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留守报告:黔南阅读-羊年,赵树宽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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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树宽在大年初一晚上的酒桌上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下落时,晶莹剔透。

    这个干活时没有言语,坐在饭桌上不啃声的男人,突然间的哭泣,让我们措手不及。赵树宽哭,是因为罗绍友讲他自己的苦时,那种语言上的苦穿透赵树宽的内心。赵树宽觉得,比起罗绍友的苦,他要比罗绍友更苦。在大湾码头所有的打工群体里,没有人比他更苦。

    当闲下来的组合家庭各说各自的心酸家史时,他自己端起酒杯在那里抹眼泪。

    年前妻子打电话让赵树宽不要回家了,她跟儿子回娘家过年。这样能省下儿子一个月的奶粉钱。赵树宽很久没有见到儿子,本来打算请假回家,妻子的电话让他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可是大年初一,妻子打电话又埋怨赵树宽不回家,儿子自己带,一个男人什么忙也帮不上。

    大年初一的吵架在电话中进行,赵树宽无法辩解年前说好的事情,怎么突然间就翻脸了。委屈、受冤枉、煎熬等全部日子里积累的苦累一股脑儿地泼出来了。

    在渔排上,赵树宽已经干了8年多。除了盖新房子、结婚、生孩子的时间,赵树宽成了地地道道的渔民。他的脸和手上的皮肤根本找不到黄种人应该有的肤色,海上的风和紫外线把赵树宽完全晒成了非洲人,他说话时唯一露出的牙齿是白色的。

    下浒的渔民们都搬迁到镇上的新楼房,下苦力的活都是贵州、安徽、云南等山区的留守孩子的父母。

    白天吵架的事让赵树宽心烦了一天,他躲在小房间睡了一天,也不愿跟人交流。晚上,在米酒的作用下,赵树宽把他的人生苦从头倒了一边。

    1982年出生在都匀墨冲的赵树宽,母亲生下他4岁时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童年是没有童年的童年,是缺少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母爱没有母亲的童年。

    父亲先天性弱智,智商仅仅像个二三岁的孩子,吩咐的事情,只能完成最简单的。

    因母亲去世,父亲带着弱小的他生活不能自理,很小的时候,赵树宽和父亲就被大伯收养。

    没有童年的赵树宽,是大人世界的成年人,是伯父家的壮劳力,家里最苦最累最脏的农活都是赵树宽干。被收养的寄宿生活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赵树宽变成一个沉默的人,一个不愿跟任何人打交道的人。赵树宽的世界,是白天的累活和晚上的睡眠组合在一起的两个天。他愿意沉睡在晚上的夜里,永远都不要醒来。伯父收养了父亲和自己,也将他和父亲名下的所有田地和破烂房子全部归为己有。从此,他跟父亲无房无地,无属于他们的一切。

    身无片瓦的赵树宽连初中都没有上完,15岁时离开家乡墨冲。他走的时候,回头看看空空的、没有父亲和他名字的一无所有的家,他发誓,一定要赚钱回来盖一栋有自己名字的砖房。

    在都匀,15岁的赵树宽跟了一个师傅学做米豆腐、甜糍粑,炒花生。他在很短的时间学会了师傅教他的手艺,然后他在都匀老街开了一个临时摊点,卖米豆腐、甜糍粑,炒花生。他炒花生的技术很高,能在炒锅里一次性炒50斤花生,并且直接就把花生皮在炒锅里去掉皮。许多人买炒花生就是为了看赵树海表演炒的技术。

    两年,赵树宽从白天忙到晚上,他舍不得吃自己做的米豆腐、甜糍粑,炒花生,他每天只吃两个泡面。

    两年,赵树宽在都匀赚了2万元。这是他见到的最多的钱,这些钱在他的手上一次次被汗水浸透,被他的手指浸透。他无数边地数着有100、50、20、10元、5元、2元、1元、5毛、2毛、1毛积攒出来的钱,像个孩子似地抱在胸前嚎啕不止。

    17岁的赵树宽怀揣着2万元回到墨冲,买了一块起屋的地。他要从伯父家独立出来,修一栋只属于父亲和他的家。

    2000年,18岁的赵树宽来到广州,在陌生的人群里,他被挤进一家公司应聘点,顺利地被公司招聘为印刷员。半年时间,除去吃住,他赚回来的工资距离盖新房子的钱差距太远。他辞了工作,又找了一份鞋厂的活。鞋厂虽然按计件算工资,一个月也不到3000元。一年后,赵树宽来到了福建宁德的罗源湾,在渔排上开始了他的苦力生活。

    冬天喂海参,春天晒海带,夏天秋天喂鲍鱼。

    一年365天,他都在罗源湾的海上在渔排上。

    4年,赵树海背着1400多天的工钱回到墨冲,修建了属于父亲和他的新楼房。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又辗转到下浒镇的大湾码头,在这里跟这些新的同乡组合成一个渔排上的大家庭。

    一岁多的儿子理所当然地成了留守孩子。

    而他也理所当然地继续过着在渔排上的劳苦日子。

    还不到33岁的赵树宽,已经把人生从60岁以后数了。长期在海上从事养殖作业,需要每天弓着腰长时间干活。8年里,赵树宽年轻的背已经弯曲着站不直。

    赵树宽每天的工作量跟曾以庭、罗绍友一样,喂450笼海参。8年前,赵树宽也像曾以庭那样干活,不费力气。一生中最年轻的8年,他把自己奉献给了渔排,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力气。

    曾以庭在赵树宽旁边的渔排上干活,赵树宽只用眼角的余光去羡慕这个有力气的小伙子是怎样挥洒有活力的青春。这一切,都成了赵树宽的过去,成为往事。

    仅仅8年,一切都从头开始。而赵树宽已经不是从前的赵树宽。童年里背负的苦难仍然在成年后的每一天增加,从没有减少。

    米酒的作用力消解后,赵树宽又变回了白天的模样。

    他干活时只专注于他手里的活,没有表情,也没有青春。吃完饭,他就进了自己的小窝,闷着头抽烟,一声不吭。他的眼睛在头顶的木板上徘徊,他看见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木屋里的小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海,外面的渔排,他似乎就没有想看海,也没有欣赏海的欲望。其实沉静下来的赵树宽,更像一座活体雕塑,他对望的应该是海的女儿。而赵树海,根本不知道安童生童话,也不会给儿子讲述海的女儿,更不会告诉儿子,他是海的劳工。

    海上的渔排无限地延伸着海上养殖业的庞大数量,也无限地扩大着打工者的队伍。在这条长长的望不到边的渔排上,我从赵树宽的脊背后面看过去,那是一座像山一样海拔的脊背。

    他把能哭出眼泪的人生都装在他能挺起的这座山里,当儿子长大时,他该怎样对儿子讲述这座男人的山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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