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巴黎相信爱情-美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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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一站就是Belleville。

    对于叶子来说,Belleville是个陌生之地。但是她却如来过千百次一样,熟悉它。早听母亲说过,那里是巴黎一个华人聚居地,中国人叫它美丽城。

    地铁哐当哐当地行驶在昏暗的隧道里,叶子望向窗外,车窗玻璃映着她自己的脸,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定定地看着车窗上的自己,一张焦虑、憔悴,明显睡眠不足的脸。自己这个样子,母亲见了,肯定会心疼!她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把嘴角向上翘了翘,笑容也许能掩盖自己的倦容……

    地铁要进站,明亮的灯光照亮了车外的一切,瞬间淹没了她的脸,也淹没了她那个还未来得及浮现的笑容。Belleville,叶子一眼就看到站台白瓷墙上蓝色的站名,心跳得厉害,手猛然攥紧,手心里的纸块生生地刺进她的肉里,她却浑然不觉。

    那纸块,确切地说是个信封,母亲写给她的信的信封。信封上有个地址,她就是倒着背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可她仍不放心,怕记错;来时把信封折成四四方方一小块,藏在手心,一路就这样紧紧地握着。

    还未等地铁停稳,她便蹭地一下站起来。由于力度太大,把坐在旁边一法国老太太吓了一跳,老太太不高兴地嘟哝着白了她一眼。可她什么也顾不上,拼命地向门边挤去。下了地铁,她跟着人流涌出去。

    天阴沉沉,风呼呼地刮来细雨。她从背后竖起外套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心想,母亲的话一点不错,巴黎十一月的天说风就是雨。钻出地面,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就是Belleville,美丽城啊!

    星期天,巴黎各大商场超市都关门休息,大街上往往比平时冷清。而美丽城却是行人如鲫,车水马龙,一派喧嚣繁华、拥挤嘈杂的景象。大道两旁鳞次栉比、挂着中文招牌的店铺餐馆,都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照常营业,热火朝天地迎来送往。

    一股浓郁的玉米香气扑面而来,叶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好闻的香味是从地铁口旁一个烤玉米摊飘来的。一个脸色黝黑的印度男人,刚才还双手举着玉米,冲着来往的行人不停地吆喝着“Pas cher pas cher,un euro!(不贵不贵,一欧元)”。这时却手忙脚乱地抢救雨中的玉米,显然这突来雨打乱了他的阵脚,也搅黄了他的生意。他不时看看天,耸着肩不满地嘟哝着。

    看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便是一场不大的雨,人类也总是束手无策,如此无奈。

    叶子瞟了那印度男人一眼,心里虽对他抱有无限同情,脚却没有停下来。她匆匆地走着,突然一只酒瓶滚过来,一旦一脚踩上去,绝对会摔倒。叶子急忙收住脚,她看见路旁栏杆下倚躺着一个流浪汉,正把一个个空酒瓶滚向人行道。

    他裹着一身看不出什么颜色,脏兮兮的厚衣服,脸却是出奇的红,稀疏的白发被雨水打湿,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空酒瓶四散向路中央滚去,不时引起路人的惊呼。可他完全无视周遭的这一切,红脸似笑非笑,一只手抱着酒瓶,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滚着空酒瓶。雨无声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好像没有感觉似的,仍旧专注着自己的游戏。直到身旁的空酒瓶滚完了,他才慢腾腾举起那只老得不能再老的手,擦了一把脸,然后一仰脖子,抱酒瓶猛灌……

    叶子有些恍惚,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什么都不真实存在的世界。

    这是美丽城,巴黎的美丽城,母亲住过的地方。

    街拐角处有个书报亭,一群中国人在那里大声吵闹。叶子顿时像见到亲人一般,拔腿跑去,到了近旁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当挤进人群,问:“对不起,请问去玛格日特路怎么走?”

    没有人理会她,所有的人都被一个站在台阶上的大胡子吸引。大胡子还在扯着嗓子高呼:“还差三个!”

    底下的人顿时像发了疯,挥着手臂一边高喊“我我我”,一边向前涌去。叶子被挤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钻出来。站在一旁喘气,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对她说:“大妹子,你是抢不过他们的,别费劲了!”

    “抢?抢什么?”

    “工作呗。”中年妇女撇了撇嘴。

    “工作?”

    叶子愕然,看着那群你推我搡的男人女人们,猛然想起母亲说过的偷渡客。难道就是这些人?母亲说,在巴黎,没有身份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工作越来越难找。正因为僧多粥少,一些能够找到工作的中国人,便高价贩卖工作,从中渔利。叶子望着大胡子,望着那些涌动在他周围的男男女女们,不禁呆了。她仿佛在群情激愤的人堆里看到了瘦弱的母亲……叶子的心猛地像被人捏了一下,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推婴儿车的女人往叶子身边凑了凑,忽然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姑娘,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我手头正好有一个保姆工,东家挺大方的,给的工钱很高,可以介绍你去做。至于介绍费嘛,我只收你半个月的工钱,比那大胡子收得少多了。你也看见了,现在工作不好找,一有工作大家都来抢……”

    叶子缓缓摇了摇头,说:“我,我不是来找工作的,我只是想问个路!”

    “唉,你这孩子真够傻的,问路随便找个人问不就成了,还跑这儿来瞎挤。”

    “我刚来巴黎,都不熟。这不,一见到咱们中国人就觉得特别亲,所以就……”

    “中国人中国人!哼,这年头巴黎的中国人太多了,都不亲啦!没遇上个中国人把你卖了就算万幸!唉,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啰——”这时推车里的孩子醒了,哇哇乱哭,一伸腿把毯子踢到地上。女人叹了口气,俯身去哄孩子。

    叶子讪讪地在她身后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等她弄好了孩子,叶子赔笑道:“阿姨,你知道玛格日特路往哪个方向走吗?”

    “哟,这我可还真不知道。别看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可这些法国路名我根本记不住!姑娘,你别急,我帮你找个人问问。”她说着转身挤在人堆里拉出个小伙子,对叶子说:“这是我儿子,问他吧!”

    叶子正要与他打招呼,没想到他不耐烦地冲着女人嚷道:“妈,你干嘛呢,我正跟大胡子谈价呢!”

    “大胡子太黑心,要收两个月的工钱,有什么好谈的。”

    “有什么办法,现在只有他手中有活儿。妈,啥事,快点说!”

    “这姑娘问路,啥路来着?”

    “玛格日特路。”叶子把信封展开给他看。

    他没看,伸手向前一指:“你顺着这条美丽城大道一直向上走,到第三个路口向左拐就是。”话音未落,人一溜烟便跑了。女人推着婴儿车跟在他身后喊:“阿强,千万别去餐馆,现在餐馆查得紧……”

    母子俩一前一后跑开,谁也没有理会叶子的道谢。叶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蓦然生出一种羡慕。

    2

    美丽城大道是一条依着地势而建的大道,越往上走越吃力。叶子怕自己走错路,一路仔细搜寻着。终于来到第三个路口。

    左边是一条高低不平的青石路。一幢面目有些狰狞的旧楼,墙上有五颜六色古怪图案。这也许就是老外有名的涂鸦艺术,叶子看不懂。旧楼墙壁上有个白色指示牌,指示牌上写着:“Rue marguerite”,这就是她要找的玛格日特路。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后,干净冷幽。

    玛格日特路远离了美丽城大道,也远离了美丽城大道的热闹。长长的一条路,只有零星两三家店面,显得破败不堪。一家无人光顾的中餐外卖店旁就是她要找的21号。黄色木门半掩着,叶子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一推开门,一个尖尖女人的声音便冲进耳里。

    “……华姐你命真好,这么快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

    “羡慕吧!羡慕你就加把劲,赶紧找个法国男人嫁了呀……”另一个女人咯咯地笑着。

    “我是想找呀,可两眼一抹黑,啥法国男人也不认识。”

    “那就在大街上,闭着眼睛撞,撞上谁就是谁!”

