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性爱作品经典-长篇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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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与情人

    第十五章 零余人

    克拉拉与她丈夫去了谢菲尔德,保罗从此很少再见到她。瓦尔特·莫雷尔似乎满腹忧愁,依旧在烦恼的泥淖中挣扎。父子之间几乎毫无牵挂照应,各自记挂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对方不要缺吃少穿。家是没人打理了,他们俩都不能忍受这空旷的家,保罗干脆去诺丁汉住了,莫雷尔则住到贝斯特伍德镇上的好友家中去了。[1]

    这小伙子觉得一切都破灭了。他画不下画去了。母亲死的那天他完成的那幅令他满意的画是他的最后一幅了。上班也见不到克拉拉了。回家后,他再也操不起画笔来了,什么也没有了。

    于是他总是泡在城里,东一处西一处的,跟他的熟人喝酒,闲逛。为此他感到十分无聊。他同酒吧里的女招待聊天,跟几乎每个女人都聊。但他暗淡痛苦的目光表明他是在寻觅着什么。

    他看什么都觉得似乎变了样,变得不真实了。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在街上行走,为什么房子在阳光下一层层叠起来。这些东西占据了空间,似乎毫无道理,为什么不让这些地方空着呢?他的朋友们跟他说话,他闻其声,也回答了。但是他不明白何以有这些嘈杂声。

    他独处或在工厂里呆板地拼命工作时还挺好。拼命工作时还很安心,他全然忘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但他不能总这样。很多事都变得不真实了,这令他感到痛心。降初雪了,他看到灰突突的地面上落下了小雪糁儿,以前这场景会令他感到十分快活。但现在它们似乎没什么意义了。转眼间它们就化了,那地方原先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夜里高大漂亮的有轨电车沿街行驶着。这些电车不厌其烦地来回穿梭,看起来几乎是个奇迹。“为什么要找那麻烦向特伦特桥驶下去?”[2]他质问大电车。要它们干吗,还不如没有。

    最为真实的就是这漆黑的夜,他觉得这黑夜是完整的、安详的,他能懂这夜色。他能把自己托付给这黑夜。突然他脚下有一张纸片被风吹起,顺着人行道刮走了。他伫立着,握紧了拳头,痛苦难当。他又看到了病房,看到了他母亲,看到了她的眼睛。他的心灵深处是和她在一起的,与她为伴。但那飘动的纸片提醒他,母亲已经走了。可他一直和母亲在一起。他想让一切都静止不动,从而他就可以再次同母亲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过去。可所有的事似乎都乱成了一团乱麻。他分不清今天和昨天,上一周和这一周,连方位都快弄不清了。什么都不清晰,都难以辨认。他经常一恍惚就是一个钟头,记不清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到自己的住处。屋里炉火很弱,大家都入寝了。他往炉子里加了些煤,看看桌子,决定不吃晚饭了。随后他坐在靠椅里,四下里十分安静。他浑然无知,但他看到煤烟袅袅升到烟囱上去了。这时跑出来两只老鼠,鬼鬼祟祟地在吃地上的面包渣儿。他盯着它们,似乎它们离他很遥远的样子。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他能听到远处铁路上货车刺耳的咣当声。不,它们并不遥远,它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可他自己这是在哪里啊?

    时光流逝,那两只老鼠嗖嗖地飞窜,竟然大胆地跳上了他的拖鞋。他纹丝不动,根本不想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样倒是挺轻松的,不用为弄懂什么而感到痛苦。可是,还是有别的念头不由自主地一闪而过,出现一些尖锐的语句。

    “我在干什么?”

    随之他迷迷糊糊地回答道:

    “毁灭我自己。”

    但马上有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告诉他这样是错误的。紧接着脑子里又冒出个问题:

    “为什么是错误的呢?”

    还是没有答案,但他心中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涌起,顽强地拒绝自我毁灭。

    外面路上一辆马车驶过,沉重的车身吭吭作响。突然,灯光灭了,投币煤气电表[3]里发出咯嘣一声响。他没有动,仍旧坐着凝视前方。只有老鼠在窜动,炉火在黑暗的屋中闪着红光。

    然后他心中的对话又自动清晰地开始了。

    “她死了。她奋争一生图什么呀?”

    他因此失望了,想随她去。

    “你还活着。”

    “她死了。”

    “但她在你的身心中。”

    蓦地,他感到厌倦了这份重负。

    “为了她,你也得活下去,”他的意志这样说。

    可他内心感到莫名的愠怒,似乎无法振作起来。

    “你得接着她活下去,继续她做的事,继续下去。”

    可他不想,他想放弃。

    “你还可以继续画你的画,”他的理智告诉他。“或者你可以结婚生子,这些都是对她的继承。”

    “绘画不是生活。”

    “那就活着。”

    “跟谁结婚呢?”这是个令他恼火的问题。

    “尽你所能娶个好的。”

    “米丽安吗?”

    他不相信这个。

    他蓦地起身上楼去睡觉。他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

    “妈妈,亲爱的——”他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开始说。但他没说下去,他绝不要说出口。他不想承认他想死,想了结。他不愿承认生活击垮了他或者说死亡击垮了他。于是他立即上床睡去,让自己在睡梦中释然。

    一周又一周,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他一直独处,倔强地在死与生之间徘徊。令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自己一无是处。有时他会在街上奔跑,似乎他是疯了一样。不过有时他确实是疯了。所有的事物看上去似有似无,这令他喘不过气来。有时他站在酒馆的吧台前,点一杯喝的。他突然发现一切都向后退去了。他看到吧女的脸,看到酒徒们在大吃八喝,看到了湿漉漉的桃木吧台上他的酒杯,都在远处。他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他跟他们没有接触,他不想跟他们接触,他不想要杯中物。他转身走了出来,站在门槛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大街,但他跟大街没关系,也没置身大街中。有什么把他与大街隔开了,路灯下一切照常进行着,但将他排除在外了。他无法靠近它们,他觉得自己无法触摸路灯杆子,挨上了也摸不到。他能去哪里呢?无处可去,既不能回酒馆,也不能朝前走。他感到窒息,无处安身。心中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他感到自己要崩溃了。

    “我绝不能崩溃,”他说着不管不顾地转过身进酒馆去喝酒。有时喝上几口是有好处的,但有时却让他变得更糟糕。他喝完了酒跑上街,躁动地东跑西巅,到处游荡。他下决心开始工作。可他画上六笔后就对那只铅笔十分厌烦起来,起身走了出去,匆忙赶到一家俱乐部去打牌或打台球,或者去某个地方和一个吧女调情,对他来说那女人跟她汲酒用的压水泵铜手柄没什么两样。

    他形销骨立,下颌尖削。他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从来也不看。他想逃离自我,可又没有依靠。绝望中他想到了米丽安。或许,或许?

    一个礼拜天晚上他凑巧进了唯一神教派[4]教堂,起立唱第二首赞美诗时,他看到她就在前面。她唱的时候,灯光就在她的下唇上晶莹闪烁。看上去她是心中有所得,看到了希望,如果不是人间,也是天堂里的希望。她的慰藉和她的生命似乎都寄托给了来世。看着她,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强烈热切的感情,那感情是冲她生的。她唱歌时似乎满怀着渴望,渴望着神秘之物,渴望着慰藉。他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了,盼着布道赶快结束后去跟她聊聊。

    她随着人流出了教堂,她就在他前面,他几乎可以触碰到她。可她不知道他也在那里。他看到她黑色鬈发下那片晒黑了的后脖颈子有点寒酸。他想把自己托付给她,她比他要优秀,比他更强大些,让他很想依赖她。

    她穿过教堂外面的一小群人,边走边漫无目的地思忖着,那样子看上去是迷茫的,在人群中显得落落寡合。他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吓了一跳,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先是害怕地瞪得溜圆,随后看着他,眼神里露出疑问。于是他稍微向后缩了一下。

    “我没想到——”她欲言又止。

    “我也是,”他说。

    他朝旁边看去,心中猛然升起的希望之火又暗淡了。

    “你来城里干吗?”他问。

    “我住在安妮表姐家。”

    “哈!长住吗?”

    “不,就到明天。”

    “你要直接回家吗?”

    她看看他,垂下头,帽檐遮住了她的脸。

    “不,”她说,“不,不一定。”

    他转过身,她就跟上他走。他们穿过来做礼拜的人群。圣·玛利亚大教堂里的风琴还在响着。黑压压的人群从亮着灯光的门口走出,走下台阶。夜空中那一扇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光芒四射,教堂看似高悬的巨大灯笼。他们走到霍洛斯通街,他叫了一辆汽车朝大桥那边而去。[5]

    “你跟我一起吃个晚饭吧,”他说:“然后我送你回去。”

    “那好啊,”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在车上他们基本无话。特伦特桥下黑流滚滚,水涨得很高。通往克尔威克的路上一片漆黑。他住在霍尔姆路尽头,那里是城市的荒凉边缘,隔河与施耐顿修道院和陡峭的克尔威克森林前面的大草坪相望[6]。洪水漫出了河堤,他们的左边就是寂静的水,那边一片漆黑。他们几乎吓坏了,慌忙顺着街边的房屋前行。

    晚饭摆在桌上。他哗地拉上了窗帘。看到桌上摆着一瓶香雪兰和猩红的银莲花,她就弯下腰,用指尖去触摸那些花儿,然后她抬起头冲他说:

    “是不是很美啊?”

    “是的,”他说。“你要喝什么,咖啡吗?”

    “就喝咖啡吧,”她说。

    “那,稍等会儿。”

    说完他就进厨房去了。

    米丽安脱下衣帽,环顾四周。这间房空旷简朴,她的照片,还有克拉拉和安妮的照片都挂在墙上。她看看画板上他画了些什么,发现那上面只有几根无聊的线条。她又观察一下他在读什么书,很明显只有一本普通的小说。信报架子上的信来自安妮、亚瑟或其他她不认识的人。他所触摸过的东西,哪怕是稍微与他有关的东西,她都流连细查。他离开她太久了,她想重新发现他,发现他的状态,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但屋里的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帮她发现这些,这只能令她感到哀伤,这可太残酷了,一点都不能令她感到慰藉。

    她正好奇地观察一本素描簿时,他端着咖啡回来了。

    “没画什么新东西,”他说,“也没什么意思。”

    他放下托盘,走过去,从她肩膀上看过去。她慢慢地翻着素描簿,专心致志地察看着。

    “呣!”在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幅素描上时他说。“我都忘了这个了。还不错,是吧?”

    “不错,”她说。“可是我看不大懂啊。”

    他从她手中接过素描簿,翻看一番,随之发出一声奇特的愉快惊叹。

    “里头确实有些很不错呢,”他说。

    “是很不错,”她认真地回答。

    他又一次觉得她对自己的作品感兴趣了。或许那是因为他的缘故?为什么画里一出现他自己她就很感兴趣呢?

    他们坐下开始吃晚饭。

    “对了,”他说,“我好像听说你是自己挣生活呢,是吗?”

    “是的,”她说着低下头去喝咖啡,她生着一头黑发。

    “怎么回事?”

    “我要去布罗顿的农业学校三个月,然后我可能会留在那里当老师。”

    “我觉得,那对你很合适啊!你总想自立。”

    “是。”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我上周才接到通知的。”

    “不过一个月前我就有耳闻了,”他说。

    “哦,不过一切都没定。”

    “我总觉得,”他说,“你会告诉我你在努力。”

    她吃饭的样子显得刻意、拘谨,在公共场合几乎总是畏首畏尾,这一点他太了解了。

    “我想这样你挺高兴的吧,”他说。

    “很高兴。”

    “嗯,这挺重要的。”

    其实他心里有点失望。

    “我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她说,口气几乎有点傲,有点反驳他的意思。

    他闻之噗地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觉得不是呢?”她问。

    “哦,我倒不觉得这不是大事。只是觉得,你会发现,自己挣生活并不是一切。”

    “不,”她说着稍微困难地咽下一口饭。“我不这么认为。”

    “我是觉得,对男人来说工作几乎可以是一切,”他说,“尽管对我来说不是这样。但一个女人只用自己的一部分从事工作。她真正重要的部分被工作遮蔽住了。”

    “难道一个男人就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工作吗?”

    “没错。”

    她抬头看看他,眼睛瞪得溜圆,露出愤怒的眼神来。

    “那,”她说,“要真是这样的话,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耻辱。”

    “是的。不过我说的并不是指所有人。”

    晚饭后他们移到炉边来。他把一把椅子放在自己对面,然后他们相对而坐。她着一件深紫色上衣,这颜色与她褐色的皮肤和大脸盘挺配。她松散的鬈发还是那么好看,但她的容貌比先前要老许多,褐色的颈部消瘦了许多。他觉得她老了,比克拉拉要老。她青春的花季消逝得很快,整个人显得有点僵硬,几乎有些呆板。她缓了缓,然后看看他问:

    “你怎么样?”

    “还行吧,”他回答。

    她看看他,片刻后声音十分低沉地说:“不像。”

    她褐色的手紧张地在膝盖上握紧了,看上去她还是不够自信从容,甚至有点狂躁。看到她这样子,他稍微退让了,随后苦笑起来。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咬住。他身着黑衣的消瘦身体痛苦地静坐在椅子里。她猛然把手指头从嘴唇中抽出,看着他问:

    “你跟克拉拉断了吗?”

    “断了。”

    他的身体如同一堆弃物摊在椅子里。

    “你明白的,”她说,“我觉得咱们应该结婚。”

    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睁开了双眼,敬重地倾听。

    “为什么?”他问。

    “你看看,”她说,“看看你把自己毁成什么样了!你会生病,会死,简直难以想象,会更惨不忍睹。”

    “我们结了婚会怎样呢?”

    “我怎么着也会阻拦你放浪形骸,成为别的女人的猎物,像克拉拉那样的女人。”

    “猎物?”他笑着重复道。

    她默默地低下头。他在椅子中又感到失望了。

    “我不敢说,”他缓慢地说道,“结婚能有多好。”

    “我只是为你好,”她回答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那么爱我,你是想把我装进你的口袋中。可那样我会窒息而死的。”

    她垂下头,将手指头放在双唇之间,心头泛上苦水来。

    “那你有别的打算吗?”

    “我不知道,估计还这样吧。或许我很快就会到外国去。”

    他那倔强的口气令她失望,她坐不住了,一下子跪到了炉前地毯上,离他很近。她蜷缩在那里,似乎她是让什么东西击垮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纹丝不动。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就在身边。她感到现在他是在等待她的同情。如果她能站起来,伸开双臂抱住他并说:“你是我的,”那他就会把自己交给她。可她敢吗?她能轻而易举地做出牺牲来,可她敢坚持自己的要求吗?她感觉得到他穿着黑衣的瘦弱身体就半躺在椅子里,那是一幅生命的佳作,与她近在咫尺。可是,不,她不敢抱住那身体,把它扶起来说:“这是我的,这副身体。把他交给我吧。”她想那样,那个身躯唤醒了她全部的女性本能。可她还是蜷缩着,她不敢。她怕的是他不允许她那样做。她觉得这身体她承受不起。他的身体就那样自暴自弃,半躺在椅子里。她知道她必须抱住它,说自己有权利得到它。可是她能做得到吗?在他面前她无能为力,面对他身上某种强烈的未知物的要求,她实在无能为力。她的手颤抖着,微微抬起了头。她的眼睛抖动着露出恳求的眼神,几乎显得心慌意乱,突然间像是在哀求。他的心中顿生怜意,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自己来抚慰她。

    “你要拥有我,跟我结婚吧?”他嗫嚅道。

    哦,为什么不是他来拥有她呢?她自己的魂都属于他呀。他为什么不拥有本该是他的呢?她是他的,可他却不要她,她很久以来就忍受着这种残酷。现在他又来折磨她了,这令她难以忍受。她抬起头来,双手捧住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不,他铁了心了,他想要的是别的什么。她用全部的爱恳求他别让她来选择,她受不了,对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样的痛苦几乎要把把她压垮。

    “你要那个吗?”她十分认真地问。

    “不太想,”他回答,有些苦涩。

    闻之,她扭过头去,随后她颇有尊严地站起身,把他的头揽入自己的怀抱中,缓缓地摇动他。她既然不是要拥有他,那她就可以安抚他了!她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中。她感到的是自我牺牲,有苦也有甜。而他呢,感到的是又一次的失败,心里又恨又苦。他受不了了—她温暖的胸脯儿像摇篮摇动着他但又不需要他这个负担。他是那么想在她身上歇息,可这种虚假的歇息只能让他感到受折磨,于是他从中退了出来。

    “难道不结婚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吗?”他问。

    他痛苦地咧着嘴。她则把自己的小手指头放在双唇中。

    “不能,”她声音低沉,如一只钟表敲了一下。“不能,我觉得不能。”

    他们俩就此算完了。她不能拥有他并卸下他对他自己的责任。她只能向他献出自己,每天都欣然献出自己,可这又不是他的所求。他要的是她抱住他,用欢乐并权威的口气说:“停止这种焦躁,别再跟死亡斗了。你是我的伴儿。”可她没有力量说出口。而且,她要的只是个伴儿吗?或许她要的是一个耶稣一样的他。

    离开了她,他感到自己是害了她,让她落得一场空。可他明白,如果他不再做一个内心绝望的男人,他就是在毁灭自己的生命。但他不希望毁灭自己的生命来给予她生命。

    她很安静地坐着。他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起来。他在想他的母亲,而忘却了米丽安。她猛地看他一眼,心中涌上了一腔苦水。她的牺牲竟然毫无价值。他漠然地半躺在椅子里,根本没在意她。她猛地再次看出来了,他缺乏信仰,躁动不安。他会像个变态的小孩子那样毁了他自己的。是的,他会的!

