着。人们开始念祷文了,叶子忽然在耳边嗡嗡低沉含糊不清的声音里,发现这种仪式中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崇高的美。仿佛她的心升腾到了上帝的身边,并且真诚地感谢他为她脚下开辟了一条道路——一条摆脱痛苦和径直走向母亲怀抱的道路。

    说过最后一声“阿门”,她有点僵痛地站起身来。不一会儿,人们骚动起来,开始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互通消息。这一刻,教堂显然不再是寻找上帝的地方。它变成了人们寻求生计出路的场地,一扫神圣肃穆,人声乱哄哄,喧杂吵闹,叶子不禁想起了国内的劳动力市场。叶子听李冉的母亲说,在海外,中国人进教堂许多都是投机心理,教会其实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但它毕竟是个组织,在这里寻找机会,拉关系,比在大街上两眼一抹黑地瞎闯还是容易得多。好多人,一旦寻找到出路站稳了脚,身影就会淡出教堂。然而上帝是宽容慈爱的。不然叶子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她同这些人一样,出于某种目的才来教堂的。

    叶子在人群里看到了阿强,一个她前次来这里认识的温州人。阿强虽说来法国不过三年,却是出了名的“包打听”。美丽城的中国人他几乎都认识。当然,美丽城的中国人其实绝大部分都是温州人。有人说温州人是中国的犹太人,他们十分团结,有互帮互助的美德。

    阿强告诉她,温州人之所以在法国占有一席之地,首先归功于他们的藏匿术。他们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零零星星来到法国,逐渐积少成多。那时当街上晃过一张中国面孔时,法国人立马就会将其归类为巴黎十三区中国城里的居民。正因为如此,他们成功地把自己隐没在十三区华人的身影里,就像忍者神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法国社会对他们一无所知。这个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达上万人的非法移民群落,直到这个世纪快要结束之时,才被法国移民问题的风暴卷上社会的舞台,使法国人大吃一惊。

    阿强还说,像他这样的后来者到达法国之时,温州移民的先行者们,以自己的勤劳智慧已经在美丽城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经济圈,主要经营餐馆外卖店,从事加工和销售中低档皮包以及替法国的批发商加工服装。从此,任何一个温州人非法来到法国后,哪怕不会说一会法语,仍然可能生活得自自在在,并置身于法国社会之外:他可以在温州人开的工厂餐馆里打工,在温州人家中租房,在温州人开的小餐馆吃饭,请温州的泥瓦匠来家里装修,请温州的电工来安装电器,可以找温州的巫婆神汉看相算命,去温州人开的地下理发店剃头,还可以去温州人经营的,只有温州人出没的小赌场一博手气……这些温州人在离开家乡,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后,又重新回到一个微缩的家园之中。

    温州人的圈子很牢固,他们常把从其他城市来的中国人称作外地人,他们一般不接纳外地人,外地人也很难打进他们圈子。常听师哥师姐们抱怨,这些温州人有地域歧视,去他们开的店里找工作,不管干啥活,老板黑不黑,薪水如何,首当其冲得被他们审问,是不是温州人?会不会温州话?如果不是或者不会,就会被拒之门外。

    阿强在国内是开美发店的,来这里后就重操旧业,但是目前还开不起店,专门上门替人理发。每天东奔西走,十分辛苦。可他十分乐观,他说他的目标不是偷渡到法国做黑移民的,这只是实现理想的一个步骤。他的生活简单和明确: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成为真正的海外华侨,再加上这个身份应有的财富,就可以实现人生全部的荣耀。

    今天阿强并没有给叶子带来什么信息。他说他问了好多同乡,但很少有认识其他城市里来的中国人。看来,这个“包打听”真的有局限性。

    叶子还是感激他。因为他总是乐呵呵的,对找他帮忙的来者不拒,不管他是否做得到,毕竟给人一种希望。从他的身上她看到了一种向上的气息。

    走出教堂的那一刻,她又想起进教堂时听到的那句话。

    主耶稣问保罗:“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

    她明白,每个人对“爱”都有不同定义,每个人的“这些”都不尽相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闯的难关,要回应的挣扎,要面对的处境。

    2

    牧师说:我们所遇见每一位影响我们生命的人,都是上帝差来的天使。

    在街的拐角处,叶子的眼睛突然一亮。

    前面,有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那红风衣,简直和她买给母亲的一模一样。在巴黎,居然能看到好几年前中国式样的红风衣,这也太巧了吧。

    莫非她遇到了上帝差来的天使?

    她来不及细想,追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一辆黑色的宝马在红风衣身旁停下,红风衣钻了进去,宝马呼啸而去。叶子跟着车跑,但车很快就将她甩远。正着急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她立即跑过去,叫司机跟上那辆黑宝马。然而仅拐了个弯,宝马就消失在滚滚车流中。她叹了口气,好生失望。正想叫司机找个地方停下让她下车,没想到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小姐,你是不是在追刚才那个穿红衣的中国女人?”

    “嗯,”叶子一惊,“你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我常在这儿等客人,见过那女人几次,那辆黑色的宝马我也见过。你如果相信我,我或许能帮你找到她。”

    “真的?”

    “我不会骗你,小姐。”

    “那好,请你带我去。”尽管心里怕受骗,但她还是没有犹豫。

    她是谁,怎么会穿同样的红风衣?难道真是凑巧?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请自去问一问她。但愿这司机不是骗我……

    “小姐,你认识那女人?”

    真好笑,刚才她问司机,现在他又来问她。

    “不,不认识。”

    司机又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那,她是骗了你的钱,还是抢了你的东西?”

    “你怎么会这样想?”

    “哼,那种女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种女人?哪种女人!”叶子不解。

    司机没有回答,只是很暧昧地笑了笑。

    叶子一点没发觉,也不想再搭理司机,只希望车能快点跟上宝马。她把脸撇向窗外,“先生,你能再快点吗?”

