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从平浪出发，绕了几个弯后，只能下车走山路。
48岁的陈老师带着我们爬过一个很长的山头后，是她的学生何昌荣的家。何昌荣这次中考考了642分，是全校的第二名。本来老师预估的是700分，出成绩后是642分。这个分，作为班主任的陈老师来说已经很满意，很高兴了。从初中一年级到初三毕业，何昌荣在这三年所经历的心理和情感的逆反期，只有陈老师知道。
从平浪中学到何昌荣家的这条路，陈老师每年都是骑自行车来家访的。春夏秋冬，一个季节都没有拉下过。她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条路上有多少个弯，多少个口，多少人家。下雨时她推着自行车是怎样艰难地行走在这条山路上？
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在山坡顶上不住地喘气。
到了何昌荣家的门口，只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在门口玩。陈老师说，何昌荣的奶奶一定在田里。田里离家不远，陈老师就在门口喊。几分钟后，何昌荣的奶奶跑回来，手里还攥着一把猪草。67岁的她，跑步时跟年轻人一样，没有老年人的臃肿，蹒跚，笨拙。只有随风飘起来的有些花白的头发证明着她不再年轻，在这样满眼绿色的山里，一位老人，守着两个接力着的留守孙女，一守就是10多年。
陈老师像迎接自家的亲戚一样，很远的拉着何昌荣的奶奶回来。奶奶回来了，何昌荣却去了外面的城市打暑假工了。
山上的这个砖房已经盖了十年，在何昌荣5岁的时候盖的。何昌荣四岁逼迫留守，父母去浙江宁波打工。小小年纪的她，没有等到父母回来陪伴她，却等来了父母离婚的消息。父亲把赚回来的钱盖了这栋砖房，算是给父母和孩子的补偿。
10年前的砖房跟现在的新砖房比，已经显得陈旧。而砖房里面是空空的家，没有家具，没有家里应该有的摆设。
何昌荣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人在玩具塑料车里玩着自己的童年，她不知道姐姐经历的生活，也不懂得自己现在经历的留守生活。同是四岁逼迫留守的妹妹，在房前的空地上滑动着她的塑料玩具车。她听不懂奶奶跟其他人讲述姐姐的童年留守的日子，也听不懂奶奶讲她离开爸爸和妈妈是如何的乖巧。她自娱自乐地玩耍，玩得很开心。看到一下子这么多人注视她，她更人来疯似地把玩具车弄得很响，时不时大笑着引起大人的关注。
像塑料玩具车一样空心的童年，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寂寞，空白，陪伴。她在四岁的时光里，把成长的忧虑放在玩具车后的尾巴里。什么时候她可以读懂关于这个尾巴后面的童年？大山能读懂吗？
院门前空空的棚架上，奶奶在一棵枝条上种的山葡萄秧挂满了山葡萄，绿色的叶子下绿葡萄茁壮地生长着。绿色是夏天的颜色，绿色是夏天稻田里的颜色，绿色在缺少颜色的院门里，把寂寞的农家的小院子衬托得有了一点生机。
陈老师跟何昌荣的奶奶交流着带孩子的不容易，时而抹泪，时而又笑。
何昌荣初一时爸爸带回来同父异母的妹妹，那时妹妹才1岁多，刚刚学会说一些简单的单词。在没有爸爸妈妈生活的童年里，妈妈离异后住在同一个村子，从不跟女儿何昌荣联系，何昌荣也从不希望见到妈妈。活着的妈妈像一个死魂灵，在何昌荣幼小的心灵里死去。现在又突然间多了一个妹妹，何昌荣无法接受，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刚刚初一，刚刚有新的班主任，而且刚刚知道有了新的妹妹。这么多新的问题，何昌荣无法解决，奶奶给不了答案。班主任陈老师刚带班，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老师。她开始叛逆，想找个男同学谈恋爱，即使学校不容许，她叛逆的内心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
刚进初中的两个月，何昌荣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无力地游泳挣扎。上课不注意听讲，老师说什么，她当做耳边风。她把父亲寄来的钱全部花光，再要。她买时兴的衣服，开始学着化妆，把自己打扮得像社会上的女青年。她觉得像社会女青年才可以混人生。她比男生逆反时的表现更突出，更让奶奶和老师心寒。
