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盲人说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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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人说书者,邻村王家巷子人氏,人们背里都唤他“王瞎子”,但当面还得恭恭敬敬地称他“王先生”,因他脾气甚大,稍有不尊,轻则怒叱,重则盲仗横扫,令人十分的惧怕。他身材颇高,倘用《三国》中的话来形容,便是“身长九尺”了。若非瞽目之人,在地方上绝对是一条好汉。

    在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根本无什娱乐可言,农民基本上还延续着几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如有露天电影来村里放映,那真是比过节还热闹,男女老少几乎倾村而出,拖椅带凳地烩在一起,银幕前满是人,银幕后面也挤的满是人——正面挤不下,只好看反面了!

    然露天电影不是月月有,一年也不过才一两次。在没有太多农活的时节,村人闲得极是无聊,于是便有耐不住寂寞的后生鼓捣:要不去把王瞎子请来说书吧?

    老人们欣然同意。于是请了一个管事的——通常是小队的队长,上吴先生的门,托他去请王瞎子。

    这吴先生是我们一个小队里的人,夫妇俩皆是盲人,均靠算命为生。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他们是右手拿着一根竹杆探路,左手提着一面黄锃锃的小铜锣,走一步,便用一个小槌子敲一下,“铛——”地一声,锣声清亮、悠远。尤其是在村中午后的静谧里,阳光盈沛,这声音仿佛蕴着神秘的金色禅意,它滤去了乡村农事的沉重,生存的艰辛,使村庄清宁得犹如一汪湖水,变成尘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王瞎子是在七月流火的某一个傍晚出现在村子里的。其时落日熔金,晚霞绚烂,我刚放牛回来,正把水牛拴在那棵歪脖子桑树上,就看见吴先生夫妇二人一左一右陪着一个高大的盲人,缓缓地在村子里散步。我就知道,今夜有书听了。

    说书场设在我儿时朋友棒槌家的禾场上。那夜的天空湛蓝如海,蓝的海面上泊着一锅白月,极肥极亮,像乡村少妇圆硕的屁股。禾场西南角垒着草垛,倘从远处看,它像一座孤独的山峦,横浮着,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出幽幽的草香。这时它安安静静地卧在禾场一隅,似乎也在等待说书人的表演。

    禾场上洒了水,故尔尘坌不惊,水气洇洇上腾,与薄薄的土腥气息杂糅在一起,袅袅弥散,令人散淡、舒泰而亲切。听者甚夥,人群排成扇形而坐,男人大多光膀子,女人们则穿着夏衫,手中俱悠悠地摇着蒲扇,貌甚睱闲。美中不足的是空中有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极是令人厌憎。不时响起蒲扇的“啪啪”声,那是人们在驱打那吸血鬼儿。

    王瞎子坐在禾场中央,一袭青灰长袍罩身,浸在水一样的月色里,看上去竟隐有几分仙气。在他前面,摆着一张黑黝黝的小八仙桌,桌上有一个白瓷的茶杯,在皎月下似乎映射着别样的幽光。另外一个物什则是说书的道具——惊堂木。惊堂木长约三公分,厚约二公分,上面雕成六角的棱边形,木泽光润(大概是桑树之类硬木做的罢)。月上柳梢头时,王瞎子慢慢呷一口茶,又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将惊堂挟起,其余三指搭在背上,缓缓举起,待略过肩头,在空中微微顿了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落直下,但听“啪”地一声响,极是清脆,刚才还喧闹着的禾场戛然寂静了,此时的月光就像一把刀斩下来,将声音劈沉于夜的渊底(真是一木惊堂!),天地间只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回荡……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那天好像说的是《三侠五义》。我被他极富情趣的评述带进一个新鲜、神秘而陌生的侠客世界: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锦毛鼠白玉堂……,这些侠客踏雪无痕,来无影、去无踪,他们会点穴、打飞镖、甩袖箭,用的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说至势急处,王瞎子吐字如钢珠滚板,绵密急疾,却又字字铮铮亮堂,听得极为分明,毫不含糊。若到亢奋时,其声虺虺,宏震屋宇,并辅之以右臂挥舞,如翼德挥矛大战长坂坡,气势夺人。当平缓时,其叙述则若秋之长河,波平浪纡。他将情节拿捏得恰到好处,悬疑时吊足味口,你满以为是前峰无路,经他巧舌如簧却又柳暗花明。假如传本中无什精彩处,他就用荆南方言插科打诨,逗得满场大笑。然纵使他说得如何地天花乱坠,还是有人不时发出零星的嘈杂。这时他便停下来,弹衣,整袖,泯茶,不愠不急,直至其他的人用目光将喋噪者弹压窒息,他这才“书接上回”。

    这一夜直说到月移中天,人们犹不尽兴。王瞎子却不干,将桌子上的那个白瓷杯子一推,起身道:“今个你们把酒准备少了,没得酒喝,洒家如何说书?不说也!不说也!”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喝茶润喉,谁知是用酒!