    “Bien sur,要多快就有多快。”

    司机猛踩油门,车转过广场,冲进巷子,又拐了两个弯,最后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下。那辆黑色的宝马赫然停在小树林边。

    “看,我没骗你吧,宝马车果然在这里。前面那幢楼,那女人一定在里面。”

    叶子心里高兴,一边道谢,一边掏钱付账。

    “你要在这里下车?”

    “是的。”

    “这里离地铁很远,车又少。你回去很不方便,要不我把你稍到地铁站,不收你的钱。”

    “谢谢,我就在这儿下车。”

    “你还要找那女人?”司机似乎很好奇。

    叶子点了点头。

    “可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呀?天快黑了,姑娘,这里不安全。”

    “没关系,谢谢你,再见。”

    叶子不由分说下了车,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等!

    树林后耸立着一幢颇具西欧风采,华丽宏伟的大楼,楼檐每块大理石上都有精致的雕刻。这里应该是有钱人住的地方。红衣女人似乎不可能住在这里,那她来这里干嘛呢?那宝马车好像是专门接她的,那她是访亲拜友,还是……?要多久才能出来呢?十分钟,叶子想。咖啡才会喝完,也许要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吧。

    走近宝马,看见女人穿的红风衣挂在椅背上,叶子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她真的就在这里!

    叶子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看见林子左边的空地上,几个法国小伙正在调试乐器,准备即将开始的演奏,便走了过去。在巴黎,音乐无处不在。一转身一回头,就不期而遇。乐声渐起,四周的人都汇聚过来,身影穿梭,嘴唇微笑,窃语频频。叶子站在他们中间,貌似其中一员,却没有心情去聆听音乐,说到底她只是个好奇的观望者。林边的楼里有一扇开着的大窗,窗边并肩坐着一对男女。女人在夕阳中显得精致柔美,优雅动人。男伴因她的美而深深陶醉,对她的耳朵悄声细语,好让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听到自己。他俩手指交缠;她对伴侣的话语报以笑声,时而扬起头,时而将脸埋到他肩膀上。

    他们年轻、好看、幸福。

    叶子恍恍然。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猛然听到一连串汽车“硼硼”关门声。一回头,看见那女人正和一个男人吻别。红风衣被风鼓起,在林边一闪,就像一片红云飘走了。叶子“啊”了一声,拨开旁人,拔腿就去追。拐过树林,看见前面有个红点,她松了口气。叶子想加快步伐追上她,但她实在跑不动了。刚才跑得太快,呼吸急促,嗓子被冲进来的大股空气呛得生疼。她眼睛盯着那个移动的红点,靠在树上喘着气。

    追上她,你必须追上她——

    她对自己说,于是又拔腿向前跑。女人走得很快,叶子追到一片更大的森林。突然,红风衣在某处一晃,就消失在林里子。叶子茫然四顾,森林中央是一条宽阔的大道。路两旁稀稀落落地站着些女人。虽说已是四月天,但到晚上还是寒气逼人,这些女人却袒胸露乳,穿着蕾丝长袜和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她们有的无聊地在东张西望,有的则正冲路人抛媚眼。借着路边的灯光,她看清了路牌上的字“Bois de Boulogne”。

    “不老林,我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她知道这个地方。巴黎十六区的布洛涅森林,中国人习惯把它叫做“不老林”,是巴黎着名的红灯区之一。它的着名在于这里不仅是妓女游荡的地方,还是妖冶的变性人的活动场地。刚来巴黎不久,听说了这里,素素就迫不及待要来看人妖。相熟的一位师哥借了一辆子弹头,叶子也被素素拉上了车,和他们一行五人来这里寻找人妖,一饱眼福,反正用眼睛一饱艳福不要钱。子弹头驶进不老林大道,师哥把车速慢下来,把车窗也打开了,叫车内的人都睁大眼睛看仔细。不知是他们来得太早或是太晚,当时路上并没有传说中的向人们展露丰乳肥臀的妓女,更没有看到风情万种的人妖。他们的眼福落了空,大家都有些失望,少了来时的兴奋。车子安静缓慢地在昏暗的大道上行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扑向车窗,开口说话。叶子只觉得耳边像响起了炸雷,人霎时离开了座位,好像马上要被人掏出去,太可怕了!她眼疾手快,按下车窗自动升降开关,一双巨大的黑手才猛然缩了回去!太悬啦!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身后已爆出一阵狂笑,兴奋的狂笑。

    “我的妈呀,好震撼的一对黑奶子!”

    “她的头,爆炸型的,比狮子王还狮子王。”

    “狮子有那丑吗?我真服了法国人,这样的金刚也有人上?”

    “Mon dieu,我看见了她那两个硕大无比黑奶头!我要得惧奶症了,怎么办,我还没有女朋友呢!”

    “哈哈哈,你活该,透视眼啊,哪儿不好看,看到人家胸罩里去,活该!”

    那天他们的探密虽未获得预期效果,但那个高大威猛的黑妓女的出现,却使他们得到了意外惊奇。好长一段时间,那黑女人仍是素素等人口中的笑料。

    难道红衣女人也是个妓女?怎么可能,母亲的衣服怎么会在一个妓女身上?

    正惊诧时,一辆非常气派的敞篷跑车停在路中,车内的男人狂按了几声喇叭,路边的一个金发妓女冲着他们嫣然一笑,迈开长腿,像模特舞台表演似的边脱衣边向他们走过去。一到车边,车里离她近的一个男人伸手在她呼之欲出的胸前抓了一把,她却笑嘻嘻地扬起手臂,从这个人的头上越过去,搂住开车的男人,伸长脖子与他狠狠地亲一回,男人顺势一掳,把女人拉进车内,绝尘而去。

    这个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天使,有的只是魔鬼!一定是我看花了眼,那个红衣中国女人不会跟她们一样,不会的。

    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嘎”的一声,一辆轿车停在她的身旁,车窗缓缓滑下来,探出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闷声闷气地问:“小姐,多少钱?”