    “我觉得我得走了,”她柔声说。

    听她的话音儿,她是在蔑视他。于是他默默地站起来。

    “我出去送送你,”他说。

    她站在镜子前,把帽子别在头发上。多么苦涩,多么难言的苦涩,她感到他拒绝了她的献身!生活没有盼头儿了,似乎生活的光彩消失了。她低头把脸凑近那瓶花—那香雪兰如此芬芳,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那猩红的银莲花在桌上怒放。他这样的人才会摆这种花儿。

    他在屋里气定神闲地走动着,脚步轻快,显得很是无情。她知道拿他没办法。他会像只鼬鼠一样从她身边逃走。可是,没有他,她的生命就会变得毫无生气。她思忖着,手就去摸桌上的花儿。

    “带走吧!”他说着就把花儿从花瓶里取出来,拿着仍然滴水的花儿快步进了厨房。她等着他出来,接过包好的花,一起出了门,他还说着什么,可她却感到心都死了。

    她这就要跟他分了。她难受,他们坐上车后她就靠在了他身上。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要去哪儿呢?他的结局如何?她受不了这个,他怎么那么空虚啊。他太愚蠢了,那么自我消耗,总也安妥不下来。现在他将走向何方?还有,他害了她,他难道心里无愧吗?他没有信仰,他只在乎一时的吸引,不在乎别的,没有一点深度。好吧,她倒要走着瞧,看他会怎么样。等他受够了,他会让步,然后会回来找她的。

    在她表姐家门口他跟她握手告别后就走了。他转过身,感到他最后一点依靠也没有了。他坐上车,但见这座城市伸展到了铁路大弯的那一边了,一片灯火明灭如同烟雾一般。城市远处是乡村,那一点点暗火是一个个镇子,这海,这夜空,无涯无际!可这里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不管他站在哪个点上,他都是孑然一身。他的胸膛和他的嘴巴起伏着、呼吸着,他面前是无垠的空间,他身后也是无垠的空间。人们在街上匆忙而过,他们并没有填充他的空虚感。他们是些小小的阴影,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但夜还是同样的夜,同样的沉寂。他下了车。乡村里万籁俱寂。小星星在远空闪烁,那些小星星铺展到洪水中了,星空在水中倒映。广漠无垠的夜空如此浩瀚也如此令人恐惧,白昼仅仅扰动它不长的时间,然后它就又重归黑暗,而且它最终会变成永恒,把一切都湮没在它的沉寂和富有活力的黑暗中。没有时间,只有空间。谁能说他母亲曾经活过而如今却没有活着?她曾经在一个地方,后来去了另一个地方,就是这样。他的魂不会离开她的,无论她在何方。现在她是去了黑夜中,可他照样同她在一起。他们是在一起的。可他的身体和他的胸膛正靠在栅栏上,他的手放在木栏杆上,这些似乎是实在的物件。那他这是在何处?他是一具微小的直立肉体,还不如遗落在地里的一颗麦粒儿[7]。他受不了了。四面八方黑暗的沉寂似乎在向他压过来,将他这一点火星儿扑灭,可虽然微不足道,他却无法被熄灭。夜,一切都消失在这夜空中,这夜色正蔓延开去,比星星和太阳还大。星星和太阳也就是几粒闪亮的种子,因为害怕而在黑暗中不停地旋转,相互拥抱,可那黑暗却远远大于它们,令他们渺小胆怯。他和那一切一样是如此渺小,简直如同一抹尘埃,可又不是尘埃。

    “妈妈!”他呢喃着,“妈妈!”

    她是这大千世界里唯一支撑着他的人。可她却去了,将她自己融入了黑夜中。他想让她抚摸他,带着他一起走。

    可是,不,他不会屈服。他猛地转身向着城里金色的光芒走去。他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他绝不选择那个黑暗的方向去追随她,而是快步朝着那街声嘈杂、光影闪烁[8]的城市走去。

    虹

    第八章 孩子

    从一开始,这孩子就激起了年轻父亲心中某种深刻强烈的情感,这股情感来自他那黑暗的世界,太强烈了,他几乎不敢承认。一听到孩子哭,他内心幽远无底的深处就荡起回声,他于是感到恐怖。他一定要知道这危险的深谷到底有多深吗?

    他抱着婴儿来回踱步时,被自己血肉的哭声所困惑。这是他自己的血肉[9]在哭啊!他的灵魂与这突然从他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声音撞击着。

    有时,当夜色深沉,他昏昏欲睡时,这孩子会哭个不停。他在似睡非睡中伸出手去盖在孩子脸上,制止她的哭叫。可有什么东西阻挡他这样做,这就是孩子那毫不留情令人无法忍受的连续哭声。这哭声是那么无情,毫无原因,毫无目的。但是,他立即就与之产生了共鸣,他的灵魂回应着这疯狂的哭声。这哭声让他充满恐惧,几乎令他疯狂。

    他学会了默认,顺从这可怕、杳无踪影的源泉——这是他生命的起源。他不是他自己想成为的人!他就是现在这样子:不可知,强有力,内心黑暗。

    他变得适应这孩子了,他知道该怎样平稳地举起她那小小的身体。小娃娃漂亮的圆脑袋让他动情了。为了保卫这精巧完美的圆圆的头颅他会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渐渐熟悉了她的小手小脚,熟悉了她奇妙、迷茫、金棕色的眼睛,她的小嘴一张开就要哭、吃奶或者笑着露出奇特无牙的牙床来。他几乎能够理解她那双晃荡着的腿,最初这让他反感。它们奇怪地踢蹬着,那小脚儿软软乎乎的。

    一天晚上,他突然发现这小东西光着身子在妈妈的膝上滚着,他为此感到难过,这小东西太孤立无援、易受伤害、无足轻重。在这个表面坚硬、凹凸不平的世界上,这小东西赤身裸体,随时随地都会受到伤害。可她是十分兴高采烈的。她盲目、可怕地叫着,毫不感到自己赤裸的渗碳体会受到伤害,恐惧感离之甚远,她的叫声中丝毫没有无助的恐惧。他不忍心听她叫。他的心绷紧了,对整个世界都警惕着。

    但他等待着这些日子的恐惧消逝,他看到欢乐正在来临。他看到了孩子那奶油色、清爽可爱的小耳朵,看到一绺黑头发被揉搓成一团金黄色,就像一撮黄土。他等待着孩子变成他的,看着他并且答应他的呼唤。

    她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但她是他的孩子,他的血肉与她共颤动。他充满激情地开怀大笑着把孩子揽在怀中。孩子懂他。

    当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看他的时候,他想让它们理解他,认识他。他证实了这一点:孩子理解他,冲他绽出一个奇特的笑脸。他把她拥在怀中,凯旋般放声大笑起来。

    孩子那棕黄色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看到年轻的爸爸黧黑闪光的面庞她的眼睛就睁大了。她更了解妈妈,更需要妈妈,但她跟爸爸在一起时最高兴,最快活。

    她开始长壮实了,自由自在、充满活力地动着,发出像是说话的声音。现在她已经是个小女婴了。她已经认识了他那有力的手臂,被他用力握住手时她极为高兴,他跟她玩起来时,她就欢笑大叫。

    他的心头热乎乎的,充满了对孩子热烈的感情。她刚一岁多一点,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从此他把厄秀拉独占了,她是他的大女儿,他把自己全副身心都寄托在她身上。

    第二个孩子生着深蓝色的眼睛,皮肤白皙,人们说这孩子更像布朗温家的人,因为头发是金黄的嘛。可他们忘了安娜小时候的头发也是金黄的,而且很硬。他们给这新生儿起名叫戈珍。[10]

    此时,安娜比先前更强壮了,但不那么热切了。第二个孩子不是个男孩儿,对此她并不在乎。她有奶水喂孩子,这就够了。啊,啊,那小生命吸吮她的奶水,真让她感到巨大的幸福!啊,啊,啊,当这孩子长壮实了,两只小手盲目但充满激情地揪、抓她的胸脯,小嘴儿盲目但自信而有力地吸吮她的奶水时她是多么高兴啊。当那小小的身体埋进她的怀抱,嘴巴吸吮着,喉咙蠕动着,吸呀,吸呀,从她体内吸走生命去创造新的生命,几乎因为获得了自身的存在而欣喜若狂地啜泣,当她的乳头缩回时,那双小手就疯狂地抓住它,那一刻是绝对宁静的。有了这些,安娜就满足了。她似乎沉溺在一种做母亲的狂喜中,这狂喜就是一切。

    这样,父亲就拥有了断奶后的大女儿了,厄秀拉那金棕色、闪烁着好奇的目光生动的眼睛是为他而生的,她藏在母亲背后等待着,需要时才站出来。做母亲的只感到一种妒意刺痛了自己,但她仍然更关注小的,戈珍全部都属于她,戈珍的需要直接与她相关。

    于是厄秀拉就成了父亲的心肝宝贝。她是小小的花朵,而他则是太阳。他耐心,充满活力,主意也多,他教她做所有有趣的小事情,他让她那小小的心愿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她用自己那开心的笑声和欢叫回报他。

    有了两个孩子后,家里请了一个女人来做家务。安娜只全副身心照顾孩子。两个小孩子对她来说不怎么算多。但除了照管孩子,她讨厌做任何别的事。

    当厄秀拉蹒跚学步时,她显得很专心,很忙碌,总在自己玩耍,不怎么需要别人的照看。到晚上快六点时,安娜常会穿过街道来到围栏的梯口,把厄秀拉举过围栏放到田野上,说:“去迎爹爹。”不一会儿,威尔·布朗温就爬上了陡峭的山包,他看到前面坡顶路上有一个黑脑袋小孩子在随风摇曳,一看到他就像小风车似的疾跑着伸开双臂,上下挥舞着跑下陡峭的山坡来。他的心提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跑上,去抓住地,真怕她摔倒。她雀跃着,疯疯火火地奔过来,小胳膊小腿儿都飞舞起来了。一把她拥在怀中他就高兴了。有一次当她飞跑着来迎他时,他眼看着她向他张开双臂跑过来了,可她突然打了一个趔趄,摔倒了。他抱起她,发现她的嘴巴流血了。他永远不忍心想这件事,他一想起来就想哭,甚至当他上了年纪,她与他变得陌生了,也是如此。他多么爱那个小厄秀拉呀——在他婚后不久的时候,他的心曾为她感到烧焦般的疼痛过。

    当她长大了一点以后,他眼看着她身着红围裙,不顾一切地翻越过栅门,冒着危险东摇西晃,摔倒了又自己爬起来,朝他飞奔而来。有时她喜欢骑在他肩膀上,有时她喜欢拉着他的手走路,有时她会张开双臂抱住他的双腿然后又松开手跑开去,害得他边走边大叫着招呼她。他不过是个又高又瘦、没有定型的二十二岁大男孩。

    是他为她做好了摇篮、小椅子、小凳子和高椅子。是他常把她悠到桌子上去玩,他还会用一根旧桌子腿为她做玩偶,她看着他说:

    “给她做双眼睛,爹爹,做双眼睛!”

    于是他用刀子刻出两只眼睛来。

    她很爱打扮自己,所以他就在她耳朵上拴了一根棉线,缀上一颗蓝珠子,充当耳环了。她的耳环各不相同,有红的,有金黄的,还有一颗是珍珠做的。他晚上回到家中,看到她头戴耳环自我欣赏着,就说:

    “今天戴上最好的金耳环和珍珠耳环了?”

    “是的。”

    “我猜你去见过女王了。”

    “是的,我去了。”

    “啊,她怎么说?”

    “她说,她说,‘你别弄脏了这身漂亮的白裙子。’”

    他把自己盘子里最好吃的东西拨给她吃,把它们送进她那两片鲜红、湿润的嘴巴中去。他还会用果酱在抹了黄油的面包上做出一只鸟儿来,她吃得有滋有味的。

    帮工的女人把茶具洗好后就离去了,这家人自由自在了。威尔·布朗温常常帮着替孩子洗澡。他让厄秀拉坐在膝盖上跟她商量好久才能为她脱衣服,跟她说话的样子真像在谈论着什么重大事情或在进行什么深刻的说教。突然,她不听了,她看到一颗玻璃球滚到角落中去了,就滑下去追,并不急着回来。

    “回来。”他说着等她回来,可她入迷了,对他的话并不在意。

    “回来。”他重复了一句,话音中带着命令。

    她兴冲冲地笑了,仍装出很入迷的样子。

    “你听到没有,夫人?”

    她兴高采烈地笑着奔过来。他冲向她,旋风般地抱住她。

    “让你不过来!”他粗壮的双手摆弄着她,搔她,她开心地笑啊,笑。她愿意他用力量和命令征服她。在她眼里,他是个大力神,是一座力量之塔。

    有时,孩子们上床以后安娜同他会无所事事地坐着扯闲话。他书读得很少,读到点什么,那东西都会成为一种燃烧的现实,成为他窗外的又一幅景致。而安娜则飞快地浏览一本书,就为看个故事,这就够了。

    所以,他们坐在一起就是扯闲篇儿。他们之间到底真正有什么?他们无法说出。他们往往沉默无语,偶尔才说上几句。他们要说话就是闲聊。她并不喜欢做针线。

    她坐着遐想的样子着实好看,喜滋滋的,好像她的心豁然开朗起来了。有时她会转身冲他笑着告诉他白天发生的一些小事儿,他听了也会笑起来,他们会聊上一阵,然后他们又都沉默了,那是生命和躯体的沉默。

    她消瘦,但气色不错,挺有活力。她就高兴无所事事,懒洋洋有尊严地坐着,那无所事事的样子倒近乎于庄严,她显得漠然,很有信心。他们之间的纽带是难以言表的,但很强有力,这强壮的纽带使任何别人都无法接近他们两个人。

    从认识他开始,他的面孔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神情更专注了。那表情茫然的脸,黑红黑红的,不那么像常人的脸,脸上的光泽很强。有时,当他的目光与她相遇时,他那目光中闪出的一道黄光让她感到一阵昏厥,他的脸上现出的是一种令人心动、有点奇怪的微笑。她的目光先是变得呆滞,然后她似乎受了催眠般地闭上双目。于是他们都沉入了同样浓重的黑暗中去。他具有一只年幼的黑猫的特质,专心致志,无声无息,但他的身影渐渐让人感觉到了,偷偷地、强有力地抓住她。他呼唤着,不是呼唤她,而是呼唤她心中的什么东西,她无意识的黑暗心灵微妙地与他的呼唤相应和。

    他们就这样同处于黑暗之中,充满激情,销魂荡魄,流连于每一天的背面,而不是白天。白天,他似乎睡着,没有感知。只有当黑暗让他放任自由时她才能了解他,他才能用自己那金黄色的眼睛认清自己的意图,他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清自己的欲望。于是她就被迷住了,灵魂微微跳动着回应他那粗犷、富有穿透力的召唤,黑暗被唤醒了,她激动万分,某种未知的强烈求宠欲望令这黑暗耸立起来了。

    现在他们相互了解了,她是白日,是白天的光芒,而他则是阴影,尽管被弃之一旁,可黑暗中,蕴藏着强烈的情欲。

    她学会了不去怕他,也不恨他,她学会了让他来充实自己,学会了将自己献给他那黑暗的情欲力量,这力量在白日里则藏而不露。她的眼睛奇特地转动着,似乎她恍惚中渐渐游离了自己正常的意识,当什么东西威胁并与她的理智作对时,她的眼睛里就会闪出这种目光。

    就这样,他们在白日里相分离,在浓重的黑夜中相结合。他尊重她白日里的权威,一直不让这权威受到侵犯,而她呢,在所有的黑夜里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那密不透风、潜移默化、富有催眠力的放纵恣肆。

    他所有的白日活动,全部的社会生活都是一种休眠。她想要自由,归属白天。而他则在白天工作,从而躲避白天。下午茶以后,他就进到棚子里做木工或干他的木雕。他正在修理布道坛,将那千疮百孔、不堪入目的布道坛恢复原样。

    但他喜欢让孩子靠近他,就在他脚边玩耍。这孩子是一线光明,真正属于他、在他黑暗的心目中闪烁的一线光明。他没有锁棚子的门,当他一感到有另一个身影时,他就知道她来了,他心里满足了,就放心了。当他同她独处时,他不想注意她,不想说话,他只要不思也不想地生活,身边闪动着她的身影。

    他总是沉默。当孩子推开门,会看到他袖子高高挽着,在灯下工作着。他的衣服随便穿在身上,很散漫,就像随便把他包上了一样。衣服里面,他的躯体是专注的,充满力量而灵活,也很孤独。厄秀拉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记得他的手臂,胳膊上长着一层细黑茸毛,活泼有力,动作飞快、令人瞠目地做着板凳。那双胳膊总笼罩在寂静中。

    她在棚子门口逗留一会儿,等着他来关注自己。他转过身来,他那浓黑弯曲的眉毛微微上挑一下召唤道:

    “哈罗,嘁嘁喳喳小姐!”

