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性爱作品经典-散文随笔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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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们来说宇宙已经死了,怎么让它再生呢?“知识”扼杀了太阳,让它变成一只充满大气的球,上面有黑点;“知识”扼杀了月亮,把它说成是被死火山侵蚀的一片死亡土地,像患了天花一般;机器扼杀了地球,使它的表面变得崎岖不平。我们怎么能从这里夺回那个曾令我们无限欢愉的灵之天堂?如何重新找回阿波罗[75],阿蒂斯[76],迪米特[77],波赛芬[78]和冥府[79]?我们怎么能看到金星或拜迪吉尤斯[80]之星?

    我们应让它们回来,因为我们的灵魂,我们深层的意识居于那个世界上。在理性和科学的世界中,月亮是一堆死亡之土,太阳是有黑点的气团。这是抽象的头脑聚集其中的世界。我们是在分离的状态下了解我们微小的意识世界的,我们就是这样在与世界分离的状态下了解世界的。可当我们与世界成为一体时,我们才知道地球是风信子花样的紫蓝色或是火成岩样的红色;我们知道月亮给我们的肉体带来欢乐或从中偷走欢乐;我们知道太阳这头金狮的低语,他舔着我们就像一头母狮舔着幼崽,令我们勇敢起来,或者像一头恼怒的红狮张牙舞爪冲向我们。有各种各样认识的途径,有各种各样的知识。对人来说有两种认识的途径:一种是在分离状态下的认识,这就是头脑的、理性的和科学的;另一种是融合状态下的认识,这就是宗教的和诗意的。从基督教始,到新教终,终于失去了与宇宙的一体,失去了肉体、性、情绪、激情与大地、太阳和星星的一体。

    但是,关系有三重:与活生生宇宙的关系,男女间的关系,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每一对关系都是血的关系,不仅仅是精神的关系。我们把宇宙抽象为物质与力量,把男人和女人抽象为分离的性格——分离的,不能融会的,于是这三种关系都失去了形体,死了。

    没有什么比男人与男人的关系更死气沉沉了。我想,如果我们彻底分析一下男人对别的男人的感觉,我们会发现每个男人都把别的男人看成是威胁。这很奇怪。但是男人越是精神化,他们越把别的男人的肉体存在看成是一种威胁,对自己存在的威胁。每个走近我的男人都威胁着我的存在,甚至我的生命。

    这丑恶的事实正是我们文明的基础。正如一本战时小说的广告说的那样,它是一本“友谊与希望,泥浆与鲜血”的史诗。这当然意味着,友谊和希望必须在泥浆和鲜血中完结。

    当讨伐性与肉体的十字军与柏拉图一起迈开大步的时候,它要的是“理念”,要的是分离状态下的“精神”知识。而性是巨大的粘合剂,伴随着它巨大而缓慢的震颤,心的热能使融合在一起的人们感到的是幸福。理念哲学和理念宗教执意要扼杀它,他们这样做过,现在又这样做了。最后的友谊与希望的火花就被扼杀于泥浆与鲜血之中。男人都变成了分离的个体。“善良”成了今日的一道油滑的命令——每个人必须“善良”不可。而在这“善良”之下,我们发现的是冷漠的心,是漠然的心,真令人心寒。每个男人都是别个男人的威胁。

    男人只在威胁中相互了解。个人主义胜利了。若我是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那么,任何别人,特别是男人,就成了我的威胁。这就是我们今日社会之特色。我们彬彬有礼相待,是因为我们骨子里相互惧怕。

    先是隔绝感,随后是威胁感和恐惧,它们注定会产生,因为与同胞间的一体感和集体感在消失,而增长的是个人主义和个性即孤独的生存感。所谓“文化”阶层率先要兴起“个性”和个人主义,率先陷入这种无意识的威胁与恐惧状态中,劳动阶级则会多保持几十年那种古朴的血性热情的“一体”,但随后也会失去它。随后阶级意识开始萌发,由此带来阶级仇恨。阶级仇恨和阶级意识的兴起,只能说明古朴的一体和古朴的血性热情丧失了,每个人真正在分离状态中意识到了自己。然后我们就有了一伙人仇视一伙人的对立斗争,内乱就成了坚持自我的必然结果。

    这是今日社会生活的悲剧。在古老的英格兰,那奇特的血性把各阶级团结在了一起。地主乡绅尽管傲慢,粗暴,欺压百姓,可他们与人民总算是一体,也是一条血流的一部分。我们读笛福或菲尔丁的作品对此有所感觉。可在下作的简·奥斯汀的作品中,这感觉就消逝了。这老姑娘强调“个性”而非性格,分离中的认识而非融会中的认识,她令我感到十分反感,可以说是一个不良、下作、势利的英国人,正如同菲尔丁是个善良而慷慨大方的英国人一样。