    叶子骇然,再也顾不上去找红风衣,转身向地铁站跑去。

    3

    坐在轰鸣的地铁里,叶子感觉狼狈极了。她的周遭尽是些面孔、影子和声音。对面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似乎一直盯着她。她突然感到好害怕。她把头低了下来,摸出手机。

    “喂——”听到安德烈熟悉的声音,叶子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好委屈,好心酸,想哭。电话那头的安德烈似乎觉察到什么,声音急促起来:“叶子,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一开口,便哽咽。

    安德烈更着急了,“叶子,你在哪儿,快告诉我。”

    “在回家的地铁里……”

    “我来接你,我马上就来。”

    “ 不用了,我没事,真的……”

    “什么也别说,叶子,下了车站在有光的地方,我马上就来。”

    安德烈说着挂了电话。叶子能想象到他的着急。我真的好没用,好端端地打什么电话,白白叫他担心!她一路自责,地铁到站了,一出车门,一眼就看见他在那里张望。从他家里出来,至少要十几分钟,不知他是怎样一路狂奔。叶子心头一热,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他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脏因为奔跑而有力快速撞击胸膛的咚咚声。

    他的双臂有力地搂住她,柔声问:“叶子,你害怕?”

    她的嘴唇在颤动。

    “别怕,亲爱的——”

    他叫她亲爱的,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她。猛然间,她的恐慌,她的坏心情全抛向九霄云外,铺天盖地的幸福紧紧包裹着她。她点点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没什么,刚才我像做了个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下子支撑不住。仿佛一只手从黑暗里伸来,要把我拉走似的——”她更紧地偎向他。“别让它把我拉走——”

    安德烈紧紧地拥抱她,“不——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她又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有你才能让我不再害怕——”

    “是么!”一股悲愁蓦然袭来,妻子卡琳娜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安德烈的心缩了一下。

    她在他胳膊里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撒娇似的说:“是的,是的,我相信!”

    他沉默了,突然地,什么东西幻灭了。他觉得自己好稚气,可这种让自己难堪的稚气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就这样搂着她出了站台。经过一家正要关门的花店,他跑了进去,买了一株金黄色的向日葵。其实他本想买束玫瑰送给叶子,但进花店看见这株向日葵,就鬼使神差地改了主意。他把葵花抱在怀里,一手拉着叶子,向前走。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叶子随口念出这句诗。

    安德烈心里一动。他把那双晶莹的大眼睛转过来注视着她的脸,眼光中流露着爱恋的神色。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叶子只送到门口。他把向日葵抱进了房间,放在窗下。刹那间,向日葵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把整间小屋照得亮堂温馨。

    “去洗个澡吧,会舒服些。”他对叶子说。

    她听话地走进浴室,放着水。

    安德烈坐在窗边,望着那株阳光花束,它有金黄色的花,绿色的芯。向日葵是俄罗斯的国花,俄罗斯人相信这向往光明之花,能带来美好的希望。

    希望!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粗壮的枝干。

    希望,他心里想。我多么希望就这样不假思索地生活,就这样不假思索地接受眼前这一切。可是,我的上帝,我能这样吗?

    这些年来,他像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把真心埋得很深很深。一个逃亡的人,除了理智,他不能知道还能有什么。可是现在,他看见自己正跑在一条通向疯狂的道路上,他想把自己拉回来,却又使不上劲。他越想缩回来,脚步跑得越远。难道,他真的要抛开理智,屈从于这种疯狂吗?

    叶子尽量把水调小,侧耳听门外的声音,可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走了吗?

    她胡乱洗了一下,顾不上擦干身子,套上浴衣就开门出来。见他还坐在那里,心里一喜。

    “想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手臂搁在他的膝盖上。他感觉到她的温暖透过了衣服。这是她的温暖,也是他自己的温度,仿佛他的生命一下子又从什么地方回来了。

    他抓住她的手,“叶子——”

    “嗯。”她快活地应着,仰起了头。

    他看见她凑过来的两片鲜红的樱唇正在动人地颤抖。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他还是狠心地闪开了眼,半晌,才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吧。”

    叶子心里隐隐有点失望,他为什么不主动留下?素素与Michel的分手,没有坚持几天,最后以Michel的鲜花和道歉宣告结束,于是素素又欢欢喜喜地上了Michel那辆黄色的老爷车。这里仍是她一个人的家。

    “不要把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儿,只是今天晚上。也许明天我就会有勇气,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我已经又困倦,又虚弱,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不要走,不要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叶子真想对他这样说,可少女的矜持和自尊不允许她把这些话说出来。是呀,她没有理由和借口让他留下。她把发烫的脸埋进他的手心。

    “能,能等我睡着了再走吗?”她轻轻地问。

    “好。”他抬起右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她柔顺的长发上。她随着他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去。他移过一把凳子,坐下。

    “讲个故事,关于你的故事。”

    “闭上眼睛——”

    他向她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最简单的会心的微笑。她把这微笑刻在心里,慢慢合上了眼睛。他凝视着她,看见她的长睫毛在微微颤动,他的心也不禁随之颤动。

    “在格罗兹尼,祖父有一所幽静的老宅,还有个花园。小时候我是个捣蛋鬼,一避开祖父,就拿着铁铲子在花园里挖土,把祖父漂亮平整的花园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洞,祖父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种坏毛病,气得叫我刺毛鼠。我从来没有见过刺毛鼠,觉得祖父那样生气,一定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早春的中午,天上有宁静的太阳,南墙上爬着蜥蜴。我把土和成泥,造了一个花园城堡。祖父惊呆了,不再叫我刺毛鼠,把我搂到怀里,说那是件艺术品,而我则是个天才。我很得意,对祖父说,那是我的城堡。老宅子周边是一大片杉树林,晚上的时候,杉树背后还会镶嵌着月亮和星星。城堡里藏着很多的书,还有个石制的大火炉,四周围着木制的圈椅。火炉的薪架,做成一个座子,可以安放酒杯。这样,伏特加可以温热了……”

    真美呀!