    他把她身后的门关上。这孩子喜欢待在这座棚子里,这里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响着刨子、锤子和锯子的声音,可也为这位劳动者的沉默所笼罩。她继续玩着,专心致志、入迷地在刨花儿和小木头橛子中玩着。她从不摸他,他的脚和腿就在眼前,但她不摸。

    她就喜欢当他晚上去教堂时追在他身后跑。如果那儿就他一个人,他会从墙上把她悠过去,让她也进教堂里去。

    大门关上后,他们父女俩占据了这个巨大、暗淡、空旷的地方,她又狂喜起来了。她看着他点燃风琴上的蜡烛,等他开始弹奏曲产后,她就东摸摸西碰碰在屋里跑来跑去,像黑暗中的小猫,大睁着眼睛自己玩自己的。绳子恍恍惚惚垂下,从塔的腹部垂到地板上,绞在一起。厄秀拉总想抓到那松软的红白相间或绿白相间的绳扣结,可扣结悬在她头顶上,她够不着。

    有时她母亲会来领她回去。这孩子对此极反感。她厌恶母亲那表面上的权威,她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他有时也会给她一些较残酷的打击。他让她在教堂里玩耍,他自己弹琴。她摆弄摆弄小凳子,翻翻唱诗本,或者玩玩靠垫儿。就像一只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是这样过的。可打杂女工渐渐对此生起气来,竟敢顶撞威尔,有一天竟像个妖怪一样冲他大闹起来。他在她面前退缩了,恨不得扭断她的脖子。

    他气冲冲地回到家中,对厄秀拉发起火来:

    “怎么回事,你这个讨厌的小猴子,你去教堂干吗要把什么都弄个乱七八糟?”

    他的声音很严厉,很刻毒,对孩子的态度很粗鲁。厄秀拉又气又怕,避开了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可怕?

    母亲反倒很平静,态度可是真好,问:

    “她干了些什么?”

    “干什么?她再也别到教堂去了,抓挠东西,弄了一地,弄坏了一些。”

    妻子慢慢转动眼睛,垂下眼皮说:

    “她都弄坏了什么呢?”

    他不知道。

    “威肯森太太刚说了我一顿,说了一串儿她干的好事。”

    听他轻蔑气恼地提到“她”,厄秀拉胆小了。

    “让威肯森太太来这儿说说她都干了些什么,”安娜说,“我倒要听听。”

    母亲又说:“不是孩子干的事让你生气,是你不堪忍受听那老女人对你说这事。你让她骂了又不敢还嘴,就回来撒气。”

    他不说话了。厄秀拉知道爸爸是错的。在外面,他做的事是错的。这孩子已经感到这个没人情味的世界是冷酷的,在这个世界里妈妈做的事是对路的。但她的心仍然为父亲呼喊,在父亲那黑暗、诉诸感官的内心世界里,他是正确的。可他正生气,阴郁、粗暴,又沉默不语了。

    这孩子沉醉在生活中,安静,总有乐事儿。她对事情不注意,从不注意事情有什么变化和改观。今天她会在草丛中发现雏菊,明天她会发现白苹果花儿落了一地,她会在落花中跑来跑去找乐子,因为那好玩。当鸟儿来叼食樱桃时。爸爸就会从树上摘下樱桃扔下来,她周围,园子里尽是樱桃。然后田野里干草遍地。

    外界的东西每天都存在着,可她记不得都有过些什么或将有些什么。她总是她自己,外部世界不过是偶然现象罢了。甚至她母亲对她来说也是个偶然,她碰巧要忍受她。

    在这孩子的心目中,只有父亲才占有一个永恒的位置。当他回来时,她仍恍惚记得他是怎样出去的。当他出门以后,她朦朦胧胧懂得她必须等他回家来。相反,母亲出门回来后,不过是又出现了一次,她无法将母亲出门时的情景与现在的母亲联系起来。

    父亲的来去是这孩子牢记的一件事。他一回来,她心中就有什么东西被唤醒,那是一种渴望。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心里乱、什么时候恼火或疲劳,她为此感到不安。

    当他家时,这孩子就会感到满足,感到温暖,就像阳光下的一只小动物一样满足。当他不在时,她就会感到迷惘、健忘。当他咒骂她时,她甚至更注意他,反倒不那么注意自己了。他是她的力量,比她自己还重要呢。

    厄秀拉三岁那年,又一个小女儿出生了。从此戈珍和厄秀拉这小姐儿俩就常在一起了。戈珍是个安静的孩子,她自己一个人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她长着棕色的头发,皮肤很白。这孩子安静得出奇,几乎不好动。但她有着不可驯服的意志,一经拿定主意,就无法改变。一开始她跟随着厄秀拉,可她又挺有个性,所以,看她们俩玩在一起是件奇怪的事。她们两个姐妹就像两个小动物,在一起玩耍,但谁也不真正注意谁。戈珍是妈妈的宠儿,不过安娜总是宠爱新生儿。

    这么多生命都依靠他,真是个负担,这位年轻的小伙子都被压垮了。他工作间里的工作完全靠意志勉强干,他热爱教堂,可却顾不上了。他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可这时他的身体又不大健康,面容憔悴,爱发脾气,像个瘟神一样。他一这样,安娜就让他去做木雕或者去教堂。

    他和小厄秀拉结成了奇怪的联盟。他们心里都有对方,他知道这孩子总是站在他一边,可他主观上又不太看重这一点。她总支持他,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生命依靠她,甚至她还是个小孩子,他就依靠她的支持和赞同。

    安娜仍然继续沉醉在做母亲的热情中,她总是那么忙,杂务缠身,可总是沉醉在做母亲的热情之中。她似乎生活在她自己狂热的多产多育中,似乎照耀她的是热带的阳光。她脸上放着光,她的目光中溢满了多产的忧郁,棕色的秀发松散地垂在耳朵上,看上去很是丰盈旺盛。没有责任和义务让她烦心。外界和社会生活对她来说真是一钱不值。

    他呢,二十六岁上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了,他的老婆实际上像田野里最经得起摔打的百合花一样生活着[11],他就这样让责任重压着,拖拉着。就在这时厄秀拉力求和他在一起。她是同他一条心的,甚至当她还是个四岁的孩子时,当他发脾气、大喊大叫让全家人都生气时,她就跟他一条心。他大喊大叫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大喊大叫的并不是真正的他。她想让这喊叫结束,她要恢复与他正常的联系。当他失意的时候,这孩子的心就回应着他某些需求的呼唤,这种回应是盲目的。她的心追随着他,似乎他与她之间有纽带,似乎有一种爱他不能表达。她的心,她的爱,执著地追随着他。

    可她感到自己渺小,感到自己能力不足,感到自己一钱不值,她的心为这种孩子气的感觉而暗淡。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能力不足。她无法对他变得重要起来,从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她就心灰意冷了。

    但她仍然像一根颤抖着的指南针直指向他。她关注他,牵挂着他,她全部的生命都受着这种感觉的驱使。另一方面,她与母亲反目。

    她的父亲是清晨,唤醒了她的意识。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她会像其他几个孩子一样:戈珍、特里萨及凯瑟琳,与鲜花、昆虫和玩具为伍,与具体东西分不开。可她的父亲跟她太近了,从朦胧短暂的孩提时代起,他握紧她的那双手和他胸脯的力量就唤醒了她,让她几乎感到痛苦。她睁大眼睛,但看不见,在她还不知怎样去看以前她就醒了,她醒得太早了,她父亲对她的呼唤也来得太早了。当她还是个小孩子时,父亲紧紧地把她拥在胸前,他那颗强大的心脏的跳动唤醒了她那仍处于沉睡中的心。他抱紧她,用身体紧贴着她,要从她这里获得爱,得到满足,像一块磁铁吸引着她。她在冥冥中恍惚地回应着。

    在农村里,孩子们穿得不算讲究。小时候,厄秀拉身穿厚厚的红衣服,外面罩一件宽松的蓝袍子,身上缠一条红围巾,踏着木底鞋“嗒嗒”地走来走去。她就这样和父亲一起跑到园子里。

    家里人起得很早。他早晨六点就出去到园子里松土,八点半就上班。厄秀拉常常跟他在花园里玩,离他不远。

    有一年复活节,她帮助他种土豆,这还是她头一回帮他干活呢。她的记忆里留下了这样一幅图画,这是她最早的记忆。一大早儿他们就出门了,外面正刮着冷风。他穿一条旧裤子,裤腿塞到靴子里。他没穿外衣,也没穿坎肩儿,只穿着衬衫,袖子在风中飘舞着。他红润的脸上表情专注,他似乎仍在睡眠中。一干起活儿来,他对别的事情就闻而不知其声,视而不见其形。一个瘦长的男子,看上去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丰厚的嘴唇上方留着一道黑髭,漂亮的棕色头发飘在额前,他就这样独自在晨光中干着农活。他那孤独的身影像魔力一样吸引着这孩子。

    墨绿色的田野上袭来一阵寒风。厄秀拉跑过来看他把木桩插进松好的土中,跨过去在另一边也插上木桩,然后绷紧木桩之间的线。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亮闪闪的铁锹掘进土里,在新翻出的松土上砍出了一道垄沟。

    他把铁锹插进地里,伸直了腰。

    “想帮帮我吗?”他问。

    她的双目从毛织的小帽子下看着他。

    “好吧,”他说,“你可以替我把土豆放进去。你瞧,这样,芽儿竖起来着摆,空当儿这么大,看到了吗?”

    他迅速弯腰,自信地把发了芽的土豆摆进松软的沟里,这些小土豆一个个等距离地躺在冰冷的土地里,看上去怪可怜的。

    他递给她一小篮子土豆,然后他自己跨到线的另一头。她看着他弯着腰一边栽土豆一边朝她这边挪过来。她感到激动、新奇。她埋下一只土豆,摆了又摆,让它躺得自在些。有的芽子断了,这让她害怕。责任感让她激动,像一根绳子拴住了她。她忍不住要看那条埋在翻过的新土下的线绳,心里有些怕。她的父亲弯着腰过来了,越来越近了。她怕极了,赶紧把土豆埋进冰冷的土里。

    他走近了。

    “别摆得太近。”他说着弯下腰去拣出几个土豆,又把其余的重新摆好。她站在一旁,感到小孩子的无能为力,很是害怕、痛苦。他是那样专注、自信,她想做点什么,可她做不来。她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小蓝袍子在风中飘舞着,红毛围巾的一头也被风吹得呼啦啦响。他一直朝前动着,挖一锹,种下一只土豆,不停地干着。他只顾干活,不怎么注意她。他自己有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她。

    她在他的世界里站立着束手无策。他还在继续干他的活儿。她知道她帮不上忙。她感到有点失望孤凄,终于转身离开了他,她跑着离开园子,尽快地跑,为的是忘记他和他的农活儿。

    他想着她的身影:红毛帽子里的小脸,飘忽中的蓝袍儿。

    她跑到一处草丛和石缝间潺潺淌水的地方,她喜欢这里。

    他走过来对她说:

    “你帮不了什么忙。”

    这孩子无言地看着他。她的心因为失望而变得沉重,她沉默不语,可怜巴巴的。可他没注意,仍像原先一样。

    她愈是失望愈是玩耍。她怕干活,因为她不能像他一样干。她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大隔阂。她知道她是无力的,大人们那副经心干活的力量对她来说是个谜。

    他会毁灭性地闯入孩子那敏感的心界。她的母亲则宽宏大量,无所用心。孩子们都整天地玩耍着。厄秀拉无忧无虑——她凭什么要去记住什么来呢?如果她看到园子那边的篱笆上冒出了花蕾,如果她想用这些绿里透红的小花蕾充作面包和奶酪吃,想采来到茶会上玩,她就走过去采撷。

    可是,也许就在第二天,她父亲对她翻了脸,大声吼叫,她就会失魂落魄:

    “我刚下了种子,谁在上面乱踩乱跳来着?我知道是你,小讨厌!你不会到别处走,干吗非在我下种的地方踩?你就是这样,不长心眼儿,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当他看到撒过种子的地上曲曲弯弯、深深的小脚印时,他大为震惊。这孩子更为惊恐,她那易受伤害的小小的心灵遭到了洗劫和蹂躏。这些脚印怎么会在那儿呀?她并未想过要留下什么脚印。她站立着,痛苦、屈辱、懵懂,惶恐不安起来。

    她的灵魂和意识似乎都离她去了。她变成了与世隔绝、毫无感知、僵固住的小动物,她的灵魂变僵硬了,毫无反应。她懵了,僵住了,如同冰霜,她豁出去了。

    一看到她那张脸上清高、故作坦然的表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想毁了她。

    “我要毁掉你这倔强的脸。”他咬紧牙关、挥着拳头说。

    这孩子一点也不改悔,漠然、一脸的冷淡表情依旧,似乎旁若无人。

    但是,她内心幽远的地方,啜泣撕碎了她的灵魂。他一走,她就会爬到前厅的沙发下面,静静地蜷缩着,在儿童那寂静、隐蔽的世界中痛苦地蜷缩着。

    一个小时左右以后,她爬出来,毫无精神地去玩。她要忘却,她把自己的灵魂与记忆切断,这样一来,痛苦和屈辱就变得不真实了。她只是要坚持自己的权利,现在世界上没别的什么,只有她自己。所以,很快她就开始相信外界对她有歹意。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感到,她可敬的父亲也是有歹意的人之一。于是小小年纪的她就学会了抵抗和抗拒外界的一切,变得坚强不屈。

    对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而对于那些让她内疚的人她从来都不原谅。如果他对她说:“厄秀拉,你为什么要在我细心整出的苗床上乱踩?”这就说到了她的疼处,她会为他做一切。可她总被外界事物的不真实折磨着。土地就是给人走的嘛,她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就因为那块地方叫什么种床?土地就是给人走路用的,她的本能让她这么认为。他要是欺侮她,她就强硬。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只生活在自己那与世隔绝的强硬意志的小世界中。

    她长大到五至七岁时,她与父亲间的联系更为密切了,可总有破裂的危险。她总是犯倔脾气,躲入自己那与世隔绝的世界中去。这让他气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仍需要她。但是她也能够让心肠变硬,躲到自己的世界中去自成一统,无动于衷。

    他特别喜欢游泳,天热的时候,他会带她到运河边找个僻静的去处,到一口大的池塘或一座水库去沐浴。他游泳时把她背在背上,她紧紧搂住他,感到他在自己身下强烈地游动着,他太有力气了,似乎可以支撑整个世界。他还教她怎样游泳。

    他一怂恿她,这小东西就什么都不怕了。他有一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吓唬她,看她能拿他怎么办。他问她,她敢不敢爬在他背上跟他从运河桥上跳下去?

