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口述实录-巡视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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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抗日战争已进入到相持阶段。当时,国民政府已迁到重庆,原先的国防参议会早已改名为国民参政会。梁漱溟仍为参政员住在重庆。这时日军已深入我华中地区,但其后方占领区如山东、河南等地区仍有我游击队与之周旋。据说这些游击队中有不少原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人员分散在其中,他们在艰苦的条件下为抗战作出了应有的贡献,梁对此感到欣慰,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愿望,想到敌后广大地区去巡视一番,亲自考察一下那里的军民与日军斗争的情况。于是,他把这种想法向蒋介石作了汇报。蒋说很好,我们已经委派于学忠作为敌后山东游击司令,你可以去找他。谈过之后,蒋委任梁为战地巡视特派员,并给他一万元经费,密电码一本,并说有事时可以与他联系。国民党方面关系打通后,梁又去找了共产党在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负责人交谈。当时周恩来不在重庆,他找到了秦邦宪,说明情况,并请他与延安方面联系,让他们一行人能到共产党统辖下的游击战区去考察,并请给予协助。

    此事征得双方同意后,梁于1939年2月2日率其同人黄艮庸、王靖波、王福溢、李健三、翟茂林等人由重庆出发,经西安、洛阳入皖北而进入山东,在鲁、豫、苏、皖各游击区巡视,所到之处,皆得到当地游击队的招待与护送。但处在敌人的包围中,随时都可能发生战斗,危及生命安全,因此他们的行动是在相当困难的情况下进行的。此行前后8个多月,其行踪,梁记述颇详,兹摘要如下:

    2月

    2日,我乘飞机由渝到成都,与艮庸等相会。

    10日,我乘飞机到西安。从10日到17日皆留西安,与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及八路军办事处林伯渠、伍云浦各位先生商洽如何渡河入鲁。

    18日,旧历除夕,车过三原,晤赵戴文于一花园中。晚抵洛川,途中落雪。

    27日,晤西安行营主任程颂云(潜),商谈去战地视察事。在此期间内一夕,胡宗南、邓宝珊忽相偕来访。

    3月

    2日,晚8时偕同人乘火车离西安去洛阳。深夜过潼关,敌人隔黄河岸打炮(所以必在黑夜通过)。

    3日,早抵洛阳,住入旅馆。午后晤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

    18日,偕同人离洛阳行抵襄城。由于学忠被任苏鲁游击总司令,卫长官主张我随其一路入鲁。此时间于在皖北阜阳,特往就之。

    24日,下午6时船抵阜阳,入城则于孝侯(学忠)已先行,留有张旅长招待我等。从24日至29日之前均留阜阳,等候于之参谋长王静轩由陕南率队至此,再通行入鲁。

    29日,偕同人随于部五十一军王参谋长及其部队离阜阳往蒙城。

    31日,行抵蒙城外“四里吴家”宿营。此时得悉五十一军先头部队在宿州站南穿越铁路时,遭敌军截击,损失甚重。王参谋长部队改计向北;愚亦变计轻装前进,不随大队同行,于是彼此分手。

    4月

    2日,移往城内县政府之财委会。蒙城已经陷敌,城内民房破坏惨重。4月7日前均留止于此。

    7日,派靖波、荫平往涡阳转永城(属豫东)书案店(市镇名),与新四军彭雪枫司令接洽,希望其能引导入鲁。

    8日,偕同人离涡阳往永城书案店晤彭司令及副司令吴芝圃,承其招待留止3日。

    13日,起行,随新四军腾团长往李士林(地名),彭司令以一白马赠我代步。

    21日,由王白楼(萧县境)行40里至王寨,当晚转往郝楼。砀山县长窦雪岩原为邹平乡村工作同人,是日亦赶来相接。原邹平同学许锡琏在萧县工作亦来晤。

    27日,下午北行15里至中兴集,住邹平研究部同学王梅村家。丰县县长董玉珏赶来相见,雪岩伴送此为止。

    5月

    2日,早由朱旅长派队护送赴定陶。

    3日,由定陶县队护送至菏泽,往第六中学。

    4日,应邀在民众剧院讲演。此行沿途每为人分析抗战形势,做动员工作,先后讲演次数甚多,然开大会对群众作讲演则自此始。

    16日,晨离张秋镇往杨桥,住东进支队杨勇团部。适值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在此(闻在某处与敌作战昼夜之久,疲极,来此就睡),曾出相见。

    30日,离坦埠往王庄八路军山东纵队指挥部,沿途见有欢迎标语张贴及欢迎的群众迎来,欢迎于学忠总司令及愚两人。于系应省主席沈鸿烈邀往东里店省政府,路经王庄,适与我有一段同路,同时到达,当即会晤纵队指挥员张经武同志及政委郭洪涛同志。于未多停即离去。我留参加群众大会讲话。然后去东里店,从东里店来迎者有省政府人员及第三政治大队同人秦亦文等多人。

