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研究-一释张衡“禁绝图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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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汉书》卷五九《张衡传》载:“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訞言。”张衡认为“图纬虚妄,非圣人之法”,“皆欺世罔俗,以昧执位”,遂上疏顺帝,要求“收藏图谶,一禁绝之”。疏中为说明图谶之“虚妄”,做了如下考证:    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自汉取秦,用兵力战,功成业遂,可谓大事,当此之时,莫或称谶。若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者,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尚书》尧使鲧理洪水,九载绩用不成,鲧则殛死,禹乃嗣兴。而《春秋谶》云“共工理水”。凡谶皆云黄帝伐蚩尤,而《诗谶》独以为蚩尤败然后尧受命。《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输班与墨翟,事见战国,非春秋时也。又言“别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汉世。其名三辅诸陵,世数可知。至于图中,讫于成帝。一卷之书,互异数事,圣人之言,势无若是,殆必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往者侍中贾逵摘谶互异三十余事,诸言谶者皆不能说。至于王莽篡位,汉世大祸,八十篇何为不戒?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且《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年,第1910页。    文中的“谶”、“谶书”、“图”、“图谶”、“图纬”,显然都是泛指谶纬,关于谶与纬的异同问题,笔者赞同二者互辞、不可区分说。参陈槃:《谶纬命名及其相关之诸问题》,《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1本第1分,中华书局,1987年;钟肇鹏:《谶纬论略》,第9—11页。即所谓“《河洛》《六艺》”。李贤注引《张衡集》云:“《河洛》五九,《六艺》四九,谓八十一篇也。”是张衡所见谶纬有《河洛》类四十五篇,《六艺》类三十六篇,共八十一篇。疏中所谓“八十篇”,系举成数而言。《续汉书·祭祀志上》载刘秀封禅刻石曰“以章句细微相况八十一卷”,见《后汉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年,第3166页。荀悦《申鉴·俗嫌篇》引荀爽语曰“八十一首非仲尼之作”,《诸子百家丛书》影印明文始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3页。刘勰《文心雕龙·正纬篇》曰“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可证东汉的谶纬确有八十一篇。《隋书》卷三二《经籍志》谶纬条对八十一篇的构成有更具体的说明:    其书出于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又有《七经纬》三十六篇,并云孔子所作。并前合为八十一篇。中华书局点校本,1973年,第941页。八十一篇究竟包括哪些篇目?张衡、荀爽等东汉人应该是清楚的,可惜未留下有关文字。现在只有后人的一些说法可供参考。

    《隋志》著录《河洛》类只有《河图》二十卷、《河图龙文》一卷,本注曰:“梁《河图洛书》二十四卷,目录一卷,亡。”显然,《隋志》作者见到的《河洛》之书已不全了,完整的目录也未见到,因而说不清四十五篇的全部篇目。《文选》李善注引用了《河图》类的《括地象》、《帝览嬉》、《帝通纪》、《著命》、《闿包受》、《会昌符》、《龙文》、《玉版》、《考钩》,清人汪师韩认为这些就相当于《河图》九篇。汪师韩:《韩门缀学》卷一“纬候图谶”条,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乾隆钱塘汪氏刻本。安居香山认为,此说虽缺乏坚实的证据,但这九篇“确是《河图》各篇中最可信赖的资料”。说见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66页。清人蒋清翊考得《洛书》类的《甄曜度》、《灵准听》、《宝命号》、《录运期(法)》、《稽命曜》、《摘命(亡)辞》六种。安居香山亦持肯定态度,认为在现存的《洛书》篇目中这六种较为可信。 同上书,第68页。钟肇鹏则认为《洛书》六篇中无《稽命曜》,而有《洛罪级》。钟肇鹏:《谶纬论略》,第73页。今天尚可见到的《河图》篇目共有四十余种,《纬书集成·解说》统计为42种(第67页),《谶纬论略》统计为40种(第71—72页)。《洛书》篇目共有十余种,《纬书集成·解说》举出11种(第67—68页),《谶纬论略》举出13种(第73页)。除上面提到的十六种外,还有三十余种。安居香山指出:“它们中的许多是六朝以后的伪作,或是篇名的误写”。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第67页。此说大致不错,但《赤伏符》、《合古篇》、《秘徵篇》、《提刘篇》等见于《后汉书》、《续汉志》的篇目,应当是比较可信的,“九圣之所增演”的三十篇或有残存其中者。

