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故乡-村庄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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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种者

    一

    大梁坡不流行文字。村里凡能找到的报纸,都是卷莫合烟、擦屁股、糊顶棚、糊墙纸用的。村里少数民族识字的,就爹爹加上造反派穆纳瓦尔、扎旦和“里通外国的右派”亚森这四个人。

    那个时期,报纸在大梁坡突然吃香起来。你看到的报纸是维吾尔文和哈萨克文的,是那种用新文字母拼写的,不是像爹爹放在木架子上的那些经文那样的阿拉伯字母。爹爹不读报纸,报纸都是由年轻的造反派扎旦和穆纳瓦尔读的。爹爹在炕上盘腿卷莫合烟,爹爹手里卷莫合烟的报纸是印着阿拉伯字母的旧报纸,那些字母随着爹爹的拇指和食指的转圈,蜷曲扭动着。你看看穆纳瓦尔手里的新报纸,再看看爹爹和亚森手里卷烟的发黄的旧报纸,你看得出上面的两种字是不一样的。新报纸上的字更像是你正在学的拼音字母,卷烟纸上的字跟爹爹读的《古兰经》上的字一模一样。你两种字都不认识,你刚开始在汉语学校里学方块字。家里唯一的煤油灯就亮在这圈坐在炕上听扎旦和穆纳瓦尔轮番读报纸的维吾尔和哈萨克村民中间,你可以借着这里的亮光照着课本学汉字。

    你看见亚森也在用食指和拇指捻细细的莫合烟,烟卷被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捻得越来越硬,亚森还不时地用湿红的舌尖去舔,用口水湿润纸的边缘,好让烟卷黏合在一起。那根烟下面粗,越到上面越尖细,细到只有一层薄纸皮拧在一起,亚森的手不断地在尖细的顶端抚捻,你想起了弟弟早上起来撒尿的家什,包皮被尿憋得嫩滑透亮,像是从湿土里刚扒出来的蚯蚓。

    你趴在爹爹和亚森之间,一边斜眼睛看着亚森卷烟的手的动作,一边开始扯胯下的裙子,那件张开着墨绿色叶子的裙摆,被你用两只手拧成了一根巨大的布棒,你把硬邦邦的布棒费力地顶在耻骨下,然后很惬意地趴在那根布棒上,布棒慢慢地变软,你再次翻起身,把它拧紧,布棒一遍遍地在身子底下散开变软,又被你一遍遍地拧硬,塞在身子底下,压住。这个游戏,在每一个念报纸的晚上继续着,屋子里一屋子的都是男人,只有你一个女的。你向四周看看,似乎没有人注意你,你继续着你的游戏。读报纸的声音时而让你厌烦,时而让你亢奋,时而让你觉得困倦。

    二

    在你读汉族学校以前,你家里没有人懂汉字,妈妈是甘肃天水的回族,不识字,爹爹是维吾尔族,从小熟读《古兰经》,村里维吾尔人和哈萨克人都叫他毛拉,回族人和汉族人叫他裁缝。你家里爹爹和妈妈的戏,按说是很难唱到一处去的,干活倒是能干到一处。爹爹踩着缝纫机唱维吾尔族的木卡姆,妈妈在一旁帮着手工锁扣眼,缝衣服边,边做活边捏着尖细的嗓子唱她的回族花儿。

    你家里的土炕上铺着和田来的毡匠擀的花毡。那些毡匠住在你家,你看着他们用粗羊毛擀出一张跟炕面一样大的土灰色羊毛毡子,再把细羊毛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擀出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小毡子,用剪刀把彩色的小毡剪出各种好看的图案,图案里没有你喜欢的小动物。曲曲直直的线条和三角形、菱形以及多角形图案,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植物花卉,像是葡萄枝叶,又像是西瓜的藤蔓,那些对称、并列、交错、连续、循环的花纹,都是你在爹爹那些经卷经文的边框上看熟了眼的。你看着毡匠把图案贴了一圈又一圈,再在毡子中心贴满花花绿绿的大花纹,又用碾子把那些图案和花纹牢牢地擀到白毡子上,直到那些图案和花纹像是本来就生在毡子上的一样,用指甲去抠、用手去撕都撕扯不下来。

    维吾尔族的大花毡上,叠着大红大绿的被子,那些被子面都是妈妈的陪嫁,开满脸盆那么大朵的牡丹和菊花,还有大红喜字,有绸子的,也有花布的。炕上摆着中间圆滚滚的蓝布绣花八角枕,跟维吾尔族人家蓬松的羊毛四角方枕截然不同,枕头上的鸳鸯蝴蝶是妈妈亲手绣的,那些彩色丝线绣的鸳鸯蝴蝶和羊毛花毡的几何花纹放在一起猛一看,像是一个回族媳妇睡错了炕头。维吾尔族的爹爹和回族的妈妈一辈子就是睡在这样的炕上,把毡子睡旧,被子睡破,枕头睡烂。一直到爹爹睡进黄土里,他们才分开。

    爹爹老家在喀什伽师县,12岁学念经和裁缝手艺,他会种瓜和果树,却不会种庄稼。在大梁坡不会种田的人就是个低能的人,“大锅饭”的时候,村里只能安排他去戈壁滩上挖柴禾。村里食堂里的大灶像一个无底洞,多少柴禾填进去都能变成灰。

    大热天,你和弟弟跟着爹爹去挖柴禾。爹爹赶着毛驴车唱歌,黑驴听惯了爹爹的歌。那些歌在你听来调子都差不多,你知道,爹爹经常跟邻居说起这些歌就是维吾尔族的木卡姆。在你更小的时候,穆纳瓦尔还没参加造反派,他想跟着爹爹学木卡姆,抱了都塔尔来你家,还给爹爹行了礼。就在边上的那间小房子的炕上,一大排年轻人围着爹爹坐着,眼睛里满是羡艳和仰慕。爹爹说话的声音有点异样,不像平时硬绷绷的,很像在重要的仪式上诵《古兰经》那样,很高亢很有弹性,尾音拖得很长。听了爹爹唱木卡姆前诵经般的语调,你忽然也想学木卡姆。屋子里是一堆男孩子,只有你一个女的。穆纳瓦尔时不时对你眨眨睫毛飞卷的大眼睛,总趁你不备用肘子碰碰你的小腿,你的小腿就在他弹都塔尔时莫名其妙地微微颤动一下。

    后来爹爹说,穆纳瓦尔就会弹都塔尔,嗓子像公鸡叫,学不了木卡姆。你觉得爹爹像是喝醉了在说醉话,不以为然地看看爹爹。你觉得穆纳瓦尔一头黑亮的卷发,长得浓眉大眼像个演员,在村里是有名的歌手,谁家结婚,都请他去弹唱,那些歌都是他即兴编的,能把姑娘们逗得很开心。爹爹眼睛里有一丝失望,不知道是为穆纳瓦尔,还是为你的不以为然的目光。爹爹就不再说话了,自顾去驴圈给他的驴饮水。爹爹一边给驴饮水,一边在驴圈里唱木卡姆,惹得那头听惯了木卡姆的黑驴一个劲地打着响鼻应和。

    三

    每天早上爹爹给食堂去砍柴,把你放在食堂旁边的托儿所里,你不愿意,每次都哭着跑回食堂来找爹爹。食堂里做饭的是史木匠的老婆,一个泼辣的山东女人,一头短发,用发卡往耳朵背后别着,说话粗声大气,跟男人一样,抽起莫合烟来,比男人还凶。

    马扎英跟爹爹说:“你这犟丫头跟我家小丫头樱花同岁,我认她当干女儿了。”马扎英转过脸对你说:“丫头,以后跟我回家去。”

    你不肯,要跟着爹爹去砍柴禾。马扎英对你瞪眼:“干妈给你那么多好吃的,吃完就不认账啦?”她又转了脸冲着爹爹笑:“都说这二转子聪明,还真是的,你这丫头,恐怕我那两个丫头脑子加起来也不顶你家一个。”

    “还是上汉族学的孩子聪明。”爹爹应和着。

    爹爹忙着从毛驴车上一捆一捆往食堂门口卸柴禾,卸完了,洗了手,端起一碗开水蹲在食堂门口歇着。马扎英追出来问:“裁缝,丫头她娘的病好点了吧?”

