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儿子的心思，柳絮影跟丈夫商量，还是让儿子去市里上学，市里离小镇两个小时，还算方便些。
他这个样子能去上学吗？
可是不让他去上学，病只会越来越重。你说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呆在家里，他肯定老想着病。
李伯刚叹了一声，说，怎么去？他要吃药？晚上老疼得睡不好。身体也吃不消。
柳絮影喃喃地说，我想好了，你反正退休了陪儿子去，到学校外面租间房子，给儿子边治病边上学。
上学要交好几万，还要租房子，我们哪有那么多的天。还有儿子……还有儿子又没有将来，谁也不敢说，李伯刚话到嘴边了，立即像吞魔鬼一样把它吞到肚子里，他知道妻子一定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做父母的怎么能说出来？
我呢，多代些课，再帮学生补习。儿子一定要上学，你没看见他那天在学校想上学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儿子选专业上，柳絮影跟儿子商量，分析来分析去，还是在离家只有两个小时的地区市里的师专学中文比较实际。中文少几节课也不打紧，而且晖晖是学中文的，自己也是语文老师，可以帮助儿子，而且中文可以自学。只要多读书，就会有长进。这么一商量，儿子也同意。定了专业，柳絮影立即给儿子开了读书的单子，特意选好《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三天的光明》，希望儿子能坚强起来。每给儿子推荐的书，她都仔细地看了，写得哪好，好在什么地方，她都一一标出来。在儿子心情好时，给儿子讲，慢慢地细细地讲。儿子听得高兴了，她就很欣慰。儿子不耐烦了，她立马打住，给儿子一会儿端奶，一会儿按摩。
学校和专业确定后，又立马给在市里工作的弟弟打电话让其帮忙租间房子，然后给儿子准备上学去的一切东西。被褥、药品、衣服收拾停当，柳絮影又给弟媳妇打电话，让抽空帮丈夫买锅碗瓢盆。一切该想的都想了，该落实的都落实了，离上学还有十天时，儿子的病情更严重了。
儿子眼睛忽然发疼，看东西，必须捂住另一只眼睛。走路也踉踉跄跄的，听力更是越来越差，只有走到跟前说话才能听得见。腰疼，成宿地睡不着觉。李伯刚带着儿子又到省城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医生说手术非做不可了。要不，会有生命危险。
上学的事只好暂且放下，做到北京治疗的打算。柳絮影认为北京是全国最好的地方，医疗肯定更是一流的，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存款，远远不够。夫妻二人商量了一夜，无果，却因为心情都不好，互相埋怨，都认为儿子的病情是对方造成的。一直到天亮，两人才沉沉睡去。
吃过早饭，李伯刚带着儿子出去了，柳絮影收拾完厨房，这时门响了，门一开，是侄女粉妮和母亲，身上湿透了。
怎么你们没带伞？
走得急！母亲说。
粉妮穿的就是那件白色连衣裙。柳絮影一看到衣服，就明白了一切，心里难受难免，可是这些难受在儿子治病的大事面前，她已经顾不得了。
妈说我到沟里求大仙去了，我献了一只鸡，大仙出仙后，给了一包药，你给娃吃了。老太太说着，把一包黄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女儿。
柳絮影知道那不过是一张纸烧后的沫，但是当着妈的面，她不该说这是迷信。于是说，好，等明明醒来后给喝了。
娃最近饭量咋样？
柳絮影看了看妈，说，情况不好，可能只有做手术了。说着，沙发上的衣服也没有挪，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打起精神来，明儿个就要送娃去北京做手术了。日子难，咱们人多，一起攒足劲，把日子推着往前滚，一切都会过去的。母亲说着，把柳絮影拉起来，抖着她压得皱皱吧吧的衣服，说，你看看，衣服都成啥样了？
柳絮影哇的一声哭了，说，妈，你说我的命咋这么苦？要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生他，你说娃整天受罪，又那么小。怎么办呀？手术后，他就一点儿也听不见了，还有，还有……说到这儿，她看到母亲苍老的面孔，再也没说下去。
