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

    纪念我所崇拜的路遥先生，聊补广大读者心中的缺憾，献给一直关心高加林命运的我的家人。

    序言

    上世纪八十年代，著名作家路遥先生推出的优秀中篇小说《人生》感动了一代读者，获得了广泛好评。但小说的最后一章“并非结局”却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人们禁不住要问：高加林回村以后究竟怎么样了？对于这一问题，路遥先生没有来得及满足大家的愿望就溘然长逝了。虽然以后偶见《人生》的“续集”，但无奈理解各异，总是让人感到某种遗憾。我们相信，社会在发展，生活在继续。高加林在回村以后肯定还有精彩的故事发生。八十年代初，在社会大环境已经给定、人物的性格已经成熟的情况下，高加林回村后发生的事情我们不难推知。生活自有生活的规律，允许虚构但也不能信口胡说。本着这个信念，笔者按照生活的逻辑，延续路遥先生叙事的风格，尽力把当年最有可能发生的故事描述出来。以此纪念我所崇拜的路遥先生，聊补广大读者心中的缺憾，也献给一直关心高加林命运的我的家人。

    笔者虽然只是业余爱好，但仍难免有班门弄斧之嫌。还望诸位读者朋友斧正。

    第一章

    高加林扑到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呐……”泪水又一次禁不住的从眼中涌了出来。

    “你应该恨我才是！是我对不起你呀！”高加林现在非常痛恨自己。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不顾一切，在半路上狠心的抛弃了巧珍。如果这时候巧珍恨他，那么他会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他的心里还会好受些……可是现在，善良的巧珍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痛苦，竟然跑到她曾经骂过的高明楼家里为他求情。这让他的内心更加痛苦：他欠巧珍的更多了！可自己如此光景，又怎么能报答她呢！

    德顺爷起身拉着加林的胳膊站了起来。“快回家吧！你爸、妈现在肯定正为你担心呢！”

    高加林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拍了拍腿上的尘土，跟德顺爷道了别，便一个人慢慢向家里走去。

    沿途有几只看门狗也以奇怪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他，但都知趣的一声不叫。

    高加林回到家进了屋，看见他爸正坐在炕沿上抽闷烟，他妈则坐在锅灶边抹眼泪。

    “爸，妈！”老两口闻声抬头，见儿子终于回来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他爸的脸上轻松了，她妈那仍然像核桃般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哎呦，我的小老子哎！怎么才回来！可把我和你爸急坏了！”她妈不由的数落加林，并踮着小脚过来安抚他。

    这是真的。自从昨晚三星把加林的铺盖送了过来，老两口就一直为他们的宝贝儿子担心，怕他在外面想不开出啥事。为此他们一夜都没能合眼。经过这一夜的熬煎，他们好像又老了许多。

    “饿了吧？我和你爸……”“哪能不饿呀！别啰嗦了，快给孩子做饭吧！”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突然开了口。

    “我不饿！”高加林说着走了过去。先是坐在炕沿上他父亲旁边，后又斜躺在被子上。他父亲使劲抽了最后一口烟后，磕了磕烟锅。然后咳嗽了一声，才开始对加林进行他那宿命式的人生观教育。

    “加林啊，你千万要想开些。这事啊，说到底咱谁也不怨，都怪咱没有通天的命啊！人家城里的人根子硬，咱能惹得起吗？你踩着人家的头往高爬，能不摔下来么？……唉！你的根啊是在咱高家村哩。往后哇，你再不能胡思乱想啦！咱爷儿俩就在这地上好生劳动，这日子啊也难不倒哪里去。……这两天，村里人肯定议论挺多，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安生歇着。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这次加林默认了他父亲的教育，什么话也没说。他胡乱吃了一点早饭，吃的是没滋美味，也不知吃的是啥玩意儿。

    早饭后加林忽然感觉到十分的困乏，回到他的窑洞后便一头扑到炕上睡着了。

    到了中午加林还没有睡醒。老两口心疼儿子，便没有叫他起来吃饭。

    加林一直睡到下午四点才醒过来，他实在是太困了。起来后又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开始整理他的窑洞和自己带来的东西。这回他要在家里长期待下去了。可是当他看见那双布鞋的时候，他的心里又引起了一阵难忍的疼痛。这双鞋可不是一双普通的鞋啊！那上面包含着巧珍对他的一片深情。事到如今他怎能再舍得把它穿在脚下呢？当然不能！他在来前扔掉那双三接头皮鞋，而穿上了这双常穿的运动鞋。现在他要找块布把布鞋精心地包裹起来，再放在自己的箱子里。他要在今后把它作为永远的珍藏。