    关于《七经纬》篇目,《后汉书》卷八二《方术樊英传》李贤注有一种说法:    《七纬》者,《易》纬《稽览图》、《乾凿度》、《坤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也,《书》纬《琁机(玑)钤》、《考灵耀》、《刑德放》、《帝命验》、《运期授》也,《诗》纬《推度灾》、《记历枢》、《含神务》也,《礼》纬《含文嘉》、《稽命徵》、《斗威仪》也,《乐》纬《动声仪》、《稽耀嘉》、《汁图徵》也,《孝经》纬《援神契》、《钩命决》也,《春秋》纬《演孔图》、《元命包》、《文耀钩》、《运斗枢》、《感精符》、《合诚图》、《考异邮》、《保乾图》、《汉含孳》、《佑助期》、《握诚图》、《潜潭巴》、《说题辞》也。此注所举只有三十五篇,所缺的一篇,有人认为是《礼》纬《默房》,也有人认为是《孝经》纬《左右契》或《春秋》纬《命历序》。参阅钟肇鹏:《谶纬论略》,第35、60页。李贤的《后汉书注》是他作太子期间(675—680)召集张大安、刘讷言、格希元、许叔牙等学者共同完成的,《旧唐书》卷八六《章怀太子贤传》,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年,第2832页。其中只有刘讷言是当时著名的《汉书》学家,《旧唐书》卷一八九《儒林传》,第4956页。其他人学术背景不详,所提供的《七经纬》篇目也未载明出处。陈槃便怀疑其真实性,认为“贤注三十六纬之目,东拼西凑,无以充其数,故止于三十五篇也。”见氏著:《谶纬释名》,《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1本,第313页。

    《隋志》著录的七经纬有《易纬》八卷、《尚书纬》三卷、《诗纬》十八卷、《礼纬》三卷、《乐纬》三卷、《孝经勾命决》六卷、《孝经援神契》七卷。另有《礼记默房》二卷,不知是否属《礼纬》;有《孝经内事》一卷,不知是否属《孝经纬》。《春秋纬》全然不见,只有汉末人郗萌“集图纬谶杂占”而成的《春秋灾异》十五卷。本注曰:“梁有《春秋纬》三十卷,……亡。”《隋志》作者已见不到完整的《七经纬》,对三十六种篇目也未一一举出。《隋志》又说:八十一篇之外“又有《尚书中候》、《洛罪级》、《五行传》、《诗推度灾》、《氾历枢》、《含神雾》、《孝经勾命决》、《援神契》、《杂谶》等书”,似乎认为《诗》纬《推度灾》、《氾历枢》、《含神雾》和《孝经》纬《勾命决》、《援神契》不在三十六篇中,与李贤注的说法不同。

    《隋志》成书于显庆元年(656),早于李贤注二十余年。《隋志》的作者已不知《七经纬》三十六篇的确切篇目,李贤等人的说法又从何而来呢?赵翼《陔馀丛考》“后汉书注”条:“梁时有王规,尝辑《后汉》众家异同,注《续后汉书》二百卷。又刘昭集《后汉》同异,注《后汉书》一百八十卷。吴均又注《后汉书》九十卷。则唐以前注此书者已多。章怀注盖又本诸书也。”中华书局,1963年,第110页。原文“昭”误作“昉”。今据《梁书》卷四九《刘昭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692页)改。李贤注中的《七经纬》篇目或许来自南朝旧注,但其可靠性仍无法确定。今天尚能见到的《七经纬》篇目超出李贤所列之外的还有数十种,见《纬书集成》和《谶纬论略》相关部分。它们是否都属于三十六篇之外的“杂谶纬”也难以断言。