    她说敢。他喜欢抚摸那紧紧俯在他肩膀上的赤裸的孩子。他们两人的意志展开了一场奇特的争斗。他爬上了运河大桥的栏杆,离水面远得很呢。但这孩子不怕,她故意跟他斗,斗定了。

    他腾空一跃,他们就往桥下跳了。落水时,河水撞击着孩子小小的身体,让她有些失去了知觉。但她毫不动摇。他们上来,来到堤岸上,并排坐在草地上。他笑着说这,这样真不错。孩子睁大黑黑的眼睛,惊异地望着他,她受到了惊吓,但她不露声色,为此他都快笑出眼泪来了。

    不一会儿,她又稳稳地趴在他的背上,他们向深水中游去。她习惯了他的裸体,也习惯了妈妈的裸体,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她和父亲相互依偎,相互抚慰,以此驱除受到的惊吓。可过了几天,他仍然会背着她从桥上往下跳,跳得狂,跳得凶狠。终于,有一次他跳下时,她向前冲到了他头上,差点弄断了他的脖子,他们两人乱作一团落进水中,挣扎了好半天才算没丧命。他救她上来,坐在堤岸上直发抖。但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死亡的黑暗,似乎死亡嵌入他俩的生命中,将他们分开了。

    但他们仍然不能分离,仍然很亲昵,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讽刺。集市开集那天,她要去荡秋千。他带她上了秋千,他站在船形秋千里,手抓住铁链子,开始往高处荡,那高度很危险。这孩子紧紧地贴在座位上。

    “还想再荡高点吗?”他问她,她听了咧开嘴巴、睁大眼睛笑了起来,他们就这样在空中穿梭着。

    “行。”她回答,她感到自己就要化作蒸汽,失去一切,融化掉。秋千荡得极高,然后像一块石头一样荡下来,然后还要荡上去,令人恶心。

    “再高点吗?”他扭过头来冲她说,他的脸在她看来既恶毒又漂亮。

    她笑笑,可嘴唇都吓白了。

    他把秋千迅速地荡起,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弧,直到它抛向空中与地平线平行。孩子紧缩着身体,脸煞白,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下面的人开始呼叫。秋千在空中抖动,几乎要把他们甩出来。他尽他的努力荡高秋千,但他招来了人们的斥责。他坐下来,让秋千自行减缓下来。

    他走出秋千船时,人群里有人高叫,骂他无耻。他笑了。孩子依偎着他的胳膊,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片刻以后,她难受地恶心起来,他给她喝柠檬水。她吞下去一小口。

    “别对你妈说你恶心来着。”他说。其实他没必要这样说。一回家,这孩子就爬到前厅的沙发下去,像一头染病的小动物,她在里面趴了好半天才爬出来。

    可安娜还是知道了这桩恶作剧,简直气疯了,更看不起他了。他眨着金棕色的眼睛,脸上露出奇特、残酷的笑容。孩子看了看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失望,感到冷漠孤独。她站到了妈妈一边,对他,她的心死了,她感到恶心。

    她还是忘了这事,仍然爱他,但爱得很冷。他这时年方二十八,脾气变得很怪、很暴躁,性欲很强。他有点制服了安娜,谁跟他接触都会被他制服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敌对后,安娜终于不跟他闹了。现在她有四个孩子,全是女儿。七年了,她一直忙于做妻子和母亲。这几年,他就在她身边,但从未真正冒犯她。渐渐地,他心中有了另一个自我。他仍然沉默,与她隔一层。但她可以感觉到他总在逼近地。似乎他的胸膛和躯体都在威胁着她,他总在逼近她。渐渐地,他无视自己的责任,为所欲为起来。

    他开始不在家里待了。星期六他总是独自去诺丁汉,去看足球比赛或看杂耍,心安理得地看这看那。他从不喝酒。但他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透着残酷的目光,小小的黑眼珠锐利地盯着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在等待。

    在“帝国”剧院,有一天晚上他和两位姑娘坐在一起。他很注意身边的那一位,她有点矮小,长相一般,脸色挺红润,上唇上翘着。当她不注意时,她的嘴就会微微张开,双唇就像盲目地寻求什么一样。她也很注意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所以她全身都坐得笔直笔直的,她的脸冲着舞台,可她的双臂却放在膝盖上,带着极强的自我意识挺坐着。

    他心头一亮:他是否应该跟她开始过另一种为人所不容的生活?那是他的欲望,为什么不呢?他一直是个大好人,除了对他的老婆以外,他还是个处男呢。为什么女人们各有各的不同?他为什么只跟一个过呢?他需要另一个生命。他自己的生命是贫瘠的,很不足,他需要另一个。

    她张着嘴,露出不齐的小白牙儿来,这吸引着他。它张开着,欣然以待,它是那么脆弱。为什么他不闯入她的世界去享受?那下放到膝盖上的修长手臂一动也不动,很美。她娇小,他几乎可以用双手捧住她。她娇小,几乎像个孩子,很标致。她的孩子气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欲望。如果捧起她,她会瘫在他手中的。

    “这一场最带劲儿。”他一边鼓着掌一边对她说,身体靠了过去。他感到自己很强壮,什么也动摇不了他,他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他的灵魂敏锐、机警,闪动着愉快的光芒。他太有自制力了。他就他自己,是绝对的,世界其余的东西都应该为他的生命做出奉献。

    那女孩被惊动了,转过身来,目光中透出几乎是痛苦的微笑,两颊变得通红。

    “是的,是挺带劲儿。”她搭讪着说,双唇抿住了有些凸出的牙齿。然后她坐着直视前方,其实是视而不见,只感到双颊上烧得通红。

    这副样子着实让他感到开心。他的全副身心都给了她,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动人。

    “不过这场可不如上礼拜那一场好。”他说。

    她又半侧过脸来冲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就像浅浅的水在闪光,目光中透出惊恐和不情愿,听他说话时,目光震颤了。

    “哦,是吗?我上礼拜没来看。”

    他注意到她的语调是普通人的语调,这一点让他满意。他知道她是来自哪个阶层的人了。她很可能是哪个货栈的女店员。他很高兴她是个普通女子。

    他接着对她讲上星期的节目。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语无伦次。她的脸在发烧。但她总在答应着。她另一边的姑娘远远地坐着不插话。他看不起那姑娘,他的话都是冲他喜欢的这位姑娘说的,她长着明亮的眼睛。眼窝挺浅,脆弱的嘴巴微张着。

    他们继续交谈着,她无所用心,东拉西扯,而他却别有用心,目的明确。这种交谈令他感到愉快,就像一场撞大运比技巧的游戏一样。他沉静,谈话幽默,讨人喜欢,但实际上他是个强有力的人物,他的热情和沉稳在压迫着她,令她不安。

    眼看演出结束了,他变得机警起来,要动心眼儿了,要加强攻势。他紧跟着她和她长相一般的女友下了楼梯来到大街上。外面正下着雨。

    “今天晚上真没劲,”他说,“来喝点什么吧,咖啡好吗。天还早。”

    她看看远处的夜空说:“不,不早了。”

    “我希望你来嘛。”他说话的口气倒像是求她。

    他们半响没说话。

    “去‘罗林斯’吧。”他说。

    “不,不去那儿。”

    “要不,去‘卡尔森’?”

    她们不说话。另一个姑娘仍然不走。现在这个男人是中心,要看他的了。

    “让你的朋友也一起来吧。”

    又沉默一会儿,另一位姑娘明白过来了。

    “谢谢,”她说,“我答应过要去看一位朋友的。”

    “下次再去吧。”他说。

    “哦,不,谢谢。”她很尴尬地说。

    “晚安。”他说。

    “再见了。”他喜欢的姑娘对女友说。

    “去哪儿?”女友问。

    “你知道的,葛蒂。”姑娘回答。

    “好吧,珍妮。”

    女友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他转过身同这女郎一起到茶馆去了。他们聊个没完。他在同她的谈话中感到了一种纯粹的男人的快活。他一直盯着她,观察她,欣赏她,发现她,从中获得快乐。他可以发现她身上明显的吸引力:她那奇特的弯眉给他一种强烈的美感。然后,他会发现她清澈透明的眼睛就像一汪浅水,他了解这双眼,还有她那微张着凸出的嘴唇,红润而脆弱。他仍然保持着拘谨的态度。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这姑娘,评价她,愉快地欣赏她的娇嫩。至于这姑娘本身,她是谁,干什么的,他一点都不在乎,他才不在乎她是什么人呢,她仅仅是他肉欲的对象。

    “我们走吧?”他说。

    她默默起身,似乎只是身体站了起来,毫不受大脑的控制。他似乎用自己的意志控制住了她。外面仍在下着雨。

    “咱们散散步吧,”他说,“我不在乎下雨,你呢?”

    “我也无所谓。”她说。

    他的每一个器官和每一根神经都是机警的,同时又是极为自信和沉稳的,乐得似乎都像输了血似的。他在自己黑暗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散着步,而不是在别人的世界里。他自己就纯粹是一个世界,他与任何普通的想法毫无关系。他自己的感觉最为至高无上,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毫无价值。只有他和这姑娘,他要吸收她,要把她的特征吸到自己的感觉中去。他要战胜她的反抗,控制她,彻底地享受她,除此之外他不管别的。

    他们拐上了黑暗的街道上。他为她擎着雨伞,另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腰肢。她装作对此毫无意识地和他走在一起。但渐渐地,他走着走着就将她愈拉愈紧,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腰肢,感受着自己腰和臀部的运动。她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他那个部位。太合适了,跟她这样散步真好。这让他更美妙地意识到了自己是个男子汉,他搂住她的腰肢的一只手摸到了她身上的一条曲线,他似乎觉得自己获得了重生,那是一种真实,一种绝对,是绝对的、可感知的美。真像一颗星。他的一切都融化在触摸到她娇小身体的曲线后的快乐肉感中,是他的手和他的生命照亮了她的躯体。

    他带她来到了公园,这里几乎黑漆漆一片。他注意到一个墙角掩映在浓密的常春藤下。

    “咱们在这儿站一会儿吧。”他说。

    他放下雨伞,随她走到墙角里去,那里淋不到雨。他不需要用眼睛看,只需要通过触摸来感知。她就像一团可以摸得到的黑暗。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她,搂住她,把手放在她身上,她沉默,不可思议。但他并不想知道她什么,他只是想发现她。透过衣服,他触到的是绝对的美。

    “摘掉你的帽子。”他说。

    她默默地、顺从地摘下帽子,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他喜欢她,喜欢抚摸她,他要更深刻地了解她。他的手指温柔地寻找着她的面颊和脖颈。黑暗中,这是多么美好、多么愉快啊。他的手指常常这样抚摸安娜的脸和脖子,可这有什么?抚摸安娜的是一个男人,而抚摸这位姑娘的是另一个男人,而他则更喜欢这个新的自己。他全然沉醉在这个女人的肉感美中,每一刻他似乎都触到了绝伦的美,那是超越知识的一种感觉。

    他们贴得那么紧,每个发现都是那样奇异、那样令人兴奋,他的双手紧紧压着她的身体,十分微妙,十分细腻,充满欲望,要发现她;而她呢,也在这纯粹的肉欲知觉中几乎昏厥了。在纯粹的欢愉中,她弯曲了膝盖,腿和下腹都缩成了一团!这又给他平添了一分美的享受。

    但他在耐心地让她松弛下来,耐心地。他的全部生命都聚成了一个颇为满足的微笑,他的整个躯体都是一道电弧,充满了微妙的力量,要降服她。他最终吻了她,她在他那可怕的吻中几乎不能自已。她的嘴巴太柔软,毫无抵抗力。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第一个吻是非常温柔的,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放心。于是,她那柔弱、毫无抵抗力的嘴变得很平和,甚至勇敢地寻找起他的嘴来。他渐渐地回应着她,渐渐地,他温柔的吻在下沉,缓缓地下沉,但变得沉重起来,沉重起来,直到她无法承受这沉重的吻,她开始垮了。她在下沉,下沉,他暗含着的满足的微笑愈来愈紧张,他在她面前很自信,他让自己全部的意志力量落在她身上,要将她一扫而光。但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突然恐怖地颤动一下,打破了刚才的局面。

    “别,别!”

    这叫声非常恐怖,似乎那不是她的声音。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奇特痛苦的叫喊。她的叫喊中震颤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东西,让他的神经像绸缎一样抖起来。

    “怎么了?”他故作镇静地问,“怎么了?”

    她重又回到他的怀抱中,但这次她颤抖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她的喊叫让他得到了满足。不过他知道,他来得太突然了。这次他细心多了。有一段时间,他仅仅是在保护她。他的意志断裂了。他坚持再重新开始,回到刚刚离开的起点上,然后再细心些,直到成功。现在暂时是她赢了,可这场斗争并没有结束。他心中又响起一个声音,催促他放她走——让她心怀蔑视走。

    他保护她,安抚她,抚摸她,吻了她,又一次开始靠近她。他重振起了精神,就算不能占有她,也要让她松弛,打消她的抵抗心理。于是,他温柔地,温柔地,怀着无比的柔情吻她,似乎他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爱抚着她。就在到达崩溃的边缘,快要昏厥的时候,她发出了受伤般的、含混不清的呻吟:

    “别,哦,不要!”

    他的血管充满了强烈的情欲。一时间他几乎失去了自控力,任自己随心所欲。但最终他无法行动了,冷静了下来。他不要占有她了。他拉她靠近自己,抚慰着她,抚摸她,但情欲的高潮过去了。她挣扎着恢复了理智,意识到他将不会占有她了。在最后一刻,当他又亲昵地抚摸她时,他却开始蔑视她,肉欲变冷漠了。于是她奋力挣开了他。

    “别这样,”她带着仇恨恶狠狠地喊着,挥起拳头用力打他,“别碰我。”

    他的血一时间凝固了,但笑容又回到他的脸上,笑得沉稳、残酷。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点嘲弄地说,“没人要伤害你。”

    “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她说。

    “我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他说,“这有什么不对的?”

    “哼,你甭想得到我。”

    “是吗?我不想。吵有什么用?”

    “是没用,”姑娘让他的嘲讽激怒了。

    “可没必要大吵大叫啊,我们吻别,道个晚安,这也一样,行吗?”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

    “戴上帽子,拿上雨伞,这就走吧,嗯?”

    她仍然沉默着。他望着她站在明暗相交的地方,她的身影是黑暗的,他等她回话。

    “来,好好说声晚安吧,要说就说吧。”他说。

    她仍然没有动。他伸出手又把她拉进阴影中。

    “这儿暖和一些,”他说,“舒服多了。”

    他还在打她的主意,一时的气恼让他有些激动。

    当他的手紧抓住她时,她咕哝道:“我要走。”

    “瞧,你在这儿多么好。”他说着又把她拉回原地,贴近他,“干吗要走?”

    渐渐地他又沉醉了,情欲的高潮又袭了上来。说到底,他为什么不能占有她?

    她并不完全服从他。

    “你结婚了吗?”她终于开口问。

    “如果结过,怎么样?”

    她没说话。

    “我可没问你结没结过婚。”他说。

    “你很清楚,我没有。”她火辣辣地说。她真想躲开他,不屈从他。

    最后,她终于对他冷漠了,她从他手下逃了。但是她反倒因此更恨他,她倒希望自己有什么危险。他不是冷酷地蔑视她吧?她仍然无法摆脱他,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下星期我可以再见你吗,下星期六?”他们转身朝城里走时,他说。

    她没回答。

    “跟我一起到‘帝国’怎么样?你和戈蒂一块儿来。”他说。

    “跟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在一起,有我好看的。”她说。

    “我结了婚就算不上男人了?”他说。

    “反正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另一回事。”她陈述着陈腐的套话,表示她的懊恼。

    “那又怎么了?”他问。

    她不想启发他,不过她答应下个星期六来会面,但没有许诺。

    他就这样离开了她。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他赶上一班火车,乘车回家了。

    他坐的是末班车,这样,他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不过他毫不在乎,因为他跟家没什么真正的关系,他现在是另一个人了。安娜正等着他没睡。她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无所谓的表情,那表情下潜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微笑,似乎他已经跟自己的“好”搭档没关系了。

    “你上哪儿去了?”她迷惑不解但又很感兴趣地问。

    “去‘帝国’了。”

    “跟谁?”

    “就我一个人。我和汤姆·库柏一起回来的。”

    她看着他,猜想他一直在做什么。至于他是否撒了谎她倒觉得无所谓。

    “你回来的样子很怪呀。”她说。她的话里有话,耐人寻味。

    他毫不受震动。他不再谦卑了,不再善良了,换了一个人。他坐下来,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看上去他并不疲劳。他根本不注意她。

    对安娜来说,这一时刻很重要。她冷静地看着他。他跟她聊着天儿,但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他不怎么注意她。难道她就这么没用?事情出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挺迷人的。她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木讷寡言、默默无闻,唯命是从的普通男人,可现在他绽放出他的自我来了,为此她更喜欢他了。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好吧!让他绽放吧!她喜欢这个新的转折点。他回来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稍稍瞟他一眼,她就知道她不能再把他贬到原来的样子了,这种念头在一瞬间就打消了。但是打消这个念头并不是没有痛苦的,他们那多年的爱,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亲昵,还有她这些年来树立起的优越地位让她割舍不得,她几乎要奋起跟他斗,要夺回这一切。看看他,就想起了他的父亲,她得加小心才是。这是新的转折点!

    好吧,如果她不能按以前的方式左右他,她要在新的关系中跟他平起平坐。她那挑衅般敌视人的旧毛病又犯了。好吧,她也走上了一条冒险的路。她的声音和举止都变了。她准备好冒这个险了。她心中有什么东西释放了出来。她喜欢他,喜欢这个变陌生了的人回来,他的确很受欢迎,她高兴地欢迎这个陌生人。她对以前的丈夫厌恶了。对他那含而不露、残酷的微笑她报以精彩的挑战。他希望她坚守精神上的堡垒。但不是她!这个角色太令人厌倦!她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地向他发出挑战。他看着她,双目炯炯闪烁。她也来到了战场上。

    他所有的感官都警觉着,注意着她。她笑了,对他全然的淡漠,与他一样放得开。他靠近了她,她既不拒绝他也不与他相呼应。她在他面前的微笑声谜一般难解,如同灿烂的光。她也可以把什么都抛开,爱,亲昵和责任都可以不要。现在这四个孩子对她来说算什么?这个男人是她四个孩子的父亲,这又怎么样?