    爹爹默不作声放下碗,从褪色的中山装的一只口袋里摸出莫合烟袋,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半片报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撕下一小块,从烟袋里捏了一小撮烟丝放在纸上开始卷。马扎英斜着眼说:“你个裁缝,是不是看不起老婆是回族,两个人不往一处睡,女人的病不就越来越重了?”

    爹爹停下卷烟的手,抬眼看着马扎英:“哪里的话,天天睡一个炕,还有啥看起看不起。不信你问丫头。”

    马扎英一摆手:“去,丫头懂个啥,毛还没长齐呢。”瞄了瞄爹爹的脸色加了一句,“裁缝,我马扎英脸皮厚得像牲口一样,连你们夫妻的这个事都问,你不要对我肚子胀。我是看着她妈成了这样,你一个男人家带着这些孩子可怜。”说完就去锅台上张罗饭菜了。

    你不知道妈妈得了啥病,也不知道为啥马扎英要说爹爹可怜。你上汉族学的决定,就是那天你听爹爹跟马扎英说起的。马扎英说,上汉族学,这丫头将来可以做个大翻译。说完还让你伸舌头给她看,你舌头一伸就舔到了鼻尖,吓了她一跳:“呀,这二转子脑瓜子聪明,连舌头也比咱们汉族人长。舌头长,学话学得快。”你还不知道,上汉族学和民族学到底有多少不一样的,不就是学汉字和汉话?马扎英的话让你觉得你学这些也不会很难。

    爹爹给你做了书包,用裁衣服剩的一块蓝色华达呢布,对叠起来,把两条边缝住,像个维吾尔族人的褡裢。有一次一个白胡子老人拄着木杖在门口乞讨,你看到他背着的那个布包,跟你的书包几乎一样,只是那上面的线脚是手工缝的。爹爹让你从面袋子里挖出一碗面粉给他,你端了面粉过去,老者一边向你说塞瓦布(真主赐福你),一边取下肩上挂着的蓝布袋子,张开袋口,让你把面粉倒入他的袋子里。面粉扑起来,扬到了老人的胡须和睫毛上,你看见他洁白的胡须颤动了一下,很可惜的样子,目光追逐着飘起来的面粉末,两口古井一样深陷的眼窝里有点责怪你的浪费,接着涌出一丝遗憾,他说:“好人家的女孩子,应该把头巾搭起来。”他说完背了袋子,拄了木杖,转身离开,你看着他穿着灰布长袷袢的背影往邻居家去了。

    村里经常来这样白胡子的乞讨者,看穿着就知道是从南疆来的,爹爹每回都会让你挖米和面给他们。

    你问爹爹:“他们没有饭吃吗?”

    爹爹说:“老了,干不动活了。”

    “他们的孩子呢?”

    “孩子没读过书,只有种地。地少,养活不了爹妈。”

    你在村子后面的马扎(坟地)见到过一群这样的老者,安详地靠在坟头上念经、打盹、晒太阳,每逢主麻日(礼拜五),他们等着上坟的人散乜帖(施舍)。三三两两上坟的人路过,会在其中一个老人摆在脚边的帽子里,搁几元纸币或者放半个馕。老人们等散乜帖的人走开,才慢悠悠地坐起来,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样,几个人一起分食那块馕。他们吃馕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吃完了就没下顿的乞者,一小口一小口的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把掉在宽大衣襟上的碎渣用手指捏起来,吸进嘴里。纸币就摊在几个人脚底下,有人拿起一个小石头压住上下翻动的风。吃完了馕,老人把帽子拉到眼睛上,倚着坟头接着打盹。

    四

    你在蓝布书包里装了半个馕去学校,瘸腿的赵子虎老师拄着单拐把你领到最前排,跟马扎英的女儿樱花坐在一起。樱花忽闪着睫毛看了看你,把身子往墙边靠了靠说:“维族娃,身上有股羊奶子味儿。”你缩了缩身子,觉得肚子很饿,抱起蓝布书包,埋着头啃里面露出的馕边。老师拄着单拐过来,所有的人目光都追着他一瘸一拐的步子跟到你面前,你嘴里含着馕,委屈地看着赵老师愠怒的脸。你没有听懂规矩,不明白上课饿了为什么不能吃东西,或者老师说过,你忘记了。

    下课你被学生用讥笑送出了教室。第二节课,你躲到了对面的民族班里,你认识的所有孩子都在这间教室,老师就是天天跟爹爹喝酒的哈萨克邻居亚森,没有人觉得你来这间教室有什么意外,你挤在最后一排,踮着脚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母,你跟着熟悉的扎旦的莫合烟嗓子,跟一屋子大小不一的孩子大声用你熟悉的语言念“abcdefg”。练习写字母的时候,你时不时地瞅着,趁亚森不注意的空当,迅速地咬一口书包里的馕,四周乱哄哄的,根本没人注意你低下头在书包的掩盖下飞快地啃馕的动作。肚子吃饱了,很快你就把汉族班上的屈辱忘了。

    爹爹回家问你学了啥,翻开你的作业本检查,你的本子上写满了新文字母“abcdefg”,一个汉字也没有。第二天你就被赵老师看管起来了。那天赵老师讲《亡羊补牢》,你举手问“邻居”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老师让你坐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连这个都不懂,回去问你爹!”同学们发出不屑的声音,你不懂老师为啥那么不高兴,觉得委屈。你顾不得樱花监督的眼光,竖着耳朵听着对面民族教室唱《字母歌》,不住地向外张望,就像一只兔子被人关在鸡圈里一样惶惶不安。

    放学一回到家你就急着问正在裁衣服的爹爹:“邻居是什么意思,老师让我问你。”

    “肯定是你惹老师肚子胀了吧,”爹爹抬起绿色的眼珠,“哈列克拜尔家和亚森家就是我们的邻居。”

    “那小石头家呢?”

    “小石头家跟我们不是一个村的,还隔了条河坝。”

    你看看哈列克拜尔家那边,不说话了,声音被哈列克拜尔家那堵低矮的土打墙堵住了。从窗户里看不到小石头家,小石头家在我们家背后的河坝那边。亚森家跟我们家也是隔了道渠沟的。你觉得爹爹说亚森是邻居,是因为亚森能跟他一起喝酒。你觉得你的邻居不是亚森,是河坝对面的小石头。你会的那些汉话都是跟小石头学的。在班里你想跟小石头做邻居,不想跟樱花做邻居,小石头从来不说你身上有羊奶子味。小石头家从口里上来不久,小石头不会维吾尔族话,也不会哈萨克族话。你跟他玩,只有用手比划。他说吃桃子,就用两个手圈一个桃子的形状,你说吃西瓜,用两个手臂围一个大大的西瓜。你把他说的桃子当成鸡蛋,他把你说的鸡蛋当成桃子,你就抓住裙摆上下忽闪着原地打转,然后蹲下去,做出母鸡下蛋的架势,小石头以为你要拉屎,就带你去茅坑,背过脸去,在茅坑边等你。你只好到鸡窝里摸出鸡蛋来给他看,他就摸着青皮西瓜一样的光头冲你笑,拉着你去他家的桃子地里看桃子。