    他醇厚的男中音就似一首悠扬的小曲,顺着这小曲,她安然走进了那个美梦。她看见了他,那个拿着铁铲挖土的小男孩……

    安德烈站了起来,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心里想,“幽静,一个火炉,书,还有安宁。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已成了失乐园的美梦。”

    他叹了口气,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4

    她是谁?难道真的是个妓女?

    司机说她是那种女人,那种女人莫非就是指——妓女!

    众所周知,巴黎的春色世界,历史悠久,分工精细,档次分明,种类繁芜。有沿街贩色,有酒吧侍醉,有应召女郎,还有同志朋友等等等等,而且巴黎的红灯区不只是在一个区,大大小小的红灯区遍布巴黎城各处。高档区域如香榭丽舍大道,靠近凯旋门的福熙大街、太子门等,都是巴黎房价最昂贵的街区,华屋大厦掩映在花园之中,风景秀丽,宛如人间天堂。低档区域如巴黎东站北站,车来车往,人声鼎沸,乱蓬蓬。甚至连最圣洁的教堂也没有放过,蒙马特丘陵之上的圣心教堂脚下——皮嘉尔广场——就是另一个有名的声色场所,连法国歌曲都在高唱“我要去找皮嘉尔广场的小妞,我要去找皮嘉尔广场的小妞”,足见它的盛名。整条街sex-shop,色情夜总会一个挨着一个,着名的红磨坊(Moulin Rouge)就在这里招摇。它们在圣心教堂的注视下,生意火爆,热闹非凡。

    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天使与魔鬼仅仅一步之遥。

    还不尽然,如今似乎热闹点的地方都有色情勾当。有时候叶子走路去蓬皮杜文化中心,在纵横交错的小街小巷里穿行,一不小心就会与这些女人相遇。小小的一条巷子,不足百米,就有十几个站街女三五米一个列队排开。白人黑人棕色人,应有尽有,有的慵懒倚门而立,有的在门洞里半影半现。她们穿得一个比一个少,像一只只拔光毛的裸体鸡,展示着法国最最灿烂的微笑,同生客熟客亲热地打着招呼。那样子好像每个从她们身边走过的男人都是她们的街坊邻里。不过叶子好像从来没有看到漂亮的,她们都跟那次在不老林探密时发现的黑妓女一样,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女人,裸露着下垂的赘肉,有的身上还带着浓厚的体臭。师哥们常嘲笑,法国人常挂在嘴边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用在法国妓女身上最恰当不过。

    听说,近年来新加入的生力军是中国女人。她们大多数是从东北偷渡而来的大姐大嫂大妈,语言不通,找不到工作,为了生计为了还债,出没在巴黎东站北站,价格低廉。那里是阿拉伯人的传统辖区,大姐大嫂大妈们常常受阿三们的欺辱,处境艰难。网上还有无聊人士的口水官司,呼吁有叫鸡需求的中国同胞支持国货。

    看那女人的年纪的确是个大嫂级的,但她真的是个妓女吗?

    红风衣呢,是母亲的那件吗?如果是,它怎么会在她身上,一个妓女身上?

    是她偷的,还是……

    叶子不敢再想下去,这些天,这些问题搅得她寝食不安,心神不宁。她必须弄清楚。她凭着印象又去了发现红衣女人的那条街。她坐在街对角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守株待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办法太傻,假如那女人只是偶尔经过,那守候有何意义?即便她住在这条街上,假如她不穿红风衣,自己又如何能辨认得出?

    然而,她的运气非常好。不到一个小时,她看见对面街道上一个红衣女人拎着个塑料袋低头走着。正是她要等的人!她没迟疑,像一支离弦快箭,冲到红衣女人身边,张口就问:“这衣服是谁的?”

    女人显然吓到了,她惊愕地看了一眼叶子,扭身就走。

    叶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襟,“这不是你的衣服,不是!”

    “你神经病啊!”女人怒目圆瞪,使劲地往回拽衣服。

    “我说这不是你的衣服!”叶子死死拉住。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女人气极,尖叫起来。

    叶子愣了一下。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可是就在这一念之间,没过脑子的话又冲口而出:“是的,是我买的——”

    “你有病啊!”女人狠狠一拉,叶子只觉手像被什么锯了一下,衣服就从手指间挣脱出去。女人根本无心恋战,裹紧衣服,转身就走。

    叶子见她要跑,顿时急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大吼起来,“你是个小偷,那是刘春的衣服,我认识!你偷了她的衣服——”

    路人都惊异地回头望她,叶子蓦地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刚才的气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似的,她腿一软,哭着蹲了下来:“你偷了她的衣服,是你偷了她的衣服……”

    女人停住脚,转过身,慢慢走到她身边,问:“你刚才叫谁的名字?”

    “刘春。”叶子答着,抹了一把泪,抬起头来。

    女人望着她。好半天,没有动一下。她脸色苍白,颜容呆板,活像一张假面具。叶子感觉女人根本没有瞅着她,只是透过她,望着前方一个什么地方。一时也呆了。突然,女人幽幽地说了句:“起来吧,跟我来。”她的话像有一股魔力,叶子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她走得很快。叶子要小跑才能跟上她。

    走了不到一百米,她推开一扇楼门,叶子跟着她进去,又跟着她上了两层光滑老旧的楼梯。她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黄色的门,回头对叶子说:“进来吧。”

    房间同样很小,可与众不同的是,房间里有花。一束白菊花插在窗边玻璃瓶里,在阳光下吐露芬芳。她把门关上,脱下红风衣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叶子发现她里面只穿了件黑色低胸连衣裙,裙子很短,一弯腰就会露出里面红色的内裤。叶子皱了皱眉头,不禁又想起在不老林看到那些卖肉的女人,心里有点不舒服。老实说,她身材保持得还算好,除了胸有点下垂,裸露的大腿上有些赘肉外。可是像她这样的年纪,不是鸡,怎会穿成这样?