    他是一个肉欲的男人,他在寻找他的快乐;而她则是一个肉欲的女人,时刻准备得到自己的快乐:但是以她独特的方式。一个男人自行其事,那么女人也可以。她跟他一样不怎么固守道德世界。以前发生的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在这个奇怪的男人身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对她来说,他是一个追求自己的需要的陌生人。那好吧,她倒要看看这个陌生人现在要干什么。

    她笑着,与他保持一臂的距离,明显地冷落他,她看着他脱衣服,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不错,他对她来说确实是陌生人。

    他还没有触到她,她就已经让他受不了了。这个诺丁汉的家伙要的正是这个,他们俩同时抛弃了道德,各自寻找自己的满足,单纯、简单的满足。

    他的妻子对他来说变成了怪人。似乎她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似乎她压根儿就是陌生人,是世界的另一面,是月球黑暗的一面。她等他来抚摸她,似乎他是个强盗,陌生又充满了欲望。他开始探索,在她身上探索。他朦胧体验到她是那么广漠,莫测的肉欲的快感无穷无尽。欲望的激情令他在每一小小的美妙处流连,他的疯狂与欢愉令她生辉:她的美,所有的美,她躯体上各自不同的美都让他揭示出来了。

    他在她身上的发现令他忘我,肉欲令他无法自己地沉迷。他是在她身上狂欢的另一个男人。他们之间不再有温柔和爱,只有追求美的发现的欲望,只有在她的肉体美中汲取的无止境的享受。她身上贮藏着绝对的美,它令他发疯般地思索,这样丰盛的筵席。可他只有一个人的胃口。

    他同她一段时间里沉浸在激情肉欲的探索中,这是一场决斗:没有爱,没有语言,甚至没有吻,只有一味的体验美,完全通过触觉得到的美。他要触摸她,去发现她,发疯般地要了解她。可他万万急不得,否则他就失去了一切。他一次只能欣赏一种美。但她躯体所蕴含的多彩多姿的美,多处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令他喜得发狂,他渴望了解得更多,渴望有了解更多的东西的力量。一切都在等他去了解。

    白天,他会说:

    “今夜,我要看看她踝骨下的那个小穴,那儿蓝色的血管交织着。”一想到这事,他就产生了渴望,心中就切切地期待着。

    他一天中都等待着夜的到来,到那时他就可以尽情地欣赏她丰饶无比的美。一想到她那未被揭示的源泉,那未被开发的美和她身上令人激动的地方在等他去发现,他就有点发疯。他上瘾了。如果他不去发现,不去领略这些欢乐,他就会永远失去它们。他希望他有一百个男人的力量去享受她的美。他希望他是一只猫,用粗糙、沙沙作响、尽是欲望的舌头舐她。他要吞下她去,或将自己埋在她的肉体里,用她的肉体掩埋自己。

    她无动于衷,双眼闪烁着奇怪、危险的目光看着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举动,似乎这些是她早就预料到的,而且,当他就要偃旗息鼓时,她就挑逗他,直到他纯粹无力享有她、无力再尽情占有她时为止。

    他们生活在他们自己那肉欲的黑暗天地里,在那里醉生梦死,他们的孩子不过是这种生活的结果而已。有时,他感到,他在她身上体验到的绝对的美简直要令他发狂,这种美已让他无法承受了。什么东西里都有这种同样的、几乎是不祥、可怕的美。但是,通过肉与肉的接触在她身上得到的新发现是最高的美。了解这种美几乎要付出死亡的代价,但是,为了了解它,他宁愿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他宁可失去一切,一切,也不放弃哪怕占有她的脚背的权利和放射出几个脚趾的那个地方的权利,就是从这小巧神奇的白色平原上伸展出的脚趾头豆,脚趾头之间是凹槽。他感到,他就是死也不放弃这个。

    他们的爱情就变成了这样,肉欲之强烈和偏激如同死亡一样。他们之间没有清醒的亲昵,没有爱的温柔,只有欲望,感官之无止境、疯狂的沉醉,这是死亡的激情。

    他和他全部的生命都对绝对的美有一种神秘的畏惧。这种美一直令他感到是一种神符,让他害怕,真的。这是邪恶的,是不人道的。于是他的兴趣转向哥特式的形状美,哥特式的形体将人类的欲望分散到尖顶上,从而避免了圆形拱顶那圆滚滚的绝对美。

    但现在他以一腔无比强烈的情欲向女人躯体上的这种绝妙、悖德的绝对美屈服了。他似乎觉得,女人的躯体展示出的这种美是因了他的触摸。就是因了他的触摸,甚至还因了他的观看,这种美才得以展示出来。当他没有看到也没有触到它时,它是不完美的,是不存在的。为此。他必须创造它。

    但这东西仍然让他恐惧。可怕。它是一种威胁,甚至当他献身于它时它都危险到了一定程度。不仅如此,它还是纯粹黑暗的。现在,躯体上所有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都展示出一种可怕、炙人的美来。他和一个女人一起分享着令人耻辱的,自然或不自然的肉欲色情,在创造的同时他们享受着自己的美和欢愉。耻辱,什么叫耻辱?它是极端欢愉的一部分,一般来说男人对此很惧怕。为什么惧怕?因为这些隐秘、令人羞耻的东西美得可怕。

    他们承认这是羞耻,但在最无节制的欢愉中他们与耻辱融为一体了,它与他们合一了。它是一朵蓓蕾绽出了美丽、硕大的花朵,那是人最根本的满足。

    他们的外界生活仍然照旧,但他们的内部生活却大不一样了。孩子变得更不重要了,做父母的沉溺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不能自拔了。

    但是渐渐地,威尔·布朗温发现自己能够解脱出来参与外界的生活了。他的私生活是那样活跃,以至于解放了另一个他。这个新的他对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兴趣,试图成为其中的一员。这样他就有了新的活动视野,他现在就是奔这新的活动而来的。他要与整个有目的人类同步。

    这个时候,教育是最令人感兴趣的问题。人们在谈论瑞典的新教育方法[12],谈到手工训练等等。威尔·布朗温诚恳地拥护学校开设手工课。他第一次对社会事务真正产生了兴趣。他终于从他所沉溺的肉欲活动中走出,有了一个有所作为的自我。

    人们谈论着要开夜校,办手工艺学习班。他想在考塞西办个木工班,每周上两节夜课,教同村的男孩子们打家具,做细木工活和学木雕。这件事似乎是他最渴望做的。他的教课费倒不会多。但一有了这点钱他就会再添些木料和工具,关键是有了这种新的社会生活他显得非常幸福,热情很高。

    他开始了木工班的教课活动,这年他三十岁,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最小的是个男孩。男孩女孩对他来说无所谓,不管是男是女,他都爱他们,那是一种天然的血亲之情。但他最喜欢厄秀拉,似乎她在支撑着他,鼓励着他干夜校的事。

    这座紫杉树旁的房屋终于与人类的大事业联系在一起了。为此这座房屋也增添了新的活力。

    对八岁的厄秀拉来说,这种魔术似的变化是太重要了。她听到了人们所有的议论。看到教区的屋子改成了木工棚。这座房子位于街那边布朗温家的第二座园子里,是一座高大的石头建筑,像粮仓一样。她一直被这座古老荒凉的屋子吸引着。现在她看着人们在做准备工作。她坐在从回廊伸延到园子里的台阶上,听到父亲同牧师在谈论着、计划着什么。后来来了一个很古怪的检查员,待在这儿跟爸爸谈了一个晚上。等一切都决定了以后,有十二个男孩子报了名。这事儿太让人激动了。

    对厄秀拉来说,她父亲干的一切都像魔术一样。他从伊开斯顿带来城里的新闻,他在飞着红霞的傍晚带着乐谱或工具去教堂,礼拜天他身穿白色的法衣弹风琴并用男高音领着人们唱赞美诗,他跟男孩子们在工棚里工作,无论他做什么,对她来说他都是魔法和谜语的中心,他的声音像一种命令,欢快简短的话语中总掺杂着鼻音,让她听起来血液都发颤,令她沉醉如被催眠一样。她似乎在什么黑暗、强大的秘密阴影下奔跑,她甚至不肯正视这个秘密,不敢承认它的存在,它用咒语笼罩住她,令她的头脑感到一片昏黑。

    恋爱中的女人

    第三十一章 雪葬

    厄秀拉和伯金一走,戈珍就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杰拉德斗争了。他们愈来愈看透了对方,于是杰拉德开始得寸进尺起来。起初她还能对付他,心里还感到畅快。可很快他就开始不理会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对她的心血来潮和她的隐私报以尊重,开始对她霸道起来,不听她的了。

    他们之间强烈的冲突早就产生了,这场斗争令他们俩都害怕起来。他孤身作战,而她则开始向周围寻求援助了。

    厄秀拉一走,戈珍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僵死了,降到了最低点。她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硕大、亮闪闪的星星。窗外是大山投下的淡淡阴影。那儿是世界的支点,她感到很奇怪,似乎她不可避免地被钉在了这一切生命的支点上,没有进一步的真实了。

    就在这时杰拉德推开了门。她知道他不会出去多久的。他让她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总像寒霜一样追随着她,真要命。

    “你怎么一个人黑着灯呆着?”他问。听他的口气他不喜欢她这样,不喜欢她制造的这种孤独气氛。既然她感到安宁,感到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就对他很和蔼起来。

    “点亮蜡烛好吗?”她问。

    他没回答,只是走过来在黑暗中站在她身后。

    “看看那颗可爱的星星。”她说,“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他蹲在她身边,向矮矮的窗外看去。

    “不知道,”他说,“很美。”

    “不是很美吗?你注意过没有,它放射出的火焰与众不同,真是太美妙了——”

    他们沉默着。她无声地把手沉重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了他的手。

    “你为厄秀拉遗憾吗?”他问。

    “不,一点也不,”她说。然后她情绪低落地问:

    “你爱我有几分?”

    他对她更生硬了,问:

    “你以为我爱你有几分呢?”

    “我不知道,”她说。

    “可你怎么想?”

    她不说话了。最终,黑暗中传来她冷漠、生硬的声音:

    “很少,真的。”她的声音不仅生硬,而且几乎有点轻浮。一听这声音他的心就凉了。

    “那我为什么不爱你呢?”他似乎承认了她的指责,但恨她这样说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一直对你很好。当初你要跟我好时,你的情况是那么可怕。”

    她的心疾速跳动着,几乎要令她窒息。可她仍然很坚强,不留情面。

    “我的情况什么时候可怕过?”他问。

    “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不得不可怜你,可那决不是爱。”

    这句“那决不是爱”听来令他发疯。

    “你为什么总重复说我们没有爱过?”他气急败坏地说。

    “可是你并不认为你爱我,对吗?”她问。

    他忍着怒火,一言不发。

    “你不认为你能爱我,对吗?”她几乎嘲弄地重复道。

    “对,”他说。

    “你知道你从没爱过我,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是指什么,”他说。

    “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很明白你没爱过我。你以为你爱过吗?”

    “没有,”他脱口说。他坦率而固执。

    “你永远也不会爱我,”她摊牌道,“对吗?”

    她太冷酷了,冷得可怕,让他难以忍受。

    “不会,”他说。

    “那,”她说,“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呢?”

    他沉默了,冷漠、愤怒而绝望。“如果我能杀了她,”他心里反复说,“如果我杀了她,我就自由了。”

    对他来说,似乎只有死才能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你干吗要折磨我?”他问。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哦,我才不想折磨你呢,”她充满怜悯地对他说,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这种言不由衷令他血管发凉,他对此反倒没有一点点感知。她搂住他的脖子,怜悯他,感到自己得胜了。可她对他的怜悯却像石头一样冰冷,其最深层的动机还是对他的恨和对他力量的害怕,对这种控制她的力量她时时都要进行反击。

    “说你爱我,”她恳求道,“说你将永远爱我,说呀,说呀。”

    她口头上在哄骗他,可她的感觉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冷漠而有毁灭性。这全是她那骄横的意志在起作用。

    “你不能说永远爱我吗?”她又在哄他,“说吧,就算不是真话,说吧,杰拉德,说。”

    “我永远爱你,”他痛苦地强迫自己重复这句话。

    她飞快地吻了他。

    “你居然真的说了,”她嘲弄道。

    他站立着,像被人打了一顿。

    “尽量多爱我,少需要我,”她半是蔑视、半是哄骗地说。

    黑暗像浪涛一样卷过他的头脑,一浪接着一浪滚过,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人格全无,分文不值了。

    “你是说你并不需要我?”他说。

    “你太没完没了,没一点廉耻,没一点优雅。你太粗鲁。你毁了我,废了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他重复道。

    “对。你是否以为,厄秀拉走了,我可以自己住一间屋了?你可以对他们说咱们需要一间梳妆室。”

    “随你的便吧,你也可以走嘛,只要你愿意的话。”他很不情愿地把这句话吐出了口。

    “我知道,”她说,“你也可以这么做。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就走好了,连招呼都不用打。”

    又一股股黑浪漫过他的头脑,令他几乎站不稳。他感到十分疲惫,似乎必须躺在地板上不可。他脱掉衣服上了床,就像一个醉汉那样砰然倒下,黑暗的海水起伏不停,他似乎就躺在令人晕眩的黑暗海上。他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可怕的海浪上漂着。

    最终她溜下自己的床来到他身边。他笔挺地躺着,背对着她。他似乎毫无知觉。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那可怕、毫无知觉的躯体,把脸贴到他坚实的肩上。

    “杰拉德,”她喃言道,“杰拉德。”

    他一动也不动。她拥着他,用自己的酥胸贴着他的肩膀。她透过他的睡衣吻着他的肩。她在揣度着,他这僵硬、死一般的躯体到底怎么了。她感到惊讶,她的意志无论如何要让他说话。

    “杰拉德,我亲爱的!”她喃言着,低头去吻他的耳朵。

    她温暖的呼吸有节奏地拂弄着他的耳朵,似乎缓和了他全身的紧张。她可以感到他的躯体渐渐有些放松,失去了刚才那种可怕的僵死状。她的手抓着他四肢上的肌肉一个劲揉搓着。

    热血又开始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他的四肢放松了。

    “转过身来冲着我,”她呢喃着,执著而又悲凉、绝望,但她仍以胜利者自居。

    他终于屈服了,温暖、灵活的身子转过来,搂住了她。他感到她是那么柔软、软得出奇,她接受了他。于是他的双臂把她箍得更紧了。她似乎被他粉碎了,一点力气也没了,瘫在他的怀中。他的意志像宝石一样坚硬,不可战胜,无法抵抗。

    她觉得他的激情实在可怕,紧张,像一股魔力一样要彻底摧毁她。她觉得这激情会杀死她的。她正在被他屠杀着。

    “天啊,我的天啊,”她在他的拥抱中呼喊着,感到内在的生命被消灭了。他吻她,安抚她,弄得她奄奄一息,感到真的完了、要死了。

    “我要死了吗?我是要死了吗?”她一直在问自己。

    但黑夜和他都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第二天,她身上那未被摧毁的碎片仍旧与他无关,与他敌对。她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度完这个假期,什么也不在乎。可他很少让她一个人独处,老是像个影子一样尾随着她。他像是她的一劫,没完没了地让她“应该这样”或“不该那样”。有时他显得很强大,而她则几乎消失了,像微风在地上游丝般地吹拂;有时恰恰相反。但他们总是这样打着拉锯战,互为生死。

    “最终,”她自己对自己说,“我会离他而去的。”

    “我可以离开她的,”他在极度痛苦中对自己说。

    他要自由。他甚至准备走了,把她扔在这儿。可是他的意志竟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出了毛病。

    “我去哪儿呢?”他问自己。

    “你不能自立吗?”他问着自己,想让自己自傲一些。

    “自立!”他重复着。

    他似乎觉得戈珍是可以自立的,就像盒子里的一件东西一样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他平静理智地分析后认清了这一点,承认她有这样的权利独善其身,摒弃欲望。可他也意识到,如果让他自己也做到这样毫无欲望地独善其身,这需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行。他知道,他只需要再拼一把力气就可以像一块石头一样独善其身,不受侵害,自我完善,与世隔绝。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头脑里可怕地混乱起来。因为,不管他的意志如何努力要与世无争、自我完善,他的心里却缺少这种欲望,他无法创造这样的欲望。他看得清楚,要想活,就得彻底脱离戈珍,只要她想离去就离开她吧,不求她什么,什么也不求她。

    可如果不要求她什么,他就得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落得个一场空。一想到这,他又没了主意。另外,他也可以让步,向她乞怜。还不如杀了她算了。要不然,他干脆淡然以对,不抱什么目的地去一时放纵自己。可他天生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不够欢快,没什么心眼儿,做不来玩世不恭放纵的事。

