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梦幻-女儿的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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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作家》2011年第04期

    栏目:记忆·故事

    我在解放后出生长大,听父亲讲,我的祖父,亲兄弟堂兄弟有七人,伯父叔叔们不说,我的姑姑也很多,我亲眼见的姑姑就有九个,还有三四个在解放前已经含泪于九泉。在我的童年时,家里发送老人和娶亲时,这些姑姑们就能聚会。我也跟着她们在成长。她们的性情、人生命运、人生轨迹,让我能够亲见和了解,还有梦幻般的故事。

    我只有一个亲姑,我从小就叫她大姑,但是她在我的姑姑里,年龄是算小的。她的婆家,就在我家河对岸,在我家透过河边的杨柳梢,就能望见她家屋顶的炊烟。每年冬天,祖母都领我到姑家住些日子,我和表哥表弟一起玩,那是我们童年最快乐的日子。姑父在小队当会计,话语不多,我们打闹淘气,他也不管。大跃进那年,姑姑又生了一个女孩,小名叫小香子,这很遂姑姑的愿,全家人都把她当做金枝玉叶。

    小香子长着微长的脸盘,眉眼都好看,只是身材瘦削。姑姑一出门,就领着她,走到哪她跟到哪。两三岁时,姑姑有时还喂她饭,用的是印有“最可爱的人”红字的搪瓷缸。那个搪瓷缸,是志愿军归国时,住我们村庄的战士们送的,小香子最先认识的就是上面的字。她常问姑姑:妈妈呀,我是你最可爱的人吧?姑姑说:是呀。她还对姑姑说:妈妈呀,你也是我最可爱的人!你喂我饭,我也喂你一口。姑姑说:快吃吧,等我老了,你再喂我吧!

    小香子五六岁了,她不睡自己的被窝,晚上老钻姑姑的被窝,她说,妈,我和你睡一个被窝,给你挠痒痒。有一次,我在姑家玩,我和表哥表弟先在火盆里埋下了土豆,就在外面打雪仗。小香子坐在炕上一边看着火盆,一会儿又隔着玻璃看我们打雪仗,等着土豆熟。过了一会儿,我们三人商量,逗一下香子玩,我们等到土豆熟了,三人跑进屋,急忙扒起全部的土豆,兜在怀里,又都跑出了门外。小香子眼睁睁看着我们吃土豆,一个也没给她留,就拽醒在炕头睡觉的姑姑,哭诉道:妈妈呀,三个哥哥,把六个土豆全都拿走了,一个也没给我留,这叫什么哥哥呀!姑姑一听,也来气了,起身下地,来到院子里,用手揪着大表哥的耳朵进了屋,大表哥叫着笑着,对着姑姑指着灶坑门,姑姑一看,那里留着三个土豆,才放了大表哥。姑姑捡起三个土豆,进屋对小香子说:别哭了,你哥逗你玩呢。小香子破涕为笑,说这样的哥哥还差不多。又对姑姑说,我就吃一个,这两个,爸爸妈妈你们一人也吃一个,谁也不会争。

    小香子六岁那年冬天,感冒发烧,先到大队的卫生所打针吃药,高烧不退。第二天到公社卫生院诊断不清,观察了一天,又转到县医院,说是嗓子发炎,还是高烧不退,人已经昏迷了。再转到本溪医院,又是一天,小香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本溪医院最后确诊是白喉,还没挂上新药,就去世了。姑父母用被子裹着香子的遗体,半夜坐火车回到了家里。

    这冬天里的一声闷雷,震晕了全家人。

    第二天,村里的木匠,打了一个小长条火匣子,将香子埋葬在村外的东山坡上,家里人从院子里就可以望见她的孤坟。

    全家人十几天吃不下饭,姑姑悲痛欲绝,神情恍惚,她躺在炕上不吃饭,喝凉水。忽然间,一下子坐起来,断断续续地哭起来,小香子呀,妈对不起你呀,生下来你就没吃多少奶,什么好东西也没吃着啊,体格也没养好啊!

    姑姑抽泣了一会儿,忽然又发作起来,她手拍自己的大腿,放声大哭,小香子呀,妈后老悔了,妈傻呀,是妈害了你呀!妈怎么就没想到直接背你上本溪大医院,你这病都叫小医院给耽误了!本溪的大夫都说来晚了……

    过了一阵儿,她沉默了,坐在炕上低着头,自言自语在自责,忽然间又晃着头,手拍着炕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说,小香子,妈忘不了你呀!你说等我老了给我喂饭,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姑姑哭了一阵儿,歇一阵儿,祖母吱声了,说,姑娘啊,小香子走了,家里的日子还得过呀,你得挺起来呀!