    她进卫生间,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叶子听见她在电话里与人很骚地调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觉得丢人。过了一会儿,水声没了,她拿了块冒着热气的毛巾出来,递给叶子。

    “擦把脸吧。”

    此时她换了件家常衣服,黑里夹灰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圆髯,经过洗刷的她,苍白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这红晕使她变得好看了许多。

    “谢谢。”

    叶子接过毛巾,强忍着内心的嫌恶,只擦了擦手就还给她。她把毛巾随手扔在椅背上,又盯着叶子看,突然笑道:“像,真像!”

    “像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叶子,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叶子。叶子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照片中她紧紧搂着穿着红风衣的母亲,她们头挨着头,笑得很开心。按道理,看到这张照片,叶子应该高兴,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这女人是个妓女,一向洁身自好的母亲怎么可能和这种女人在一起,而且还这样亲密!

    “你就是叶子,刘春的女儿?”

    叶子又一惊:“你怎么知道?”

    “哈哈,你妈成天在我耳朵边上唠叨你,我能不知道?”

    “我妈?那我妈呢?”叶子说着,眼睛四处看,想从这房间里找到母亲的迹象。

    “你妈呀——”她似乎没有听明白叶子的话,自顾自地说:“真没想到,你妈还真能耐。果然说到做到,把你也接来了。这都过了几年呀,你国内大学毕业了吧,是来读硕士的……”

    叶子感觉她像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她再也忍受不了,猛然叫起来:“你是谁?我妈的衣服怎么会在你手里?”

    女人愣了,想起刚才大街上叶子的举动,又看看眼前愤怒的叶子,似乎意识到叶子有些不正常。“你怎么啦?”她伸手想拉叶子坐下。叶子却不知是怎么了,像是和自己赌气,又像是和别人赌气,把肩膀一闪,躲开了,僵着脖子说:“别碰我!告诉我,这红风衣到底是谁的!”

    叶子的话像一颗尖锐的子弹射中了女人,她身子一抖,几乎站不稳。她用手臂撑着桌子,愣着神说:“衣服,是,是你妈送给我的!”

    “不,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以前我和你妈住在个一屋里!”

    “你撒谎,我妈怎么会和你住在一起,怎么会?”叶子尖叫起来。

    女人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然后重重放下杯子,背对着叶子,叹了口气说:“你走吧——”

    “我,我……”

    “我早该明白。”她哼哼地冷笑,“我早该明白,你走——我这里脏!”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叶子羞得满脸通红,却站着没动。

    “走!”她厉声叫着,上前一步,捏着叶子的胳膊狠狠地把叶子推到门外,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5

    巴黎四月的天,就像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阳光明媚,现在却暴雨滂沱。街上的人都被这场风雨刮得不见踪影。

    叶子失魂落魄跑到街上,冲到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头发,豆大雨粒打在她的脸上,隐隐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内心只有绝望。

    母亲竟然和一个妓女住同一间屋子,穿一件衣服。天啦!难道母亲也和她干着同样的勾当?不,不会的!为什么不会!

    如果不是,母亲寄给她的欧元又是从哪里来的?那不是一笔小数。仅最后一笔汇款就是六千欧,六千欧,对于法国人来说也是一笔巨款!如果母亲只是在打黑工,怎么会在短短的两三个月内攒下这么多钱?

    她越想越难过,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用手捂住面孔,雨水混着泪水浸湿了她的手。这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慌忙离开那里。她感到羞耻、恐惧,像梦游者一样,向前迈着慌张的步伐。

    哈哈,你的母亲是个妓女,你活着还有什么脸面……

    她像被一个声音猛地击中,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第一次感觉到内心被击败,羞愧,沮丧,茫然,焦灼,不知道接下去是什么。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泥地上,一时竟没有力气站起来。

    叶子不知道自己怎样撞开那扇厚重的门,她只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昏暗迷眩的洞窟。四周都是晃动的鬼影,劲爆的音乐,尖利的怪叫,灯红酒绿之中,一群疯狂的影子在酒吧中央围着一个几乎裸体的性感小猫跳起了扭腰舞。她茫然地睁着眼睛,只觉得疲惫不堪,扑倒在一张空桌子前。她冷得发抖,一连叫了好几杯威士忌,都一口吞下。

    “腾”的一下,全身的血猛地涌到她的脑袋上,接着全身都燃烧起来。她再也不冷了,再也不发抖了。她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根本没听见。她重重放下酒杯,正准备再要一杯时,一个卷毛男人走了过来。他赤着胳膊,那上面刺着一个在云端行走的裸体女人。他把一杯酒味强烈的苹果白兰地放在她面前,“干,跟爷们干一杯!”他吼着握紧拳头,胳膊上的肌肉跳了起来。于是那个云端里的女人,便淫荡地扭动着她的肚子。

    叶子感到厌烦,她撑着桌子站起来。

    “喝,爷请你!”他伸手抓住她。

    叶子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一种狂暴的恐惧。“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陪爷喝酒,putain ,你要多少钱,爷给!”

    叶子愤怒了,她端起酒杯,狠狠地泼向他。

    “去死吧……”

    她夺路而逃,雨更加细密。忧郁的天空下,凯旋门耸立在硕大无朋、一望无际广场中央,显得寂寞灰暗,就像一扇通往地狱的门。地狱,小时候母亲就告诉过她,做坏事的人都要进地狱。一进家门,她扑倒在地,浑身颤抖。莫名的愤怒和恐惧渐渐化为一股痛彻心扉的悲伤,令她难以呼吸。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记不得才好。

    她站起来,打开柜子,那里有一瓶酒,她把酒瓶抱在怀里,跌撞着去找开酒瓶的起子。启子没找到,却抓起一把刀,用力去翘瓶塞。刀一滑,划到她的左手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伤口。新鲜的,殷红色,缓缓地渗出来。像绚丽的花朵绽放在她洁白的手腕上。一阵头昏。心跳,越来越快,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她下意识拿起刀,放在左手上,只一划,立即手腕上又出现一条粉色的红晕,诡异而艳丽。

    但她一点痛感也没有。

    Putain,在别人眼里我是putain!哈哈。putain……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举起了刀……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人撞开了,耳边响起了一声断喝:“叶子——”

    她的身体蓦然一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伤害自己!”

