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口述实录-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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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即是这个人的本来面目。完全、时时以本来面目出现的人恐怕是没有的。父母在子女面前会显现自己绝大部分个性、品格、见识、习惯和嗜欲等。因此,通过看他怎样做父亲,可以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

    在父亲,不舍众生是一个大愿,大到无尽头,救国也是头等大事,家,自然排在后面。

    在梁漱溟长子梁培宽编辑的《梁漱溟书信集》中,梁漱溟给梁培宽、梁培恕的书信共计30件,抗日战争时期的书信有21件,如果加上1938年梁漱溟《寄志昭两侄及宽恕两儿》一信,计22件。

    这22封书信,真实记录了国难当头之时的梁漱溟,以国家大事,以抗日救亡大计为己任,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巩固,国共两党的团结抗战,不辞辛苦、艰险,奔走于华北、中南、西南各地;而对于两个儿子的殷殷父子之情,在长时间的离别中,浸透在大部分并不算长的信件的字里行间之中。

    全面抗战前三四年,日军侵占东北后,寻衅华北,制造事端,挑起华北事变,甚至进军至北平城下。在梁培宽、梁培恕的记忆中,第一次逃难是母亲带着他们先去张家口又转赴大同,住在一位表舅家。

    而第二次逃难是1937年七七事变后三个月,日军从河北进逼德州,堂姐德昭带着孩子加上宽恕兄弟,离邹平去青岛。此时梁漱溟正在南京开会,梁夫人已于两年前去世,梁在1935年8月的悼亡文中写道:“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候,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

    1938年上半年,华北、华东大部分地区沦于敌手。梁漱溟十分惦念仍留在敌占区的两个孩子,乃做出抉择:“由一位远房兄弟把我们从青岛经上海、香港、广州带到汉口,在这里与他重聚。不过这重聚只是暂时,不让家事拖累所奔赴的大事,这个原则不变。势所必然,还是要把我们托付给别人。在汉口住了半个多月,就去湖南衡阳,他的大妹我们的姑母在那里。”

    当梁漱溟与妹妹商量如何安置宽恕兄弟时,培恕想到父亲又要远离他们去重庆,忍不住在另一间屋子里哭出声来,“听到哭声他们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说,我要去四川。这使他心中不忍。幸而我们还有一位表姑,刚刚从山东退到四川南充,这又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他把我们从湖南带回汉口,再带到重庆,在重庆只短短几天,又出发去到川北南充表姑那里”。

    有一段时间,南充成了梁氏父子、朋友的聚会处。1939年末,梁漱溟在重庆,长子培宽在南充求学,次子培恕在合川草街子陶行知先生所办的育才学校学习,聚会地又改为重庆。几年来父子们聚少离多,梁漱溟在给两个孩子的简短的书信中,除简要告知其行程外,则很关心他们的学习、健康,勉励他们勤奋学习,注意身体,并对各地亲戚流露出惦念关切之情。而一旦有机会聚会时,梁漱溟写信道:“我现在不回南充,所以还是你到我这里来。恕亦快放假,亦来此地同住。”寥寥数语,盼望与孩子们相见之情,跃然纸上。

    梁培宽回忆1939年在重庆北温泉聚会的时光:

    在这段时间里,他做了别人不能替他做的事:长时间讲我们那个年纪能够理解,需要知道的国事和家史。天天一清早去游泳,他不会,很高兴看我们游。

    温泉公园有十几处旅舍,只有一处餐厅,一日三餐必定去那里吃。顿顿素菜、素汤,时间稍长,堂倌和我们面熟了,他越来越奇怪,做父亲的从来不给孩子吃肉,两个孩子也不说想吃肉。有一天他终于想替我们提出要求,问道:“你们不想吃肉?”父亲听他这样问,抬头看我们,他的神情是:要不要吃肉,由我们自己说,而又期待我们表示不想吃。

    ……难得的相聚将近结束……哥哥是搭一辆卡车走,卡车将要开动时,我哭起来。通常,离情别绪几乎一定会促使一位父亲为孩子买一点东西带走,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梁培恕回忆:梁漱溟从不对孩子说训诫性的话,他表情沉静,喜怒哀乐多在眼神里,意见也在眼神里,坚韧不拔,“让你觉得他采取这个态度纵使不合你的意,却完全没有对你而来……他是一切方面都不做硬性规定,从不指明我们应该怎样做,只有一个得当与否的暗示”。

    1940年3月10日,梁漱溟给长子梁培宽的信中批评:“你说在学校空闲无事干,我想应当自己看书、写信、做日记笔记等。凡事要主动,不要等待被动。”

    抗战时期乃至一生,梁漱溟写给两个儿子最长的一封信,即写于1942年的《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近1万字,分9个小标题详细地记述了自己从香港脱险的经历。

    信中第9个小标题说到:“处险境中我的心理”,梁漱溟分析了自己此次脱险历程从外在到内心的“坦然无事”,得到范长江等人的赞叹:“梁先生真奇怪,若无其事!梁先生了不起,若无其事!”

