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云渺渺的二胡，苏泽用过几次，还算顺手。
在众人的注视下，苏泽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二胡，正了正坐姿，眼帘微微抬了抬，目光从圣音的众人脸上扫过。
“各位……前辈。”
苏泽的声音平静，沉稳而又冷淡：“请指教！”
他的手落在琴杆和琴弦上，场中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圣音大师的眼皮轻轻抖了抖，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此时散发出的气场，令他心惊。
他今年七十岁了，这些年来所研究的也不只是日本的传统乐曲，对于华夏传统乐曲也多有涉猎，二胡这种知名度较高的乐器自然是知晓的，懂得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这个苏泽……要演奏哪一首曲子？
既然已经口出狂言，想必他所演奏的定是难度极高的那种吧，技巧性很强的。
对于他们这个水平的大师来说，好曲子分为两种，一种是特别有情怀或意境的，强调精神层面的造诣，另外一种就是技巧性特别强，强调演奏能力，而对于年轻人来说，由于受生活经历和思想磨炼所限，很难演奏出前者一种的灵魂，达不到动人心神的效果。所以在年轻一辈的演奏中，很多人都比较注重技巧，通过高难度的曲子展现自己的功力。
这两种曲子，没必要去争辩孰高孰低，因为高难度的曲子未必就没有意境，而想要将意境高深的曲子表达出来，同样也需要非常熟练、举重若轻的演奏能力，两者相辅相成，并非两种极端。
在圣音大师看来，苏泽的选择多半是前者。
但是想想，风间俊介被打击成那样子，也或许苏泽在思想境界上也有颇深的造诣。
他到底会选择哪首曲子？
《秋水》？《冰夜小调》？《林鸟》？
圣音大师想了好几首华夏的经典二胡曲，心里正在猜测揣摩的时候，苏泽的手缓缓拉动，怀里的二胡响了。
一个由四拍组成的短小音调响起，这是一个下行音阶式短句，轻微，忧伤，仿佛一声饱含辛酸的叹息。就这么一个轻微的低音，其中低沉含蓄的音色，就一下子将整首曲子的格调建立起来了，也把听众引入到了它的意境之中。
圣音大师的眼神微变，这首曲子，好像是从未听过的。
曲子接下来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可以断言，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引子，在他这一辈子所听到的所有曲子里面，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最精彩的引子之一！
而接下来，曲子进入了第一段，旋律低沉压抑，曲调平稳，起伏不显，一种沉闷的气息顿时扩散开来，而随着旋律的发展，这种沉闷逐渐发生了改变，时而激昂，时而悲壮，时而傲然，使得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充满了心酸与痛苦、不平与怨愤的情感。
几十秒的时间里，几乎所有人的心神都沉浸在了这首曲子里面，心情随着那二胡的旋律跌宕起伏。
苏泽端坐在那里，双目轻阖，也在演奏中感受着那种凄楚的意境。
这首曲子，叫《二泉映月》。
它的作者，名为阿炳。
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悲剧，道士的私生子，3岁丧母，21岁父亲去世前才知道身世，于是开始放任自流，吃喝嫖赌抽，随后患上眼疾，双目相继失明，，失去了道观当家的位置，最后街头卖艺为生，和一个寡妇相依为命。正是这种底层的生活让他历尽了人世的艰辛，饱尝了旧社会的辛酸屈辱，才在情感宣泄下创作出了这首传世之作。
意境深邃，扣人心弦，催人泪下，不外如是。
圣音大师的嘴唇轻轻抖动着，正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已经许多年，他没有体验过这种令他心情激荡的曲子了。
好曲子有很多，他自己也创作过不少脍炙人口、被人称颂的好作品，从小到大，他听过的经典曲目更是数不胜数，但是年龄越大，听的曲子越多，造诣月神，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沉稳，很难被真真切切地打动了。
更别提，这种令他全身颤栗的感觉了。
二胡的旋律在耳边响着，圣音大师的眼前却浮现着这些年的一幕幕。
早年丧父，母亲改嫁，后爹经常对他又打又骂。
少年学艺，因为身体瘦弱，受尽欺辱。
后来遇到了心爱的女人，喜结连理，却在十月怀胎即将生产之时，却又难产而死，留下幼女。
正当他庆幸自己还有女儿可以相依为命的时候，女儿却又因一场车祸离开人世。
留他一人，独活至今。
他是受人敬仰的圣音大师，却也是一个苦命人，人们只看到了他的辉煌和荣耀，却又有几人知道那些被隐藏起来的孤独和痛苦呢？
与其说是独活，不如说是苟活吧。
两行热泪从他的眼里滚落而下，不知不觉间，已是老泪纵横。
他已经确定，这首曲子绝对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创作的！
否则如此传世经典，他不可能没有听过！
而这也绝非可能是其他人的新作，否则苏泽绝对不可能将这首曲子的意境演奏地这样淋漓尽致。
这是怎样一个年轻人啊……
竟然能在这个年纪，就创作出这样的作品。
若说是经历过他那般的往事，多半不可能，那么……仅凭天分，就拥有了如此恐怖的创作能力？
圣音大师终于明白，风间俊介为何被打击成那个样子了。
不冤，不冤啊！
曲调渐入尾声，最后以不完全终止的形式结束，仿若无限的惆怅和感叹。
一声轻叹，道尽平生。
此时此刻，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已是眼噙热泪，依然沉浸其中。
苏泽缓缓睁开眼睛，扫了众人一眼，心中亦是轻叹一声。
演奏这一首《二泉映月》，他的心情也受到了影响，无论是来此游玩的惬意，还是对圣音众人的愤怒，此刻都已荡然无存，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将二胡收起来，缓步走到神情悲戚惹人怜惜的柳妍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身后，是一群沉默无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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