你苦，比你苦的人多得去了，你妈我生了八个娃娃，两个得病，没钱治，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在我怀里没气的。我哭过，以为活不下去了，最终不也挺过来了？还有，昨儿个赵村里一家三口骑着摩托车去上县，对面来了一辆车，一车轮就过去了，娃，你猜咋着，男人当即就没气了，女人娃娃送到医院，花了好几万，还是没救活。还有咱村就是那个红鼻子的张家儿媳，才刚三十，不知咋搞的，走着走着，忽然倒在地上就没气了。想想他们，你现在的日子好多了，你两口子还有工资，还有你的哥哥弟弟都在省里干公家的事，你的女儿不都在想办法嘛给你凑钱，帮衬你。你到北京至少有人帮你联系医院，有地方住。咱还至少能有钱治得起病。说什么苦？你说不让娃出来就不让出来，说那些废话有啥用。哭，能把娃病哭好？你也奔五十的人了，亏你还是个教书的！在娃面前，你两口子都要强打精神，把牙咬碎了也要给我咽到肚子上，在娃娃面前不能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你们垮了，娃还能再有信心治病么。现在啥都不要想，就是想尽一切法子给娃治病，流眼泪再多也不管用，只会让人笑话你。你看你，一向把家收拾得像宾馆一样，咋今天乱得都不成样子了。哪像我生的女儿。我活了七十多岁，你到村里打听打听，我张老太太就是过再穷再苦的日子，在人面前，把自己、把家收拾得谁不说好？不就娃得病了这么个事嘛，能把你压垮？你们不告诉我娃得了啥病？老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又不是瞎子，我心里明镜似的。肯定不好治，要不三番两次到北京？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生病？有病就治嘛，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人能得都能上天入地，还有啥病治不好。老太太说着，收拾起散乱在沙发上的东西。
是呀，妈说得对生活就是这样，该来的就得来，哭也罢笑也罢，都得来应对。柳絮影没给母亲讲昨夜还跟李伯刚吵了一架。还不都是因为儿子的病，两人你怪我我怪你，最后说的话也伤了和气。这一生气胃就疼得一夜没有睡好。再加上心情不好，就没收拾，惟一的偷懒，就让母亲给抓住了。
对了，你也别没精打彩了，昨天肯定又跟伯刚为钱的事吵架了。我就是给你们送钱来了，你哥哥弟弟给你准备了二万元，我也把给我准备后事的钱都拿出来了，不够咱再想办法。不是我说你，你让我到市里去上学，我就反对，你说娃那个样子，还能上学？你是钱多了，没处花？现在倒好，好几万交了，娃能不能去，还另说。
柳絮影坐着一句话都不说。
我知道你心高，想让娃跟别的娃一样。可谁让咱娃生了病呢。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咱一辈子行得端，走得正，相信老天会保佑咱的。给娃吃好，穿好，到北京带娃好好玩玩，经经世，不就上个手术台么，怕啥？老人说着，自己倒抹起眼泪来。
谢谢妈，谢谢哥哥弟弟们。柳絮影在心里说着，手里接过一叠钱，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把眼泪咽下去，天塌下来，还有娘顶着呢。老太太走出门前，不忘把女儿已经白了头发塞到耳后，说把白头发染了。你还要到北京见亲家母家呢。还有，晖晖要生娃了，还要给娃娃准备些小衣服。
粉妮扶着奶奶走到门口了，忽然又跑回来说，姑，你看我都把大事忘了。赵红英让给你一包东西。说着，从随身背的包里掏出一包报纸包的东西递给柳絮影。母亲生气地说她怎么又来添乱了，是不是你又给东西了，让那没良心的给退回来了？
妈！柳絮影叫了声妈，却没有说话，打开报纸，里面包着五双绣得花团锦蔟的鞋垫，两双男式，三双女式。
妈，她认这个家了。赵红英她认这个家了！
给个鞋垫就算认了家？人家给根针你就想当棒槌使。不过，死女子，还算良心没让狗吃完。
妈！柳絮影叫了一声，又带着哭腔。
好了，好了，妈不说了，不说了！到了北京，给妈报个平安。
送走越来越衰老的妈，柳絮影打起精神收拾起家来。给花浇上水，地板拖干净，夏天的衣服也收了起来，还有，要买些东西，萌萌上班回来就喊累，让她回家随便一收拾就能吃上饭。
打起精神把家从里到外收拾一番，煤气新换的，被褥也是新换的，还有米面都一一给萌萌准备好。然后给儿子收拾好行李，还有要给即将出世的外孙准备衣服，一件都不能马虎。是的，带儿子好好到北京玩玩，不过，还不能让儿子看出来，要跟丈夫高高兴兴的，装作例行检查似的。儿子虽然知道一些，想必知道的并不多，也许比儿子想的还严重，谁知道呢。她相信科学，好的不好的都想过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挺住，别倒下。
萌萌、儿子、丈夫回来，她把鞋垫的事告诉他们，然后让他们一一试了，竟然就像定做的大小均合适，看到这些，柳絮影又流了不少的眼泪。
吃过饭，儿子手抚窗台，望着窗外雨后的彩虹说，妈，你看，雨后出现彩虹，明天定是个好日子。