    在天黑后的夜里，加林在炕上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他要认真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考虑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事到如今，他才深刻领悟到：德顺爷爷说得对。自己确实是没有根底的豆芽菜，浮得越高，跌得越重。即使个人的追求是多么正当，也必须通过合法的途径来实现。走歪门邪道得来的东西是多么没有保障啊！虽然他早期也有这种预感，在工作中隐约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但是他不愿意往这多想。走后门的事多着哩，哪能就轮到我自己倒霉！可是当他想通过黄亚萍往更高处发展的时候，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亚萍的“婆婆”一纸揭发信就轻易地把自己打发回家了。

    当初自己的民办教师被大队书记高明楼的儿子顶替，他是不正之风的受害者；可当他叔父担任地区劳动局局长后，他当上了县广播站的通信员，他又成了不正之风的受益者。可到最后，自己竟成了纠正不正之风的受害者。

    这是一次多么深刻的教训啊！通过这一次也使他成熟了许多。他决心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管前面有多大诱惑，也不能再生邪念！要脚踏实地，量力前行。

    那么今后我该怎么办呢？眼下似乎没有别的事可干，惟有下地劳动。……也罢，劳动就劳动！我要干出个样子来让大家看看：即使种庄稼，我也是一把好手。我有文化、有知识！既然跌倒了，那就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从头开始。

    可是巧珍呢？不知她现在生活的幸福吗？虽然马拴是个好人，可是……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到了早晨他醒了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忽然心生感慨：乡下的早晨可真清静啊！离开了城里的喧嚣，这里可真如世外桃园。可宁静中似乎又缺了点什么！当他下炕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是家里的有线广播不响了。他走到窑洞门口一看，原来是电线断开了。

    加林当然不知道，那是他父亲扯断的。就在他父亲和德顺爷那次去城里训斥了他以后，两个老人气呼呼的回来了。当广播喇叭响了起来、他父亲又一次听到黄亚萍的声音之后，老汉被激怒了：就是这个可恨的洋女人，勾引坏了他的儿子，还害了巧珍！便过去一把把电线扯断了。

    对于思想活跃的高加林来说，他可以安心劳动，但不能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否则自己就成了聋子、瞎子。至于他对黄亚萍的感情，反正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了。

    当他把广播线接通以后，节目已经接近尾声了。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这一整天，他没有走出家门，而是在家整治了一下院落。村里也没有人来看他，很清静。因为在这个时候，村里人们都觉得：没有什么话好安慰的，事情明摆着。如果来看他，反而有点看热闹的意味。所以为了避免难堪，就谁也没有来。

    回家第三天了。加林他爸早就出山干活了。加林感觉自己再也不能这样没出息的闲呆下去了，便跟他妈说“想出工干活”；可加林妈心疼儿子：“你着的啥急呀！队里干活又不缺你一个人，你还是在家再歇几天吧！”可加林不愿意在家闲着，坚持要下地。他妈就说：“要不你去挑水，浇一浇咱家的菜地吧！昨儿个我去拔菜，看见地里都干得裂纹了。”加林这才意识到的确连续好多天不下雨了。蔬菜不同于一般的庄稼，缺了水是不行的。

    命运真是难免相似。当初巧珍在被他抛弃之后，曾经痛不欲生。在家里待了好多天之后，出来最先干的是自家地里的活儿；现在轮到加林了，也是这样。

    加林挑了一担水浇下以后，再回去挑。可是当他挑第二担来到地头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巧珍正从远处悄悄的向这边走过来，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他放下水桶呆呆地望着她，直到她走到跟前。

    “加林哥！”她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加林看见巧珍，虽然还是那么漂亮，可是已经换成了一身少妇的打扮。她面色平静，对他已不可能再有过去的亲昵表情。加林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加林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可你千万不要太熬煎自己了。家里的劳动你不习惯，要慢点儿干。”

    “巧珍，我……可是你……”

    “我知道我已经是马拴的人了，当然要和人家好生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去家里看你。加林哥，你瘦了！这些鸡蛋你拿回去补补身子。咱农村生活苦，比不得城里……”

    “巧珍，我没事！真的没事！我怎能要你的鸡蛋呢？这个还是你留着自己用。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加林坚决不要巧珍的鸡蛋。