    也许是在异国他乡,耳朵对中国话更敏感。楼上女人们的调笑声一字不漏地冲进叶子耳朵里。既然这里住着中国人,那就说明她没有找错地方。她有一种莫名的狂喜。

    “喂,华姐,你那法国老公怎么还不来啊?你看看你,东西堆得到处都是,我的脚都没地方站了……”

    楼道里黑乎乎的,那些声音近在耳畔,叶子却寻不到人。她在昏暗的走道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上楼的门。但门推不开。正着急,猛然发现右手边墙脚有个小按钮,她伸手迟疑地按了一下,只听轻轻地一声“嚓”门就开了,楼梯蓦然出现。

    母亲住在二楼二号房。

    法国人计算楼层的习惯与中国人不同,他们把一楼称为零层。二楼就是中国人所说的三楼了。叶子脱掉帽子,像探密似的,心跳如撞鹿,上了楼,那些说话声也更加清晰。

    “……华姐,嫁了法国人,那你就有身份了?”

    “没有,听说现在法国政策又变了,要三年以后才能换到十年居留,现在我只能拿到临时身份。”

    “管它临时还是正式,反正你终于脱离苦海,再也不用像我们一样担惊受怕啦!”一个尖嗓子女人高声说:“唉,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怎么就没个法国男人看上我呢?”

    “你呀,就是没长一张像华姐那样的脸,咯咯咯……”这个女人笑起来像鸡打鸣。

    “看来我得去整整容,整得跟咱华姐一模一样,连皱纹都一样……”尖嗓子又叫起来。

    “好了,你们俩就别取笑老姐了。”那个叫华姐的女人,声音有些低沉,却很好听。

    “取笑?”尖嗓子嗓音更尖了,“华姐,我们姐俩羡慕都来不及,哪敢取笑您老人家呀。不过华姐,你进天堂了,也得想着点我们这些还在地狱的姐妹们,等你嫁过去,你可得把你法国老公的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啥的,介绍介绍给我们呀,好歹看在我们一起搭过铺的情分上!”

    “没有哥哥弟弟,公公爹爹也行啊!”

    “哈哈哈……”

    叶子就在一屋子人都在哈哈大笑时,出现在二号门门口。门是开着的,一间仅有十平方米的房间,里面紧紧排放着三张高低双层床,所有的空间都堆满了衣物用品。也许是因为有人要搬家,房间里显得更加拥挤零乱,令人窒息。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会住在这种地方?在母亲的信中,她住的地方客厅外是个大花园。这里哪有什么花园,哪有什么随风而入的花香?有的是一种人物饭菜混合的湿漉漉的怪味。

    “喂,你找谁?”

    睡在门边上铺的女人欠起身问。听到她的声音,收拾东西的两个女人也一起回头望着叶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找刘春!”叶子蓦地慌了神。

    “刘春?你找错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回答叶子的是那个尖嗓子。

    得到这种回答,叶子莫名其妙松了口气。说实话,她的确不愿意看到母亲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但是,她清楚记得,在母亲写给她的信中,留下这个地址的就五六封,这说明她确实曾住在这里。而且至少住了五六个月。

    “麻烦你们再想想,她以前就住在这里。你们看,这是她写的信,地址就是在这儿?”

    尖嗓子拿过信封看了看,笑道:“地址没错,可你看这邮戳上的时间,都过去快两年了。太久了,我们这地方,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还会在这种地方长住呀,肯定是搬走了。”

    “是呀,说不定也像咱们华姐,找个法国男人嫁了享福去了!咯咯咯,我们这儿有姿色的女人很吃香哟……”上铺的女人鸡打鸣似的笑起来。

    “你积点口德吧……”收拾行李的女人扔下手中衣服,拍了一下上铺的女人,回头对叶子说:“一定是搬走了,你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叶子从声音判断出她就是华姐,她比另外两个女人要老,态度也和善许多。叶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拉住她:“大姐,求求你再想想,或许这里还有别人认识她?”

    “她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着急找她?”她问。

    “她,是我妈妈……”眼泪在叶子眼眶里打转,她尽量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我我已经快两年没她的消息……”她的声音小了,但屋里的人全听清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华姐她迟疑了一下,对叶子说我帮你问问。她掏出手机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摇了摇头:“住这儿其他人也都说不认识。”

    不认识,就等于没有线索,我该怎么办呢?叶子心一急,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下——

    “喂,你怎么啦?”华姐一把扶住她,“别急,你可以到别的中国人多的地方去问问。”

    话虽这么说,但连华姐自己都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毫无意义。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是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当然各自为了生计,也顾不上去了解别人的底细,当然,也没有那个必要,住在这里的人经历目的都大同小异。即便有幸在一起住上一年半载的,但分开时也不过只知道彼此张三李四的代号。她们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残存在这里的点滴痕迹即刻就会被后继者代替。甚至连这间小屋也不知道这里来来往往有过多少过客。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上铺女人抬头向窗外看了看,说:“华姐,你法国男人来了。”

    华姐一听,冲到窗边,挥着手叫道:“Mon cheri,je suis là(亲爱的,我在这里)——”

    尖嗓子拍拍上铺女人,女人会意,恶作剧地叫起来:“Mon cheri,je suis là。”话音刚落,两人便爆笑起来。

    面对两人的调笑,华姐并没有恼,她笑道:“两烂嘴的,还不帮你老姐搬东西。”

    上铺女人跳下,在地上一堆东西里翻了翻,嚷道:“华姐,你这些破烂还要干什么呢?这跟你马上要去住的别墅可真的不相配,我看还是扔了吧。”

    “不能扔不能扔,我们华姐虽没那法国人有钱,好歹也要带点嫁妆过去!是吧?华姐!”尖嗓子抢着去提箱子,“我送你,华姐。”

    两人抬着箱子往外走。

    “哎,等等我!”上铺女人趿着鞋,抓起个塑料袋追了出去。

    在面对喜事和伤心事的时候,人们往往更喜欢选择喜事。在巴黎,哪个中国人没有伤心事。更何况这些没有身份的女人呢。骨肉分离,甚至生死离别,时时都发生在她们周围。也许她们看得太多,也受够了,她们的同情心已经麻木——如果她们不在困苦的生活中发现点喜事,看到点希望,那她们也许真的活不下去了——

    叶子的脑子乱极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就如此脆弱,她要站起来,去继续寻找母亲。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门边。

    妈妈搬走了,她搬到哪里去了呢?一定是那个客厅对着花园的房子。母亲最爱的就是花。想到这里,她有些释然。就在这时,她听见上铺女人和尖嗓子上楼的声音。再问问她们,也许还能打听到点什么。这样一想,她便站住了。

    “我还以为华姐找了个法国老头呢,没想到那男人还挺年轻还挺帅的。”

    “呵呵,你可别小瞧了华姐,我真羡慕她,她可真给我们中国女人长脸。听说那法国帅哥迷她迷得昏头转向,华姐说东他不会向西。”

    “真不可思议,那男的脑袋叫驴踢了吧!你说华姐有啥好呀,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离过婚还有个十几岁的拖油瓶,长得嘛又不好看,一脸老相,又没身份。那帅哥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呵呵,这就是爱情,伟大的爱情。”

    “见鬼去吧,你还真相信爱情呀,幼稚不幼稚呀!”

    “不管怎么说,华姐是脱离苦海啰!有身份,能正儿八经打工赚钱啦。可我们还得熬呀!”