    安德烈庆幸自己来了,刚才打电话她没接,他就不放心。他不顾一切冲过来,抱住她,迅速用纸巾把她的手腕按住。她迷惘地盯着他,惨然一笑,“安德烈,我好难过,我想我要死了——”说完,昏倒在他怀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叶子终于动了一下。一种巨大的疼痛刺透她麻木的身体,她感觉身体在游离,漂浮。有种气体托着她的意志。奇异的触觉,冰冷夹杂着新鲜的味道,迷醉着每一根神经和血管。半梦半醒间,有个影子缓缓移动过来。看不清脸庞,却很熟悉。白色纱质的曳地睡裙。薄纱般透明,身体的轮廓清晰可见。她一步步地走过来。

    妈妈——

    她大声地呼喊着。她似乎没有听见,来到她身边,慢慢地,把手放在她的脸上,爱惜地抚摩。她感觉到她指尖传递过来的微热,带着优美的弧度,像一根羽毛在轻拂。

    那一刻,她感到羞惭无助。

    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你有什么资格厌恶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就你清白纯洁?狗屁,你什么都不是,你只不过是一只吸着她血的寄生虫!

    泪水顺着她的眼眶一点一点地溢出来,溢出来。

    你太自私,根本不配做她的女儿——

    她突然睁开眼。他低头看着她,茫然的脸,透明的皮肤,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眸子,明亮得让人不安。

    “叶子,你醒了。”

    她转动着眼睛望着他,努力地回忆着。

    “我怎么啦,好痛!”

    “叶子,你伤了自己,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

    她把身体蜷缩起来,变成小小的一团,无名的恐惧袭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腕,那里用白纱布包扎着。

    她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是个好女儿,我不是,我太自私太虚荣。你知道吗?安德烈,当我看到母亲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我竟然一点都不高兴,要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正和我说着话,只要我问一下,就有母亲的消息。可我竟嫌她是个妓女,不,不,其实我是害怕母亲也跟她一样!是的,我害怕!我害怕母亲为了我,也去出卖自己的身体!安德烈,我当时痛苦极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我不应该那样做,不应该说那些难听的话,可是我控制不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是的,我知道,”安德烈心疼地抱住她,“我知道,宝贝,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母亲就不会来法国受罪,如果不是我,母亲就不会失踪,全是我的错。可我还这样想她,害怕她做见不得人的事,让我蒙羞。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真是一个又自私又卑鄙的混蛋!安德烈,你不知道我有多坏,当我接近她时,我竟然感到无地自容!多么可笑,不,一点也不可笑。我把她当成了母亲……”

    “叶子,冷静点——”

    望着她在那儿痛苦地抽搐,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一闭。卡琳娜在他面前倒下,他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没做!这令他悔恨终生。

    现在,他不能再看着心爱的女人倒下去,不能!

    “我根本一点都不像母亲,她是那样善良,心胸开阔。而我,我……不配做母亲的女儿,不配。我真是自私到了极点。安德烈,假如母亲真的和她一样,是那种女人,我难道不认她吗?不去找她吗?安德烈,你说,你说我怎么能这样想……”

    她哭倒在他怀里,虚脱了一般。

    “叶子,冷静!”他猛地用双手支起她,说:“生活就像剥洋葱,当你一层层剥开时,总有一层会让你流泪的。流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睛被泪水蒙住,看不见未来。叶子,坏的生活不在于别人的罪恶,而在于我们的心情变得恶劣。让生活变好的金钥匙不在别人手里,放弃悔恨和叹息,美好生活就唾手可得。你听到没有——”

    听到他的呼唤,她迷茫地抬起头。他又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泪珠,那珍珠般明亮而疼痛的眼泪,却像破碎的玻璃在扎他的心。他深情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在吻下去的那一刻,一颗泪滴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他的泪。他吮吸着她的眼泪,也在吮吸着自己的眼泪,他感受着她的痛苦,也同样在感受自己的痛苦。他和她是相通的。

    “叶子,我不能再让你受伤!”

    “哦,安德烈,给我力量!”她呢喃。

    他没有出声,用力量来回应她,双臂更紧地抱着她。她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的双肋快要被勒断,可是她喜欢这样,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感知自己和他在一起。

    6

    她看见一只死亡的蝴蝶,躯体已经干瘪,翅膀微微颤动。风将它渺小的尸体卷起,如一张纸片般飘零……

    她终于醒来。这些天她一直在做这个梦。

    每次的情景,似乎都一模一样。而每次的梦境,似乎都真实无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梦中大地的颤动,自己双手的颤抖,水流过指尖的触感……

    是梦。

    非梦。

    她把头扭向窗外,看见遮住月亮的乌云慢慢散开,大片银色的月光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举起左手去开灯,发现自己忘了摘下手表。

    凌晨两点。

    她慢慢取下表,表掩藏的那道伤口,颜色已经很淡了。但是痛,那样的痛,无法呼吸的痛,却越来越清晰。这段日子,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情绪一会儿亢奋,一会儿低落。她又睁开了眼,望着窗下那株向日葵,它独自站在那里,静静地放着光。蓦地,她像下了决心似的,翻身坐起来,迅速地穿好衣服。

    只一会儿,叶子又来到大街上。经过雨水冲刷的大街静幽幽,空气也似乎透着一丝清凉。我要去找她!这个念头冲进脑后,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凌晨两点,还有最后一班地铁。

    出了地铁,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叶子大口大口呼吸着带雨的空气,望着街对面她住的那幢楼。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遮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出来,把窗户分成两半。但是她的窗却是黑的。