    张衡所谓“八十一篇”究竟包括哪些篇目今已无法确定,但东汉时的谶纬有个朝廷认可的八十一篇的定本存在是肯定的。《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中元元年条明确记载:“是岁……宣布图谶于天下。”自此以后,再造图谶便属非法。《后汉书》卷二《明帝纪》载:永平十三年十一月,“楚王英谋反,废……所连及死徙者数千人”。同书卷四二《光武十王传》载其事曰:“男子燕广告英与渔阳王平、颜忠等造作图书,有逆谋,事下案验。有司奏英招聚奸猾,造作图谶,擅相官秩,置诸侯王公将军二千石,大逆不道。”此事还涉及济南王康。《光武十王传》:“人上书告康招来州郡奸猾渔阳颜忠、刘子产等,又多遗其缯帛,案图书,谋议不轨。”《明帝纪》又载:永平十六年五月,“淮阳王延谋反,发觉 ……所连及诛死者甚众”。《光武十王传》载其事曰:“有上书告延……招奸猾,作图谶,祠祭祝诅。”同书卷四〇《班固传》还提到:“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这几桩大狱都与图谶有关,张衡所说“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訞言”,也许就是指此类事件而言。可见自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之后,八十一篇成为定本,于此之外再行造作便是大罪。自明帝惩处三王之后直至汉末禅代之际,公然造作谶纬的事很少发生。除朝廷厉禁之外,张衡所说“《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也是原因之一。无所容篡,李贤注:“谓不容妄有加增也”。《后汉书》卷五九《张衡传》,第1912、1913页。前述汪师韩、蒋清翊、李贤等人的说法,则为我们大致勾画了这一定本的轮廓,    那么这些谶纬又是何时形成的?张衡疏中自“谶书始出”至“哀平之际也”,都是关于这一问题的考证。其中自“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至“成哀之后,乃始闻之”一段,说的是成帝以前不见有人称引谶纬,刘向父子“亦无谶录”。然而众所周知,秦始皇时曾出现“亡秦者胡”、“今年祖龙死”、“始皇死而地分”等谶语;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点校本,1959年,第252、259页;《汉书》卷二七《五行志》,中华书局点校本,1962年,第1400页。昭帝时“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亦为谶语,眭弘(字孟)则做出了“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的解释。《汉书》卷七五《眭弘传》,第3153—3154页。更重要的是刘向父子虽无谶录,但于术数略天文种著录了“《图书秘记》十七篇”。见《汉书》卷三〇《艺文志》,第1765页。姚振宗《七略别录佚文序》曰:“《艺文志》所载书名、篇数、卷数,本诸《七略》,《七略》本诸《别录》,无大异也。”(《师石山房丛书》,开明书店制版,第2页)

    案“图书”一词在汉代或泛指官府中的图籍文书,如《史记》卷五三《萧相国世家》:“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卷九六《张丞相列传》:“自秦时为柱下史,明习天下图书计籍。”或为《河图》、《洛书》之简称,如《汉书》卷六《武帝纪》元光元年五月诏有“麟凤在郊菽,河洛出《图》《书》”。或特指谶纬,如《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燕人卢生……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续汉志》卷二《律历中》载章帝诏,引《河图》及《尚书》纬《琁玑钤》、《帝命验》之文,既而曰“每见图书,中心恧焉”。“秘记”一词的用法与“图书”大致相同,有时泛指官府图籍,如《晋书》卷二四《职官志》:汉成帝置尚书五人,“通掌图书秘记章奏之事”。有时亦特指谶纬,如《后汉书》卷三〇《杨厚传》:“祖父春卿,善图谶学”,临死戒子统曰:“吾绨袠中有先祖所传秘记,为汉家用,尔其修之。”杨厚“少学统业,……晓读图书”。文中“图谶”、“秘记”、“图书”皆指谶纬。“秘记”有时又称“秘书”,亦指谶纬。参《汉书补注》卷三〇《艺文志》“图书秘记十七篇”条,中华书局影印本,1983年,第898页。刘向父子著录的《图书秘记》十七篇,当然不是泛指官府图籍文书,因而很可能是谶纬。