    所以,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我们看到一个克里福德男爵,他是个纯粹的个性之人,与他的同胞男女全然断了联系,只同有用的人还有联系。他身上热情全无,壁炉全凉了,心已非人心[81]。他纯粹是我们文明的产物,但也是人类死亡的象征。他善良的时候也不失刻板,他根本不知热情与同情为何物。他就是他,最终失去了他的好女人。

    另一个男人仍然有着人的热情,可他被捕杀、毁灭了。那个爱上他的女人是否会真的与他同舟共济,是否真的捍卫他的生命意义,这甚至成问题。

    我多次被人问起,我是否有意让克里福德瘫了,这写法是不是象征。文学朋友们说在他完完全全并有性力的情况下让他的女人离他而去,这样设计才好。

    至于那“象征”是否有意为之,我说不上。至少在最初设计克里福德时没这意思。我开始设计克里福德和康妮时,我根本说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或为什么。他们就是那样产生的。不过,这小说从头到尾整整写了三遍。我读第一稿时,发现克里福德的瘫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今日大多数他那种人和他那个阶级的人在情感和激情深处的瘫痪。我还意识到,如此这般技术地弄瘫了他,可能对康妮是不公正的,等于是把康妮弃他而去给大大地庸俗化了。但故事是自己跑来的,我只能任其如此这般保留它。不管这叫不叫象征,就其故事的发生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

    小说写完近两年后的今天写下这些,并非是要解释或阐明什么,只是表达一些感情的信念,或许可作为这本书的必要背景。很明显,写这书是在向传统挑战,因此要为这挑战态度说明点理由:让普通人震惊是一种愚蠢的欲望,绝不可取。如果说我用了禁词,也是有道理的——不使用淫词,不使用阳物本身的阳物语言(phallic language),我们永远也别想把阳物的真实从“高雅的”玷污中解救出来,对阳物真实最大的亵渎就是“将其高雅化之”。同样,如果这位贵妇人嫁给了这猎场看守(她尚未嫁呢),这不是阶级中伤,而是冲破阶级的界限。

    最后说一下,有人来信抱怨我对海盗版有微辞而对首版却不说什么。首版在佛罗伦萨出版的,是精装本,颜色单调,是桑红色的,用黑色印着我的凤凰(不朽之象征,那鸟儿正从火中腾起获得新生),封底还有一道白。纸是好纸,用的是意大利手工压纸,奶白色。印刷虽不错,却流于普通,装订嘛,就是佛罗伦萨小铺子的订法儿。这书做得绝无特别的匠心,但让人愉快,总比不少“高档货”好。

    若说有不少拼写错误,那是因为它是在一家意大利小厂排的版,是个家庭小厂,厂里无一人懂英文,既然无人认一个英文字,也就无可指责了。校样可怕极了,印刷者本可以出几页漂亮活的,可他那天醉了或出了别的毛病,于是那文字全飞舞起来,舞得让人毛骨悚然,根本不是英文了。若仍有大量错误,那也是一种福分,因为没有再多的错误了。

    有篇文章同情那可怜的印刷者,说他是上了当被骗去印这本书的。绝不是骗。那长一唇白胡子的小矮子刚娶了第二个老婆,告诉他说这书里有这样那样的英文字眼,而且是写某类事的,要是你因为印这书惹麻烦你还干不干?“写什么了?”他问。告诉他后,他以佛罗伦萨人满不在乎口气说:“嗨,我的妈哎,我们天天干这种事儿!”这就算没问题了。既然这书没政治问题,也非有毛病,就不用考虑了。司空见惯的平常事而已。

    不过,那是场战斗哩。奇迹是,这书就那么印出来了。当时的铅字只够排一半的,就先排了一半,印了一千份。为谨慎起见,二百份是用的普通纸,第二版也一样,然后拆了版,再排另一半。

    随后是运输的斗争,书一到美国就让海关给扣了。幸好英国拖延了些日子才扣,所以,几乎整整这一版——至少八百册全进了英国。

    随之而来的是庸俗的谩骂浪潮。这也难免。“我们天天干这种事儿。”那矮个儿意大利印刷者说过。“恶魔般可怕!”英国新闻出版界有人尖叫。“谢谢你终于写了一本真正关于性的书。我对那些无性之书厌倦了。”一位佛罗伦萨最有声望的市民对我说。“我不知道,说不清,这书是否太过火了?”一位谨小慎微的佛罗伦萨批评家说,他也是个意大利人。“听着,劳伦斯先生,你真觉得非这么说不可吗?”我说是的,非这么写不可。于是他沉思起来。“哼,一个滑头滑脑,勾引人,另一个是个性痴子。”一个美国女人这样评论书中的两个男人。“所以,我怕康妮的选择好不了,这种事儿,常这样儿!”