    哈列克拜尔家的几个儿子骂小石头是“河南娃”:“河南大裤裆,一个扁担两个筐,甩哒甩哒到新疆。”小石头拾起土块打他们,嘴里骂着:“哈萨娃喝奶茶,一口喝个猪尾巴。”哈列克拜尔家的儿子站成一排,先伸出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圈住胳膊,从手指套弄到胳膊根,套完这条胳膊,套那条胳膊,再伸出腿把胳膊圈成圈,从小腿套弄到大腿跟,套完一条腿,又换一条腿,小石头扔下土块向他们吐唾沫,也学着先伸出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圈住胳膊,从手指套弄到胳膊根,套完胳膊,再套腿,套完一条腿,又换一条腿。你伸手打开小石头的手和腿,“哇”地哭了,哈列克拜尔家的儿子“哄”地散开了。小石头站在你面前,你看见小石头光头和黑油油的脖子上都渗出了油乎乎的汗。你大声地哭,你知道那个羞辱的动作是驴和马干的事情,小石头不懂,你不想看见小石头学这个动作。

    五

    你替爹爹写的请假条,恐怕是大梁坡有史以来,第一份维吾尔族人用汉语写的请假条。那份假条队长在社员大会上读了,还夸你能写出这么好的请假条。在假条末尾你用了“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的字样。队长说,这份假条代表了大梁坡维吾尔族很高的汉语水平。爹爹向你转述这些话时,六颗金牙闪闪发光,脸上满是荣光。吐尔松对这份假条很不以为然,很快他让上维吾尔族学的儿子亚合普,也转到跟你一个班上汉族学。亚合普和他爹爹一样长着霸气的鹰钩鼻子,就像他爹爹喜欢打得老婆孩子东躲西藏一样,亚合普老是喜欢动手打人,打完了还要挨打的人给他下跪。你是维吾尔族人,亚合普从不打你,还帮你打那些想欺负你的汉族男孩子。你不喜欢亚合普打人,也不喜欢他帮你。回家路上他要拉你过河,你不愿意,宁可绕很远,去走老苏家旁边的独木桥。欺负人的人你都不喜欢,不管他是啥族。班里喜欢欺负你的田小冬,被亚合普教训了好几次,越教训,他越欺负你。你不再恨欺负你的田小冬,你开始恨帮你教训田小冬的亚合普。

    你是汉族学校里唯一戴着头巾来上课的学生,上课老师每次让男孩子脱帽时,都让你摘下头巾。你只微微把头巾拉到后面一些,算是摘了一半,老师也不计较。坐在你后面的田小冬总是在这个时候,把你的头巾全部拉下来,你立刻像是被别人当众剥了衣服一样,感觉脊梁骨上冷风嗖嗖地刮过来。你不是怕冷,头巾一直是得戴着的,只有睡觉时才能摘掉。戴习惯了,没人看到过你黄黄的头发,每次田小冬拉下你的头巾,你都觉得头被拉掉了一次,后面的学生都“黄毛、黄毛”喊叫不停,老师干脆让你把头巾戴上上课。你的头巾每节课都有好几次被田小冬拉下来。

    你告诉爹爹学生拉你头巾,笑你的黄头发。爹爹说维吾尔族女孩不能精光着头,你是毛拉的女儿。爹爹说干脆剃了光头,就不会有人笑你黄毛了。爹爹宰了一只羊,哄着给你剃了头发。维吾尔族人女孩不能剪头发、剃头发的,爹爹说他念过讨白,真主不会怪罪的。你在光头上包了头巾去学校。那天总理逝世了,全校的学生都在校园里扎花圈。老师递给你一朵白花和一个黑布条,要你戴在手臂上,你怕极了,忍不住大哭。老师以为你很悲痛,摸摸你的头安慰你。其实你是害怕,邻居家的小孩都说汉族人死了是有鬼的,你怕鬼就藏在花圈和小白花里。你站得远远的惊恐地看那些花圈,你想到了妈妈,人家说妈妈就是给汉族人的鬼缠住了,整天疯疯癫癫,自言自语,神志不清。

    老师还是逼着你戴上了那个黑布箍和小白花,校园的喇叭里哀乐放得很响,那慢吞吞的声音很丧气地在院子里一遍遍地震响,震得你心里瘆得慌,全身一个劲地打寒战。喇叭里说低头默哀三分钟,所有的男学生都脱下了帽子,拿在手上,你下意识地捂紧光头上的头巾。这时,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使劲扯你的头巾,你按住头顶死命抵抗那只手,那只手不依不饶揪住你的头巾往下拽。你的光头在哀乐声中终于暴露在全校学生眼前。哀乐在继续,学生中间传出阵阵哄然大笑,你的耳膜被哀乐夹杂的哄笑声震荡着,心里像打鼓一样,脑袋里嗡嗡作响,两腿瘫软,人快要陷入晕厥。

    六

    亚合普学了汉语后写的第一篇作文不是请假条。那天下课你在做值日,亚合普把叠成三角形的折纸塞在你手里就走了,你顺手把它放在了书包里。回家路过哈列克拜尔家,他家正在门口打馕的二丫头努尔汗,叫你帮她给馕坑加把火。你抱了捆干柴正往馕坑里添,就见挂着两筒黄鼻涕的她弟弟阿里木从院子里出来,拉拉扯扯翻你书包里的汉语课本,那个三角形的折纸掉在了地上。阿里木捡起来打开,你伸手去夺已经来不及了。阿里木大声读出了掺杂在半生不熟的汉文里面的维吾尔语单词:喜欢,爱,玉米地,约会,亚合普。

    你开始讨厌常年挂着两筒黄鼻涕欺负人的阿里木。阿里木喜欢捉弄人,玩的游戏跟回族庄子里的马高他们不一样,你喜欢跟马高和一群回族娃娃爬到渠沟里洗澡。马高会看着你脱了背心,连裤衩也剥下来,帮你把它们挂在柳树枝上。马高说女娃子的裤衩不能挂在榆树枝、沙枣枝上,那些树味道甜招虫子,虫子就要爬进去。他说“爬进去”的时候,眼睛看着你裸露的下部,那里一片白净,粘一粒沙子都看得清楚。你低头想看看有没有虫子在爬,看到高起的地方,再往下就看不清楚了。马高说他帮你看看,你把腿分开。马高说立着看不到里面,让你躺下,马高的表情很关切,看起来比你还关心是不是有虫子爬进去。你靠着渠沟边的斜坡躺下。马高站在那里,让你把腿叉开,他蹲下来拎起你的腿凑过来,他长着雀斑的脸在中午的日光下,像涨红的麻雀蛋一样。

    那次要不是妈妈正好路过渠沟,看到了你挂在柳树枝上的裤衩和背心,用柳树条子把你赶回家去,马高能帮你找到正好要爬进去的虫子也说不定,你为这个事情一直很责怪妈妈,你不敢说出来,妈妈的柳树条子抽得你屁股火辣辣的。马高和一帮回族男娃子散得比兔子还快,剩下几个女娃子还在渠沟里趴着,看着那些被回族娃娃挂在柳树枝上的裤衩和背心发呆。你被妈妈从渠沟里揪起来,看着马高他们扬起的塘土飘到了回族庄子,心里还在想,那些女娃子怎么不怕妈妈,你觉得妈妈肚子胀只跟那些男娃子有关系。

    那个暑假里你长高了一点,胸部结了两个核桃一样的果子。门口的渠沟里只有光屁股的弟弟妹妹趴在浅水里扑腾。阿里木和马高他们不在家门口的渠沟里洗澡,都是趁中午家里人睡着的时候,到村东头的渠沟上游去扎猛子,那里渠宽水急,深的地方能没过胸脯。在阴凉里躲了一个暑假,你也想躲过妈妈的目光到那里去扎一个猛子。大中午,家里人都睡了,你看准了阿里木家院子里一中午都没任何动静,胆子慢慢放大了。你从里屋的窗户翻出去,脚尖落在院子松软干燥的塘土里,你带着一股塘土,一溜烟跑到村东头。

