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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纸拉门外传来两下“野中君、野中君”的呼喊声,宗助蒙眬中是想回答一声“在”的,但是没来得及张口,已先成眠,什么也感觉不到地陷入了沉睡。

    第二次醒过来时,宗助惊跳了起来。跑到廊庑上,只见宜道身穿灰布衣服,扎起衣袖,正不辞辛劳地在擦拭廊道。

    “早呀。”

    宜道用冻得发红的手拧绞着湿抹布,同时以他惯有的亲切神情,笑吟吟地向宗助致意。

    宜道今天仍旧一早就作过了参禅的课业,然后回庵中做这样的清洁工作。宗助思及承对方特意来呼唤,自己却懈怠得没能起来,扪心自省,赧颜之极。

    “今天清晨又不知不觉地睡过了时间,对不起,对不起。”

    宗助搭讪着,虚怯怯地由厨房门口走到井台边,汲了冷水,尽快地洗了脸。两颊处的胡子已长得扎手,但宗助现在好像无暇去操心这种事了,他不住地把宜道同自己放在一起比照着、思索着。

    据宗助拿取介绍信时在东京听得的讲法,是说这位宜道和尚乃是一位禀质不同凡响的人,而且在参禅上已臻大功告成的境地。不料会见后,宗助感到对方简直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僮儿,然而谦恭多礼。宜道那副扎起衣袖辛劳干活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庵主,倒像个庶务僧或小和尚之类的角色。

    原来,这个身材矮矮的青年僧人在未削发出家之前,曾作为一个普通的俗人来此修行,当时,他用一足置于另一腿上的打坐姿势,坐了七天七夜而不曾动一动。最后,脚发痛,腰直不起来,需要上厕所什么的时候,不得不艰难地倚着墙向前移动。那时候,他从事雕刻业,是个能手。在见性而彻悟之日,他喜不自胜,奔至后山,放声高喊:“草木国土,悉皆成佛!”[1]遂削发为僧了。

    他在经管此庵以来的这两年中,还不曾正式铺好床、伸直腿好好睡过一觉;即使在冬天,他也只能不脱衣服而倚墙坐着入睡;他在寺里当侍者的那个时候,师僧的兜裆布也归他洗濯;这还不算,要是他偷得片刻的工夫略为坐一坐,接踵而来的就是存心的作难、咒骂,他也曾屡次为出家入空门当和尚而悔恨,怪自己究竟作下了什么孽才有此种报应。

    “好容易过到了现在,才尝到了一些甜头。不过,路还远着哪。修行确是一件苦事。要是不需费什么气力就能成功,我辈再笨,也无需这么甘受十年、二十年苦了。”

    宗助听后,唯觉惘然。他为自己缺乏毅力和精力而感到焦虑,进而又觉得,要是不花费如此漫长的岁月就无所硕果,那自己又何苦到这山中来呢?这就滋生出了一个大矛盾。

    “无须患得患失了。打坐十分钟,就会有十分钟的功德,打坐二十分钟,就会有二十分钟的功德,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况且,能漂漂亮亮地闯过最初一关,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所以……”

    就是出于人情,宗助也得再次回自己的房间去打坐。

    这时宜道进来约宗助,说道:“野中君,师僧讲道了。”

    宗助闻言,由衷地感到喜悦。他被那无从入手—就像捏不着秃头的头发一样—的难题弄得焦头烂额,坐着凝思,不胜烦闷,实在苦恼不堪。他亟望有使身体好好活动一下的机会,什么吃力的活儿也不在乎。

    老师僧讲道的场所,就在那个距一窗庵一百多米的地方。从荷花池前通过,不要向左拐弯,而是径直走到底,可从松树间仰见气势雄威的高大屋檐。宜道的怀里放着那黑色封皮的书,宗助当然是空手去的,而且至此方知:所谓讲道,就是学校里上课的意思。

    室内的天花板很高,房子也相应地宽大,而且带有寒意。地席的色调已经陈旧,同旧了的屋柱配合在一起,像在讲述往事似的,显得极其幽静。室里坐着的人,无不显得浑厚质朴,各人在不同的座位上依次落座,没有一个人在大声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在笑。众僧人都穿着藏青色麻织法衣,在正面的曲录椅[2]两旁,相向列成两行。曲录椅漆着红色。

    不一会儿,老师僧出现了。宗助的两眼注视着地席,所以根本不知道老师僧是从何处、由哪一条路线过来的。现在,宗助看到了老师僧从容不迫地坐在曲录椅上的庄重姿态,看到了一个青年僧人站着解开紫色的方绸巾,从中取出书来,毕恭毕敬地放到桌子上;又见他礼拜后退了下来。

    这时候,堂上众僧一齐双手合十,唱诵梦窗国师[3]的遗诫。于是,落座在宗助前后的众居士,也都和着僧人的调子,同声唱诵。可以听出来,这大概是一段带有某种声腔的文字,介于经文同一般口语之间。

    “我有弟子三等。毅然决然割绝众因缘而潜志悟求自身之大事者为上等。修行欠纯而喜涉猎杂学者为中等……”云云,全文并不怎么长。宗助起先不明这梦窗国师系何许人。经宜道指点后才知道:这梦窗国师同大灯国师[4]均为禅门中兴之祖。并从宜道嘴里获悉:那大灯国师为自己生来是瘸子而不能有完好的打坐姿势一事,抱憾之极,遂在临死时表示“今日定要了却宿愿”,说着,硬是使劲摆弄那条瘸腿,就这样,为了完好的打坐姿势,流出的鲜血洇红了法衣。

    过了一会儿,开始讲道。宜道从怀里取出那本书,翻开一半放在宗助面前。这书的书名叫《宗门无尽灯论》[5]。

    开讲伊始,宜道告知宗助:“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说是白隐和尚[6]的弟子东岭和尚[7]所编,主要讲修禅者如何由浅入深的途径,以及随之而产生的心境变化。写得条理分明。

    宗助从半途中听起,有些不得要领,但是讲道者巧舌如簧。静静地听着听着,也颇能引人入胜。另外,也许是为了鼓舞参禅者吧,讲道人往往要插讲一些旧时苦苦修行此道者的经历,着意渲染一番。这天当然也不例外。

    不料讲到某处的时候,讲道者突然换了一种语调,告诫入室闻道而不虔诚者,说道:“最近有人来此诉说,老是浮想联翩,无法全神贯注……”宗助听了不觉吓一跳,他很清楚,这去室内作如此诉说的人就是自己呀。

    一个小时之后,宜道和宗助又一同回到了一窗庵。

    在归途中,宜道说道:“师僧在讲道的时候,常会那样告诫参禅者的不轨。”

    宗助听了这话后,没有答腔。

    注释:

    [1]大乘佛法偈文,凡四句:“一佛成道,观见法界,草木国土,悉皆成佛。”

    [2]一种大和尚在行佛事时坐的椅子,一般漆成大红色,靠手呈弧形,坐垫较高并铺有皮革。

    [3]佛教临济宗的寓僧疎石(1276—1351),号梦窗国师,天龙寺的开山鼻祖。

    [4]佛教临济宗大德寺派的鼻祖妙超(1282—1337),号大灯国师,1324年创建大德寺。

    [5]此书系东岭和尚所著。

    [6]白隐和尚(1685—1768),临济禅中兴之祖,伊豆龙泽寺的开山鼻祖,一生不近王侯,为庶民所崇。

    [7]东岭和尚(1721—1792),临济僧,名圆慈,幼从高山和尚,后为白隐和尚的弟子,苦修多年。另著有《达摩多罗禅经疏》七卷,《快马鞭》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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