    “是呀,没身份打黑工真他妈不是人受的罪,不仅受老板克扣,还担心警察抓!唉,我哪天也能走狗屎运,撞上个法国男人愿意娶我,哪怕是个老头也行啊!”

    “得得得,就你那几句四不像的法语,也想跟法国人交流,别做梦了!”

    “那我就不可以找个会中文的法国男人呀。”

    “哈哈,做梦吧你!”

    “咯咯,反正做梦也不要钱!再说了,语言不通算什么,不是还有肢体语言嘛,这可是比什么语言都强。咯咯,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美丽城好多女人就这样,抓到个法国男人啥也不说,直接脱衣服上床faire l’amour(做爱)!”

    “瞧你,这话也说得出口,不害臊。”

    “害臊?都什么年代了还害臊。你知道不知道,法国人还把做爱当歌唱呢!你呀,整一个老土。告诉你这年头,只要目标明确,拉得下脸面,敢干敢做,啥事都能成。不信,你去试试,说不定你立马也跟华姐一样找到伟大的爱情……”

    “你这个烂嘴的,去死吧——”

    尖嗓子追打着上铺女人,上了楼,看见依然站在门口的叶子,都怔住了。

    3

    2004年1月23日,叶子永远也忘不了。这天,她从学校传达室里签收了母亲从巴黎寄回的一张六千欧元汇款单和一封信。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会是她与母亲最后的联系。

    叶子从行李箱里捧出一只小木盒,放在书桌上。这是一只用檀木做的小木盒,只有一本书大小,精致玲珑,漆着乌红的漆,光彩奕奕,盒盖上有粉色桃花,凹凸有致,栩栩如生,暗香浮动。叶子非常喜欢。但这也是母亲的宝贝。同样的木盒家里有两只,曾一直放在母亲的梳妆台上,装母亲的脂粉口红和针头线脑。小时候母亲从不许她去碰它们,但叶子总会想办法,趁母亲不在家,爬上梳妆台,扑在它们面前,大口大口嗅木盒好闻的香气。再不就是打开小木盒,用母亲的脂粉口红把自己画个大花脸……然而,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两只木盒。后来她才知道,盒子是父亲亲手做给母亲的定情信物。母亲来巴黎的前夜,两只木盒才重新出现。母亲把一只交给叶子,一只放进了行李箱。

    现在小木盒里装着母亲来法国后给她写的信,一共三十六封。母亲寄回的汇款单,叶子也舍不得丢掉,取款前她都把它们复印,一共九张,上面有些或多或少的数字。还有一些她从家里几本相薄里精挑细选的照片,是她和父母亲幸福生活的见证,一并存在盒中。

    叶子的手掌一直在盒盖上那几朵桃花上摩挲,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打开盒子,拿出母亲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我亲爱的女儿:

    妈妈想你!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叶儿,我的女儿,还记得与妈妈的约定吗?好好学法语,今年你已上大二了,再过两年,你就大学毕业。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在国内念完大学再办法国留学,签证一般都很顺利,不会被拒。妈妈一想到,一年后你会顺利来法国留学,和妈妈在法国相聚,不也再分开了。妈妈做梦都会笑醒。

    叶儿,我的身体很好,不要惦念。而且妈妈现在工作很稳定,收入也增加了不少,等我的好女儿来巴黎时,妈妈一定会存下一大笔钱,到那时我的叶儿就可以上法国最好的私立大学,读最好的专业。女儿,妈妈不担心你的学业,可妈妈就怕你替妈妈省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处处为妈妈着想,正因为这样妈妈才担心。叶儿,听妈的话,钱该花花,千万别省,你一定要吃好穿暖照顾好自己。只有这样妈妈才放心。

    叶儿,以前你常叫我学电脑学上网,妈妈一直没空,现在妈妈开始学,会上MSN了。听说在MSN上视频就可以看到你,妈妈都快等不及了。快过年了,但愿女儿能在过年前收到我的信。叶儿,[email protected],是我让人帮我申请的MSN地址,你记住,除夕夜妈妈一定会在MSN上等着你,和你见面,与你一起过大年。到那时,女儿你也可以看到你一直惦念的妈妈在法国的家。妈妈在法国的家很美,客厅外是个大花园,起风的时候会送来阵阵花香;妈妈的床放在窗户边上,晚上想你醒来,一眼可以望见皎洁的月亮……看到这一切,女儿你就不会再为妈妈操无谓的心了。妈妈会在这里一直等你的到来!等着我们未来的好日子!

    另外,等我们见面的时候,妈妈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预祝我的女儿新年快乐!

    妈妈于巴黎

    2004年1月9日

    收到母亲这封信的那天,天格外的蓝。放假回到家,她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把屋子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家具门窗,甚至沙发的后背,边边角角都细细地擦了一遍。窗明几净,是母亲的习惯。又去街上买了彩灯年画春联,把家打扮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是母亲的喜爱。之后,就是上网等待,等待与母亲的会面。她和母亲已两年半没有见面,现在终于等来了与母亲见面的机会,虽说只是在网上,但那种幸福仍叫她激动不已,彻夜难眠。

    假期里,叶子哪里也没去,天天守在电脑前。洗漱做饭吃饭都跟打仗似的,上厕所像百米冲刺。她知道中国的白天是法国的黑夜,就把睡眠安排在白天,即便是这样,也是开着电脑,把音量调到最高。她想只要母亲一上线,响亮的提示音必定就会把她闹醒。大年三十除夕夜,这是母亲与她约好的见面时间,叶子更是一步也不敢离开电脑。她把吃的喝的搬到电脑旁,不眨眼,不睡觉。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寸步不离,她却没有等来母亲。MSN上母亲的图像一直是灰色的,没有绿过。

    叶子天天呆坐着,天天等待着,一直到寒假结束。母亲都没有出现。

    母亲从来是说话算话,可这一次为什么失言?她有种种猜测。最后告诉自己并坚信:母亲太忙,没有时间上网!上网一般是闲人无聊人才干的事。再说春节只是中国人的节日,法国人不过,也不是节假日,不是节假日自然不放假,不放假,受雇于人的母亲自然要去做工,怎么会有闲工夫上网!而且法国与中国时差七小时,基本白天黑夜颠倒,哪那么容易碰上面!

    她不怨母亲。母亲不是个爱财之人,却为了她,为了她的未来,不惜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到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淘金,其中的艰辛母亲不说她也能想象得到。

    叶子自是想得很明白,但收拾行装返校的那天,她仍旧哭了。哭过后,她发誓,一定要遵照和母亲的约定,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顺利去法国留学,与母亲团聚。

    现在她来了法国,来到巴黎,却并没有遵守与母亲的约定。

    回到学校后,叶子满以为不久就会收到母亲的信,往常母亲差不多半月给她写封信。但半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直到大二学期结束,她却再也没有收到母亲的信以及任何消息。叶子的心一天天地悬着。她按母亲信上的地址给母亲去信,都石沉大海。她往母亲给她的那个邮箱发伊妹儿发到邮箱都爆了,仍没有母亲一点回音。她着急了,天天关注法国新闻,只要法国一有天灾人祸,哪怕是远离巴黎的外省,她就头痛,就揪心,生怕那些祸事被母亲撞上。她决定立即去办留学手续,立即去法国,去巴黎见母亲。

    于是,她开始找中介办留学。但由于没有父母的担保签字,她的留学手续办得并不顺利。好在那时许多行业都有潜规则,她终于在大学最后一年拿到赴法留学签证。她没能遵守与母亲的约定,也不顾老师的劝阻挽留,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大学毕业证书,毅然来到了法国。她想,当她和母亲在法国重逢的那一刻,母亲会原谅她!