    渠沟边一个人也没有,淡紫的马兰花散发着带着碱腥味的香气,蓝色的薰衣草花引逗着蜂蝶飞舞,苍籽、苦豆子用它们身上天生的苦味驱赶着渠沟里的蚊虫。渠沟边没有树,你把裤衩背心揉成一团藏在苍籽硕大的叶片下面,悄悄爬进了水里。渠梁很高,就是有人路过,也看不到你。你刚游到了渠梁平坦的地方,阿里木带着一帮巴郎子冲到渠梁上,剥下衣裤跳进水里,把你从水里捉了出来,光溜溜地扔在渠边的泥地里。你死命地捂住羞处,阿里木拼命扯你的一条腿,将你倒提着,一边任你挣扎,一边跟同伴喊叫:“渠沟里有水蛇,也不怕钻进去!亚合普,你不是想跟她去玉米地约会吗,快来看,二转子的那里跟母羊一样,都有白奶皮子了,今晚就去羊圈吧,可以交妊了。”亚合普远远地冲着你的身体吐唾沫,阿里木看到亚合普的动作,扑通扔下你在泥地里,走过去拿了衣服,把手搭在亚合普肩上,推搡着亚合普从渠沟边走开了。

    七

    那年夏天,你戴上了红领巾,是一个笑眯眯的汉族姐姐帮你戴的。你怕解下来没法原样系上去,晚上睡觉小心地从头上取下圆圆的红圈,套在爹爹的缝纫机头上。早上起来洗完脸又把它套到脖子上。你包好淡蓝色的纱巾,你的头发茬子黄黄的从淡蓝色纱巾的小圆孔里钻出来,像爹爹下巴上的胡子,镜子里你的脑袋像个淡蓝色的刺猬。那块纱巾是你躲过好几条恶狗,到镇里买的,回来的时候,被狗追进了厕所里,半天不敢出来。有了红领巾,你不再喜欢那条有点褪色的纱巾,觉得它上面的小圆点很难看,像妈妈的麻子脸。

    妈妈见你要出门,拿了把梳子像你很小的时候一样,要帮你梳头扎辫子,她凑过来拽住你,用木梳梳你包着纱巾的光头,纱巾被木梳的齿划得咝咝作响,你一挣扎,纱巾撕开了一个口子,你甩开妈妈的手,抢夺了她手里的梳子,气愤地扔过去。梳子在屋子半空划了一个斜线,撞到墙上,又弹回到地上,摔成了两半。你扔下躺在地上的梳子和戴着白帽子愣在地上的妈妈,气冲冲地跑出家门。

    你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脖根的红领巾上,觉得光头也不那么让你难受,走进教室头抬得比以前高了一些。看着你脖子根的一圈神圣的红色,没有人敢再来拉你头上的纱巾。老师上课提问群众的“众”是什么意思,你灵机一动:“三个人是众,群众就是人多的意思。”赵子虎老师夸了你:“你们看,一个维吾尔族孩子,能把汉语学得这么好。”下课后学生们都提着各自的小板凳,排队到村公房前开批斗大会,你一路歌声比以往高了很多。

    社员们都坐好了等批斗会开始,你和同学们走到最前面坐下。你的个子很矮,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你一坐下就看到了爹爹的光头垂在你眼前,都要碰到你包着纱巾的光头了。你甚至闻到了爹爹头上熟悉的气味,汗味和脑油味混合在一起,家里的被子和枕头都是这个气味。爹爹的腰弓得像一个筐把子,胸前挂了个大牌子,上面用毛笔写了粗壮的汉字“投机倒把分子”。那些汉字你刚刚学会,还不太懂那字的意思。你知道被批斗的人都是些坏人,爹爹变成了坏人,你在心里不断画着问号。你看到爹爹旁边一溜排开的四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全都穿着黑衣服,赵子虎家的成分是地主,他爹有四个老婆。你认得那是赵子虎老师的四个妈。四个小脚老太婆颤颤巍巍地弯着腰,脖子上的牌子一律写着“四类分子”,这个汉语的意思你也不懂,凭直觉你认为四个就是四类,凡是带“分子”的,在汉语里多半都是不好的,除了积极分子。

    社员们开始在队长带领下喊口号:“打倒四类分子××!”

    你举起手喊:“打倒四类分子××!”

    你第一次听到赵子虎母亲的名字,过去都是听赵老师叫她们大妈、二妈、三妈、四妈的。

    你回头看看队伍后面赵老师也在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打倒四类分子××!”

    接着是“打倒投机倒把分子伊布拉欣!”。

    你张开口迟疑了一下,你看到爹爹秃顶的头上的汗油光发亮,他吃力地弓着腰,光头快要碰到了地上,你刚要举起的手不由地耷拉下来。

    批斗会回来开班会,樱花举手揭发你:“她批斗大会上喊打倒她爹爹的口号时没有举手。”

    赵老师在讲台前愣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冷淡,说:“好了,知道了,你坐下。”

    樱花的大眼睛很委屈地看着老师眨巴眨巴,然后莫名其妙瞪了你一眼。你低头看看胸前的红领巾,原来它也保护不了投机倒把分子的女儿。

    下课后赵老师对我和樱花格外亲热,笑眯眯地问:“你们是不是干姐妹?”

    樱花说:“那是我妈妈认的,我才不愿意跟投机倒把的二转子女儿当干姐妹。”

    赵老师笑笑,摸摸樱花的头:“你跟她长得挺像的,她不像二转子,像汉族,你俩长得就像电影里的黑桃花和白桃花。”

    你知道,那是刚看过的一个电影《原形毕露》里,一个女演员演的两个角色。樱花闹着要当那个白桃花,你低着头不言语了,你心里知道,那个黑桃花样子更洋气,更像你。

    你喜欢樱花的长相,你希望你是史木匠和马扎英生的纯种,不希望自己是爹爹和妈妈生的杂种。一看就知道你跟班上的女孩子长得不太一样,鼻子高了点,眼睛有点往里抠,下巴很尖。你希望自己有一种特殊能力,能够变脸,最好把头发变长,不再光着头,你幻想着长出来的黄头发变成黑的。你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樱花,樱花对你从未有过的友好,她说黄头发确实不好看,像黄毛狗,还是黑的好看。

    你回家从菜地里拔了染眉毛的乌斯曼叶子,把乌斯曼汁挤在小碗里,用写大字的毛笔蘸了,刷在头发茬上。你相信乌斯曼能把维吾尔女子的眉毛染得又黑又亮,也一定能把你的黄头发变成黑色,黑得跟汉族人一样。你照照镜子,乌斯曼墨绿色的汁水满头满脸淌下来,头上像盖了一顶墨绿色的小帽子,你心里还是觉得一阵阵得意。

    你染好头发那天夜里,村里正好演样板戏,喇叭上通知一家老小都要去。爹爹收拾好了家里的事情,催着你包好头巾出去看戏。

    赶到公房前样板戏已经开始了,爹爹挤到哈斯木旁边问演的啥戏,哈斯木裹了裹破旧的袷袢,怕冷似的低声说:“听不懂喊叫些啥,叫你女儿翻译吧。”你很高兴,那上面说的、唱的你全都听得懂。

    台上的戏很热闹地在演,爹爹跟哈斯木蹲在一旁,卷了莫合烟,抽着烟喧起了荒。

    那些年,村里会唱几句的都去演样板戏,村里的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都被大喇叭像赶羊一样,赶到村里的公房前看样板戏,那几个戏演了一遍又一遍,唱词、念白你都能背下来了。