    “你不要再推了，让人看见咱这样拉扯不好。你快收着，我走了！”巧珍把鸡蛋撂在地上就跑着离开了。

    “你若有事就找巧玲说！她天天在学校里。”她回头又嘱咐了一句就跑远了。

    加林望着她的背影，还是发呆。因为她来的太突然了。

    然而对于巧珍来说，事情并不突然。这要从她的新婚之夜说起。

    巧珍和马拴的第一夜并没有常人新婚所有的甜蜜和幸福。细心、善良的马拴当然知道：他比不上加林。巧珍之所以答应嫁给他，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赌气和无奈。所以这门亲事他总有点“乘人之危”的感觉。巧珍虽然脸上平静，但心里一定非常痛苦。来日方长，他不想再让巧珍受委屈。水滴石穿，他相信巧珍会被他感动的。所以他们的第一个夜晚，在客人散尽、关上房门之后，他没有鲁莽，不管不顾的动手动脚，而是先坐在炕沿上陪着巧珍。看着她那张俊美的脸庞，心想能把她娶到家里来，这已经足够幸福了。

    虽然在喜宴上马拴被灌了不少酒，但还没有醉到糊涂的地步。这个黑黑的陕北小伙子低下头对巧珍小声说：“巧珍，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马拴，你别说了。既然咱们结了婚那就是夫妻了，今后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咱都不提了，咱俩谁也不嫌弃谁行吗？”

    “行行，怎得不行！”马拴附和着，心中的忧虑被扫去了多半。

    接着，巧珍下炕，给马拴端来兑好的洗脚水。说：“快洗洗脚歇着吧，这几天你也挺累的。”她主动给马拴脱下鞋袜，洗了脚，然后铺好被褥，安顿马拴先睡下，再自己洗理。

    那马拴当然大受感动。他向巧珍发誓：一定要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巧珍上炕也躺下后，两人面对着相互倾诉了自己的心声，最后相拥而眠，直到天明。

    马拴虽然没有文化，但并缺少情趣。他走南闯北，见识颇多，许多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能笑死人；他为人忠厚，慷慨义气，朋友不少；他平时还爱喝点酒，会炒几个菜。随着时间的推移，巧珍有时倒觉得嫁给马拴这个没文化的人是嫁对了，两个人的水平一般高，真是门当户对。要是真的嫁给高家林，在工作上她不但帮不了啥忙，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但尽管如此，高家林还是她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最爱，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所以在许多时候，痴情的巧珍都在心里默默的为远处的加林祝福。尽管他有负于自己，但她永远都不希望灾难降到加林的头上。

    不知不觉，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可没曾想这天晚上，巧玲突然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加林出事了！他走后门参加工作的事被人揭发，已经被公家开除了！他的铺盖已经被三星捎回来了。家里妈和大姐正在商量：说要明天一早把高加林堵在村口，跟他闹一闹，给他个难堪！我阻止不了她们，只好偷着跑出来跟你说！快想想办法！如果真那样了，到时不光高加林下不来台，咱们家也跟着丢人……”

    情况来的太快了。让巧珍简直反应不过来！加林哥那么能干的人，怎么能被公家开除呢？要回村里来？家里还要跟他闹一场？

    巧玲回去了。巧珍想了半夜才渐渐明白。她意识到：她一气之下跟马拴结婚竟成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她断了高加林的后路，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前途。现在加林又成农民了，为此她又将陷入新的痛苦中。但眼下最要紧是想办法阻止家里的预谋。

    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回到娘家。哭着叫她妈阻止大姐的行动，同样也被她妈骂了一顿。她只好去找大姐。不料大姐已经去了，她又追到了村口。她哭着央求大姐，并给大姐下了跪，这才把她拉回了家。接着又在大姐家向她公公高明楼求情，叫他不要再难为加林，并去公社做做工作，看能不能让加林再去教书。农村的苦加林肯定受不了。她说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直到高明楼答应了，巧珍才走。这让在场的德顺爷很受感动。

    她不知道加林什么时候到的家，但加林回村给她带来的痛苦确实是沉重的。因为她心疼他，牵挂他。但现在她已经身为人妇，所以内心的这种痛苦她不能表现出来，她也不能到加林家里去看他。所以这两天来他就总是找机会朝他们村的这片土地上眺望，但总不见加林的身影。在这第三天上她拿了十几个鸡蛋，打算到学校找巧玲叫她给他送过去。可是当她走到半路上的时候，突然看见加林正挑水浇地，于是就直接过去了。等给加林放下鸡蛋回来，她的心里才稍微宽松了些。