这几天连绵的雨下得人心里都湿透了，当然盼着天晴了。柳絮影朝儿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微笑着说，是彩虹，多漂亮呀。儿子没反应，她忍着眼泪走到儿子跟前，大声说，是呀，真漂亮。
妈，我想出去到公园里照张像。
好，妈陪你去。柳絮影说着，去拿相机。
不用，我自己去。儿子说着，往前走，被沙发绊了一下。儿子怕妈妈发现，以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柳絮影装作没看见。
当然不能让儿子一个人去，远处的车鸣笛儿子不一定能听见，还有他现在这样的视力，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去。柳絮影揉了揉发酸的腰，跟在儿子后面，打开了门。
萌萌站在门口，说，妈，你们去哪？
我要跟彩虹合影！给你们……儿子话没说完，就扭头过去，往外走。
柳絮影明白儿子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给自己留纪念呢。这么一想，又想流泪，她闭紧眼睛，让泪水流回到眼睛里，急步去追儿子。
我带弟弟去，妈，你休息休息，你看你的眼睛都红了。
柳絮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望着女儿，说，萌萌，你刚叫我啥？
妈！我叫你妈哩，妈，你歇着，我带弟弟去。萌萌说着，灿烂的脸美丽极了，她理了理弟弟额前散乱的头发，手牵着手走出了门。
萌萌是自从结婚后，还是从弟弟得病后，柳絮影记不得了，好像是有天她一觉起来忽然发现女儿懂事了，帮着她洗衣服、做饭，帮着给弟弟熬药。柳絮影在泪水中望着儿女的影子远去，想着雨过天晴，明天肯定是个好日子。
两个小时了，萌萌跟儿子还没有回来，李伯刚起来穿上外套说，我去看看。
刚一开门，萌萌一头撞了进来，说，快，弟弟不见了。弟弟说她要吃冰其淋，我让他站着别动，我买回东西找遍了公园就找不着他了。
你们在哪分的手？
公园的护城河边。
夫妻两人跟着萌萌立即往位于西关的河边走。萌萌边哭边说，我在地上发现了一封信，是弟弟写的，他原来早就有了计划。
柳絮影哆哆嗦嗦地怎么也打不开信，李伯刚接过一把子撕开：
爸妈：
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儿子对不起你们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都怪这个该死的肿瘤，怎么会生到我身上呢？我才十八岁呀！
十八年来，你们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学，因为我的出生，姐姐萌萌都没有在你们身边长大，从小在农村吃尽了苦头。还有另外一个姐姐，到现在她没到咱们家来一次。她们不应当恨你们，她们应当恨我，恨农村重男轻女的旧习俗。
从小，我就知道了姐姐的命运，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们，对不起你们盼儿寄予儿身上的的期望。本来想等我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娶个善良的姑娘，好好孝敬你们，还有，要对我三个姐姐好，特别是赵红英姐姐，我一定要帮助她。可现在，病使儿子想争气都没办法，我不但连个煤气罐扛不动，连自己都不能照顾，还要让父母像孩子一样照顾我。
爸妈，我在路上已经给我姐说了，让她替我这个你们惟一的儿子好好孝敬你们。手术要花很多钱，病治不好不说，我还可能变傻或者成为残废，一想起这些我想死的心都有了。爸，妈，我不想再拖累你们了，我走了，你们也就不用给我治病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你们放心。不怪我姐，我是故意的。
儿子即日
伯刚，快通知公安局，让他们帮忙。再给陆阳打个电话，让他跟县电视台、广播站说一声，帮咱找人。小马，你现在跟公园里联系，也让他们寻人。我们兵分两路。伯刚你到西边，我带萌萌到东边，明明不会走得太远。儿子走散也就半个小时，再说公园里还有游人，儿子不会走到水里。记着拿上手电，带上电话。柳絮影虽然着急，但是指挥若定，布置沉着。
陆阳一接电话，就说，你们不要着急，我马上就来。
他们到公园时，此时天上洒满了星星，柳絮影坚信儿子就在不远处的芦苇荡里等着他们，他们一定会找到他的。或者，儿子让好心的人领回家了，或许正在家里等着他们呢？这么一想，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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