    你的头发长出来很长了,还是黄黄的,你不再相信乌斯曼可以把头发染黑。你编了两条小辫子,觉得你这样看起来有点像那些回族的表妹了。本来不怎么爱搭理你的表哥,也开始带你跟一帮回族人去上户地看秦腔。那边甘肃、陕西的回族多,经常会有剧团演出。秦腔拖着长长的陕西和甘肃腔,念白像是回族亲戚说话的味道,你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生疏。那次看《宝莲灯》,你在后台看到那个演沉香母亲的大肚子女人,把肚子用白布缠得平平的,再穿上戏服上台。下了台休息,女人就把肚子上的白布解下来,让肚子里的孩子松活松活。你猜想着她那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想把那肚子劈开钻出来。女人一边化妆一边抽烟,估计孩子在肚子里也是腾云驾雾,被折腾得像台上的沉香一样上滚下翻。你实在喜欢她的化妆和戏服,你站在台下着迷地看着她,慢慢地忘了自己。你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那样一个吊眉细眼,白鼻梁红腮帮子的戏里女子。

    散戏的时候表哥叫你,你才从戏里惊醒过来。你坐上戴白帽子的回族汉子赶的牛车,听着粗声野气的秦腔和花儿在黑黢黢的河沟和坡梁上回响,你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眉梢在黑暗里慢慢吊起来,眼睛细细地眯成一条缝,你觉得自己快要变脸了,你不再是那个高鼻子抠眼窝的黄毛维吾尔女孩,你变成了细眉凤眼的黑发回族女孩……

    隐秘的事情

    爹爹与妈妈只有四年正常恩爱夫妻的生活,生了妹妹的那一年,妈妈精神失常,然后愈演愈烈,失常了三十年。这三十年,爹爹一天天挨过老河坝一样又苦又咸的日子,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爹爹是怎么过来的。

    爹爹应该痛惜过自己,有一年冬天,爹爹骑着毛驴,驮着妈妈一次又一次地去公社,为的是办离婚手续。每次走之前,妈妈都答应到了那里,会同意离婚的。

    可每次回来,爹爹都说,这个“苕子”,一点都不“苕”,聪明得很,家里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地方当着别人,就说不同意。口气里似乎很替妈妈存余的那点脑子感到骄傲。毕竟是自己爱过的女人,发疯后,父亲还爱她,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

    那时候离婚,都是要双方同意的。可怜的妈妈到了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候,脑子就不糊涂了。毕竟一个回族女人家离了婚,就意味着要一个人过完后半生。

    尽管爹爹一不如意就打她骂她,毕竟心里也是疼自己的女人。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只有妈妈知道。总之婚没有离成,整场事情看起来,像是半个脑子的妈妈跟聪敏绝顶的爹爹玩智斗。最后妈妈赢了。

    到了春天,毛驴都跑瘦了,爹爹从痛惜自己变得开始痛惜自己的驴。他说妈妈骗人,把驴都折腾坏了,驴春天还要下地干活呢。

    爹爹开始安心地喂驴、养鸡,给羊上膘,一家人的日子,又回到了自家眼里的正常,一天天继续下去。从那次开始,父亲对离婚死了心。妈妈也肆无忌惮地开始发她的疯,她似乎知道自己赢定了,无所顾忌了。

    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爹爹和妈妈躺在一个被窝里,但是弟弟妹妹依然一个接一个地出生。我从来就不知道,爹爹和妈妈什么时候过夫妻生活。我猜测他们之间会有默契和会心,虽然妈妈的意识沉睡了,但人的本能在每时每刻都醒着,而且妈妈那时还很年轻,而比妈妈大22岁的爹爹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用自己残存不多的温存,来竭力安慰另一个身体,一个意识混沌不清的女人焦渴的身体。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要做到无声无息?精神错乱的妈妈,或者她本能地知道,为人父母,这样的事被孩子发现是羞耻的。

    他们很好地隐藏了这个秘密,妈妈用自己仅存的理智守护了孩子心与眼的洁净。我们和爹妈在一个炕上睡到长大,爹妈却从来没有一次为这样的事让我们尴尬,我和弟弟妹妹对此保持了那个年代的孩子应有的懵懂。爹妈在我们眼里一直是神圣的。

    爹爹和妈妈感情的黏合剂应该是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尽管好景不长,唯其不长,才显得珍贵。人的一辈子,反复记忆的不也就几个刻骨铭心的镜头?但是当我长大之后,每想到爹爹三十年抱疯妻而眠,就觉得悲凉,悲凉到骨髓里。

    很多时候,爹爹脸上显出苦行者的孤寂。

    在大梁坡盛满母爱的大自然中,爹爹像个孩子,总能和我们一起找到充满童趣的乐事。他带着我们捉刺猬、捕麻雀、捕蛇,看燕子在屋梁上衔泥、做窝、喂幼燕。对于大梁坡赐予他的这一切,他比我们更经心。

    那年,那对燕子没有如期归来,爹爹用一年的时间等待。他不断地猜测着,几乎隔几天就替燕子找个理由,最后安慰自己:燕子一般不会走错门的,大概我们晚上睡着关了天窗,它进不来,选了别的人家去垒窝。

    为了燕子回来不迷路,爹爹白天黑夜不闭户,一扇窗户都没有的屋子圆圆的小天窗和门,从这一年初春开始,一直等到秋天霜降才关上。

    爹爹对一对燕子的用心,甚至胜过了任何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女人。对燕子可以敞开门户和天窗的爹爹,从来没有让哪个女人推开过他的情感窗门,他的情感世界隐秘到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果不是万分细心地收藏仅有的几个隐秘镜头和细节,爹爹的情感世界看起来几乎是空白的。

    哈斯木的老婆是我亲眼见到对爹爹卖弄风骚的大梁坡女人。孩子的衣服她自己会缝,她自己的花裙子喜欢找爹爹缝。爹爹帮她缝裙子的时候,她靠在缝纫机边,捏着平时粗声大气的嗓门,媚声媚气地跟爹爹挤眉弄眼,挑逗爹爹。爹爹一言不发地踩缝纫机,看上去面有怒色,又不便发作。

    哈斯木和老婆很恩爱,这个爹爹很清楚。或许恰恰这样,这个女人的眉目传意,伤了一个像爹爹这样守着疯婆娘过活的男人的自尊,她的卖弄风情类似给一个饿汉扔一块干骨头。她认为拿准了这一点,爹爹这样干渴的男人,一定渴望像她这样的聪慧伶俐的美妇人。

    爹爹当时的冷漠或许说明,他能够判断出这个女人类似施舍的调情里,多少含有揶揄加同情的成分。这个女人之所以揶揄,是因为对爹爹冷冰冰的态度心怀不满。这个高挑美艳的女人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她不明白的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居然能一辈子守着一个疯女人,对周围其他漂亮女人无动于衷(其实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或许爹爹对她美貌的无视,让她产生了想戏弄爹爹的念头。

    当然,这事并未影响爹爹和哈斯木家的正常人际交往。每当爹爹有事去哈斯木家,哈斯木的老婆也大大方方端茶殷勤招待,似乎缝纫机前尴尬的那一幕从来不曾发生过。

    试图挨近爹爹的女人不止哈斯木的老婆一个。只是爹爹对女人总是怀有警惕和抗拒。从南疆嫁过来的阿吉罕居然当着众人跟爹爹开玩笑,说她跟爹爹年轻时就相识,可惜爹爹那时瞧不上她,想要找更漂亮的。她大概不知道我妈妈的情况,弄得爹爹在一群大梁坡女人面前尴尬无语。