    叶子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信封被她捂得发皱,她小心翼翼把它抚平,慢慢把母亲的信装进去。

    从收到母亲的这封信到她来到巴黎,一年又十个月过去了。

    4

    “叶子姐——”

    房门被撞开,王素素应声而入。“怎么回事,今天你又偷偷跑掉啦!”还未等叶子回过神来,她已冲到叶子身边,举着数码照相机让叶子看,“我今天拍了好多照片,你不去真得后悔死。”

    素素是中国留学生里出了名的千面女郎。一到法国,她的头走马灯似的变着颜色。先是黄的,亚麻,后是棕红,有一天晚上她顶着一头绿发,嘴巴抹得像喝了血似的回来,着实吓了叶子一大跳。今天她梳着两根黑麻花辫子,白毛衣配紫红格子百褶裙,清清纯纯,一副淑女形象。叶子倒有点认不出了。

    “哟,素素……”

    “错——”素素伸手止住叶子,“错错错,叫我Mélissa,现在我是Mélissa……”

    叶子笑了。Mélissa Thurian是法国电视六台的美女主持,声誉响遍欧洲,拥有大量粉丝。来法国在电视上偶遇Mélissa后,素素便义无反顾成了她的粉丝。特别是知道Mélissa原是法国一个不起眼的小电视台的新闻主播,因貌美如天仙,主持风格轻松自然,备受人们的喜爱,收视率节节高升,很快就被法国着名电视六台慧眼识美人高价挖走后,素素更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爱得死去活来,干脆也给自己取个法文名字Mélissa。如今Mélissa名声在外,而王素素倒不知不觉销声匿迹。

    叶子和她在来巴黎的飞机上认识,一聊,才知道同是一个中介办的留学生,到巴黎读同一所语言学校,两人关系顿时亲近了许多。素素比叶子小,虽是独生女,可父母兄弟姐妹众多,她的堂兄妹表兄妹也因此众多。素素说她从小就是和那些有的甚至面都没见过的兄弟姐妹们比成绩。高考失败,她自己倒无所谓,父母却觉得在亲朋好友面前丢尽面子,为了挽回面子,想出送她出国留学这个曲线救国的路线。一路上,素素十分活跃,她上窜下窜,很快与几个返回巴黎的男生打得火热。她似乎一点也不疲惫,一点也不担心即将开始的陌生生活。与之相比,叶子就显得沉闷,心事重重。

    素素对叶子说,车到山前必要路,何苦去操那些无谓的心。既然谁也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那就得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

    叶子觉得素素说的有道理,但她心里藏着秘密,根本无法轻松。

    到巴黎,大家都被中介安排在高价酒店里,听凭身上为数不多的欧元一天天减少,一筹莫展。素素却不动声色在寸土寸金巴黎市中心chtelet租到一间二十多平方米studio(单身公寓),并放言要找个合租者。巴黎的房子向来供不应求,当时还处在巴黎各大学开学之即,房子更比金子还金贵。素素立马便成了那批刚到巴黎的女生巴结的对象。素素选择了叶子。

    虽说房子两人住稍嫌拥挤,但女孩子总是心灵手巧,房子经两人布置安排,倒也舒适温馨、井井有条,她们又把一张大床换成高低双层床,空间也大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因此每月可省大半房租,这不能不令叶子对素素心存感激。

    素素把相机里的照片一张张翻出来给叶子看,叶子看着看着,忍不住感叹:“真漂亮。”

    素素站在凯旋门旁,身后是巴黎最着名最美丽的香榭丽舍大街(Avenue des Champs-lysées),据说它是从希腊神话中圣人及英雄灵魂居住的冥界(Elysium)而得名。与她今天所去的美丽城相比,虽说都属于巴黎,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上。

    “是景还是人呀?”

    “景美,人更美。”

    “嘻嘻,叶子姐你这话就言不由衷啰,当然是巴黎美啦!唉,你不去真是损失。”

    “下次吧……”

    “对了,叶子姐,怎么一到周末就找不着你的人?是不是有秘密rendez-vous(约会)?快说哪个帅哥这么有福气?”

    “也只有你恋爱如翻书,我哪里还有这本事!”叶子故意眨眨眼,打趣道。

    在房子事件后,人小鬼大的素素又爆出拍拖事件。其实拍拖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但和素素拍拖的Michel是个法国人,这事便具有轰动效应。想想一个女孩子,来巴黎还没几天,法语不会几句,就勾搭上个法国男人,不能不让人说三道四,评头论足且遐想联翩。就连关于他俩是怎么认识的,都流传着好几个版本。

    流传最广也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一日深夜,浓妆艳抹的素素潜入灯红酒绿的酒吧,端着酒杯向身边的法国男人抛着媚眼,昏暗迷蒙的灯光,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终于有个法国糟老头看走了眼,把素素带回了家,之后被素素死缠乱打缠上了……叶子很不明白,编这些流言蜚语的人是何居心,其实素素的男朋友Michel不是什么糟老头,反而是个帅小伙,拥有一头连法国人也很少拥有的金发。

    说起素素怎么和Michel认识的,还得从她们喝的水谈起。来巴黎后,她们发现法国人根本不知开水为何物,更不说喝了,超市里也鲜见开水瓶。俩人只得入乡随俗,再说了法国自来水可以直接饮用,倒也方便,她们住在一起,一直渴了就接龙头水喝。

    有一天,一位来法多年的师姐来家里做客,师姐口渴,叶子就拿杯子接水给她,没想到师姐像叶子要毒她一般,惊叫起来:“你们就喝这水?”叶子和素素异口同声:“是呀!”师姐顿时中了邪般“oh la la ,oh la la la”怪叫。

    叶子和素素面面相觑,不知错在何处。

    师姐叫起来:“我的小姐们,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哪个法国人喝龙头水,他们都是喝矿泉水!”

    “真的耶,我去超市买东西,常看见法国人买矿泉水,一买就买好多箱。还有还有,电视上矿泉水广告也让人眼花缭乱。对了,你们看没看过perrier矿泉水的广告,那广告真是太绝了!一个女子的纤纤细手,熟练地摩挲着瘦长矿泉水瓶子,瓶子在爱抚之下,慢慢膨胀,随着暧昧的啊的一声,猛然喷薄而出。哇噻,我真是服了。我第一次看时,心里就想,法国人也太好色了吧,矿泉水广告都能做成这样!现在才知道,他们也没办法,在矿泉水的汪洋大战里,不出位,谁记得谁呀!跟我们的白痴脑白金广告有得一拼。呵呵,可能这广告对好色的法国人管用,对我则起反作用,现在每次我看见法国人买这牌子的矿泉水都恶心得慌,他们怎么不想想,自己喝的到底是啥呀!”

    素素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笑过之后,师姐接着教育她们,“你们不知道,喝这种龙头水会掉头发的!”