    祖母的话还没说完,姑姑又接着祖母的话头哭起来,妈呀,我的姑娘是没有了,你的姑娘——我呀,也不想活了!

    这可怎么办,这人魔怔了,要疯了!祖母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祖母来到院子里,对着头顶冬月里的太阳,祷告着说:日头啊,我佛呀,你能化掉屋檐下的冰溜子,你也能化掉我姑娘眼里的泪水啊!祷告了一会儿,祖母又去街上找人去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去找她的堂兄弟——老贺头去了。

    这老贺头也是我们乡村里的一个人物,老贺头的故事在我们乡村三五十里没有不知道的。他是祖母的堂弟,原名叫刘殿英,解放前是个泥瓦匠,一年春夏秋三季,给人盖房修屋,常年行踪不定,哪里挣钱,就在哪里喝酒耍钱,输光了家底,老婆也跟人跑了。有一年腊月里,他回到家,冻倒在院子里,亲属和邻居一摸手脚冰凉,再摸鼻孔没气了,就把他抬到屋里,摘下门板,打上灵床。他躺在灵床上像睡阴阳觉一样,大家忙着给他准备后事。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忽然从灵床上一个坐起,大喊了两三声:刘殿英,刘殿英,借尸还阳贺秀峰!人们都吓了一大跳,胆小的都跑到院子和街上去了,都大喊:老刘头诈尸了!过了一会儿,自称是贺秀峰的刘殿英下地了,他对大家说自己见了阎王爷,阎王爷一查生死簿,刘殿英没有阳寿了,有个叫贺秀峰的还有多年阳寿。阎王爷还对他说,你没多大恶行,就是耍点儿钱,以后改名了,你顶贺秀峰,你回阳世去吧!所以他又活了。他还说从前刘殿英的一切事情不记得了,也和他无关,以后,大家应该叫他贺秀峰,他的名字阎王爷给起的,他死而复生是经过阎王爷批准的!谁不叫他贺秀峰,阎王爷会找他算账的!

    这个大新闻,很快传遍了十里八村,人们都半信半疑半惧,那些想找他要赌债的人,没人再敢来找他了。解放后,老贺头户口本的名字,正式落上了贺秀峰,原来的名字反倒被人忘记了,他仍然做泥瓦匠,戒了赌,又信了佛。但是,原来的亲属,他却保持不变,逢年过节,照常到亲属家吃饭喝酒。最后,这个老单身汉,进了公社敬老院。

    祖母去找他那天,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第二天,贺秀峰老人就来看姑姑。姑姑坐在炕上,强打起精神,问他道:老舅,你说人死后是有魂灵吗,人死了,真的还能再活过来吗?

    贺老头说,能的,我不就是先死,后又活过来的嘛!但是要托生回来。

    祖母虔诚地企求老贺老头说:兄弟,你给我姑娘出个法子,叫她姑娘也能托生回来!

    全淑呀,贺老头坐在姑家的炕沿边上,叫着姑姑的名字,说道:小香子你不要太想,这个孩子,现在是阎王爷找她议事去了,过几年会回来的——当年阎王爷不也找我议事去了吗?我教你一个法子,快要过年了,你自己到供销社买一张年画,买那美人图,哪个长的像小香子,就买哪个。贴在你家墙上,你天天喊:小香子,你回来吧!晚上睡觉前,你给她托梦,叫她早点托生回来吧,不出三年,她就会托生回来的!

    真的?姑姑睁大了眼睛,惊奇地说道。

    真的!心是一个魔,梦是一个真,真的也是一个梦。只要你心诚!心到佛知,佛管三世,还管阎王爷,指准如你愿!老贺头谆谆教导着姑姑。

    当天,姑姑就起身,来到供销社,屋里墙上挂满了年画,姑姑左挑右挑,横端详竖端详,挑了一个四屏画,叫四美图:画的是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四个美人。姑姑看那西施是南方的姑娘打扮,王昭君怀抱着琵琶衣着打扮也不像,杨贵妃太胖,唯有貂蝉像小香子。她把四美图买回家,就扫屋糊墙,把四屏画不按次序贴,单把貂蝉的画贴在自己的头顶,躺着坐着,看起来都就近。从这天开始,不管白天晚上,姑姑一坐在炕上,就端详着那貂蝉,非常恳切地念叨:小香子,你回来吧!有时还念叨:小香子,你走下来吧!有时候,她看得时间长了,就觉得小香子的影像在墙上动了起来,真的就要走下来。

    每天放桌吃饭,姑姑都给小香子带一双筷子,晚上睡觉捂被,姑姑还给小香子捂一个被窝,靠自己身旁,临睡前,她就念叨:小香子,让我梦见你!回来吧,妈等着你!