    我5岁时跟爹爹一起,在老沙湾镇的街头撞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后来一直出现在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里。

    那天在十字路口,迎面闯过马路的那个维吾尔女人,几乎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牢牢挽住爹爹持鞭子的手不放,鞭子死死地夹在他和女人中间,他无法对大黑驴发号施令。

    爹爹的第一反应是跳下车,试图让车停下来。猛然勒住的驴缰绳,让大黑驴和驴车连连倒退了几步,他用力甩开女人的胳膊,抽回他的鞭子。驴车前进的惯性形成反方向的作用力,让他推开的动作变成他与女人挤在一起。车停下来,爹爹有点粗暴地推开了女人,女人幽怨地看着爹爹,眼角有些潮湿。

    爹爹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冷漠,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下。爹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女人这才注意到我和弟弟坐在车上,正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爹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抱怨,他最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一幕,还是被我们看见了。

    自从那次路遇后,那个女人经常来家里,在我们记忆里留下了一些很家常的镜头。爹爹说,她是爹爹在南疆的远房表妹,爹爹让我们叫她姑姑。

    冬天,姑姑来我们家有时是大清早,我们还没有起来。她抱来柴禾把炉子生起来,用她带来的平底铁锅给我们烙玉米面饼。这个时候她有点像爹爹故事里的仙女。等我们醒来的时候,热腾腾的玉米大饼摆在小饭桌上,茶在碗里冒着热气等我们。我们穿好衣服洗手洗脸,她把洗干净的毛巾递给每一个人,爹爹接过毛巾就捂住脸,眼睛并不去看她。

    夏天,姑姑带了癞痢头儿子哈迪尔江来我家。爹爹为了治哈迪尔江的头,去河坝边捕了三条蛇,放进瓶子里晒成蛇油,每天涂在哈迪尔江的癞痢头上。我们不愿靠近那个满头蛇油的恶臭的孩子,整个夏天,他一个人坐在墙根背阴处默不作声地玩沙子。只有爹爹和他妈妈不嫌臭。爹爹在筷子上绑了棉花给他搽蛇油的时候,他妈妈坐在一旁扇走围上来的苍蝇,眼角潮湿地看着爹爹,一言不发。

    等爹爹用蛇油治好了哈迪尔江的头以后,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很奇巧:弟弟的头被发疯的妈妈塞进了火塘。那个傍晚,姑姑抱走了满头粘着炭火冒着烟的弟弟。

    我们不知道当时还在吃奶的乳儿,在这三个月里姑姑是怎么喂养照料的。后来听爹爹断断续续地说起,姑姑每天给他煮粥、熬玉米糊糊,苍蝇在弟弟头上下了蛆,姑姑用针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再用紫药水消毒。为了躲开苍蝇和蚊子,弟弟在不见光的黑屋子里待了三个月。

    姑姑用神奇的手,抹掉了那个傍晚降临在我们家的一个噩梦,把一头乌黑的头发还给了弟弟。弟弟被姑姑送回来的时候,头上一点烫伤的痕迹都没有。

    这件事情的始末,仿佛是上天给姑姑一个机会,还爹爹的一份情债。

    那个夏天,爹爹因为“投机倒把”,被镇里用卡车拉去批斗。我们听到有人说起爹爹在棉花加工厂劳动改造,姑姑去看过他,就顺着别人的话,找到了姑姑家,她住的镇郊那个地方,爹爹曾经带我们去过。

    姑姑怕我们饿着,给我们一人一个玉米面馒头,倒了两碗清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哈迪尔江的爸爸前几天殁了,他早上还在稻田里插秧,中午回来说肚子里长了个硬块,当天就断了气。她说哈迪尔江去地里插那些他爸爸没插完的秧了。

    等到我第二年再去看姑姑,她已经嫁给了离镇里很远的贫困村里的孤寡老人。那个老得连路都走不动,话都懒得讲的白胡子老汉,拄着拐杖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一个劲地咳嗽着,等姑姑和哈迪尔江干完活回来伺候他。

    回来我问爹爹,姑姑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病老汉,还要跟哈迪尔江一起挣钱养他?她不能不嫁人吗?爹爹皱皱眉,似乎很不情愿地回答:姑姑也老了。

    爹爹一直到生命终结,才抛下妈妈,还有他跟妈妈一起创造的我们姐弟六个。

    那个姑姑和爹爹狭路相逢的十字路,离后来爹爹亡故后洗埋体的清真寺,还有他下葬的墓地都相去不远。我离婚那年,爹爹托梦给我,梦里的场景就在这个十字街口,我梦见一只燕子要从我手里飞走,爹爹接连对我说:抓住它,不要放手,它会飞走的。

    我最终敌不过强大的命运,没能抓住我的爱情鸟,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试着去理解爹爹。

    爹爹在世的时候,每次听他用苍凉的声音唱《阿克别力克》,一直以为他在抱怨心爱的人抛下他,另觅新欢后活得并不如意,让他痛心。现在想来,爹爹是在质问自己的一生:你说我不好,你不爱我,你找到的好的又在哪里?

    十字路口的那个镜头,我曾无数次把背景置换到别处,设想那个女人要是在没有我们在场时,这样不顾一切地死死挽住爹爹的臂膀,含情带泪注视着爹爹,爱情鸟是不是也会驻留在他们正当中年的生命枝头。

    也许作为女儿,我这样探寻爹爹的隐秘的情感是对亡人的不敬,但是这些记忆是那么不可抗拒地涌过来,如果我不去抓住它,我怕没人能记得这些值得记忆的过去,那也许才是对生命真正的辜负和大不敬。

    我想,假如有一些隐秘的事情,在一些隐秘的时刻发生在爹爹身上,这是不是或多或少能弥补爹爹生活的无奈和生命中的缺憾,至少爹爹的一生会完整一些,而不只是因充满牺牲者的悲剧色彩令我满心痛惜。

    不知是为方便自己路过时看看,还是为了父亲想我时好顺路看一眼他的老伙伴,爹爹去世后,陪伴他半辈子的老缝纫机被我寄存在老家和谋生地之间的城市。那架老缝纫机在我托付的那户人家的地下室里,孤零零地,越看越像我走远后,被抛在黄沙深处的爹爹……想起小时候,我们睡在炕上,看爹爹在卧室窗前踩缝纫机的背影。如今,老缝纫机剪影静穆得像一方墓碑,架间透着幽暗光影形成的方框,像一道墓室的门静静敞开着。

    爹爹去世后,我一直想找个唱《阿克别力克》这首老歌的族人,想听取父亲逝去的声音,让不可再现的过去,仅以声音的方式再现一次。少小离家出走的爹爹,到底经历过怎样失败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是如何与回族的妈妈相识相爱,结成夫妻的?父亲的身世里,写满了我,我的猜疑,我的命定,我想从爹爹的情路轨迹中,为我的出生和混血的生命,找出一个完整的理由。

    混血的日子

    爹爹说他的皮肤是蛇皮。他的四肢和背部,在干燥的季节总是蜕皮屑,每天晚上钻进被子,他都要让你和弟弟妹妹轮流帮他抓挠脊背,可能那些鳞片挂在身上和衣服、被子不断摩擦,会让他觉得自己白天像一条拖着一身死皮跑来跑去的蛇,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就迫不及待巴望着把快要脱落的鱼鳞一样的皮屑,从发痒的背上抠干净。

    爹爹让你给洗的每件贴身衣裤,衣服里子上都沾了一层白色的皮屑,拉起来一抖能下场小雪。

    妈妈说她是鸡皮,从脖子到大腿、小腿上都布满细碎的小颗粒,一受凉全身皮肤上就是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像是全身发疹子,脖子和胳膊腿像拔了毛的鸡脖子、鸡腿。