    “真的耶!”素素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我还纳闷呢,为什么法国那么多秃头,原来是喝水的缘故啊!”叶子还有点不相信,素素却抱着头又叫起来:“天啦,我可不要变成秃头,叶子姐,我们去买矿泉水吧——”

    就这样,她和素素去了超市,在琳琅满目的矿泉水面前傻了眼。她们谁也没想到,水的品种多得叫她们数都数不过来。有加气的,无气的,有含矿物质的,有减肥的,有山泉水,有果味水,还有她们看不懂的……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一致同意价格决定一切,挑个物美价廉的。可没想到价格便宜的水,也有好几种。有的放在货架顶层,有的放在底层,素素为了看得明白,一直上蹦下跳,口里还念念有词,引得来往的顾客不停张望。叶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但素素毫不在意。就在她跳起来去够顶层的水时,一个法国小伙笑眯眯地说:“你太小了,我来帮你。”素素后来对叶子说,当时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哇,心简直要停止跳动了。他真帅!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跟画儿似的。

    当然,得知他是一名名叫Michel的大学生,那是后话。在他出手相助前,他在一旁看素素看了好久。他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太有趣了!之后,她们在Michel的建议下终于买到一种牌子叫saint amand的矿泉水,含丰富矿物质,淡黄瓶子细长却装1.5升,一提12瓶只要4个半欧元,真是物美价廉。再后来,这种水成了素素的专用水,因为Michel也喝这种水。

    令叶子佩服的是,素素从来不跟人解释,照样挽着Michel招摇过市,不屑地将所有流言蜚语抛在身后,大有“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的气概。

    叶子是素素的室友,她身边也跟着热闹起来,有好事者常有意无意地接近她,总想从她口里掏出点花边新闻。叶子十分无奈。她觉得爱情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事情,两人对上眼就是对上眼,跟肤色国籍地位财富年龄,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只有别有用心的人才会把爱情弄得很复杂。后来,素素对她说,Michel看到素素一家人亲亲热热的照片,羡慕得直流口水。说他懂事以来就渴望一个温暖的家。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情人,有时候为了与情人幽会,不惜拿他当挡箭牌。他很受伤害。但在法国离婚,不仅时间长折腾人,男方还要向女方付一大笔赡养费。要不是他父亲不愿付那笔赡养费,他的家也许早就不存在了。现在,虽然他的父母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也是形同陌路,各自有各自的情人。

    素素说她听了Michel的不幸,就暗下决心爱他到底。

    “素素,哦,Mélissa,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已经那个了!”

    “呵呵,叶子姐,你也变得好色情哦。”素素笑起来,“今天他想让我去他那儿,不过,我逃之夭夭。”

    “那你可得当心点。”

    “我逃并不是我害怕,我一点不担心,这个男人我还拿捏得住。我逃,只是想多吊一下他的胃口。其实啊,男人有性的要求不代表他坏,这可能恰恰是他喜欢你的表现。男人会因为性而爱上一个女人。”

    “你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谬论。”

    “这可不是谬论,这是至理名言。要是哪个男人对你说爱你,却对你的身体不为所动,那你可得真的要小心啰。说不定,他是个性无能。你要是嫁给了他,那就得守活寡,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有你受的。”

    “你这小妮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哈哈,我太累了,改天再给你上课。”

    趁素素去卫生间,叶子把檀木盒子锁进了抽屉,庆幸素素没有窥见她的秘密。

    5

    叶子终于接到了尖嗓子的电话,告诉她二房东下午要来收房租。那天尖嗓子很不情愿留下她的电话号码,叶子就对是否能接到她的电话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尖嗓子倒是个守信之人。

    下课后,叶子没顾上吃午饭,也不顾了下午还有课,就赶往美丽城。当她到达玛格日特路21号202室时,遇到一屋子人和一个女人吵架。

    叶子没有立即进去,只在门外观望。听了一会,她从争吵中听出那个女人就是尖嗓子所说的二房东。

    二房东,就是从真正房东那里把房子租来再转租的人。听说二房东已是巴黎华人圈内一个不可或缺的行当。由于巴黎房源紧张,且租房手续复杂,许多初来乍到的中国人,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有的没有身份,有的找不到租房担保人,诸如此类种种原因,使他们很难租到房子。因此,一些精明的华人,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他们利用自己的合法身份,从房东那里低价把房屋承租下来,再高价转租。更有甚者还专门租地下室甚至租废弃的厂房仓库,再把它们隔成房间做简单装修,分租出去。中国人总相信与自己同胞打交道简单,又喜欢扎堆居住,因此他们都愿意与这些华人二房东甚至三房东打交道。虽然有些不良二房东房子贵得吓人,但只要给钱就能住,仍是供不应求。

    租房是每个漂泊在外的人不能不面对的一件大事,包括像叶子这样的留学生。叶子来法国后,听留学生们讲得最多的就是二房东骗财骗色种种恶行。印象中作恶的大都是些猥琐男人。可眼前这个二房东却是个跋扈女人。她虽然被尖嗓子等一群人团团围住,但明显气势压过人多的一方。她嗓门很大,很横地嚷:“不愿交钱就给我滚出去!我这儿不是收容所,要住就得按我说的交钱。”

    “可是大姐,这空床位的钱不应该由我们出呀!”此时尖嗓子的声音跟二房东相比,小了许多。原来房间有三张高低床,六个床位,华姐搬出去后,一直没有人添补空缺。

    “少来这一套,谁是你大姐!”女人瞪了一眼尖嗓子,“这钱你们不出谁出?难道要我出不成!你们也不想想,这房租也不是我定下的,房东要收多少我就得收多少,少一分都不成。你们也不想想,把这房子租给你们,我落什么好啦!跑腿受气,提心吊胆不说,还要我倒贴钱,还有没有天理呀。我也没时间跟你们啰嗦,不愿交钱就我也不强求,那就请你们立即搬走!”

    “老板娘,你消消气,我们没说不交钱。”立即有人打圆场,尖嗓子也敢怒而不敢不言。

    “是呀,老板娘。只是这床位老空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请你早日安排个人来吧。”有人赔笑。

    “你们这些人啦,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平日不是抱怨房子太小太挤吗,这会儿给你们腾了地儿,你们又来找我要人。你们还讲不讲理呀!”

    叶子心想,这女人还可真厉害,左说右说都是她有理。众人都噤若寒蝉,不情愿却仍顺从地交了钱。她拿在手里仔细数了一遍,“钱数正好。”说完又四处看了看,吩咐了几句,接着又说:“看你们也是我的老房客,我也不愿为难你们,这床位你们要是找得到人来住也行,只是到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谢谢老板娘——”

    “老板娘慢走——”

    叶子看见尖嗓子在二房东身后示意她过去,她立马迎了上去 。

    “你也是来找房的?”女人正眼也没瞧她一眼。

    尖嗓子一把拉住叶子,抢道:“是呀,她是来找房的!”说完又拼命向叶子使眼色,叶子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忙点头道:“是的,我是来找房的,还请老板娘多多关照。”

    “你们这儿不缺一人吗,就让她住这儿吧!”

    “那可不成,老板娘,她可是正儿八经的留学生,跟我们混在一起恐怕不合适。”

    女人这才抬眼打量叶子,说:“嗯,想找单间呀,那你跟我走吧!”

    叶子不知所措,尖嗓子推了她一把,“还不跟着老板娘!”叶子忙谢过尖嗓子,跟在女人身后。

    她走得很快,似乎也很忙,一路上手机响个不停,她讲个不停,好像完全忘了身旁还有个人。叶子找不到与她讲话的机会,只得紧跟着她左拐右拐。她们走了大约一刻钟,进了一条更偏僻的小巷。直到来到一幢只有三层的破旧小楼前,她才收起手机。

    她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按了密码,黄色木门便开了。走进楼道,她没有上楼,拐到右手边,那里有一个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她没有招呼叶子,自己下了楼。叶子忙跟着她下楼。楼下有扇布满脚印的白色的门,她没有敲门,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大约住在里面的人知道她要来,给她留着门呢。

    叶子跟着她走进去 ,霎时一股异味扑鼻而来,门口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十双鞋子,男式、女式都有,盆具器皿则搁放了一地。外面阳光明媚,里面却是昏天黑地。叶子看不清地下室有多大,眼前只是一条窄窄的通道,两旁都是房门。有一间房门半掩着,叶子往里探头探脑,房间不足8平方米,摆了两张上下铺钢丝床,门口的下铺躲着一个光膀子的男子。也许是屋里有人发现叶子的张望,咣地把门关上了。

    叶子简直看呆了,怀疑自己走进了难民集中营。正想着,中间一扇门开了,一个胡子拉碴,黑脸矮瘦男人走了出来,点头哈腰地说:“老板娘来啦——”

    “老董,你们的房租准备好了没有?”