    一片哄笑声中,老村长赶忙站起来,大声道:“王先生,我们明天跟你准备几斤荞麦酒!”

    王瞎子听得振声大笑,道:那我明天就专门说个喝酒的,《水浒》,如何?!

    于是我又巴巴地盼望着天明,恨不得用竹杆将月亮捅下去,用勺子将太阳捞起来。待太阳升起了,又恨不得将其赶走,而将月亮捞起。

    次夜说的是《水浒》中的《林冲误入白虎堂》片断。昨天虽说了一夜,但他毫无瓦缶之音,仍作金石之响。讲鲁智深扔众泼皮进粪坑时,王瞎子且说且演,将众泼皮的丑态表演得惟妙惟肖。我至今还记得他的一个动作:全身蜷缩成弓,左手紧掩口鼻,右手在鼻前猛扇,不迭地说“好臭!好臭!臭杀洒家也!”引人笑得肚痛。然说至林冲与妻悲别离时,则声凄情切,如丧考妣,弄得场下几个妇人也跟着泫泣涕咽。他说书的语调高低抑扬、缓急顿挫拿到极为精准。譬如他在评说林冲在小店里买酒时,喊一声:“拿—酒——来—!”“酒”字拉得高而长,而“拿”“来”二字则轻快滑过,方寸起转之间,波澜腾挪,足见功力非同小可。

    王瞎子评书有一个特点,就是将原传与自家创作相结合,无中生有,因此他讲的故事常出人意表,别有洞天。那天他讲高衙内如何如何的好色,就添油加醋地掺了许多故事:劈空添了一个名叫香兰的女子,此女甚是浪荡,被高衙内勾搭上,二人极尽淫流之事。王瞎子绘声绘色地将一些细节讲得纤毫毕露,活灵活现,人群中响起笑骂声。笑声是男人发出的,而骂声自然是女人了。当然不是真骂,是且笑且骂的那种。但他说的太露骨,还是有许多妇女走开了。

    于是村人又给他起了个浑名:瞎说书。

    王瞎子说书吃住都在吴先生家里。没过多久,便传出王瞎子与宋先生的闲话来。宋先生乃是吴先生的婆娘,虽为女流,但乡里人亦尊呼她为“先生”。宋先生眼虽眇,却是个极素净的人。与常常一身泥水的种田妇女相比,就有了几分城里人的况味。常有些婆姨既羡且妒地说:要是我能像宋先生那样,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做牛做马,就是瞎了眼也值!现在有了她的风言蜚语,那嫉妒便成千百倍地放大,而流言则跟着成亿万倍地放大,甚至连细节的言语都传了出来,流言布道者讲得眉飞色舞,宛如目觌。从此村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看宋先生的眼光就有了别样的内容。但宋先生一双盲目,哪看得见现世的污浊?因此浑然不知,依然还是和吴先生肩并肩,用了她的盲仗,一步一步地笇量着她黑暗中的生命之路。

    自王瞎子那次进村说书后,就再没请他来过。大约是他的黄色故事讲得过于露骨罢——彼时淳朴的乡下大抵还容不下这般的无忌,但我们还是经常看到他。因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叫化子王——或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丐帮帮主。

    王瞎子这个丐帮帮主的地盘有多大?有人说是管一个省,亦有人说管一个地区,但更多人相信他只是我们县的“丐帮帮主”。而丐帮,是三教九流之聚所,里面多有藏龙卧虎者,所以大家平时对他很是敬畏,轻易不敢招惹。有一次我曾亲眼看过他身上挂着七个袋子,鹌衣百结巍巍地在路上走,细细瞧去,果与别的乞丐不同,自有一番气度。

    然再牛的叫化子也得讨饭,不然何以为叫化?贵为“帮主”的王瞎子也不例外。每到冬腊闲时,农村的红白喜事格外多,王瞎子无不知晓,总是在东家将要开席的时候出现,不早不迟,恰到好处。这令儿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们长有千里眼、顺风耳,消息为何如此灵通?!