    第二章

    晚饭过后，加林无事可干。他突然想起要出门在村内外走走。农村里那神秘的夜晚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了。只有在谁也看不清谁的黑夜里，他的心才能得到一份安宁。他出门下坡到了街上，慢慢的在村里漫游。

    又来到白天挑水的水井旁边，这是全村公用的吃水井。井沿已经加高了，井周围没有旁人。对这口井，他情有独钟。他忘不了他和巧珍在这里曾经引起的“漂白粉风波”。就在那场风波中，巧玲也跟着受了屈辱。一些愚昧的村民把他们消毒用的漂白粉当成是洗衣粉，巧玲出来解释，被说成“她和她姐夫合穿一条裤子”，结果让巧玲哭着跑开了。……

    “加林哥！”加林抬头一看，见走过来一个人影。

    “哦，是巧玲！你咋知道是我在这儿呢？”

    “在这个时候，站在这个井边长时间发呆的还能有谁？”

    “哦……唉！……是我对不起你二姐，也对不起你们家！所以别说是你们恨我，就是打我一顿我也应该认耶！”

    “加林哥，咱们都是读过好多书的，所以应该知道‘仇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道理。难道我们今后还要在仇恨中长期生活吗？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我们就要有新的开始。我爸、妈怎么想我管不了，虽然他们当下还想不通，但我们这一代人不应该再有仇恨。你说是吗？”

    “谢谢你们原谅我。我已听说你大姐曾经帮你二姐向高明楼为我说情的事”……

    “可你知道为啥大姐也替你说话吗？……多亏我二姐！就在你要来家的那天早上，我大姐本来是要把你堵在村口羞辱你的，可是被我二姐哭着、跪着求回家了。”

    “你二姐怎么知道的？”

    “是我连夜跑去送的信！”

    “哦，原来是这样！”

    “我二姐还叫我安慰你……”

    “巧玲，巧玲！你个死丫头，啥时候了还不回家！关门了！那是谁呀，你在跟谁说话呢！”远处的刘立本突然叫了起来。

    “加林哥，你在。我走了！”巧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可加林又在水井旁伫立了好久。

    在加林回家四天后，他终于出山同大家一起干活了。

    加林一身农民的打扮，抡起镢头来翻地很是卖力，他不想让人看出他“放不下架子”来。他要让村里人知道：我高加林不是孬种，也同样是一条能吃苦受累的响当当的好汉。要么就不干，要干就干好。只是这回他没有再同高明楼赌气、玩命，非把手磨烂不可。

    在田间休息的时候，他没有躲开大家，但说话也不多。在这样的时刻，村民们都知趣地避开敏感的话题，所以没有人触及他的伤痛。只是随便说些不着边际的题外话，什么“嫁到山后的小英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啦，“听说县城里又要公审枪毙犯人”啦，等等等等。

    又是几天过去了。现在高明楼正舒舒服服的坐在自家的椅子上“办公”。他已听说了高加林在队里干活的表现，心里不由的赞叹：“的确是个好娃娃呀！在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后，他还是坚强地站起来了。既能拾得起，也能放得下！”

    为了兑现对巧珍的承诺，昨天他刚刚去公社找了趟赵书记，说了说加林的情况。可赵书记也十分无奈。眼下实在没有空出的民办教师的岗位。于是他只好失望的回来了。看来加林现在只有下地劳动了，别的真无它法！

    现在忽然他又心疼起来：这样的劳动他不习惯，手上肯定起泡了。应该想办法让他休息一天才是！

    加林一家刚刚吃过晚饭，高明楼就来了。高玉德老两口立刻满脸堆笑，恭恭敬敬的给书记让了座。加林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也算是行了注目礼。

    “哎呀，加林都来家好几天了，我也没得空来看看你们。真是太脱离群众了！”

    “书记这是说的哪里的客气话。我们都知道你忙么！”加林妈客气地说。

    “呃，是这。最近公社要派人来咱村检查宣传工作。我想让加林把咱街上的黑板报换换内容，还有计划生育宣传栏也要重新搞搞。上一期刘会计搞的那一版早已经过时了，现在也都被雨水冲了。我知道加林在这方面很有特长，一定能办好这件事。这样明天你就不要出山了，工分照记。写黑板报的粉笔、擦子可跟着巧玲从学校里借，文字材料我给你都拿来了。你看！恐怕没有啥问题吧？”