    31日,午前沈(鸿烈)派其秘书雷法章先来看我。午后沈、于(学忠)又偕来看我,邀同赴群众欢迎大会。

    6月

    7日,敌机15架飞来轰炸东里店,伤亡200人。此次敌人大举扫荡,当上空投弹之时早已四面包围,国民党政府在山东全省的政治中心于一日之间即遭毁灭。同时,于(学忠)之总司令部(在上高潮)、八路军之指挥部(王庄)亦为其扫荡目标,均不能不各自转移。

    8日,沈派人送信来,省府避敌他迁,嘱我亦自行转移,并派步兵约一班人来照料护送。

    10日,黎明行抵连谷峪,入民家小睡,遽闻枪炮声,知前方已发生战事。出门,沿途与省府机关相遇,各皆狼狈不堪(此时即将沈前所派给我等之一班人归还给省府)。……休息至夜半起行(与工作团偕行),登摩天岭,往西越过公路时天已明。

    13日,留许家峪休息,冯韬同志介绍邵德峰先生来谈,劝我以变姓名暂时隐匿之计。

    15日,偕艮庸、健三同志往水牛里访于(学忠),谈战况并商我返川之计。

    21日,晨5时起行,西行7里许,忽闻曾家疃方向有敌兵发现,即停止前进,继而传来枪声,遂折回南墙峪,隐于山沟内。

    23日,午间得谍报敌人从东南西路而来。下午4时离岱崮到茶叶坪停息,续于昏暗细雨中前进。雨落愈大,昏暗愈甚,出手不辨五指,山路崎岖坎坷而油滑。

    24日,黎明,雨不稍停,衣履湿透,饥饿且冷。行抵对经峪一小村,不见一人,而讶其衣被柴粮俱在,方解衣烘烤觅求饮食之间,闻石人坡方面枪声大作,知是接触开火,不敢怠缓,出村向东北一高山攀登。为免遭敌人跟踪,我与艮庸、竹川等五六人寻路下山隐藏于一岩洞内。此时,前后各山头敌我军渐集,不久开火,各种枪声、炮声、炸弹声、飞机声震耳。两军往返冲夺,或远或近,近者如在头顶。7时后枪声渐停,洞内人众待至黑夜即劝我等赶紧他徙。

    7月

    5日,嘱靖波、泮清往鲁家庄访鲁迪哲,并往太平集访东进支队王秉璋参谋长。晚8时,泮清回,报告接洽已妥,东进支队允护送我等赴鲁西作回川之计。

    24日,本日原拟休息一天,下午得东进支队司令部消息,昨住之宁家庄今到敌人,似追踪而来者,乃决定西移,俾与六支队或总部接近,晚7时30分出发。

    8月

    2日,应邀参加六支队座谈会,晚宿上套里。

    6日,仍留上套里,续与同人讲佛法。

    7日,董政委君毅来通知,梁山司令部已有回电,可以出发。

    11日,离二度白,曹营长排队20名送我等往张坊,约行30余里,8时后到达,当与罗荣桓政委、陈光师长会晤,并乘苏孝顺秘书长招待一切。

    14日,留胡家楼。随在我军中有俘获之日军6人,皆加善待而教育之。……晚饭后,散步湖滨,值夕阳西下,湖水泛紫红色,与暮山远村天然画图,至不易描摹。不禁使人益叹息于战争之错误与人类之愚蠢。

    26日,留陈庄,丁专员来谈。谈及各方与八路军摩擦情形,颇觉可虑。

    27日,接豫北朱怀冰电报,促我即启程西返,并表示负责护送渡河到洛阳。

    9月

    2日,早5时乘驴出发,至汤阴县之博梁山休息。汤阴县政府现驻此。下午1时30分抵盘石头,住九十七军补充团团部。

    7日,晨5时出发,午后5时半抵陵川县城,住南关外。城内居民全部迁徙,荒凉满目,盖所谓“空室清野”政策也。

    17日,8时30分起身,往白坡黄河岸候渡。10时左右,糜副师长代交涉之船到,乃登舟渡河,下午4时30分抵大杨树。再步行10里抵洛阳,适在九一八第8周年之前夕结束此行。

    关于梁漱溟在这次巡视途中为学生讲解佛法事。据他在1939年8月4日的日记里说:“原定今明西行,以敌情有变化,故未动身,闲中为同人讲解佛法大意。”又在8月5日日记中说:“闻敌在东阿增兵,东进支队司令部电报仍未通。行期有待,续讲佛法。”8月6日日记又说:“仍在上套里,续讲佛法。”

    从上所述,可看出梁等此行并非一帆风顺,特别是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困难更大,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更不巧的是碰上了日军的“大扫荡”,在敌我交战中来回爬山越岭,有时还要忍饥挨饿。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下,他们不辞劳苦,带去了后方民众对前方战士的关怀与慰问,鼓舞了官兵们的战斗意志,这是很有意义的。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此行给梁漱溟带来了一个不好的印象。他发现国共双方在敌后根据地,有的驻军常发生军事摩擦,这使他感到惊讶和苦恼。他回到重庆后,为此事向各方呼吁和平,并要求国民党当局停止其对八路军的军事活动。