    他被奇怪地撕裂了。就像一个罪犯被分尸,献给苍天当了祭礼。他就是这样被分尸,献给戈珍。他怎么能把这撕裂的肉体再重合上呢?这伤口是他灵魂上一个奇特、无比敏感的窗口,就像一朵鲜花向世间的一切开放,他借此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伤口暴露着,把他自己的掩饰都暴露了,让他不完整、受到局限、没有完结。这伤口就像天空下开放的花朵,让他感到残酷的欢乐。他为什么要放弃它?为什么他要像一个不完整的物件藏进包裹中去那样与世隔绝呢?他本来已经像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喷薄出生命去拥抱那未知的天空。

    不管她怎么折磨他,他都要守住自己那未曾泯灭的欲望中的欢愉。他变得极为固执。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而去。一种奇特、死一样的渴望驱使他去追随她。她对他的生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尽管她蔑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冷落他、撅他,可他就是赖住不走。哪怕挨她近一点也好,那样他就会有生气,感到生命的喷薄,感到松快,感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希望的魔力,也感到自我毁灭和湮灭的神秘。

    尽管他巴结她,可她仍要折磨他那颗毫无设防的心。她这同样是自己折磨自己。或许她的意志更为坚强吧。她可怕地感到,他正在撕扯她心灵上的花蕾,毫无尊敬她的意思。他就像一个小男孩儿扯下苍蝇的翅膀,或扯开一朵蓓蕾去观察里面的究竟,撕扯着她的隐私和她的生命,他会毁了她这朵不成熟的蓓蕾,把她扯得粉碎。

    很久以后她成了纯粹的精灵时她会在梦中向他开放自己的蓓蕾。可现在她决不受伤害,让他把自己毁灭。于是她狠狠地向他关闭了自己的心扉。

    黄昏时分,他们一起爬上高坡去看日落。他们站在寒冷的微风中看着太阳由鹅黄变成猩红,最后消失了。东方的峰峰岭岭笼罩在玫瑰红中,在绛紫色的天际下像永恒的花朵在熠熠闪光,真是一大奇观。山下的世界,此时已是蓝色的阴影一片,而空中却是跳动着的玫瑰色。

    她觉得这幅景色太美了,令她欣喜若狂。她想张开双臂拥抱这闪光、永恒的山峰,然后抱着它们死去。他也觉得这景色太美了。可他的心中没有产生任何共鸣,他只是感到一阵虚妄的苦痛。他希望这峰峦是暗淡的,不要这么美丽,从而她也就无法从这美丽的山峰中获得支柱。为什么她背叛了他,反而去拥抱那夜光?为什么她把他一个人甩在冰冷的寒风中,让死亡般的风吹过他的心,从而她能独自观赏那玫瑰色的雪峰?

    “那黄昏的光芒有什么好?”他问,“你为什么要对它顶礼膜拜?它对你来说难道就那么重要?”

    她感到受到了侵犯,生气地不予理睬。

    “走开,”她叫道,“让我一个人呆会儿。这太美了,太美了,”她声调奇妙,狂喜般地吟咏着。“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东西。别打扰我。你自己走吧,你跟这没关系。”

    他向后退了几步,让她独自一人像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儿,面对着闪着神秘光芒的东方发痴。那玫瑰色已经退去,巨大白亮的星星已经闪现在天际。他仍在等。他决不放弃自己的渴求。

    “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最终转过身冲着他冷漠而无礼地说。“你竟想毁灭它,这真让我吃惊。你无法欣赏它,可你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事实上他已经毁灭了这景致,她不过是在画饼充饥。

    “总有一天,”他抬头看看她轻声道,“我会在你站着看日落时毁了你,因为你是个大骗子。”

    他的话里透着点情欲,令她感到寒冷,但仍旧傲慢以对。

    “哈!”她说,“我才不怕你的威胁!”她跟他断绝了关系,独自死守着自己的房间。可他仍然在等待,那种耐心很出奇,他仍然对她充满渴望。

    “总有一天,”他确实充满情欲地对自己说,“时机一到,我就干掉她。”想到此,他不禁四肢微微发颤,就像他每次怀着激情和过多的欲望接近她时那样颤抖。

    与此同时她同洛克奇怪地好上了,这真是一种可恶的背叛行径。杰拉德知道这事。可他却一反常态地忍着,不愿意跟她闹,于是他干脆装不知道一般。可是眼看着她对那个他恨之入骨的毒虫子样的家伙亲热,他就气得浑身发抖。

    只有他去滑雪时才让她独自呆一会儿,他爱这项运动,可她不会。他一滑上雪,他似乎就冲出了生活,冲向了彼岸。经常是他一走她就同那矮个子德国雕塑家聊上了,他们在艺术上总有谈不完的话题。

    他们的观点几乎是一致的。他们讨厌麦斯特洛维克[13],对未来主义不满。他喜欢西非的木头雕塑,阿兹台克艺术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艺术。他觉得荒诞不经的机械运动,违背常理的东西让他着迷。戈珍和洛克在玩着一种奇特的游戏,眉来眼去,充满了联想和暗示,似乎他们对生活有某种奇特的理解,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钻到了世界的中心了解了别人不敢涉足的秘密。他们之间通过奇妙的暗示达到共鸣,埃及和墨西哥艺术中微妙的情欲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火花。他们之间的整个游戏都是一种相互间心领神会的交流,只不过他们力图把这种交流保持在暗示的水平上。从双方语言和动作的细微变化中,他们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们之间通过暗示、表情和手势进行交流。杰拉德尽管看不懂这一套,可他对此无法忍受。他是个粗人,无法理解他们交流的方式。

    他们依赖的是原始艺术的暗示,崇拜的是感觉的内在神秘。对他们来说艺术是真实,而生活是虚无。

    “当然了,”戈珍说,“生活的确无所谓。只有人的艺术才是中心。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无所谓的事,不值什么。”

    “对,太对了,”雕塑家说,“一个人在艺术上的所作所为,那才是他生命的呼吸。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俗人们才会为之小题大作。”

    奇怪的是,戈珍在这种交流中获得了莫大的欣喜与自由。她觉得自己从此永远站稳了脚跟。相比之下,杰拉德是那种俗人。爱在她的生活中只是倏忽即逝的东西,除了她搞艺术时,她不会感到爱。她想起了克利奥帕特拉[14],她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她汲取了男人的精华,获得了最高级的享受,然后把糟粕抛掉。她还想起玛丽·斯图亚特[15]和了不起的伊丽欧诺拉·塔斯[16],她演完戏后就和她的情人们幽会,气喘吁吁之景可想而知。她们是开放的爱情先躯。归根结底,情人是什么,不过是一种燃料,是这种微妙感受的激动和女性艺术——感官理解的完美知识——的燃料,燃起人们的狂热之情。

    一天晚上,杰拉德同洛克争论意大利和的黎波里[17]问题。杰拉德正处在奇怪的一触即燃状态中,洛克很激动。表面上这是在斗嘴,其实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精神战。戈珍看得出,整个过程中杰拉德都对洛克表现出英国式的对外国人的傲慢。尽管杰拉德浑身颤抖,眼睛冒火,满面通红,可在争论中他却显出一副粗鲁的傲慢相,这副样子让戈珍怒火中烧,令洛克忍无可忍。杰拉德的话句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德国人不管说句什么都让他看不起,被认为是胡说八道。

    最后洛克冲戈珍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耸耸肩表示休战,那表情很有讽刺意味,像个孩子一样向戈珍求援。

    “尊贵的夫人,您看——”他说。

    “别总叫我尊贵的夫人,”戈珍叫道,她面红耳赤,眼里冒火。她看上去活像一个美杜萨[18]。她大喊大叫,令同屋里的别人都惊讶不已。

    “请别称我克里奇太太。”她大叫。

    这种称呼特别一出自洛克之口就让她感到难以忍受,像是一种侮辱,让她感到难堪。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杰拉德的脸都白了。

    “那让我怎么称呼呢?”洛克不怀好意地轻声问。

    “反正别叫这个,”她嗫嚅着,脸都红了。“至少不能叫这个。”

    她从洛克的表情上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里奇太太,这说明大问题了。

    “叫您小姐好吗?”他恶作剧般地问。

    她看看他,有点烦。

    “我还没结婚呢,”她颇为傲慢地说。

    她的心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在狂跳。她知道她这下残酷地害了杰拉德,有点不忍心。

    杰拉德笔直地坐着,脸色苍白但表情平静,像一尊雕塑。他没注意她,也没注意洛克,谁他都没注意。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洛克此时蹲在一边,垂着头向上翻着眼皮看他们。

    戈珍不知说什么才能缓和一下这里的空气,为此心里着实难过。她苦笑着看看杰拉德,瞟他一眼,几乎是在讽刺他。

    “尊重事实吧,”她说着做个鬼脸。

    可现在她又一次受着他的控制,因为她给了他这样的打击,因为她毁了他,她不知道他怎么能承受这个打击。她看着他,发现他很有意思。一时间她对洛克都不感兴趣了。

    杰拉德最后站起身,款款地走到教授跟前同他谈论起哥德来。

    杰拉德今晚这么好对付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似乎没生气,也不反感,只是看上去无辜、纯洁得出奇,真帅。他有时一显出这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她就着迷。

    这一晚,她一直懊恼地等待着。她想他会躲着她或有所表示。可他却跟她毫无感情地说几句话,就像跟屋里任何一个别人说话一样。他的心里很宁静,很超脱。

    她向他的房间走去,心里爱他爱得发疯。他是那么美,让她无法接近。他吻了她,他是她的情人,令她感到十分惬意。可他没有明白过来,仍然显得那么遥远、淡然、毫无感知。她想对他说什么,可他那副纯真、毫无感知的样子让她无法开口。这下她感到痛苦,她又闷闷不乐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开始用有点厌恶的眼神看她,目光中透出某种恐怖与仇视。她恢复了原先的面目。可他仍然没有勇气跟她斗。

    现在洛克正在等她。这位自我与世隔绝的人感到终于有这样一个女人,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点什么。他一直不安地等着跟她说话,想方设法接近她。她的身影令他紧张激动不已,他狡猾地接近她,似乎她身上有什么看不见的吸引力。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杰拉德差。杰拉德是个游离人群之外的人。洛克忌恨的是他的富有、傲慢和漂亮的外表。这些东西——财富、社会地位的高贵和俊美的外表都是外在的东西。要想接近戈珍这样的女人,洛克可是有着杰拉德做梦也想不到的招数。

    杰拉德怎么能满足戈珍这种素质的人呢?他以为骄傲、掌控意志和强健的体魄能起作用吗?洛克有比这些更灵的办法,他懂得满足女人的秘密武器。最大的力量是要细腻、会随机应变而不是盲目地攻击。他洛克深谙此道,而杰拉德却一窍不通。他洛克可以深入到女人的心中,大大超出杰拉德的想象。在女人这座神秘庙宇中,杰拉德远不是洛克的对手。洛克能够深入到女人黑暗的内心深处,在最隐秘处寻到她的精神并与之进行较量。他是蜷缩在生命中心的蛇。

    女人到底需要什么呢?只是求得在人类社会中满足自己的野心吗?或者甚或说这是一种与爱和善结缘?她需要“善”吗?只有傻瓜才相信戈珍会需要“善”。她这样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跨过门槛,你会发现她对社会及其利益抱着全然愤世嫉俗的态度。一进入她灵魂里,你就会闻到刺鼻的腐蚀气,看到一股燃烧着的黑暗激动之火和一种活生生的微妙的批判意识,她认为社会扭曲了,社会是可怕的。

    那么,她还需要什么?难道现在只有纯粹盲目的激情才能满足她?不,不是,是极端感受里难言兴奋度的衰减。这是难言的兴奋在衰减时一种顽强的意志在同她的顽强意志相撞,是她内心的黑暗处最终难以言表的分解与裂变。可在这整个过程中,她表面上却毫无变化,即便是满含感情时。

    可是在两个特定的人之间,世界上任何两个人都一样,纯粹感觉体验的范围是有限的。情欲反应的高潮一旦冲向某个方向就终结了,它不会再有进展。只有重复是可能的,或者是双方分手,或者是一方屈服于另一方,或者以死而告终。

    杰拉德已经穿透了戈珍灵魂的全部外层。对戈珍来说,杰拉德是现存世界的最关键人物,是她那个男人世界的终点。她通过他了解了世界并与世界断绝了关系。一旦彻底认识了他,她就又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去寻找新的世界[19]。可是没有新世界,没有男人了,只有生物,只有洛克这样最后的小生物。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完了,只剩下了个人内心的黑暗,自我中的感知,最终衰减中猥亵的宗教神秘,这是可怕的衰减之神秘的摩擦行为,让生命的有机体分崩离析。

    戈珍懂得这一切,凭的是她的下意识而不是她的头脑。她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走——她知道离开杰拉德以后走向何方。她怕杰拉德,怕他杀了她。可她不愿意让人杀死。仍有一缕细丝将她跟他连在一起。她用不着以自己的一死来斩断这根线。她还有更远的路可走,有更美的东西要她去慢慢体验,在她完结之前她还有很多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觉需要体验。

    杰拉德不配体验这等最终的微妙感觉。他无法触及她的敏感点。可是他那粗野的打击无法刺中的地方却让洛克那昆虫一样的理解力像小刀一样一点点钻透了。至少现在是她摆脱一个人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的时候了——投向那个生物,那个最终的工匠。她知道,在洛克的心灵深处他与一切都无关,对他来说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地狱。他没有忠诚朋友,也不追随别人。他只是独善其身,离群索居,自成一统。

    可杰拉德的心却依然留恋着外界,留恋着别人。他的局限就在于此。他有他的局限性,狭隘,受着必然的限制,最终他需要善,需要正义,需要与自己的最高目标成为一体。这最高目标也许就是对死亡过程完美细腻的体验同时保持自己的意志不受损害。可是他做不到。这就是他的局限性。

    自从戈珍否认了她同杰拉德的夫妻关系,洛克感到小有得意。这位艺术家似乎像个盘亘的鸟儿随时准备扑向戈珍。但他并没有鲁莽地扑向戈珍,他从来都不会在错误的时机出击。不过,他那黑暗中的本能很自信,神秘地与她产生感应,两人心照不宣。

    两天来他跟她聊,继续讨论着艺术和生活,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们赞美往昔的东西,对过去的成就表现出动情、孩子气的欣喜,他们特别喜欢十八世纪末叶,那是歌德、雪莱和莫扎特的时代。

    他们品味着过去,欣赏着过去的伟人,就像把玩着象棋和提线木偶,从中获得快乐。他们把所有的伟人都排在木偶戏中,由他们掌握剧情。至于未来,他们谁也没提一个字,偶尔戏谑地说梦道,人会发明一场可笑的灾难来毁灭世界:某个人会发明一种炸药把世界炸成两半,每一半都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弄得地球上的人惊慌不已。或着地球上的人分成了两派,每一派都认为自己是完美正确的,而对方是错的,应该被毁掉,于是世界的又一种末日来临了。洛克则做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梦:地球变冷了,冰天雪地,只有北极熊、白狐这样的白色生物能够生存,人则像可怕的白色雪鸟在残酷的冰雪世界中抗挣着。

    除了编排这样的故事以外,他们从不谈论未来。他们最喜欢嘲弄般地想象世界的毁灭,或着很伤感地把玩过去。他们要伤感而快活地重建起那个世界:魏玛的歌德,穷困而忠于爱情的席勒[20],或再见到颤抖的让·雅克·卢梭[21]、住在芬尼的伏尔泰或朗读自己诗歌的腓特烈大帝[22]。

    他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谈文学、雕塑和绘画,深情地谈论弗莱克斯曼[23]、布莱克[24]、弗赛利[25]、费尔巴哈[26]和伯克林[27]。他们觉得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生涯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暗自体验。不过他们更喜欢谈论十八和十九世纪的伟人。

    他们用几种语言混合着交谈,主要讲法语。可他总是在每句话的最后结结巴巴地讲一点英语,并用德语下结论。而她则灵活地随便用什么短语结束自己的句子。她特别喜欢这样的谈话。尽是奇妙的双关语,闪烁其词,充满暗示和暧昧。用三种不同色彩的语言丝线织成的对话真让她感到一种身体上的快活。

    整个交谈过程中,这两个人围绕着一团隐秘的表达之火焰徘徊不前。他想要这团火,可又迟疑不前。她也想,可她又想扑灭这团火,永远扑灭它,因为她还有点怜悯杰拉德,还跟杰拉德藕断丝连。最要命的是,一想起跟杰拉德的关系,她就感伤起来,可怜自己。就因为过去发生的一切,她感到被永恒、隐秘的线拴在他身上——就因为过去的一切,就因为那个夜晚他第一次来找她,疯狂地闯进她的家,因为——

    杰拉德渐渐地厌恶起洛克来,恨透了他。他并没有拿他当一回事,只是看不起他罢了。可是他感觉得出戈珍受了这个小矮子的影响。只有这一点把他气疯了。洛克的身影、洛克的生命竟统治了戈珍。

    “那小歹徒怎么会迷住你的呢?”他非常迷惑不解地问。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压根儿看不出洛克何以迷人、何以值得人看一眼。杰拉德试图在洛克身上找到一些足以使女人迷恋的英俊或高贵处。可一点也没有,他只让杰拉德感到恶心,像个虫子一样让人恶心。

    戈珍的脸红了。这种攻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天啊,没跟你结婚真是一大幸事!”