    “知道老板娘今天要来,我早备下了,全在这儿。”

    男人把钱交给她,她照样哗啦啦地数。叶子盯着她,突然发现,数钱时,她的眼神才变得有些温柔。数完钱,她照样说了一句:“钱数正好!”

    就在这时,男人上前一步拉着她向里走了几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叶子不想让他们误会自己偷听,正想转过身去,她却叫了起来:“我现在哪里还有房,为了照顾你,我把这装修好的房都给了你。你也不想想,这些房我要是按单间租出去,赚的至少是现在的两倍。老董,咱们朋友是朋友,你也不能老让我吃亏吧!”

    “那是那是!这批人来得急,当然走得也快。在这边只是临时过渡,就住两晚,再转去英国……”也许男人心急,说话声音大了些。他的话叶子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一惊:难道他们安排的就是传说中的偷渡客?她立即竖起耳朵。

    “……老板娘,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就帮忙随便找个栖身之地,只要能睡觉就行。”男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塞到她手里,“事成之后,我再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推开他的手,叹了口气,说:“你做的可是大生意,这点钱算什么呢。不过我也不只是认钱不认人,算了,我帮人帮到底,尽量帮你安排,你明天等我的消息。价钱嘛我还按老价收,不过出了事,你可别把我牵扯进去。”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她转身往外走,“老板娘慢走——”男人嘴里谦让着,脚却未动,仍站在原地没有送她。过道太窄,叶子侧身让她先出门,就在她踏出门槛后,叶子听见男人在身后恶狠狠“呸”了一声,“他娘的黑心妇——”

    6

    钻出地下室,重见天日,叶子深深地吁了口气,似乎要将心中那压抑的沉重吐出来。老板娘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走了几步,居然停下来回头招呼叶子。

    “老板娘——”

    “别这样叫我。叫我Susan吧!”

    “这,不太好吧!”

    今天平白无故多赚了好几百欧元,Susan的心情很好。心情好,人也变得谦和了些。她呵呵一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老板娘。想当初,我也和你一样,怀抱梦想来法国留学,心比天高哇……”

    出国前,她是一家外企公司的会计,工作好,还有丈夫儿子,有一个美满的家,那时她幸福得叫人羡慕;但面对幸福,人总是不会满足。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和美满,她不顾丈夫的反对,执意要出国,不惜花大价钱找中介办出国手续。终于在29岁那年拿到了赴法国留学签证,她高兴得都快发疯了。走前,她抱着丈夫和儿子,告诉他们,等她在法国站稳脚跟赚了大钱,立马把他们接过去享福。然而出来后,她才知道事与愿违,幸福离她越来越远,前面的路模糊不清,甚至连路有没有也不知道。她从小品学兼优,刚来法国,还想好好读书,但像她那样的家境,那样的年龄,并不允许她重做一次学生。当家中微薄积蓄日渐缩水,丈夫的怨言接踵而至时,她才明白自己太天真。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既得的幸福,去成全另一个人的遥遥无期,也许那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幻梦。即便这个人是你的丈夫。丈夫要求她必须偿还他付出的一切,包括金钱。否则,离婚。为了保住婚姻,她只得离开学校,原本以为以自己的才能找个工作不成问题。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又天真了一回。在法国,她的才能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中国的博士,也沦落在餐馆洗盘子,她又能找到什么活干?于是,只有起早贪黑,出卖体力。

    然而,面对丈夫和儿子,她必须为当初的义无反顾负责。她知道给他们寄回欧元,是唯一能让丈夫承认她出国是正确的办法。为了得到丈夫的承认,也为了在亲朋好友面前挣足面子,她不怕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渐渐,她寄回去的欧元,使丈夫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也使她成了亲朋好友口中的人物。就是这样,她把自己推上了绝路,谁都以为她在法国赚了大钱,过得风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不过是胃口越来越大的丈夫的一部取款机,其他什么都不是,她什么都丢了——身份婚姻甚至尊严……都没有了。她早就知道丈夫在国内有别的女人,她也想过离婚,但每次打电话听到儿子的声音,她的心又软了。为了儿子,她可以忍受名存实亡的婚姻,其实她什么都可以忍,可以忍受在法国的屈辱,可以忍找工打工的艰辛,可以忍受委身于其他男人的痛苦,可以忍受做二房东而遭到的憎恨和唾骂 ……几年下来,她的心肠硬了。对那些和她命运相同,或许比她更不济的男人女人,她也毫不手软。她告诉自己,在巴黎,只有认钱不认人才能活下去!她只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带一大笔钱回国,给儿子车子房子和一切……

    她突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Merde(他妈的)”。叶子回头看她。她像在想什么,眼睛望着别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声叹息,几许无奈,扫荡了她刚才的一点好心情,她的脸又沉了下来。默默走了一会,叶子又忍不住偷眼打量她。仔细看她,她其实是个漂亮女人。大约三十四五岁,一张银盘脸,秀眉大眼,鼻子挺直,只不过灰黄的脸色,眉间那道很深的皱纹,微微鼓起的眼袋,特别是她脸上的那种趾高气扬,把她的漂亮掩盖了。走出小巷时,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在她的鼻尖闪着光亮。她眯起眼睛,从手袋里掏出CD太阳镜戴上,立即又恢复了老板娘的态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想租什么样的房子?”

    “我叫叶子,我……”叶子实在不知道怎样说实话。

    “别吞吞吐吐,有要求尽管说,不是我夸口,只要你有钱,啥样的房子我都能帮你弄到。”

    “对不起,Susan,我…我不是要租房,我……”

    “不租房,你找我干嘛?”果不出叶子所料,Susan有些恼怒,“浪费时间!”她边抱怨边加快了步子。

    叶子原本就不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见她恼了,慌不择言起来:“对不起,Susan!对不起,我有个问题,你是不是一直在收202的房租?”

    Susan猛地收住脚,回过头逼视着叶子,警惕地问:“你想干嘛?”

    叶子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摆着手道:“别误会,Susan,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两年前也住在202……”

    Susan正想说不知道,但她瞟了一眼叶子,便改了主意,故意拿腔拿调地说:“打听人,打听人哪有白打听的!”

    “只要你有她的下落,我愿意付你钱。”

    听到钱字,Susan 突然笑了,态度也有些缓和,“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她叫刘春,从春城来的。”

    “刘春!是个女人吧,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妈!以前她经常给我写信,现在我已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叶子心又痛起来,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对Susan讲母亲的特征。

    Susan听完叶子的讲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有点羡慕眼前这个女孩的母亲,那个叫刘春的女人。她没有白白出来受苦!假如自己跟儿子没了联系,儿子会出来找她吗?她点了根烟,站在路边抽。烟雾笼罩住她的脸,她皱着眉头望着前方,像是在极力搜寻什么。叶子的心七上八下,又不敢惊扰她的思索,只有用眼睛盯着她。她吸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蒂,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才抬起头,对叶子说:“刘春,我不认识!”

    “你认识房东吗,能带我去见他吗?我妈妈曾租过他的房子,或许房东认识我妈呢,Susan只要你带我去见房东,我也会付你钱的。”

    她盯住叶子,一股莫名的怒火冲上心头:“小丫头片子,你是不是钱多烧得慌,刚才我心软想放你一马,你怎么还不知好歹要伸着脖子给人宰!看样子,你是不挨宰不死心,今天不挨我宰,他日必遭别人宰,那还不如让我宰呢。”

    “小丫头,看你怪可怜的,我就帮帮你,带你去见房东。”

    “谢谢你,谢谢——”

    “你也先别谢我,你知道这是在法国,干什么事都得预约,我得先与房东约一下,至于他什么时间有空愿意见你,你得听我通知。”

    “这我知道。”

    “你放心,事情我会帮你办,一有消息我就打电话通知你。不过,这价钱……”

    “那你说个价吧!”