    叶子想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于是大踏步向那幢楼走去。楼门关着,她试着推了推,没想到门没锁。她闪了进去,蹑手蹑脚地上楼。到了她的门前,叶子有些犹豫,自己这样贸然而来,会不会又吓着她。叶子想了想,没有敲门,在楼里走来走去,又害怕惊动了住户,就回来靠着她的门坐下。依稀听到远处的钟敲了三下,楼里的灯也黑了。叶子在黑暗里坐了不知有多久,最后竟睡着了。睁开眼看到她时,她像坐了一夜火车,疲惫不堪,头发蓬乱,眼皮发黑。她看叶子的目光依旧十分冷漠,开门的时候,只是踢了踢叶子,是叫叶子让路,然后跨过叶子,进了门立即就把门关上了。

    叶子一点也不怪她这样对待自己。人们都说人怕伤心,树怕伤皮。她的确伤了她的心。叶子叹了口气,继续靠着门在黑暗里坐着。但是没过多久,她猛地又把门打开,对地上的叶子说:“进来吧!”

    叶子欣喜地拍拍屁股站起来,跑了进去。她已经洗漱了一番,换了家常衣服,倦容消散了许多。她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在微波炉里加热,然后端着牛奶坐到桌边慢慢喝,喝完后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这才开口说:“你还来干什么?”

    叶子顿时慌了神,她支吾:“阿姨,对不起,我,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用不着。”她冷冷地的打断叶子,“刘春的衣服我已经洗净烫好了,就在那柜子上,你要拿走就拿走吧!”

    叶子顺着她的手指,看到床边一个小柜上,红风衣叠得好好的,用一个白塑料袋装着。

    “不,我不是来拿衣服的,我,我……”叶子一下子不知所措,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她抬眼看着叶子,心里蓦然涌起股柔情。这个女孩,虽说只是初次见面,她却早已熟悉并喜爱着。她叹了口气,拿了张纸巾递给叶子,“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啦?”

    叶子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阿姨,对不起,我不应该对您无礼。阿姨,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原谅我……”

    “好了好了,你就别自责了,阿姨并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吗?”

    她轻轻笑着点了点头。“你这孩子,这么晚了还跑出来,就不怕出事,你妈怎么也不管你?”

    “我妈……”叶子尽量忍着泪,“我妈不知道!”

    “春姐不会这么大意,一定是你瞒着她偷跑出来的。”

    叶子简直要哭出来了,“阿姨,我知道您是我妈最好的朋友,您知道我妈在哪里吗,您能告诉我我妈在哪儿吗?”

    她瞪圆眼睛望着叶子,一时没明白她问话。“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妈,你妈不跟你住在一起?”

    叶子摇了摇头。她更吃惊了,把叶子拉到桌旁坐下,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中,说:“别急,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喝口水慢慢跟阿姨说。”

    叶子喝了口水,一鼓作气把与母亲失去联系,自己出国的事全讲了出来。她听了,把叶子搂在怀里,哽咽着,“对不起孩子,阿姨不该这样对你,阿姨让你受委屈了……”

    7

    过了好久,她们才相继平静下来。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相册,拿给叶子看。相册里有好多她和叶子母亲的合影。她指着照片对叶子说:

    这是我刚和你妈搬到一起时照的。你看你妈笑得多好看呀。我就是喜欢看你妈笑,看她笑哇,就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难事了。遇到你妈时,我的生活一团糟,看不到希望,成天唉声叹气。你妈总对我说,看太阳多好,天多好,你多年轻,多漂亮……说着说着,我就笑起来。唉,多好,那些日子就像是在昨天……

    她叹了口气,流下两行泪。

    我叫你妈春姐,她叫我阿芰。虽说我们以姐妹相称,可在一起时,她就跟亲娘似的,我这样说你可别笑。我在国内从没为生活上这些琐事操过心,来这里后两眼一抹黑。要不是你妈,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今天。你妈就是我的一个靠山。我比你母亲晚来半年,经人带到住所时,你妈正好也刚搬来。那是三区中国城一幢破楼里的一套两居室。

    叶子点了点头,她去过那里,有七八个人在那里搭铺,虽也是人挤人,但条件仍然要比母亲最后在美丽城住的地方要好得多。

    当时那两间房已住了四五个人,还有一对夫妻。房里已是没有空床,只有外面客厅还有一张床空着,是上下铺,就是我和你妈的床位。你妈好心把下铺让给了我。我随便收拾了一下,因为身心疲惫,倒在床上就睡。你妈像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在客厅里左瞄右看。接着又搭凳子往墙上钉钉子。老实说,我那会还有点烦你妈,不知道她干嘛吵我睡觉。

    阿芰讲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

    你妈真是个讲究的人,在那样的环境,她还是要讲究,她忙了一下午,终于在客厅里拉了一个帘子,把我们的床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后来我们熟了,我跟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怕屋里那男人偷看她。你妈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女人就不应该在陌生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睡态。

    叶子强忍着眼泪。母亲是这样的,她会在任何艰苦条件下有尊严地活着,而绝不是灰头灰脑。但叶子仍无法想象母亲怎么能忍受男女混居的混乱生活。

    那个地方我们没有住很久,就一起搬走了,原因就是你妈不习惯男女混住。我们搬到一幢七层楼顶楼房,与我们一起搭铺的还有两个上海女人,她俩一幅清高样子,经常在一起呱哩呱啦说她们的鸟语,因此自然而然跟我和你妈分成两派。

    她讲到这里,放在桌上的手颤动着。叶子盯着那双手,看得出那是一双曾经保养得很好的手,白皙细长,如果不是皮肤现在有些松弛,指甲油有些斑驳,它们是美丽的。拥有这样一双手的女人,她曾经的生活应该是富足而体面的。

    叶子不禁轻轻问道:“为什么要来法国过这样的生活?难道这里就是天堂吗?”