    她那蔑视的腔调镇住了他,噎得他一下子说不上话来。但他马上又缓过气来。

    “告诉我,只要告诉我就行,”他压低嗓音阴险地说:“告诉我,他哪一点迷住了你。”

    “我并没有让他迷住,”她冷漠地反驳他,表示自己清白。

    “不,你是让他给迷住了。你让那条小干巴蛇给迷住了,就像一只小鸟随时准备跳进它的口中。”

    她看着他,气得不行。

    “我不想听你议论我,”她说。

    “你想不想都没关系,”他说,“这并未改变你要跪在那只小虫子跟前吻他的脚这个事实。我不想阻拦你这样做,去吧,跪下去吻他的脚吧。可我想知道是什么迷住了你,是什么?”

    她沉默着,气坏了。

    “你怎么敢对我吹胡子瞪眼?”她大叫道,“你竟敢这样,你这个小乡绅,还想欺负我。你有什么权利欺负我?”

    他脸色煞白。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得出,她得受这条狼的控制。因为她受着他的控制,她恨他,恨自己怎么没杀了他。在她心里她已经杀了这个站在面前的男人,他已经没了。

    “这不是什么权利的问题,”杰拉德说着坐在椅子中。她看着他身体动作的变化,他的身体机械地缩着,困在那里。她对他的恨中带有几分蔑视。

    “这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权利的问题,当然我有,请记住,我只想知道的是,是什么东西让你屈从于楼下的那个下流雕塑家,是什么让你像个可怜的虫子一样崇拜他?我想知道你在追求什么。”

    她面对着窗户听他说话。然后转过身来。

    “是吗?”她极随便、极尖刻地说,“你想知道他的本事吗?因为他理解女人,因为他不愚蠢。就这么回事。”

    杰拉德脸上掠过一丝奇怪、歹毒的笑容,像动物的表情。

    “是什么样的理解呢?”他说,“那是一个跳蚤的理解,一个长着长鼻子蹦蹦跳跳的跳蚤。你为什么屈从于一个跳蚤呢?”

    戈珍头脑中浮现出了布莱克对跳蚤的灵魂的表述[28]。她想用这种描述来刻画洛克。布莱克也是个小丑。可是她应该回答杰拉德的问题。

    “你不以为一个跳蚤的理解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吗?”她问。

    “一个傻瓜!”他重复道。

    “一个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一个笨蛋。”她说完又加了一个德文词。

    “你是管我叫傻瓜吗?”他问,“好吧,当傻瓜不是比当楼下那样的跳蚤更好吗?”

    她看看他。他那种愚钝相让她讨厌。

    “你最后那句话露了真相,”她说。

    他坐着,茫然无措。

    “我这就走,”他说。

    她开始进攻他了。

    “请记住,”她说,“我完全不靠你,完全。你做你的安排,我做我的。”

    他思量着这句话。

    “你的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她犹豫一下,脸红了。他给她设下了圈套,迫使她上当。她转过身冲他说:

    “谁也不认识谁,这永远不可能。如果你想自作主张离开我,我希望你明白你是自由的,压根儿用不着考虑我。”

    她的话暗示她还需要他、依赖他,仅这么一点点暗示就足以激起他的激情。他坐在那里,体内产生了变化,血管中不由自主地荡起一股热血。他的心呻吟着,可是他喜欢这样。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他在等她。

    她立即就明白了,不由得厌恶地打起冷战。都这种时候了,他凭什么还那么目光热切的期待她?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够把他们彻底分开、让他们的心冷却吗?可他还在对她满怀着期待呢。

    她有点手足无措了,偏着头说:

    “只要我有什么变化,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他茫然地坐在屋里,极端失望,这失望感似乎渐渐地毁灭了他的理解力。可是他的潜意识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一动不动,没有思想,没有感知,就这样坐了好半天。然后他站起身到楼下去同一位大学生下棋。他此时神情很爽朗,显出一副天真烂漫相。他这种样子令戈珍很不安,令她害怕,她真恨他这德行。

    在这之后,从没问过她个人问题的洛克开始打听她的情况了。

    “你根本没结婚,对吗?”

    她凝视着他。

    “根本没有,”她很有分寸地回答。

    洛克笑了,脸上挤出奇特的表情。他的前额上飘着一缕细发。戈珍注意到他的皮肤,手和手腕都是发亮的棕色。他那双手似乎握得很紧。他像一块黄玉闪着透明的棕色光泽。

    “很好嘛,”他说。

    他得有点勇气才敢往下问。

    “伯金太太是你姐姐?”

    “对。”

    “她结婚了吗?”

    “结了。”

    “父母还健在吗?”

    “在,”戈珍说。

    接着她简单地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他一直凝视着她,目光很好奇。

    “原来如此!”他吃惊地说,“那克里奇先生很富有吗?”

    “对,很富,他是个煤矿主。”

    “你们交朋友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一阵沉默。

    “真的,我感到吃惊,”他终于说,“英国人,我原来以为很冷漠。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什么?”她重复道。

    “对。你不能再回去教书了。不能,”他耸耸肩道,“那是不可能的。让那些什么都干不成的下等人去干那种事吧。你,你知道,你是个非凡的女子,了不起的女性。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为什么要有疑问?你是个非凡的女人,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老路,过普通人的生活?”

    戈珍看着自己的手,绯红了脸。她很高兴他那么坦率地说她是个非凡的女性。他说这话不是要讨好她,要知道他是个有主见,讲话很客观的人。他这样说,就跟他在说一尊雕塑是非凡的一样,因为他认为怎样就是怎样。

    听他这样说她很感动。别人总喜欢事事都一样,成为一种模式。在英国,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听人说她非凡,她感到很宽心。从此她再也不用为那些世俗的标准发愁了。

    “你知道,”他说,“我可是一文不名。”

    “哦,钱!”他耸起肩道,“人长大了以后,钱是为你效劳的。只是年轻时难以有钱。别为钱犯愁,弄钱很容易。”

    “是吗?”她笑道。

    “总是这样。只要你要,杰拉德家会给你一笔钱的——”

    她的脸红透了。

    “我会向任何一个人要,”她很艰难地说,“但就是不向他要。”

    洛克凝视着她。

    “好,”他说。“就算向别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个英国去,别再回那所学校。别去,别那么傻。”

    又一阵沉默。他不敢要她这就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想要她。再说她也怕他提这样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独,很怕别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我惟一了解的别处就是巴黎,”她说,“可我无法忍受巴黎。”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头把脸扭向一旁。

    “巴黎,不行!”他说,“陷入爱的信仰、最新式的主义和新的崇拜基督热中,还不如整天骑旋转木马的好。不过,你可以去德累斯顿。我在那儿有一间画室,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尽管我还没看过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顿来吧,那可是个好地方,你想过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儿找到。你在那儿可以得到一切,不会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着,冷静地看着她。她就喜欢他跟她说话时那种坦率劲儿,就像在自言自语。他是她的艺术伙伴,但首先是她的同行。

    “不行,巴黎,”他又说,“巴黎让我恶心。呸,爱情,我讨厌它。爱情,爱情,爱情,用哪种语言讲出这个词来都招人厌恶。女人和爱,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腻味的了。”他大叫着。

    她有点感到被冒犯了。可这话基本上也道出了她的感觉,那就是:男人和爱,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厌烦的了。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

    “讨厌,”他重复道,“我戴这顶帽子或那顶帽子这有什么关系。爱也是这样。我不需要戴什么帽子,除非是为了有用。如果爱情没用,我就不去爱。对你说吧,太太,”他向她凑过来,迅速打了一个手势,似乎要把什么打到一边去,“小姐,别介意,我告诉你吧,为了得到一个聪明的小伙伴,我会付出一切,包括全部的爱。”他目光炯炯、阴沉沉地看着她。“你明白吗?”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龄多大,一百岁,一千岁,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说着他猛地闭上眼睛。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难道不认为她长得漂亮吗?她突然笑道:

    “我得再等八十年才符合你的条件,”她说。“我十分丑,对吗?”

    他突然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挑剔地审视着她。

    “你很美,”他说,“我很为此高兴。可不是因为这个,不是,”他叫着强调,这让她有点得意起来。“你美,是因为你有智慧,你悟性好。而我,是个提不起来的人。那好!那就别要求我变得强壮、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妇,我是找你作情妇,在智慧上来跟我匹配。你明白吗?”

    “是的,”她说,“我明白。”

    “至于爱情,”他打个手势似乎要扔掉什么讨厌的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无关紧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嘛。所以,爱情与偷情,今天与明天甚至永远,这都是一回事,都没关系,不过和白葡萄酒一样。”

    说完这话他绝望地垂下头去。戈珍凝视着他,脸色变得苍白。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说得对,”她尖着嗓子激动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理解最重要。”

    他抬头胆怯地看着她。然后阴郁地点点头。她松开了他的手:原来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他们沉默地坐着。

    “你知道吗,”他黑色的目光盯着她像在预言什么似的说:“你和我的命运,会交织在一起,直到——”他做个鬼脸打住了。

    “直到什么时候?”她的脸和嘴唇都变得苍白起来。她对这类邪恶的预言总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杰拉德去滑雪,直到黄昏才回来,没能同她一起在下午四点用咖啡和点心。雪质很好,他一直踏着滑雪板滑了好长时间。他独自一人顺山脊滑着,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里外的山口,看到山口的顶上半陷在雪中的玛丽安乎特旅馆,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深谷和黑暗的松林。那条路通向家乡,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恶心。你尽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皇家大道[29]上去。可为什么要到什么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间他就恶心。他应该在雪山上呆上一辈子。他一个人曾经很幸福,独自在山上,飞快地滑雪,踏着滑雪板飞越很长的距离,滑过覆盖着晶莹白雪的黑色岩石。

    可是他感到心头愈来愈凉。他已经开始不那么耐心、不那么单纯,这种奇特的情绪已经在他心里持续了好几天了,但他抵抗不住自己可怕的激情,又要遭受折磨了。

    于是他很不情愿地下来,来到空谷间的房子前,此时他身上沾着雪,样子很怪。他看到屋里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他踌躇了,他很不愿意进去碰上那帮人、听他们吵吵闹闹、看他们那杂乱的身影。他感到孤独,心头一片空虚,忽而又感到彻骨的冰冷。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发颤。戈珍在德国人面前显得极为高雅,很大度地冲他们微笑着。他心中立时涌上一个念头:杀死她。他认为杀死她该多么令他感到情欲的满足啊。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头脑里恍恍惚惚想着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体内的每一点生命火花都挤出来,直至她一动不动地躺倒,浑身柔软,永远像一堆软团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将会满足他极大的情欲。那样的话他就从此永远占有了她,那将是情欲的完美和终结。

    戈珍并没意识到他现在做何感想,只觉得他仍像平素一样文静、温和。这样子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对他太粗鲁了一些。

    她来到他屋里时正赶上他宽衣。她根本没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着手站在门后。

    “我在想,杰拉德,”她那种漠然的样子简直是对他的辱没,“我不回英国了。”

    “哦?”他说,“那你去哪儿呢?”

    她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话她是非说不可。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么好,”她继续说,“我和你之间就算了结了。”

    她停住话头等他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顾喃喃自语:“了结了,是吗?我相信了结了。可还没完。记住这还没完。我们得让它完蛋才行。得有个结论,有个尾。”

    他自言自语着,但没大声说出什么来。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接着说,“我从不后悔什么——。我希望你也别后悔什么——”

    她在等他开口。

    “哦,我什么都不后悔,”他随和地说。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说,咱们谁也不后悔什么,该怎样就怎样吧。”

    “爱怎样怎样,”他漫无目的地说。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绪。

    “咱们的努力是一个失败,”她说,“不过我们还可以在别的方面再试试。”

    他生气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试什么?”他问。

    “试着成为情人啊,”她说,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们做情人的努力是个失败吗?”他一遍遍地大声问。

    可他心里在说:“我要杀了她,就在这儿。非杀了她不可。”他已经变得杀气腾腾了。可她却没看出来。

    “难道不是吗?”她问,“你以为成功吗?”

    这种污辱像一团火烧着他的血管,这种问题提得是那么轻浮。

    “总有点成功之处吧,我说的是我们的关系,”他回答,“可能,本来可以成的。”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顿了顿。甚至刚开始这句话时他都不知道将要说什么。他知道那是绝不会成的。

    “不对,”她说,“你无法爱。”

    “那你呢?”他问。

    她的两只黑眼睛像两轮黑色的月亮在盯着他。

    “我无法爱的是你,”她一语道出了冷酷的真实。

    他的头脑忽地一黑,身体不禁晃动了一下,立即怒火中烧。他的意识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个心眼儿要杀死她。他的手腕在发胀,直到掐死她他才会感到满足。

    就在他冲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她闪电般地夺门而出。她冲进她的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她怕,但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知道自己站得稳。她知道她的机智可以战胜他。

    她站在自己屋里激动不已。她知道她会战胜他的。她可以依赖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现在她明白,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脚下一滑她就会失足。她只觉得一阵奇特、紧张、愈来愈烈的恶心,就像一个人从高处往下一跌一样,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认自己的恐惧。

    “我后天就得离开这里,”她说。

    她就是要让杰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她走不是因为她怕他了。她压根儿就不怕他。她知道这就是避免他在肉体上伤害她的武器。就是比体力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证明这一点。她要证明,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一旦向他证明了这一点,她可以永远离开他。但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场斗争无论怎样可怕,都是没个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管她心里有多少恐惧,她不能怕他,不能让他吓倒。他永远也别想吓倒她,别想控制她,别想对她有什么权利。她要坚持这几点,要向他证明这些。一旦证明了这些,她就永远摆脱他,自由了。

    可现在她既没问他,也没向她自己证明这些。这让她现在仍然无法跟他分开。她与他捆绑在了一起,她无法离开他自己生活。她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思来想去,可似乎她永远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似乎并不是真爱我,”她自言自语道。“他不爱我。他遇上哪个女人都要让人家爱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可他在每个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性魅力,表现他强烈的欲望,他想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情人是多么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这是他的一个把戏。其实他没有不注意她们的时候。他就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在五十个女人面前高视阔步,全把她们的心俘虏。可他这种唐·璜式的样子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要当个女唐·璜会比他当唐·璜强百倍。他让我讨厌。他的男子气让我讨厌。没有什么比那阳物儿更讨厌的了,天生的蠢、骄傲得发傻。真的,这些男人们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这群高视阔步的小东西。

    “他们都一个德性。看看伯金吧。他们都是些自以为是其实很不怎么样的人。的确是这样,正因为他们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们才变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杰拉德要强上千倍。杰拉德没什么出息,没什么出路了。他只能在旧磨房里推一辈子磨。可磨盘下面并没有粮食。碾呀一个劲儿地碾,却什么都没碾出来——都是说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同样的事,没有变化。我的天,连石头都会对此失去耐性的。

    “我并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自由的人。他并不摆大男子主义架子。他并不那么忠诚地推那个旧磨盘。天啊,一想起杰拉德和他的工作——贝多弗的公务和煤矿,我就感到恶心。我跟这有什么关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以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还不如把一根自鸣得意的电线杆当情人。这些男人,他们永恒的工作,还有上帝赐给他们的永恒磨盘,他们在没完没了地拉着磨,却没得可磨!这可太讨厌、太讨厌了。我怎么会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顿你就可以摆脱这些了。在那里会有些有趣的事做,去看看韵律操表演,听德国歌剧,看德国戏剧那会多么有趣!加入德国艺术生活行列会十分有意思。洛克是个艺术家,是个自由的人。人要摆脱许多东西,这最重要,摆脱许多重复进行的可恶的庸俗行为、庸俗语言和庸俗的姿态。我并不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在德累斯顿找到长生不老的仙药。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有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这个、自己的那个的人们。我将与那些没有财产、没有家、没有家仆的人为伍,我们不要身份、地位和学位,不要同人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让人的头脑像闹钟一样转,疯狂地像机器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我真恨生活,恨这一切。我真恨这些杰拉德们,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能给予。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是种什么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复始——

    “不,不能去想它,太让人受不了——”

    她想不下去了,真吓怕了,实在不忍再想下去了。一想起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这样一天天无穷地继续下去,她就要发疯。时间嘀嘀嗒嗒地过去了,表针在转动,转走了时光,啊,天啊,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吧。可谁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几乎希望杰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从自己思想的恐怖中拯救出来。哦,她独自一人躺在那儿,听着表针在不停地嗒嗒响着,这有多么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声,然后敲响了一个时辰,随后又是绵绵不断的嘀嘀嗒嗒声,指针在滑动。