    唇齿相依论男女[82]

    男人和女人相互需要。我们还是承认这一点为好。我们曾拼命否认这一点,对此厌烦、气恼,可归根结底还得认输,还得对此认可才是。咱们这些个人主义者、利己主义者,无论什么时候,都十分信仰自由。我们都想成为绝对完美的自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我们其实还需要另外一个人,岂不是对自尊心的一个巨大打击?我们自由自在地在女人中进行挑选——同样女人也如此这般地挑选男人,这都不在话下。可是,一旦让我们承认那个讨厌、如鲠在喉的事实:上帝,离了我那任性的女人我就没法儿活!——这对我们那孤傲的心是多么大的污辱!

    当我说“没有我那女人”时,绝不意味着法语中与“情妇”的性关系。我指的是我同这女人自身的关系。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如果不与某个特定的女人有一种关系他就很难快活地存在,除非他让另外一个男人扮演女人的角色。女人也是如此。世上的女人若同某个男人没有亲昵之情几乎难以快活地存在,除非她让另一个女人扮演男人的角色。

    就这样,三千年来,男男女女们一直在对抗这一事实。在佛教中尤其如此。如果一个男人的眼睛中有女人的影子,他就永远达不到那尽善尽美的涅槃境界。“我孤独而至!”这是达到涅槃境界的男人骄傲的声明。“我孤独而至!”灵魂得到拯救的基督教徒亦这样说。这是自高自大的个人主义宗教,由此产生了我们有害的现代个人利己主义。神圣无比的婚姻终为死亡的判决而解散。在天上并没有给予和索取的婚姻。天堂上的人是绝对个性化的,除却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相互间不再有什么关系可言。在天上,没有婚姻,没有爱,没有友谊,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更没有什么表亲了。只有“我”,绝对孤独,单单同上帝有关。

    我们说的天堂,其实是我们极想在人间获得的。天堂的环境正是我们眼下企盼、争取得到的。

    如果我对某男或某女说:“你愿意摆脱一切人际关系吗——不要什么父母、兄弟姐妹、丈夫、情人、朋友和孩子?摆脱一切人际的纠缠,只剩下你纯粹的自己,单单与上苍发生联系。”答案是什么?请问,你将如何诚恳地回答我?

    我期待着一个肯定的“愿意”。过去,有不少男人这样回答。而女人则回答“不”。可如今,我以为不少男人会犹豫再三,反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现代的男人,达到了近乎涅槃样的境界,没有任何人的关系了,他们甚至开始揣测:他们是什么物件,身在何方。请问,当你获得了巨大的自由,砍断一切纽带或“束缚”,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个体时,你算个什么?你算个什么?

    你可以想象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因为压根儿没几个人能接近这种独立境界而又不会落入死一般的利己主义、自鸣得意和空虚之中。真正的危险是,你形单影只,与一切活生生的人断绝关系。危险的是你孑然一身,几近一无所有。无论是男是女,若只剩下其自然要素,那看看他们都还是些什么吧。极其渺小!把拿破仑单独困到一座孤岛上,且看他如何?全然一个乖戾的小傻瓜。把玛丽·斯图亚特关入龌龊的石头城堡监狱中,她就变成了一个狡诈的小东西。当然,拿破仑并不是一个乖戾的小傻瓜,即使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圣·赫勒拿岛上后他变成了这样。可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独囚在福色棱格之类的地方后就变成一个狡诈的小人了。这种大肆的孤立隔绝把我们变得只剩下自身,这是世间最大的诡计。这就如同拔光孔雀的毛令其露出“真鸟”的面目。当你拔光了全部的毛以后,你得到的是什么呢?绝不是孔雀,而不过是一具秃鸟的肉体罢了。

    对于我们和我们的个人主义来说,情况亦然。若让我们只成为我们原本的样子,我们会是何种情形?拿破仑成了一个乖戾的小傻瓜,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变成了狡诈小人,圣·西蒙斯达立特斯住在柱子上[83]变成了自高自大的神经病,而我们这些了不起的人则成为自鸣得意的现代利己主义者,真是一文不值。如今的世上,净是些个傻里傻气却又傲慢无礼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断绝了一切美好的人际关系,依仗着自身的故步自封和虚张声势假充高高在上的姿态。可空虚早晚会露馅儿。这种空城计只能一时唱唱,偶尔骗骗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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