    她独自坐在那儿,一只胳臂撑在桌子上,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仿佛在沉思。在雪亮的灯光下,她的脸儿显得很苍白,显示出一种动人心弦、孤独凄清的美。

    在国内,我是个舞蹈老师,也曾经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丈夫开一家公司,在市区拥有大面积的住房,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可是,当我发现丈夫在外边养了二奶后,就再也无法平静。我仿佛一直活在一个谎言里,当谎言被揭开,生活就失去了意义。我不愿再自欺欺人,与丈夫离了婚。我来法国,本来是想旅游散心的,来了之后,看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人的素质那样高,天那么蓝,地那么绿,简直像个天堂。既然这里这么好,我为什么还要回到那个伤心之地?一念之差,我就留下了。可当我从酒店搬出来搭铺后,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这个貌似天堂的巴黎,对于像我这种没有纸张没有金钱的女人来说,只是个地狱。

    阿芰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叶子想伸手去安抚一下她,她却猛然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像一把利箭射穿了夜晚的宁静,显得很突兀。

    叶子呆若木鸡。

    幸亏遇到了你妈妈。要是没有你妈,我也许早就暴尸街头。叶子,虽然我和你妈不是同一种女人,但我很感激她。我找不到工作,你妈那时在一家中餐馆打工,在她死求活求下,老板收下了我。那段日子,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叶子,你妈真的很了不起,我很佩服她。在餐馆打工,本来就很累,我一回来倒头就睡。你妈呢,每天都坚持学一两个小时的法语。我们那时星期一有一天休息,你妈不顾劳累还要去教会免费的法语班上课,我真是服了她。问她年纪一大把,怎么还有那大劲去学这鸟语。你妈说,在法国怎么着也要学一点,学了工作机会就会多一些。还说等你来了,也可以帮到你。她还劝我学,说我还年轻,记忆力比她强,一定会学得好。我在你妈的劝说下,也跟她去上课。那是我来法国过得最开心充实的一段时光,和你妈一起上下班,一起去上上课,一起聊彼此的孩子。呵呵,你妈天生是个乐天派,跟她在一起,生活再苦再难,仍有希望。她还老向我讲你,你妈一说起你来呀,就眉开眼笑,讲你小时候的事,讲你多么听话懂事,讲你和她的约定。她说她一定要挣一笔钱,好让你来法国后能进最好的学校。

    泪无声地从叶子眼里滚落下来。阿芰静静地看着她,好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夜雨轻轻叩窗的声音,打破了外边的静寂。仿佛什么东西想要溜进来似的,灰色的,没有生气的,没有形体的,一种比哀愁更凄惨的东西———那是遥远的、无名的,却仍十分鲜活的记忆。

    你和我妈还一起游过埃菲尔铁塔,是吗?

    呵呵,这个春姐,还跟你讲这些。一丝笑浮在阿芰嘴角。是啊,她说。不记得那是哪一天,那天天很好,下午三点半收工后,你妈突然说,阿芰,咱们去看看埃菲尔铁塔吧,看看它到底有多高。我原本到法国是旅游来的,那些名胜早就游玩过。所以呀,我是不想去的。再说刚刚手脚不停地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得一点空,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恢复恢复体力,好应付晚上的忙碌,哪里想去看什么铁塔。我记得我对你妈说,那个铁东西,四脚叉在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你妈说,你不去,那我自个儿去,今天我说什么也要去那儿瞧瞧。我见你妈执意要去,就陪她出来了。我们打工的餐馆也在塞纳河边,离铁塔看似不远,可要走着去,也有一段路程。你妈兴致很好,我却是拖拖拉拉地跟在她后头,想不明白她这是抽了哪根筋。叶子,你不知道你妈,平时很少出来逛的,好像也不喜欢逛,她一有空就是学法语。有时候,我想拉她出来逛逛,她就说,要逛你自己去逛,我呀,要等我女儿叶子来了,再一起去逛。说这话时,你妈脸上带着笑,眼里满是期待,我怎么也忘不了她那时候的神情……

    妈妈——

    叶子的心在抽泣。

    你妈走得很快,见我落在后面,就干脆拖着我走。我们俩一路笑着一路走。太阳很好,我靠在你妈身上,眯着眼仰着头,让太阳照到我脸上,感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晒晒太阳了。是啊,自从打了那份餐馆工,每天都是在太阳没出来的时候进餐馆,晚上十点半从餐馆里出来,太阳也早已跑到爪哇国去了。呵呵,不知不觉变成耗子,过着见不着太阳的生活。对了,我跟你妈好像还走错了路,本来远远地还可以看见铁塔,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不知拐到哪里去了。你妈可着急了,说要是赶不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她四处找人问路,你说奇不奇怪,那么大一条路,愣是没有人。我只好凭着印象带着你妈七拐八拐。走得我都有些烦躁了。突然一抬头,埃菲尔铁塔竟就在眼前。

    哦,终于到了。你妈松了口气。她像个小孩子似的飞快地跑到铁塔下,站在那儿左看右看。我实在支撑不了,对她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你妈同意了,跟着我走到铁塔公园一张椅上坐下。我们俩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实在是太累了。太阳这么照着,坐一会儿就能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风吹得有点冷。睁眼一看,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一看表,吓了一跳,叫道,只剩半小时了,赶快回吧。你妈也睡着了,还睡得挺香。后来你妈告诉我,我叫的时候她正做着梦,在梦里跟你讲游铁塔呢。我才晓得,为什么当时我那么大声地喊,你妈还睁着惺忪的眼睛问我啥事。我又说了一遍,只剩半小时,就该开工了。她才真的惊醒,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往餐馆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她特意来看铁塔的,结果来了,却背对着铁塔坐了许久……

    叶子又摸了一把脸上的泪,一束从窗帘罅隙透出的光芒刺痛了她红肿的眼睛,那光是那样明亮耀眼。她忍不住走过去,拉开窗帘。天已大亮,太阳正高高地照着。她仰起脸,迎着阳光,仿佛又听见母亲对她说:“叶儿,铁塔真的很大,占了大片的草坪,也很高,要抬头再抬头才能望见它的尖顶,为了看到它的尖顶,妈妈的头都仰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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