    爹爹和妈妈的两种血液,在你身上没有很好地融合的迹象,随处可见。你能在身体上清楚分出哪一块是爹爹的皮肤,哪一块是妈妈的皮肤,它们不像是自己长出来的,像是从他们俩身上割下来,一块块连缀到你身体上去的。

    在你身上的一块鸡皮中间,也会包围着一小块蛇皮。那些蛇皮在干燥的天气和爹爹一样发痒、褪屑,而那些鸡皮一遇冷就凸出一片小颗粒,每个颗粒上都耸着细黄的绒毛,像是一些细小的粉刺。鸡皮平时总是很安静,像胆小且不爱声响的妈妈,经常无声无息地就被莫名的恐惧吓出一阵阵鸡皮疙瘩。

    你身上的蛇皮像是包裹了不安分的毒液,哪怕是处在一大块鸡皮包围当中,小到蛇的鳞片似的几片小斑点、小蛇纹,它们都会用各种办法提醒你,你身上蛇皮的存在。它们会发痒,会不断蜕皮,在你抓挠时,会发出和周围的皮肤不一样的剌剌声,在周围其他皮肤受惊吓或在寒风里惊慌地竖起毛孔的时候,你触摸它的手感,像是猛然抓在一块晒干的蛇皮上,你毫不费力就能很准确地找到它们的位置。

    你的后颈部就有那么一小块蛇皮,和那些妈妈给你的胆小怕事的鸡皮相比,暗藏的蛇皮显得平滑镇定,冷静得像蛇盘在草丛里一样一动不动。你喜欢在受惊的时候,迅速地伸手去摸后颈部这块父亲生给你的蛇皮,它能给你壮胆,带给你一种安全感,像是在自己身上摸到了爹爹的脊背。

    在爹爹看来,他和妈妈的皮肤,远不如两种牲口的皮毛容易融合得那么完整。马跟驴生的骡子,它的皮毛就比人生的“二转子”的皮肤融合得容易,而且天衣无缝,虽然毛比起马和驴的略粗长了些,绝不会东长一块马皮,西长一片驴皮,像爹爹手工连缀出来的百衲衣。

    爹爹拉着大黑驴给人家的驴子和马配种,在方圆几十里配了上百个骡子出来,没一个的皮毛长得像弟弟的疤瘌头,这一块长毛,那一块不长毛。为了治愈弟弟的疤瘌头,从不伤蛇命的爹爹,从河坝边捉了条肥胖的大花条蛇回来,活活塞进瓶子里,挂在驴圈顶伸出的椽子上晒蛇油,给弟弟抹头皮。爹爹会将手掌里沾染的蛇油,用力地涂抹在你和弟弟妹妹的蛇皮小腿上,一方面不浪费蛇油,一方面也好顺便把手擦干净,其实爹爹心里或许和你一样,巴望从他身上继承的蛇皮,在蛇油的作用下,能变得更齐整更光滑一些。

    厌恶做饭的爹爹突然对做饭产生了兴趣。家里宰了羊,爹爹取出羊的肠子和肺洗干净,在木盆里把大米和面粉用盐水搅拌在一起,灌进羊肠子和羊肺里,羊肺被灌得像妈妈怀孩子时的大肚子,那些塞满了米的羊肠子,在大铁锅煮得膨胀起来,怎么看都不像一种吃食,而像是雄性动物的器官。

    爹爹似乎渐渐迷上了在两种东西之间的搭配和混合,他尝试着把各种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让它们相互融合后变成另一样东西。爹爹还发明出了各种混浆饭。他把甜菜和苞谷面煮成一锅粥,发现甜菜放得太多,饭反而容易发苦,于是不断调整甜菜跟苞谷面的比例,直到掌握了最佳的配比。他把自己的试验结果传播给邻居,后来村里家家户户都学会了煮这种甜菜饭,他们叫它伊布拉欣家的“二转子”饭。

    爹爹不断在锅台前折腾,试着把大米和玉米面搅在一起煮粥,用稻糠和麦麸拌在一起煮粥,把玉米面和土豆混在一起煮成粥,日子混合在一锅粥和另一锅粥里,被爹爹不停地搅拌着,灌进一家人的肚子里。他一遍遍嘱咐你和妈妈,任何两种东西配在一起,要搅和得均匀才好看,要搭配得好味道才会好。

    你和妈妈学着他的样子,一遍遍地搅拌那些糊糊。爹爹在一边不是斥责你没有掌握好米和面的比例,就是责怪妈妈没有把两种不同的东西搅匀,直到浑然一体。糊糊里总是被他挑出一些夹生的面疙瘩来,里面包着一包没来得及被滚汤水化开的面粉,他斥责妈妈和你没有在水没变烫之前把米面在平静的温水锅里撒开、搅拌好,硬是性急地把面粉和米倒进滚水锅里,火烧得太急,让米面在锅里淤积气泡,裹出了一团团面疙瘩。

    爹爹说那些面疙瘩嚼在嘴里,像是在吃肉时嚼到了的“胰子”,让人恶心。后来他经常用维语骂骂咧咧,说你和弟弟妹妹是嵌在他和妈妈的肉里,没有化开的“胰子”,以此来发泄对自己制造的变异品种的不满。

    可能是面疙瘩让他联想到那些碜牙的“胰子”,爹爹似乎对混浆饭渐渐失去了兴趣。你肚子饿了问爹爹用啥配啥煮粥,爹爹心里很疙瘩,说出来的话就很冲:“一个破锅里,还想配出啥花头来,一窝糊涂蛋,配啥吃都一样,最后拉出的都是臭屎。”

    爹爹大概是觉得锅灶这块地方太小了,他又开始琢磨着在地里面下功夫,好配出些不一样的花头。在对“二转子”混浆粥失望后,爹爹把兴趣转向了在地里给植物搞嫁接。他把田家的苹果树枝嫁接到家里的梨树上,又把老潘家的桃树枝嫁接到家门口杏树上,他叫人从南疆带来了伽师瓜的种子种在西瓜地里,把西瓜花的花粉采下来撒在南瓜花上,再把黄瓜秧嫁接在葫芦瓜秧上,他每天醉心于在这些植物之间搞嫁接。后来村里很多人都尝到了北疆沙土里的南疆伽师瓜,还有那些怪模怪样的苹果梨,只是那些南瓜、黄瓜和葫芦瓜,很多都被爹爹嫁接死了,活着的该怎么长还是怎么长,根本不理睬爹爹的意思。

    爹爹说有些植物跟人一样,生来就笨,不会吸收别人的长处,所以才需要有蜜蜂和蝴蝶这些聪明漂亮的东西在中间传花粉。爹爹经常去河边的野草丛里赶那些花蝴蝶,还在夜里把野蜜蜂的巢用筛子罩住,偷偷移到瓜田和苹果地里放开,结果蜜蜂和蝴蝶还是闻着野花的气味飞走,根本不理睬这些用臭烘烘的牛粪、羊粪、驴粪、鸡粪和大粪喂养出来的家花。爹爹觉得是蜜蜂和蝴蝶不够尽职,他恨不能自己变成蜜蜂、蝴蝶,好亲自给他的瓜果传授花粉。

    爹爹在给植物搞嫁接时,并没有耽误跟妈妈一个接一个地造出“二转子”的儿女。随着你家里弟弟妹妹接二连三地出生,爹爹的挑剔也多了起来,他不是对儿子的眼睛太小,太多地继承了回族血统不满意,就是为女儿的皮肤继承了爹爹的遗传,长得太多毛而忧心忡忡。