    刘向校书时,成帝还命谒者陈农为使者,“使求遗书于天下”。《汉书》卷十《成帝纪》,第310页。这十七篇《图书秘记》或许就是陈农搜集来的,其中多有言及天文星象的内容,故被刘向归入天文种。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图书秘记十七篇”条曰:“《续汉志》、《晋志》、《帝王世纪》、《通鉴外纪》皆有黄帝受《河图》作星官之文,意者天文家取《河图》、《洛书》中所有如《稽曜钩》、《甄曜度》之类录为是书。”《师石山房丛书》,开明书店制版,第146页。其说可以参考。又《后汉书》卷二〇《祭遵传》载张满反叛失败后叹曰“谶文误我”,而《华阳国志·公孙述刘二牧志》载张满此语作“为天文所误”。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31页。《后汉书》卷二三《窦融传》有“今皇帝姓号见于图书”之语,袁宏《后汉纪》则作“上之姓号具见于天文”。张烈点校:《两汉纪》,中华书局,2002年,下册,第78页。可见谶纬有时就被称作“天文”。参任乃强说,见《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334页。

    张衡对上述事实肯定是知道的,所作《思玄赋》有“嬴擿谶而戒胡兮,备诸外而发内”一句,即指“亡秦者胡”而言。《后汉书》卷五九《张衡传》,第1924页。因此,他说秦汉之际“莫或称谶”,夏侯胜、眭孟“无谶一言”,不是指零星的谶语尚不存在,而是指属八十一篇系统的谶纬尚处于“始出”阶段,“知之者寡”,故不见称引。《汉书》卷七五《李寻传》载寻语有“五经六纬,尊术显士”一句。颜师古注引孟康曰:“六纬,五经与《乐》纬也。”张晏曰:“六纬,五经就《孝经》纬也。”(第3179页)清人阎若璩认为据此可“知成帝朝已有纬名矣”。(见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卷五九《张衡传》,中华书局影印本,1984年,第668页)但王先谦《汉书补注》引刘攽据上下文提出疑义曰:“正言星宿,何故忽说五经?盖谓二十八舍。”又引官本考证云:“刘攽驳颜,其论甚合。”王氏进而指出:“案《天文志》,太微廷掖门内六星诸侯,其内五星五帝坐。五帝者……盖即五经,六纬者,六诸侯。《天官书》同。盖汉世天文家说如此。”(第1381页)刘攽、王先谦等人的解释虽缺乏根据(说见李学勤:《〈汉书·李寻传〉与纬学的兴起》,《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但从上下文看,将“五经六纬”理解为某种天象,仍有一定道理。所以,“成哀之后,乃始闻之”一句应理解为:属八十一篇系统的谶纬自成帝、哀帝后才开始大量出现,并为人们所知。

    自“《尚书》尧使鲧理洪水”至“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一段,是关于谶纬大量出现于哀、平之际的考证。这段文字文意不太通顺,不知是否有错简。但仔细分析,仍可看出其中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层自“《尚书》尧使鲧理洪水”至“尧受命”,下接“一卷之书”至“诸言谶者皆不能说”,说的是谶纬内容自相矛盾,决非圣人所做,而是后人伪造的。第二层自“《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输班与墨翟”至“讫于成帝”,下接“至于王莽篡位”至“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说的是谶纬中出现了战国之人和西汉成帝以前之事,而对成帝之后的事,包括王莽篡汉这样的大事,却只字不提。由此判定“图谶成于哀、平之际”。

    对这段考证中的共工和公输班两条,有学者提出质疑。惠栋《后汉书补注》卷十四曰:“共工治河,事见汲郡《竹书》及《周语》,在鲧前。而张平子驳之,非也。”又引吴仁杰《补疑》曰:“《礼记》:‘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若尚幼,般请以机封。’般与班同,则公输班正出春秋时矣。”张舜徽主编:《二十五史三编》,岳麓书社,1994年,第4册,第170页。参阅王先谦:《后汉书集解》,第668页。但这些质疑并不能动摇张衡的基本结论。特别是谶纬中出现的西汉皇帝至成帝止,不见哀帝、平帝及王莽,确是谶纬大量形成于哀、平之际的有力证据。此疏限于篇幅未将相关考证充分展开,但张衡是东汉顺帝时人,所见八十一篇不仅完整无缺,而且尚未掺入后人继续编造的内容。他对待谶纬的态度也比较公允客观。考虑到这些因素,我们对他的看法整体上应给予充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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