    董泮清曾是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学生,亦跟随梁漱溟参加了这次巡视,回忆这次巡视中的艰险困苦:如在鲁南蒙阴堆金玉一带,第三政治大队被日军冲散,董等数人着急寻找梁漱溟,遇见随同梁的竹川同学,见到梁漱溟等人。闻随先生避难的同学说昨日极为惊险,当先生与随行人员躲于山洞内时,洞外日军走路咯噔咯噔的皮鞋声清晰可闻,敌人随时有可能进洞搜查。随行同学征询先生意见,如果被敌人发现将如何应付?梁漱溟镇定地说:“隐瞒是隐瞒不住的,我就是中央特派员,不必隐瞒。”

    历时半年,当梁漱溟一行平安渡黄河到达洛阳时,大家谈论此行收获。同学中有的说:“中国地广日本打不败中国。”有的说:“日本只能占领县城,大片乡村还是我们的。”梁漱溟笑笑很幽默地说:“都不是。要紧的是自己能进去,又能将自己带回来。”

    另一位抗战初期在武汉五十二后方医院外科工作的孙德方回忆:抗战初期在武汉认识了梁漱溟先生,当时梁漱溟正在申请以“第三政治大队”名义回山东抗日,梁对孙德方说:“德方,此次山东来的乡建工作人员多是我的同人和学生,他们现在将要开赴敌后,在山东打游击,抗击日本人,大队准备组建医务处,需要医务人员,你就参加随队医务处工作吧!”

    孙德方乃和新婚妻子何绮云一起参加了第三政治大队,担任大队医务处主任。随梁漱溟巡视途中,看到百姓生活艰苦,日军的轰炸、袭击,政治大队的干部、战士也有牺牲的,大家心情都很沉痛。巡视战场完毕,临分手时,梁漱溟告诉孙德方:他此次来山东,本意在考察游击区实情,鼓励敌后政治大队同人等努力杀敌,推进全民团结抗战。数月以来,劳苦亦劳苦了,危险亦危险了,可是收获不如预期之大。又说:使他感受最深的是中国老百姓太苦,太好了!他们给予我们巨大的支持。

    关于这次巡视,梁漱溟有三句话总括和四个感想。其前者第一句是老百姓真苦;第二句是敌人之势已衰;第三句是党派问题尖锐严重。后者第一个感想,便是中国的老百姓太好,为了抗战他们所受苦难,都没有怨恨国家、怨恨中央之意。老百姓是再好没有的老百姓,只是政府官员军队游击队此一党彼一派太对不起老百姓!这是随时随地引起感想最深之一点;第二个感想,民国三十年来正经事一件没有做,今后非普遍从乡村求进步不可……再明白点说,从这感想中,我们更要反对内战和一切妨碍国家建设社会进步的事。同时,我们亦反对无方针无计划的建设,蹈资本主义的覆辙,大力奔向工商业去,而使广大乡村落后。从这感想中,更加强我们平素主张的自信;第三个感想,今日问题不是敌人力量强,而是我们自己不行……今后既要准备反攻,必须调整政治,以立其本,更加强各战地政治工作,启发民众抗敌力量。如其不然,恐无翻身之日;第四个感想,中国目前的问题全在政治,而政治的出路并不现成。因为这个政治问题后面有深入的文化背景,不是平常的封建民主之争。

    到四川后,梁漱溟“得悉党派关系恶化在大后方亦同样严重,不过在前方表现者是武装冲突,大后方都是单方面--执政党方面对党外的压迫钳制无所不用其极”。

    梁漱溟从成都到重庆后,重庆满街上都在开会座谈宪政,非常热闹。梁亦受到邀请,一概谢不参加,认为,“这是一场空欢喜,国民党绝不会践言”;    “我只认定我的路线,作我的团结统一运动”;“我分三个方面进行我的运动。所谓三方面就是两大党及其以外之第三方面。记得似是10月25日,访问中共方面,会见了陈绍禹、博古、吴玉章、林伯渠、董必武五位先生”(在这次访问中,梁漱溟向中共代表直言其弟子在山东被八路军误杀一事--笔者);    “只记得我讲到问题严重时,我说了一句‘军队非统一于国家不可’的话,并说:‘军队、警察应该是政府代表国家行使治权执行国策的工具。’陈表示:‘你的方案是可以考虑的,……军队属于国家是可以的,只要国民党实行,我们就照办。’”

    梁漱溟再访国民党要员张群时,指出当时的宪政运动是“文不对题”,张表示赞同;梁漱溟强调军队必须脱离党派而属于国家时,张群转问梁漱溟:“你向共产党谈过没有?他们如何表示?”梁漱溟说:“他们表示国民党实行,共产党就照办。”张群听了拍手笑说:“他们深知国民党不会实行,所以不必从他们口里拒绝你的建议,……老实对你讲,国民党的生命就在它的军队,蒋先生的生命就在他的黄埔系……你向谁要军队就是要谁的命!谁能把命给你!你真是书呆子!”梁漱溟后来记述这段经历时说:“张群这一席话对我真如同冷水洗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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