    加林接过材料看了看。说：“好，我干！你放心吧！”

    “加林可是个好后生啊！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先给他。决不屈他的才！”

    玉德老两口听了书记这话，感激涕零。连忙说：“这都全仗着他明楼叔给做主哩！”

    送走了高明楼，高玉德回头对儿子说：“这不明摆着是书记有意让你歇一天嘛！”

    关于高加林如何办板报的事我们在这里就不多费笔墨了。凭着他的能力，还有在县广播站当通信员的经验，这事对他来说真的是小菜一碟。制作效果肯定差不了，一定能让大家的眼前一亮。

    只是他在跟巧玲去学校拿东西的时候，又引发了一番感慨。这里毕竟是他曾经学习、工作过的地方啊！

    巧玲对他的态度依然很客气。

    第三章

    农村的“三秋”是指“秋收、秋耕和秋种”三项既连续又紧张的农活。社会到了八十年代，许多村子都有了小型的拖拉机，用来运输、耕地、播种等等，因而大大减轻了秋忙的程度。

    转眼时间“三秋”就过去了，但地里还有其它农活，勤劳的庄稼人总是闲不住的。

    一天早晨，加林起床后忽然听出有线广播的新闻节目换人了，不是他所熟悉的黄亚萍的声音了。他立刻意识到：可能是黄亚萍和张克南要走了。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人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

    可是就在一天的上午，加林刚要出门上山，突然邻居的小女孩灵芝跑来了。“加林大哥，外面有一个城里来的大姐姐找你！”

    加林放下工具，走出大门。

    “加林！”

    加林仔细一看原来是黄亚萍。她穿着一件花格的上衣，手上推着一辆自行车。

    “亚萍！你怎么来了！”加林非常惊奇。

    “我要走了！”

    “要走？上南京去？什么时候？”

    “明天！临了没有别的牵挂，就是想来看看你，还有你们家！……贸然前来拜访，不知可受欢迎？”

    “当然欢迎！哪有不欢迎的道理？请！”加林接过自行车，引着亚萍往家里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能有贵客光临寒舍，令我家蓬荜生辉，不胜荣幸耶！”

    加林在院子里把自行车打住。朝窑洞喊了一声：“爸、妈，来客人了！”

    里面的老两口一听，赶忙迎出来。一看眼前站着一个这么漂亮的城市姑娘，都高兴的不知说啥好。

    “伯父、伯母，你们好！”亚萍很有礼貌地弯腰向老人们问候，并向他们递上特意购买的点心。

    “哎，好，好！快里边坐！”

    “姑娘还买来这个，多破费呀！”加林妈推让着接过来，很受感动。

    在窑里，加林妈拿过一个最干净的板凳给亚萍坐下。加林介绍：“她是我在城里上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城里工作。”为了避免父母的不愉快，他没有说穿她就是黄亚萍。

    黄亚萍打量了一下这座昏暗、寒碜的破窑洞，真是一个贼也不来的地方。但是爱屋及乌，因为有高加林，所以她反而感到这里很亲切，这里差一点儿就成了她的家；两位老人也都很朴实可爱，他们差一点儿就成了她的公婆。她只是很奇怪：在这样一孔破旧的窑洞里，怎么就能生出个高加林？

    稍息片刻后，亚萍央求高加林带他出去转转。加林答应了。待亚萍出去后，加林回头安咐他妈：中午要做好饭招待客人。

    加林带亚萍出村到了村口。右边是一片高高的杨树林，水湾里的鸭子在嘎嘎乱叫。亚萍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于是就从从包里掏出照相机让加林给她拍照。这次来她特意买了一个新胶卷，打算把这里的一切都拍下来，带回去留作纪念。之后他们一边走一边聊。

    “克南呢？你怎么不和克南一块来呢？”加林问。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问这个的。吹了！不对，应该是根本就没成！我们没有恢复那种关系。”

    “可他是很爱你的！”

    “难道你真的认为破镜能够重圆么？我和他的关系已经那样了，结了婚还会有什么幸福吗？既然你们常说‘黄河的水不能倒流’，那么我黄亚萍就能倒着走吗？再说张克南也是一个有自尊、有个性的男人，他也不肯恢复过去的关系。”

    “你们已经谈过了？”