    王瞎子讨饭时,总有两三个跟帮。跟的最多是一个叫清平驼子的,还有一个叫义山麻子。他们一到主家的禾场上,便各自拿出一架百十来响的小鞭来,“噼噼啪啪”热闹一番。支宾先生(招待宾客执事的人)听到屋外小鞭炸响,就知道有叫化来了,忙迎出来,一边敬烟一边客客气气地把王瞎子他们接引到专门为叫化准备的客桌上,令人端茶倒水好好地招待,不敢有半点怠慢。主客寒喧几句后,清平驼子和义山麻子就拿出“拍搭子”(拍搭子者,即拍板也。拍搭子由两块竹片制成,用线串着,敲打时,将拍搭子挂在右手拇指上,一片竹版握在掌心,手肘微晃,将另一片竹版轻轻掀起,同时左手也握一竹板,按韵律节奏敲打拍版顶端,三版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边敲,一边唱起讨饭歌。

    讨饭歌大体分为两大类。一是喜庆类,二是悲伤类。喜庆类多是吉祥如意的内容,什么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合家幸福之类。还有给老人祝健康长寿的,也有祝主家读书的小孩考状元的,总之全是喜庆的话;悲伤类的是主家家里老(死)了人才唱。然不管哪类讨饭歌,叫化子唱的时间越长,主家就给的越多。

    王瞎子不轻易上阵唱讨饭歌。若是主家邀得紧了,才说一段书凑凑兴。主家自是大大的高兴,便把好酒灌了满满一坛,让他带将去自饮。

    讨饭的叫化子有两个行规:一不能上主家的客桌吃饭;二是只准吃不准带——可以吃得撑死,但不能带走一粒饭、一筷菜。但对于王瞎子带酒,有无行规却无可考了。

    乡人敬畏王瞎子,除了他脾气大,亦还敬他是个义丐。

    我们邻村里有一个姓孙的书记,据说家财万贯,住的房子犹如金龙宝殿,却将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赶出家门,住在村头一个破窑里,吃也不管,穿也不顾,任凭老娘自生自灭,村人看在眼里,自是义愤得紧,但惮于书记的权势,竟无人敢明言斥责,唯腹诽不已。

    话说这年孙书记的小儿子结婚,贺客宾朋如云,好不热闹。孙书记大感有颜面,正洋洋得意间,忽瞅得王瞎子率领一百多个乞丐,蓬头垢面地浩浩荡荡而来,大呼小叫地要吃要喝。孙书记见这阵势,脸都唬变了,唯恐闹出事来,耽误了娶媳妇,只得好烟好酒好肉地招待。这帮叫化也不客气,斜臀歪腚地围坐起,手抓爪捞,风卷残云似地将盘盘碗碗吃得精光,桌上滴满汤汤水水,脏不忍睹。待吃喝罄了,却又不散去,聚在一起,个个将竹杖齐齐捣地,合声唱起《十跪谢母恩》来,声震长空。孙书记大窘大悟,忙跑到寒窑里,把枯如芦杆的老母背回来,拉上婆娘,当着千人百众的面,下跪,磕头,请罪,三亲六眷也都上来说好话求情。王瞎子“哼”一声,也不说甚,一挥竹杖,众乞丐唿哨一声,风流云散而去——从此地方上再无虐待老人者!

    后来王瞎子年纪大了,便再不乞讨,衣食自有下面的乞丐供奉。不过他的酒瘾是愈来愈大,腰间挂了一个酒葫芦,须臾不离。那酒葫芦者,正是林冲雪夜上梁山枪挑的那种形状也。有好事者便问这葫芦是哪来的?他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送洒家的!说得极其认真,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就是林冲本人听了,也会相信有这回事的!

    但他终究还是死在酒上。

    大概是1986年的冬天吧,一个极冷的雪天的早晨,有人发现他死在邻居的草垛里。腰间那个林教头送他的酒葫芦瓢碎成几瓣,地上吐得一片狼籍——他是醉倒在这,然后冻殁了。他的这种死法,真达到了古诗中描写的那种境界:“不如来饮酒,仰面醉酣酣。”

    王瞎子无儿无女,是个孤老。然逍遥地活了87岁,也算是高寿了。

    从此,说书(者)在我们乡下成为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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