    梁漱溟在写给两个儿子的信中,分析自己何以身体不强而心强,何以能够坦定自若地面对艰险,讲到他的自喻和自信(身心),认为:“假如我所作为,只求一个人享乐;那么,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又若我做事只顾一家人的生活安享;那么,我的安危亦不过关系一家而已。但我不谋衣食,不谋家事,人所共见。你们年纪虽小,亦可看出”;而在用心的大问题上,始终围绕人生和社会(或中国问题)问题,其结果是:“一是基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而对孔孟之学和中国文化有所领会,并自信能为之说明;一是基于中国社会的认识,而对于解决当前大局问题,以至复兴民族的途径,确有所见。信其为事实之所不易。”而于前者,梁漱溟认为,必待他的《人心与人生》《孔学绎旨》《中国文化要义》三本书的完成,方能尽了义务;后者虽有《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乡村建设理论》《我努力的是什么》三书出版,仍有待发挥和奔走努力。

    梁漱溟指出:“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未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会有的事!”

    梁漱溟的这封长信告诉孩子们,他在为国家、民族的大利益而奔走、讲演、著书立说,倭寇不灭,何以家为!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但只要矢志不渝,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要毫不犹豫地努力奋斗。不完成这些既定的目标,是绝不能退出历史与人生舞台的。正如1944年冬梁漱溟的学生阎宗临告诉梁培恕的那样:“中秋那天晚上,我生着病,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冷清清的。先生来看我,拉着我的手说,他一旦认准一件事必须做,是妻子儿女都不顾的。”

    虽然父子们长时间不在一起生活,梁漱溟却在书信中不忘鼓励、提醒孩子们,如何做人、做事、求学、健身。

    如1942年梁漱溟给两个儿子的信中,一面批评培宽上封信写得匆忙草率,一面表扬“信中说之话皆甚好”,列举如下:

    1.如言“席太太请吃饭不好不去,而一去即耽误一天工夫,这一天即做不了好多事”。此见出你天天在做事,一天不肯马虎过去,极与我相似。

    2.又如“我们已很舒服,各位先生真较我们苦得多。衣服亦不算少,冻不着就好了”。此见出于自己境遇享受知足,没有贪心,不好奢华,更能看到旁人的问题,有关切众人之心肠,极与祖父相似。

    3.又如“单独一家过得舒服似不甚合适,大家都困难应共甘苦才好”。此见出你有心肝亦有眼睛,能留意左右前后之事而辨别其是非。

    4.又如说到将住王师母家过旧年,又说“不确定,因校中亦须多人看守才行”。此见你处处照顾到大局,有责任心。

    5.你自写小传得奖第一,而却说“文字写得并不好,这我自己知道,不过内容比较真切一点罢了”。此昔人所谓“得失寸心知”也。有的人经旁人夸奖而妄自尊大,其实旁人或夸或贬仅供自己参考,自己心内有数,方是一个明白人。

    又如同年梁漱溟《寄宽恕两儿》一信中,惦念培恕的身体情况,嘱其若胃口不佳,不必勉强多吃饭,须于平日多运动或劳动,又指出学习和身体健康的关系:“功课不过增进人知识。但吸收此知识而运用之者则在吾人有健全之身体与活泼之头脑。身体不健全,头脑不活泼,勉强用功,吸收不进来。勉强吸收,亦不记得,或不会运用,徒劳无益,故仍以调理身体精神为第一事。功课非第一事也。吾恐一时不能回川,全要你们自己照顾自己才行。”

    再如1943年2月末梁漱溟给两个儿子写信,可谓语重心长,他看了两个人的自传,指出:“宽儿所作虽不甚好,尚清爽简洁,但开头一句无主词,在文法上是不行的,或漏去一‘我’字邪。恕所作太简短,总是因为他对于所作之事无兴趣之故;勉强他多写怕亦不行。但一个人必须有他的兴趣所在才行,不在此则在彼;兴趣就是生命,剥夺一个人的兴趣等于剥夺他的生命,鼓舞一个人的兴趣便是增强他的生命。所以上次我看见他自己说生活索然无味所以日记索然无味的话,我很忧虑,很想改变他的生活……我的原则是: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兴趣,确定自己的兴趣。你们兄弟二人要明白我这个意思,喜欢干什么事,我都不拦阻你们的。不过一个人往往自认不清,又往往不确定,遂致终身无成耳。”