    过了不久,姑姑过河来我家,告诉祖母,她给小香子托梦有了回音,她说:小香子在梦中告诉她,不要想她,三年就回来,还会领回来一个!姑姑最后还满怀希望充满信心地说:我就等着这一天!

    村里人都觉得姑姑装神弄鬼挺有意思,问姑父,姑父说:只要她能下地干活,怎么鼓弄和做作,都不管了!

    第二年里,姑姑又怀孕了,第三年的夏天的一个中午,大表哥急匆匆来到我家,进门就喊祖母:姥娘啊,我妈生了一对双!一男一女,妈叫你快到我家!祖母接着喊了一声:好啊,我佛显灵啦!急忙收拾一下,就跟大表哥过河去了。

    据姑姑后来讲,那一天,女孩是先出生的。接生婆刚把两个孩子包好,姑姑又叫把女孩的包裹打开。她仔细端详女孩的脸盘,看着和小香子没什么两样。她又急忙把女孩翻过身,看了女孩的后背,姑姑睁大了眼睛,惊奇地喊了一声:呀!这个女孩的背上,也和小香子一样,长了一个痣。姑姑笑了一声:我的小香子真的回来了!

    过些日子,姑姑问老贺头:这个女孩起名还叫小香子,行吗?

    老贺头说:另起名吧。这个女孩是借画还阳,华与画同音,就叫小华子吧。

    姑姑又问老贺头:那以后还给小香子上坟吗?

    万万不可!老贺头说,她已经从阴世山间托生回阳世了,魂灵也重新附体啦。你还上什么坟!

    那墙上的画怎么办?姑姑追问老贺头。

    老贺头说:迎新送旧,旧已变新。糊上吧!

    老贺头是姑姑的指路明灯,老贺头的话,没生小香子的时候姑就相信,小香子去世以后她迷信,“一对双”孩子生下来,她是确信无疑了。

    姑姑晚上睡觉,一边一个孩子。俩人长得懂事了,姑姑晚上特意喊小华子到自己被窝来,给自己挠痒痒。小华子在自己被窝里,不过来,说:妈呀,人家困坏了,叫小三子(小表弟的小名)给你挠吧。小三子就到姑姑被窝来,给姑姑挠痒痒。

    那时的乡村生活,给孩子吃零食就是烧土豆、烧地瓜、烧玉米,可是小华子吃这些不高兴。小华子总是要姑姑给她烧鸡蛋。鸡蛋可是乡村里最金贵的东西,鸡蛋要攒着卖给供销社,再打酱油啊。姑姑没办法,宁可少吃酱油,隔三差五,也给这俩孩子烧鸡蛋。一次,给俩人烧鸡蛋,姑的两只手心都握着鸡蛋,就露出一只手心握的鸡蛋,问俩人:就一个鸡蛋,你俩谁吃?

    小华子说:我先吃吧。她又对小三子说:下回轮到你!

    小三子小声说:鸡蛋我不吃了,给我烧一个土豆也行!

    姑姑又露出另一个手心握的鸡蛋,两个小孩子都笑了。

    姑姑有些疑惑,她觉得小华子不像小香子,小香子从来不跟妈妈争吃的,而小三子虽然是个男孩子,却像小香子。

    多少年过去了,姑姑有时也疑惑。她疑惑的是“魂灵”这个词,她一辈子不知道灵魂这个词。她老是观察小华子是不是小香子的魂灵托生来的。她确信:这两个孩子,肯定有一个是小香子托生的。

    小华子和小三子长大成人了,姑姑每次生病要住院,小三子背起妈妈就走;住院挂滴溜,小华子一口口喂她饭。她又觉得,小华子和小三子俩人都像小香子托生来的。

    姑姑现在八十多岁了,还在乡村里忙着家务,儿女孝顺,家境无忧。她时常念叨老贺头和他说的话:真的就是一个梦,梦的也是一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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