    Susan看了一眼叶子,似有点不忍心,但这不忍心只不过是一瞬间,她开口说:“200欧元。”

    这个数超乎叶子的想象,可一想到也许能通过房东得到寻找母亲的线索,她什么也没说就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全拿出来数了数,只有85欧元。她把它们递给Susan,说:“我今天只带这么多钱,我全给你,算是定金,剩下的你带我去见房东那天,我会付清的。”

    Susan接过钱迅速装进手袋里,与叶子交换了电话号码,说自己还要去别处收房租,便头也不回地往地铁口走去。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7

    叶子坐在床上发呆,素素顺手打开电视,看了她一眼说:“叶子姐,你这几天怎么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已经好几天了,却一直没有Susan的消息。打她的手机,全都自动进了留言箱。叶子不能不怀疑——自己被她骗了。损失85欧元倒还不算什么,但线索就要断了,她怎么能甘心!这一切,她还没法对素素说。她摇了摇头,正想说句话把素素搪塞过去,素素的手机响了,看到素素接电话的表情,叶子猜电话一定是Michel打来的。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此时此刻,她还真有点羡慕素素,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无忧无虑,轻轻松松地谈一场恋爱呢?妈妈,你在哪里啊?

    叶子倒了杯水,坐到素素刚才坐的椅子上。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突然听到新闻说,巴黎警方在巴黎十三区一个废弃的仓库里抓获十五名中国偷渡客。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瞪着电视。画面中,一群全副武装的巴黎警察闯进仓库,用枪指着偷渡客冲他们喊话。很显然,那些中国人完全听不懂警察在喊什么,他们个个惊恐万状,呆若木鸡。男人们迟疑着举起双手,女人们惊恐地挤在一起,一个半大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警察挨个搜完他们的身,把他们赶进警车,呼啸而去……

    主持人接着说中国偷渡客在这十至十五年间大批进入法国,目前在法国大约有五万中国偷渡客,其中百分之七十生活在巴黎,百分之三十生活在法国东部和北部。据调查,从中国偷渡到法国境内,大约要付两万欧元偷渡费。偷渡客们为了偿还巨额偷渡费,他们普遍长时间受到蛇头的恫吓和雇主的虐待。蛇头在偷渡一开始就没收了偷渡者的身份文件,并且将文件交给巴黎的雇主,使得雇主可以从偷渡者的工资中扣除欠债。绝大多数偷渡客都在制衣厂、餐馆或建筑工地工作,一个月赚五六百欧元,而每天工作的时间则长达十八个小时。即便是这样他们通常也要干两年到十年,才有可能还清偷渡费。为了还债,他们像签下卖身契一样出卖血汗,并且由于日夜担心没有身份被警方发现,他们往往不敢离开住处外出溜达,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妈妈——”

    叶子仿佛看到了母亲,她就在他们当中,过着和他们一样的悲惨生活。虽然母亲并不像这些人一样,通过蛇头偷渡到法国,她是拿着合法的旅游签证进入法国的,但她逾期不归滞留在法国,没有身份同这些人又有什么两样呢?一想到这里,叶子的心又一阵绞痛。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自己吗?如果不是为了她,母亲也不会远渡重洋,受这种屈辱受这种罪。叶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刽子手,正拿着一把爱的刀无声地割母亲身上的肉。她只觉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一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僵在那里。

    “叶子姐,你怎么哭啦?”素素晃着她的肩,关切地问。

    叶子这才醒来,感觉脸上冰凉冰凉,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

    “好好的,你哭什么呀?”

    “刚才新闻里播警察抓了中国偷渡客,他们真可怜……”

    “不会吧,就为这事?你也太善良太好哭了。这些人有什么好同情的,出来尽丢咱中国人的脸。”

    “你怎么能这么说,毕竟他们是我们的同胞!”

    “同胞怎么啦?你还没去留法论坛看呢,那里骂得更难听,有的说现在我们留学生的处境越来糟,全都是托这些人的福。还说这些人抓着了,就该当场枪毙……”

    “够了——”叶子忽然大喝一声,吓了素素一跳。她惊异地瞪着叶子,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嚷:“这都是网上大家的评论,你冲我吼什么呀?那些偷渡客又不是你家亲戚,你生哪门子气呀?”

    一种酸楚让叶子觉得心口阵阵绞痛,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爬上床,头朝里躺下了。一躺下,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迷迷糊糊中她看见自己走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那房里摆放着几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桌子上零乱地放着许多纸张,烟灰缸里堆满了抽剩下的烟头,她似乎已经闻到了一股焦油的恶臭味。房间的正中间放着一个很破旧古老的电风扇,在那里摇头摆尾,艰难地转动着。她穿过这房间,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扇半掩的门,她探头望去,几个法国警察围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桌旁喝着咖啡,好像还在谈论着什么有趣的事情,猛然爆发出一阵阵粗野的笑声……她微微皱皱眉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母亲呆呆地坐在屋子另一个角落里,母亲表情呆滞,一只手被铐在高高的窗棂上。她大叫着“妈妈”,想扑向母亲……就在这时,有人摁住了她,她动弹不得,想叫也喊不出声来,她拼命挣扎,再抬头望去,母亲已不在那里……

    叶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个噩梦,身上已惊出一身冷汗。夜已很深了,床下传来素素安稳的呼吸声。为了不惊醒素素,她轻轻地躺下来,可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起床,叶子就给Susan打电话,但仍旧进了留言箱。没有办法,她只有给Susan留言,请求她早点联系到房东,她想到Susan爱钱,就对她说自己愿意给她五百欧元好处费,这是她能出的最高价钱。讲完,她打开龙头,放了满满一池冷水,把脸埋了进去……

    8

    两天后,Susan终于来电话了,约叶子在巴黎十三区porte de choisy地铁口见面。叶子欣喜若狂,她去银行取了钱,匆匆赶往约定地点。

    巴黎的中国城除了美丽城外,还有巴黎第三区、第四区以rue du temple 为中心的“中国城”,以及巴黎十三区,以意大利广场为起点,沿依菲大道和索斯大道组成的三角地带的唐人街。十三区位于塞纳河左岸,是巴黎最主要、最大的也是最着名的唐人街。走在十三区的大街小巷,中文汉字随处可见,南腔北调此起彼伏,就连麦当劳叔叔都顺应潮流说起了中文,让人恍惚觉得仍在中国,颇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味道。三十多年来,华人华侨在这里创下的辉煌,已然使十三区成为巴黎“中国城”的代表,法国人认知的“唐人街”,同时也被冠有“全欧洲的唐人街”之美名。

    叶子钻出地铁,便发现这里与美丽城的混杂不同,街道宽阔,高楼林立,繁华却并不杂乱,一切都井然有序。Susan已在地铁口等她。叶子很想知道,前几天看到的那则新闻,会不会与她和那个老董有关。因此叶子一见到Susan,就盯着她看,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她仍像往常一样,表情冷漠。见到叶子,也只说了一句“跟我走吧!”,就自个儿快步往前走。

    叶子跟了几步,实在忍不住,便小心翼翼地问:“Susan,你知道不知道前几天警察抓了一批中国人?”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不愿搭茬。叶子不甘心,又说:“说是偷渡客,新闻里还说,那些人动不动被蛇头打骂,生活惨不忍睹……”

    还没等叶子说完,Susan突然大笑,“什么狗屁新闻也值得信?丫头,在这儿发迹的华人有几个不是偷渡客,现在不照样开着大公司,人模狗样。还有在这大街上走的人,你看看,不说一半至少一小半没有身份,他们哪个不是照样大摇大摆的?电视里那些屁话,都是吓唬人的,如果真像电视上说的那样,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往外涌,谁也不是傻子!那些被抓的人,只不过倒霉破财而已,又死不了人,回去了凑完钱接着再偷渡,没什么好稀奇。”

    Susan的话虽说得有些难听,但听了她的话,叶子心安许多。

    “在这儿真能赚到钱?”