    他甚至怀疑最小的弟弟不是他跟妈妈生的。起因是妈妈在那个冬天犯病,光着脚跑出去走丢过一夜天,回来爹爹问她,她恍惚之间说了居马訇这个名字,或许是路过了居马訇家,或许在路上碰见了他。爹爹一听到居马訇这个满脸大胡子的老光棍的名字,就一口认定妈妈在他家留宿了一夜,他用鞭子威逼和强迫妈妈承认,她跟居马訇有过肌肤之亲。

    那夜妈妈确实没有回家住,妈妈在外流落的这一夜,在爹爹的想象中,充满了与居马訇交欢的可能性。爹爹起初问妈妈,夜里有没有跟居马訇干那个事情,妈妈起初还直瞪着爹爹说“没有”,后来爹爹用鞭子追问,妈妈抗不住了,就闭着眼睛说“有”。

    后来爹爹每问一句,就抽妈妈一鞭子,根本不等妈妈回答。

    爹爹逼着妈妈把腿张开,接着提问和鞭子一起落在妈妈叉开的腿中间。爹爹的提问,似乎就是为了鞭子抽下去得更有力一些,就像打夯的时候喊号子一样。

    爹爹用鞭子对付够了妈妈的下体,直到妈妈的下体变成了一个肿胀的大红水泡。你和弟弟抱住爹爹的腿,把发疯的爹爹拉下炕,他又拼命地跳到炕上,追着妈妈的下身抽打。妈妈似乎没有了疼痛,眼里只有恐惧,她的眼睛紧盯着在她身体上起落的鞭子不放,就像盯一条随时会扑过来吸她血的毒蛇。

    爹爹对着妈妈的下身出够了气,叹了几口大气,骂了一大堆用来骂牲口的难听话,还觉得不解气,他说,如果不是看妈妈是脑子不正常的“苕子”(傻子),他就把她半截身子埋在土坑里,让人活活用石头砸死她。

    爹爹气哼哼地把自己的枕头、褥子和被子,从靠妈妈的火墙那头,转移到大炕的另一头。爹爹每晚睡觉前看见妈妈都会长吁短叹,冷不丁冲着大着肚子的妈妈恶狠狠地咒骂几声“居马訇”。你和弟弟妹妹听了,冲着妈妈无奈地瞪上两眼,算是安慰爹爹。

    等小弟弟降生后,看到他的长相跟其他几个儿子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爹爹似乎平静下来,不再提起“居马訇”的事情,开始把兴趣转向牲口的配种。

    他最初是把鸡鸭鹅关在一起,希望它们互相踩蛋,结果有段时间,鸡生的蛋上总是沾着鸡屁股上的血。爹爹每天盯着鸡屁股、鸭屁股乱转,让你和弟弟妹妹在鸡鸭舍里爬进爬出,追着肿胀的鸡屁股、鸭屁股拾蛋。

    爹爹咧着金牙很满意地擦那些蛋上的血迹,你看着只觉得替难产的鸡肚子痛。那些肿胀的鸡屁股、鸭屁股,总让你想起被爹爹打到水肿的妈妈的下体,还有她身子底下拖着的那些溃烂滴血的肿泡,你感觉身体的某个隐秘的部位疼痛到痉挛。爹爹似乎认定了那些是“二转子”蛋,你吃着也觉得那些可疑的蛋,有股鸡鸭混合的古怪的血腥味儿。

    鹅们每天高傲地鹤立在鸡鸭中间,昂着脖子踱着方步,像是耻于骑到矮小的鸡鸭身上去踩蛋,鸡鸭踩蛋,它还要伸直了脖子去干涉。看见有鸡鸭在旁边盯着,它们似乎也羞于跟同类苟合,鹅们只顾着跟鸡鸭争食,结果连本来该有的鹅蛋也给耽误了。爹爹气恼地把鹅赶出了鸡鸭群,他骂那些鹅是白送小老婆都不会踩的傻大个。

    后来,爹爹不知从哪片野地里捡了一只狐狸回来,他说狐狸是最聪敏的动物,一直巴望着狐狸养大后,能够和家里的大黄狗交配,好生出一只聪敏漂亮的狐狸狗。

    爹爹讨厌猫,那只狐狸偏偏跟猫扭作一团,根本不理大黄狗。爹爹看见花猫在狐狸屁股上,不怀好意地闻来闻去,舔来舔去,就把小花猫用一只死老鼠骗到黑屋子里关起来。

    花猫的哀鸣惹得四邻不安,爹爹很气恼,用绳子绑了它的脖子,吊在门前的榆树上用铁棍子打。花猫在榆树上被吊打了半晌,爹爹最后气哼哼地挖了个坑,奄奄一息的花猫被葬在树根下面。

    “这只打不死的贱猫,臭了正好给树做肥料。”爹爹似乎还不解气,“不知好歹的贱东西,问你偷吃了没,问一辈子你都闭着眼睛说‘没有’,我叫你再跟我说‘没有’!”其实花猫很冤枉,它只会说“喵”,爹爹不知为何就认定它说的是“没有”。

    狐狸长大了一些,浑身的毛就开始发红,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狐臭味。狗见了狐狸就撕咬,狐狸见了狗就躲,根本不让它近身,恶狠狠地怒目相向,好像有仇。

    没过多久,邻居家的鸡也接二连三地不见了。爹爹开始骂狐狸:“白养了你,还偷吃,比那只贱猫还不如。”狐狸躲到河坝边的洞里好几天不敢回来,晚上你看见它跑回来过几趟,估计它看见爹爹连它的食槽都撤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交配狐狸狗的事没成,家里唯一能让爹爹咧开满嘴金牙笑的,就只有爹爹从配种站千挑万选牵回来的大黑种驴了。爹爹的六颗金牙,自从看见那头黑驴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暴露在外面了。他的笑容看起来很陌生,很古怪,更像是一种人很吃惊时的样子。爹爹的这种样子很少见,几乎从来没有过。你不知道在你妈生下你时,爹爹有没有把六颗金牙全部暴露在外面,反正几个弟弟一个妹妹降生时,他绝对没有暴露过,而且暴露的时间这么长。

    爹爹说要想生出好的后代,选种很重要。连黑驴那玩意儿尺寸有几拃长,有多粗,勃得硬不硬实,挺得久不久,爹爹都在配种站里用手量过、比过、摸过、算过。似乎他要买的不是驴,而是驴的那截玩意儿。

    用爹爹的话说,黑家伙那玩意儿,一闻到发情的高头大母马和母驴的后屁股味道,鼓得就像一大截用气搋子打足了气的自行车车胎。爹爹根本舍不得骑大黑驴,走到哪里都喜欢牵着它,村里的男人见了,都冲着爹爹竖起大拇指,爹爹醉了酒似的得意,喜滋滋地替黑驴领受赞叹,那样子像是别人夸的是他,而不是驴的能耐。

    爹爹跟邻居扎旦夸耀:“看看,咱家的大黑驴种就是好,只要种好,生出来骡子也能赛过马。”

    扎旦不服:“再好的骡子,也不可能赛过马。再肉(笨)的马都会生马驹,骡子能行吗?骡子就像瘸腿克里木的老婆,只管用,不管生。”

    “他们两个,谁知道是公的有麻达,还是母的有麻达。没准克里木自己是匹骡子。”爹爹反驳。

    “村里人传说,克里木的老婆每天傍晚牵着自家的小毛驴去河坝边饮水,一去就是好几个钟头,天黑了才提着裙子从河下面爬上来。有人见过她撩开裙子躺在地上,拉着毛驴的那玩意儿,按在自家的泉眼里饮水。”扎旦哈哈大笑。

    “下次把咱家的大黑驴借给克里木的老婆,让她尝尝大黑驴饮水的滋味,试试大黑驴能不能在克里木老婆的瘪肚皮里种个小骡子出来。”爹爹跟着扎旦疯狂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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