陈老师曾试图接近何昌荣，跟她沟通，但何昌荣根本不理睬陈老师。
何昌荣的逆反心理让作为母亲的陈老师无比的焦虑。这样的逆反学生在平浪中学太多，何昌荣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家庭成长环境典型，父母离异再婚后，母亲放弃了对女儿照顾的责任是导致何昌榕逆反心理的最主要原因。
陈老师分析原因后，把何昌荣约在自己家里，像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给何昌荣做饭吃。
第一次，何昌荣拒绝了老师的邀请，何昌荣对陈老师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大道理，我也知道你关心我。但是，我想说，老师，我想念一个男生有没有错？
何昌荣开口说话了，陈老师就有希望了。
陈老师说，你这个年龄想念男生是小了点，如果你把想念一个空空的男生的时间放在学习上，学好了，自己有了好的工作，好的人生，你以后想念一个更好的男生都是容易的事，你现在不好好学习，浪费自己的学习时间，哪个好男生喜欢你这样的女生？
你也要像你的母亲那样，自己的孩子都不管，让孩子有母亲跟没有母亲一样？哪个孩子希望有这样的童年？何况你的奶奶带你不容易，她要替你的父母照顾你，还要下地干活，那么大年纪的人，不能享受晚年，还要为孙女操心，你希望奶奶为你伤心吗？
何昌荣开始流泪，无声的抽泣遮盖了所有的声音。陈老师也跟着流泪，她太心疼何昌荣了。她觉得何昌荣这么小，就要承受大人带来的所有生活痛苦，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太不公平。班里还有许多逆反的学生，她得一个个做工作，她心累，又无助。
从18岁开始做老师，30年里，陈老师对平浪的山山水水熟悉到骨子里。30年里，她带过的毕业学生在中国的各个城市。她曾经一直享受着一名老师的骄傲和桃李满天下的荣光。可就在最近的10年，平浪留守孩子越来越多，学校教育越来越难管，她焦急、心焦、痛苦。原来的教育模式已经不适应现在留守的孩子，学校的教育已经不再是教育为先，而是管理为先。留守孩子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孩子交给留守的爷爷奶奶老人照管，监管责任不到位造成一个孩子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所有的责任都在学校。这种压力不仅来自学校领导，也来自每一个老师。许多有门路的年轻老师都找关系调离乡村，去了城市。留下来的老师，一类像陈老师这样一辈子扎根乡村的优秀老师，另一类就是没有关系找不到后门调动工作的老师。两类老师在中国的农村陪伴着今天的留守孩子，也把他们的未来和人生陪伴在大山，农村。他们是今天的留守老师，却得不到应有的报酬。
何昌荣打开心扉后，学习成绩像长跑一样，一个学期一个变化。何昌荣中考的700分的预估变成642分，对老师来说仅仅是一次小的失误，凭此成绩，何昌榕可以在都匀市上最好的高中。但何昌荣却认为是自己的粗心造成的失误。所以知道中考分后，何昌荣郁闷着出门去打暑假工了。她要学会给自己赚学费，靠自己养活自己。
陈老师把何昌荣的毕业照给了奶奶，并指着站在前排中间的孙女何昌荣，你孙女。
何昌荣奶奶满脸的皱纹都在笑，都在颤抖，眼里的一点泪滴被风挂掉了。她拿着照片，笑容在照片上的阳光里荡漾着。这一刻，奶奶的笑是发自内心，发自肺腑的。
何昌荣的妹妹故意露出她的洁白的牙齿做顽皮状，她再故意弄出一个夸张的动作让站在奶奶旁边的大人关注她，原来，大人们一直在说姐姐，没人理睬她。
塑料玩具发不出响亮的声音，也开不出远的距离。玩具车里的孩子在中午的阳光里晒着，同时晒着的是她正在成长的未来，在父母远离的童年里，我希望她像姐姐一样内心坚强，用坚强面对未来成长中的所有问题。
山葡萄在中午的阳光里晒着，奶奶摘下几串饱满的葡萄，洗干净，放在我们手里。
山葡萄酸甜的口味冲淡了之前陈老师交流中的梗塞话语，一种酸甜的味道沁入我们的胃。
在河阳乡荣集村庄上寨，我记住了一个叫何昌荣的名字，她在毕业照片里的清秀面容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反复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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