    Susan冷冷一笑,没有回答。又走了一会,她指了指前面一幢高楼说:“房东就住那幢楼里,等会你见了,有什么问题快点问,别让他啰嗦。”

    听她这样嘱咐,叶子感到有些惊异,Susan似乎对房东有些不敬。但她什么也没问,点头答应了。她们上了十三楼,这层楼一共有四户人家。最里一家门上贴着一幅中文对联, Susan走到那门边,掏钥匙开门,忽然又停下,转身对叶子说:“钱带来了吗?”

    叶子忙掏出钱包把剩下的425欧元递给她。她不急不缓地数了一遍,这才开了门,叫叶子进去。

    屋中央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的香烟已经快烧到尽头。他看见Susan走进来,慌忙把烟放进嘴里猛吸了几口,这才将烟头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叶子发现Susan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她对叶子说:“ 这就是房东黄先生。”又对黄先生介绍叶子。黄先生咧着嘴,滚着轮椅来到叶子面前,上下打量着她。他的举动令叶子有些忐忑。他突然笑逐颜开,对叶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叶子一紧张,愣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正纳闷,Susan板着脸走过来,把他推开。

    “好啦,别在这儿招人嫌啦!她有话问你,你照直说就是了。”

    听到Susan的呵斥,他的头耷拉下来,眼神也暗淡下来。看到这情形,叶子有些疑他们俩的关系——到底谁是真正的房东?Susan指着桌边的一把椅子,对叶子说:“你坐吧!”叶子坐下。她俯身对黄先生说:“你听话乖乖地回答叶小姐的问题,我去给你买叉烧肉!”说完,站起来,对叶子又像是对黄先生说:“你跟他聊吧,半个小时我回来。”

    Susan走了,黄先生突然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臭八婆”,叶子一愣。黄先生忙摆摆手说,“哦,不好意思,我不是骂你。我是骂她。”接着,他不等叶子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和Susan的故事。叶子这才明白Susan那句“别让他啰嗦”的意思。她几次想打断黄先生,但黄先生像不知道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似的,只顾自说自话。

    他说他是香港人,来法国已有二十几年,并加入了法国国籍。原来他一直生活在法国东部一个叫米卢斯的城市里,开一个杂货铺,和妻儿们住在一幢带花园的别墅里。十年前,妻子有了相好与他离婚,儿女们都各奔前程去了。不久,他出了一场车祸,腿在车祸中受伤,至今走起路来仍不太方便。他孤身一人,年岁也大了,行动不便,赚钱越来越难。特别是常常看到听到在法国一些孤寡老人老死家中,很长时间都无人发现的事情,他感到害怕。

    于是听了别人的建议,卖了店铺,到巴黎买了套三居室。他自己留一小间住,把其他两大间分租出去。不仅可以以房租度日,而且家里也充满了人气。也许是孤独了太久,他喜欢住在人堆中,最多的时候家里住了十几个人,看到家里人来人往,他觉得亲切安心。他可以在房客们做饭洗漱说话甚至吵架的声音里,睡一个好觉,不再担心自己老死家中,而无人可知。不记得是什么时候,Susan租了他的房子,成了他的房客。一住进来,她就有意无意地向他示好,不可否认,她是个漂亮女人,他根本无法把持,很快就把她摁在了床上……

    他讲到这里,得意地笑了,似乎在回味与Susan的鱼水之欢。那时Susan很温柔,她说她爱他,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照顾他一辈子。他信了,当时她在一家餐馆里打工,每天回得很晚,他很心疼,什么都依着她。她嫌他们住的地方太吵太挤,无法享受二人世界。他就把大套房全都租了出去,租了现在住的这个小房。没想到这样他们不仅住得舒适,还有一笔钱赚。Susan不愧是个精明的女人,立即看到出租房屋有利可图,于是Susan就利用他的身份去租别人的房子,而且专租便宜房,再高价转租出去,没想到很快就发了一笔财。她便干脆辞了餐馆工,当起了二房东……

    “这么说,美丽城玛格日特路上的那间房也不是你的房?”叶子再也忍不住,提高声音打断他。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他身子猛地一抖。他愣了一下,抬起那双浑浊的老眼望着叶子。好半天,才像回过神来,吼道:“谁说那不是我的房?那是我半年前买的房子!虽说是她得到的消息,但是我出的钱,那房子当然是我的!”

    “到底怎么回事?”

    他流着汗,垂着眼,歪在轮椅上,像是哀求叶子一样,嘟哝了一句:“我能抽根烟吗?”他哆嗦着去够桌上的烟,够了半天没够着。叶子看了,上前去帮他拿了一根给他,又为他点上。他猛吸了一口,说:“你真好,Susan不让我在家里抽!”叶子记得Susan自己也是抽烟的,放在桌上的烟也是女士烟,可她自己能抽,为什么不让他抽呢?

    黄先生抽了几口烟,精神似乎好了些,他又开始讲了起来。

    大约是半年前,Susan在网上看到一则卖房子的消息,卖主急着出手,出价很低。Susan想买,但他还有些犹豫。Susan二话也没说,去跟卖方谈妥了,以差不多低于市价一半的低价买下了房子,她拿回一堆文件,哭着闹着逼他签字。他没有办法,就签了!讲到这里,他又笑了:“呵呵,这个臭三八,虽然有些霸道,但赚起钱占起便宜来一点都不含糊。我就是看中她这一点,才把生意全交给她。但我没想到她后来越来越贪财,良心越来越黑。钱一到她的手上就都不见了。哼,臭三八,臭八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早知道你在国内有丈夫儿子,你把钱都贴了他们。哼,臭三八,我知道你只不过是利用我,利用我的身份,利用我的钱!哈哈,可你有没有想到,你甩不了我,没有我你就赚不到钱,臭三八……”

    叶子听到他说那房子是他们半年前买的,而且是Susan一手操办的,她的心就凉了。她想自己十有八九被Susan骗了,或者说被他们俩骗了。他还在那儿自顾自地泄愤,叶子却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她提高嗓子叫:“那卖主的情况,那房子以前住了些什么人,你知道吗?”

    他很不愿意自己的发泄被打断,板起了脸,瞪着叶子。但一只会儿,他似乎发现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脸色又缓和了些。他低头想了一会,说:“我只听说那卖主是个越南老华侨,人,我们都没见过,好像买房子之前就已经回了越南。我们买房子时,那房子已经没人住,闲置了许久。再说了,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得便宜卖乖嘛,我们捡了那么大一个便宜,抽身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去管那么多呢,哈哈哈……”

    听到他的笑声,叶子打了个冷战,更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为了见他们,她已逃了两次课,还赔上了母亲拼死拼活挣的欧元。她心里憋闷愤恨。如果他的话是真的,也就意味着这条线索断了。天啦,接下去我该怎么办?屋里的暖气很闷热,可叶子的手脚冰凉,一直凉到心里。他还在那里狂笑,看着他大张嘴巴和一颗露出的大金牙,叶子感到厌恶极了。

    “你得意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断喝,Susan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她拉起叶子,把叶子推到门边,说了声“你该走了”,就把叶子关在了门外。

    叶子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的楼,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骂人,却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她不该哭,但她还是忍不住。来巴黎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蠢笨,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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