    “谈过了。我们已经达成了谅解，今后继续保持朋友关系，正常的同学关系。还有，他们家是本地人，在这里生活惯了。克南是独子，只让他一个人上南京，他家里不放心。所以明天就只有我们全家走。我是独女，所以我也只有跟着我的父母。”

    黄亚萍怅然若失：“虽然我留恋这片黄土，但最让我舍不得的还是加林你。我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说到这里，亚萍的眼睛湿润了。

    他们走到西面的老牛山脚下。加林给亚萍照了一张，黄亚萍也给加林照了一张。之后他们爬上了山坡。

    “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你永远是我的知心人。……哦，你的那位巧珍不是结婚了吗？她过的好吗？”

    “好像还好吧！前几天我见过她，表情很平静。不过她是那种爱把把感情埋在心底的人。”

    “劳动习惯了吗？累不累？”

    “累！但我不怕！”……

    不知不觉，在闲谈中他们爬到了山顶。深秋时节，秋高气爽，感觉非常舒适。放眼远望，真是别有一番景色。整个高家村尽收眼底，远处是大马河湾。村南是一层层、一块块的土地。土地上的人们还在辛勤劳作着。眼下较近的村落是马店，也就是巧珍的婆婆家。

    在山顶上，他们用相机连着照了好几张相片。其中有一张关于高家村的全景。之后又在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坐下休息。

    “加林，我知道你的能力。我希望将来你能够在某一方面干一番大事业。要不然，太可惜了！”

    加林长叹一声：“可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干啥呢！”

    直到近中午，他们才回到加林家。家里的两位老人正在忙碌着。虽然他们还不明白他们俩究竟是啥关系，可是能够为儿子伺候一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他们感到很荣耀。所以两人真是尽心尽力。

    尽管亚萍已经吃惯了城里的饭食，但是加林妈精心做出的农家饭也让她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美味和农村人的热情。不光她擀的葱油饼吃起来挺香，陕北新下的小米饭也格外好喝，还有那可口的小咸菜。

    饭后，亚萍邀请全家人坐到窑洞前。她将照相机拿出来，调到自拍状态，然后跑过去，跟他们照了一个合影。

    亚萍要走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大信封，里面好像是笔记本之类，交给了加林：“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不过要在我走了以后你才能打开。”

    “这么神秘？什么东西啊？”

    亚萍调皮的一笑：“当然是秘密！不过你放心，不用害怕！定是有用的东西。”

    加林把信封撂下，推起自行车去送亚萍。

    一出大门，他们没想到外面聚集了好多村民。他们听说加林家来了漂亮的城里女朋友，都想过来看看。面对这种局面，黄亚萍多少有点紧张。但她面不改色、大大方方，面带善意的微笑，从容地走了过去。

    就在马家河湾的三岔路口，黄亚萍给加林和背后的高家村留了最后一个影。

    当真正分手的时候他们都有点依依难舍。若不是背后有人跟着看，他们真想拥抱在一起，作最后的吻别。所以他们只是多握了一会儿手。

    当黄亚萍走出一段路，回头再跟高加林挥手告别的时候。两个人的眼泪都禁不住夺眶而出。

    “再见了，痴情的亚萍。”加林低声自语，并目送亚萍骑上自行车，渐渐远去。

    加林回到家里，打开了黄亚萍留下的牛皮信封。果然有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在扉页上还写有“赠与”、“留念”的字样；一封信；信里竟还有一个存折。存折上的金额是五百元。加林低头读起了那封信。

    加林：

    请你原谅。我知道：如果我当面把存折给你你是不会收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让你收下。这只是我的私房钱。但这些钱不是让你生活的，而是想让你把它作为创业基金用的。我是相信你的，不论什么事，只要你想干，就一定能干成。请你收下我的好意，不要过意不去。

    前不久我给你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所以我总想给你一点补偿。你若不同意这样，那么这钱就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什么时候见了我就什么时候还我。我们都还年轻，将来一定还会再见。

    我的工作单位已定，是“JS人民广播电台”。假若有变，我会写信告诉你。你若有事就给我来信。就是没事，哪怕交流交流思想也好。反正我是希望咱们能够保持联系。你若来南京，请一定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不要忘了还有我这样一位朋友。

    黄亚萍

    加林读完信，感叹一声：“唉！这黄亚萍真是可爱，没有想到！黄亚萍走了，张克南却留下了——这也没有想到。真是世事难测呀！”

    高加林突然觉得如释重负，一阵轻松：前面这些恩恩怨怨的历史终于告一段落了。他本能的感到：下面将要有新的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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