    梁培恕回忆:有些家长喜欢子女步自己后尘,督促子女在学校取得高分更是常见,“他却从来不问我们考得怎样。不是分数高低不代表什么,他是引导我们不把注意力放在分数上”。

    那时,哥哥梁培宽对自己将来干什么已有明确意向--为社会大众服务,写信问父亲做什么比较合适。回答是:只要有这番诚意就好,干什么都可以,而且“有无成就,亦可不管”;梁培宽还问过父亲:做学问与做事是否为两条路,自己宜走哪条路?梁漱溟回答:平常熊十力先生教育青年,总令其于学问事功二者择其一。择取之后,或再令细择某学某事,“这自然很有道理,亦是一种教法”,但梁漱溟认为,似乎更肯定自己走过的路:“一任自己生命所发之要求而行,全无学问或事功之见存。另一点是:现在任何一件事没有不在学术研究之内的。例如为解决人民生计而搞合作运动,合作就是一门学问。”学或事“不必太固执一偏”。父亲“对我们的期待只是发愿为大众服务,生命力得到发展,即是好的人生”。

    长期的两地生活,培宽、培恕兄弟也学会了节俭。对此,梁漱溟写信告诉他们:“你们平素用钱已很紧,不可再紧。凡该用之钱必须要用,例如求学必不该为省钱而不求学,或因钱而改变正当计划,所以宽信说恕若考入空幼(指成都空军幼年学校)可以省许多钱的话是不对的……我平素既以钱助人,则我亦可用人之钱。”

    同年夏天,梁漱溟给两个儿子复信,信中批评培恕:“上次来信仍是错字掉字太多。何以写完信总不再看一遍?心粗之人没有能成事者,假如你粗心之病老不改,则干什么亦不行。”

    8月24日,梁漱溟给儿子复信:“恕儿求学问题有决定否。吾意:假使他不肯住学校,就不勉强他,这并非我对他一种溺爱,而是对他的教育有此必要。你们两人生性不同,将来怕亦是在不同方面发挥,所以不必同样教育,但我相信都是可以有成就的。”8月20日是梁漱溟夫人黄靖贤逝世八周年祭日,梁漱溟在同一封信中嘱咐儿子,时间过了不必再设祭,但“阴历十一月十五日为汝母生日,在这一天设祭亦可以。祭时写一牌位‘先妣梁母黄夫人之神位’(或供相片,不写牌位亦可),供菜五碗、饭一盅、茶一盅,汝两人行礼即可矣。我流转在外,祖宗祭祀皆未之行,当然亦不祭汝母也。”

    1943年初冬,梁培恕从重庆到桂林穿山脚下的无锡国学专科学校看望父亲,并且打算暂时不上学。在这一段时间内,父子俩人谈话较多:培恕讲了在学校看到的抓壮丁的惨状;谈过人的创造力和年龄的关系;谈到国文课本里最爱读《书鲁亮斋事》和《张巡传》,谈到前者,鲁乃康熙、雍正年间人,巡抚田文镜派鲁去接任因挪用公款罪被革职的河南中牟县县令李某。鲁微服私访,中牟百姓皆称赞李是贤令,但愿他不走。鲁见到李觉得他确不像贪官,问为什么挪用公款?李说自己是云南人,离家十年,到中牟后借公款把母亲接来奉养。人到了,官也丢了。鲁思考的结论是:“依凡而行者,非夫也。”不摘印返回开封,请田文镜让李留任。文章极生动而有气势,当培恕背诵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梁漱溟沉默着留下眼泪。

    在梁漱溟和阎宗临的开导、劝说下,梁培恕又人中山中学高中部学习。梁漱溟在给长子梁培宽的信中说:“希望他能从此安心求学,则愚放心矣”;“恕在学校似能有进步,胜于在家自修。”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儿子的品行、学业当为最重要的事情;但对以国家大事、民族大义为己任的梁漱溟来说,国事在先而家事在后,从培宽、培恕的回忆及所编书信集看,在大多数时间处于父子分离的前提下,梁漱溟仍然在做人、治学两方面,通过书信的方式,往往在并不算长的话语中,体现了一个父亲深挚的爱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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