    杰拉德无法拯救她。因为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这种嘀嘀嗒嗒声,同样像指针在表面上机械、可怕地滑过。他的吻,他的拥抱也是如此。她可以听得出他身上发出的嘀嘀嗒嗒声。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像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思虑过深,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十分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殃殃,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可她没法逃避现实,怎么也无法逃脱。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生活的钟面。如果她像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泥塑小人也无济于事。她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读书,不是真的在工作。她是在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单调、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像一只小钟表,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者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像一面钟盘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真想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像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歇一歇,抚平她的伤口?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太像如此这般地入眠了。没有保护,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自己倒需要人照顾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作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受。他让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劳,让她睡不好。或许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许是。或许这是他纠缠她要从她那里得到的,就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需要乳房。或许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对她永不熄灭的欲火的秘密——他需要她安顿他安然入睡。

    这算什么!难道她是他的母亲不成?她并没有让一个需要她昼夜伺候的孩子来当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肠变硬了。这个唐·璜却原来是一个夜哭郎。

    哦,她真仇恨夜里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这个孩子痛痛快快地杀死算了。她要将他窒息,然后把他埋掉,就像海蒂·索莱尔[30]所做的那样。没错,海蒂·索莱尔的孩子是个夜哭郎,没错,亚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哈,亚瑟·唐尼桑恩们,杰拉德们。白天他们是那么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到晚上却成了哭叫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变吧。让他们成为工具,纯粹的机器,让他们纯粹的意志像钟表一样永远重复运动。让他们这样吧,让他们完全陷身于他们的工作中,让他们成为一架巨大机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昏昏欲睡地往复转动吧。让杰拉德去管他的企业吧,他会感到满意,就像一辆来回往返的独轮车,她一直看着他这样做。

    独轮车,可怜的轮子,就是企业的缩影。然后是双轮车,四轮卡车,八个轮子的辅助机车,十六个轮子的卷扬机,一直发展下去,矿工们推动着一千个轮子,然后是电工驱动着三千个轮子,井下经理管两万个轮子,总经理管十万个轮子,最后是杰拉德,他管着一百万个轮子、齿轮和车轴。

    可怜的杰拉德,他身上背着这么多轮子!他比一座精密记时表还要精密。可是天啊,这可真让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记时表,一只甲壳虫,一想这些她就会讨厌得头昏。要数,要考虑,要算计那么多的轮子!够了,够了,人处理复杂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过也许是无限的。

    此时杰拉德正坐在他屋里读书。戈珍一离去,他的欲望就没了,人也痴呆起来。他在床边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时,头脑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没有动,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到了入寝时间了。他浑身发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这黑暗。这周围的黑暗要让他发疯。于是他站起身来点亮了灯。他坐着凝视前方好一阵子,既没想戈珍也没想别的事。

    突然他下楼去了,去找一本书。他一生中都害怕黑夜,黑夜令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惧地凝视着时光流逝让他太无法忍受了。

    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上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宵,等到早晨,他已经精疲力竭,感到恶心了,主要是对自己感到恶心,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等他起床以后,他已变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

    “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他问。

    “或许可以吧,”她说。

    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说“或许”,说话时吸气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他马上站起身,准备离她而去。

    他去安排第二天启程的事。然后他带了一些食物,准备去滑一天雪。他对店主说他可能到玛丽安乎特旅馆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

    对戈珍来说,这一天像春天一样充满希望。她感到浑身开始松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体内涌将上来。她优哉游哉地打点行李,看看书,试试各式各样的衣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体内,为此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她柔软的体态,仪态万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爱。可这种外表下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对她来说依旧很朦胧。但她为此感到颇为欣喜。她或许会跟杰拉德一起去英国,或许会跟洛克去德累斯顿,或许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儿。明天可能会发生任何事。而今天则是一切可能性的开端——雪白、闪光的开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着她——美好的、闪光的、难以断定的魅力,这是纯粹的幻想。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死是不可避免的,只有死,别的都不可能。

    她不想让什么东西得到实现,不想让它们有具体的形体。她突然想明天走,进入一条新的轨道,这全然出自某种偶然因素或某种动因。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并不拿这当成一回事来对待。

    洛克也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头戴棕色的天鹅绒帽,整个头看上去像一枚圆栗子。宽大的帽边松松地盖住耳朵,一缕黑发在他那顽皮的黑眼睛上飘舞着,小小的脸上透明的脸皮挤到一起像在做鬼脸。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像个没长大的人,一只蝙蝠。这副身材,再穿上草绿色防水布衣服,让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小,有点怪,跟别人不一样。

    他带了一副平底雪橇,他们二人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跋涉起来。风雪像火一样燎着他们已经冻得僵硬的脸,他们嘻嘻哈哈不停地开着玩笑,用几种语言聊着幻想。幻想代替了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非常高兴地扔着用幽默和异想做成的彩球。在交谈中他们的天性自然地撞击出火花,他们在玩着一种纯粹的把戏。他们想让相互之间的关系只停留在逢场作戏上:这是一场多么美妙的把戏呀。

    洛克没把滑雪看得很认真。他不像杰拉德那样热心、专注。戈珍对他这种态度反倒感到高兴。她太烦,对杰拉德滑雪时那紧张的动作烦透了。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让它像一片树叶子欢快漫舞,拐弯时他和她双双被甩出雪橇,滚进雪里。等他们从冻得硬梆梆的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并没伤着,于是又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他会说俏皮话的,即使是迷失在地狱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会逗趣儿、说俏皮话。对他这一点她十分满意。他这样子似乎就超脱了尘世的烦恼和生活的单调。

    他们玩着,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地玩着,直玩到日落西山。小雪橇很惊险地打个转,停在山坡下。

    “等等!”他突然说道,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大暖瓶,一包饼干和一瓶烈酒。

    “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兴奋了!这是哪种烈酒?”

    他说:“越橘。”

    “不!是用雪下面的越橘做的。这酒看上去就像是用雪提炼出来的呀。你能——”她闻闻瓶子说:“你能闻出越橘味儿来吗?这可真是太妙了。就像透过雪闻到越橘味儿似的。”

    她轻轻地跺着脚。而他则跪在地上吹着口哨,把耳朵贴近雪地,黑眼睛眨巴着。

    “哈!哈!”她笑了。他用这种奇特的动作来嘲弄她的夸大其词,这让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他总逗她。嘲弄她。可他的嘲弄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荒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里舒畅多了。

    她觉得她和他的声音就像银铃一样在黄昏时分寒冷凝固的空气中响着。多么美好,多么美好,这银色的孤独世界,他们之间的交流。

    她吸着热咖啡,咖啡的清香在他们四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恰似蜜蜂在花丛中嗡嗡采蜜。她小口品着越橘酒,吃着冰冷的甜奶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一切闻起来、品尝起来、听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在这黄昏寂静的雪野中。

    “你明天就走吗?”他终于问。

    “对。”

    一阵沉默。夜色似乎默默地升起,越来越高,愈来愈苍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苍穹。

    “去哪儿呢?”

    去哪儿?哪儿,哪儿,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儿呀!她永远不想回答,让这个字永远像钟声一样响着吧。

    “我不知道,”她笑道。

    他理解这微笑的含义。

    “谁也无法知道,”他说。

    “谁也无法知道,”她重复着。

    都沉默不语。他飞快地咬着饼干,就像兔子吃树叶一样。

    “不过,”他笑道,“你买的票是到哪儿的?”

    “噢,天啊!”她叫道,“还得有张车票才行。”

    这是一个打击。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车站售票窗前。然后她松了口气,呼吸畅通了。

    “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

    “当然可以,”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可以不按照车票标明的方向走。”

    这句话震动了他。你可以买一张车票,但不按照车票上标明的方向走。你可以中途停下来,从而避开终点站,确定一个地点,这是个办法。

    “比如去伦敦的票吧,”他说,“那地方万万去不得。”

    “对,”她说。

    他往一个铁皮罐头盒中倒了一点咖啡。

    “你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吗?”他问。

    “真的,说实在的,”她说,“我不知道。这要看风往哪个方向刮。”

    他审视着她,然后鼓起嘴唇学着温柔的西风神的样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气。

    “风往德国刮,”他说。

    突然,他们发现附近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那是杰拉德。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来。她站起身来。

    “是别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德的声音像是黄昏的苍白空中响起的宣判。

    “圣母啊!你像个魔鬼,”洛克大叫起来。

    杰拉德没有回话。他的身影对他们来说真像个鬼影。

    洛克摇了摇水瓶,口朝下倒了几下,水瓶中只滴出几滴棕色液体。

    “全光了!”他说。

    在杰拉德眼中,这个奇怪、小小的德国人就像在望远镜中看得那么清晰。他真讨厌这个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赶走。

    洛克又晃晃盛饼干的盒子。

    “饼干倒是还有,”他说。

    他坐在雪橇中把饼干递给戈珍。戈珍局促地接过来一片。他本想递给杰拉德一片可杰拉德摆出一副绝然拒绝的样子,于是洛克默默地把盒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过小酒瓶,举在光线中照着。

    “还有一些烈酒,”他自言自语。

    突然他殷勤地把酒瓶举在空中,以一种极荒唐的姿势倾向戈珍,说:

    “小姐,为了健康——”

    一声炸响,瓶子飞了。洛克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三个人都浑身颤抖,激动异常。

    洛克皮肤光滑的脸转向杰拉德,恶魔般地斜视着他。

    “干得好!”他像个魔鬼一样愤怒地嘲弄说,“这也算是体育运动吧。”

    话刚说完杰拉德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雪中。可洛克挣扎着站起身来,浑身颤抖着,眼睛凝视着杰拉德。别看他身体羸弱,可他的眼睛却透着魔鬼一样嘲讽的目光。

    “英雄万岁,万岁——”

    说话间杰拉德的拳头忽地一下又打过来,打在他另一边头上,他躲不过这一拳,像一根折断的草被打到一边去了。

    戈珍冲上前来,高举起拳头用力打杰拉德的脸和胸。

    杰拉德大吃一惊,似乎天塌了一般。他的心裂了,痛苦万分。然后他的心又笑了,他终于伸出强壮的手去摘取他欲望中的果实了。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欲望了。

    他双手卡住戈珍的喉咙,那双手坚硬,力大无比。她的喉咙太美了,太美了,异常柔软,他可以感觉到那脖颈内滑动着的生命之弦。他要折断它,他可以这样做。这是多大的快乐呀!哦,这是多大的快乐?他终于可以满意了!他心中感到十足的快感。眼看着她的脸肿胀起来,快失去知觉了,看着她开始翻白眼。她怎么这么丑啊!他真满意,真满意!这真好,真好,上帝终于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反抗。在他拥抱下的这种反抗和挣扎是她情欲的回报,愈是强烈、愈有快感,直到达到快感的高潮,待她的挣扎被制服,她的抗争动作和缓下来、平息下来。

    洛克在雪中清醒过来。他头晕得厉害,受伤太重,无法站起来。只是他的眼睛还看得清。

    “先生!”他叫道,声音又细又弱,“等你干完以后——”

    听到他的话,杰拉德不禁感到一阵恶心。这恶心直令他想呕吐。哦,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还要做得多绝?!似乎他是因为太爱她才要杀死她的,似乎因为他太爱她他才要亲手解决了她!

    他感到浑身发软,溶化了似的失去了力量。他不知不觉地松了手,戈珍从他手中滑落下来,跪在地上。他一定要看看她,看她是死是活吗?

    他又怕又虚,关节似乎化成了水。他飘飘然而去,似乎乘着风、转身飘然离去。

    “我并不想这样,真的,”他心里厌恶地坦白着。他有气无力地滑上山坡,毫无意识地飘着,只想躲避任何进一步的接触。“够了,我想睡了。我受够了。”想着想着,他不禁恶心起来。

    他很虚弱,可他并不想休息,他只想继续向前,向前,一直滑到底。不到头就不休息,这是他心里残存的惟一欲念。于是他就如此这般地飘然滑着,滑得有气无力,什么也不想,只是一个劲儿向前滑。

    黄昏的天光像神光一样,呈蓝紫色,寒冷的蓝夜降在雪野上。在身后深谷中的茫茫雪野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戈珍跪在地上,像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洛克直挺挺地挨着她坐着。就这么一幅景象。

    杰拉德踉踉跄跄滑上雪坡,他在深蓝色的天光下向上滑着,尽管精疲力竭,还是盲目地向上,向上。他的左侧是黑色岩石和落满石块的陡坡,风雪扑打着黑黑的石崖。可是没有一点声响,风雪静悄悄地袭击着黑色的石崖。

    他右侧有一轮小小的月亮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亮闪闪的东西真让人痛苦,他怎么躲也躲不开它。他想,就这样滑下去吧,一直滑到头。他受够了,不过他还没有昏睡。

    他痛苦地向上滑着,有时不得不飞越过一片裸露的黑石山坡,风吹开了覆盖在上面的白雪,将黑石露出。他真怕在这儿摔倒,真怕摔在这个地方。这高高的山顶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几乎让他难以顶得住,他几乎要沉睡过去了。只是,这儿不是目的地,他必须继续向前滑。他心中那难以名状的恶心让他无法在这儿停住。

    爬上一道山梁后,他发现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影影绰绰出现在前面。总是更高的山峰,更高的山峰。他知道他这是沿着雪道滑向坡顶,玛丽安乎特旅馆就在那儿,然后从那儿顺另一面坡再滑下去。可他并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继续前进,只要能动,就一直滑下去,一直滑,就这样,直到滑到头。他早已失去了方位感。他的脚凭仅剩的微弱生命本能踩着雪橇寻着道前进。

    他滑下一个陡峭的雪坡时踉跄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没有带铁头蹬山杖,什么都没带。不过既然安全地停了下来,他就在熠熠闪光的雪地上走了起来。他冷得快要昏睡过去了。此时他正走在两道山脊之间的空谷中。他转过身来,心想是否爬上另一道山梁还是沿雪谷前进。他的生命线扯得愈来愈细弱了!

    他或许会爬上另一道山梁。纯净的积雪很坚实。他往前走着。雪中冒出了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

    那是一个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顶端是一尊小型耶稣受难像,头顶上的盖板倾斜着。他忙转开身去,似乎有什么人要杀害他。他十分害怕别人杀害他。这种恐惧就像一个魔鬼站在他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要怕呢?这事必然要发生——被谋杀!他害怕地向四周的雪野张望着,四周苍白的雪坡在影影绰绰地晃动。他明白,他注定要被谋杀。此时死神已经降临,他在劫难逃了。

    主啊,难道这是必然的吗?主啊!他可以感觉死亡的打击正向他降下来,他知道他已经被谋杀了。他朦朦胧胧地向前滑去,高举起双手,似乎要去感触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在等待他停下来的那一刻。一切还没有完结。

    他来到雪谷中的盆地中,四周尽是陡峭的斜坡和悬崖,只有一条通往山巅的雪道。他迷迷糊糊地向前滑着,一失足,摔倒了。摔下去的那一刻他感到灵魂中什么东西破碎了,随之便酣然睡去。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第十二章

    午饭后康妮就上林子里去了。那真是个好天儿,初开的蒲公英形似小太阳,初绽的雏菊白生生的。榛树丛叶子半开半闭,枝子上还挂着残存的染尘柳絮,看上去像钩了蕾丝边。黄色的地黄连已经开得成簇成团,花瓣怒放,看过去片片金盏。初夏时节,遍地黄蕊,黄得绚烂。报春花蓬蓬勃勃,一撮一撮儿的花簇不再羞赧,浅黄的花朵怒放。风信子墨绿似海,花蕾昂着头如同嫩玉米头。马道上的“勿忘我”开花了,耧斗菜紫蓝色的花苞舒展了,灌木下散落着蓝色的碎鸟蛋壳。到处缀满花蕾,处处生机勃勃!

    那猎场看守不在小屋里。四下里静悄悄的,褐色的小鸡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康妮转身朝村舍走去,她要找到他。

    村舍沐在阳光里,就在林子边上。小花园里,大开的门边重瓣野水仙蹿得很高,红色重瓣雏菊在小径旁盛开。随着狗叫,弗罗西出现在门道里。

    门大开着,这就是说他在家!阳光洒在红砖地上!她顺着小径走进去,透过窗户她看见了他,穿着衬衫坐在桌边吃东西呢。那狗轻声叫着,缓缓地摇着尾巴。

    他站起身朝门口走来,一边嚼着一边用红手帕擦着嘴。

    “我能进去吗?”她问。

    “请进!”

    阳光照进空荡荡的屋里,屋里仍然弥漫着烤羊排的味道,是用一种荷兰式烤锅在炉火前烤制的,看的出来,那口烤锅还架在火炉围栏上,旁边是白壁炉,台面上铺了一张纸,一只煎土豆的黑平底锅放在纸上。炉火正红,但火苗不高,炉门关着,炉子上水壶“嘎拉嘎拉”响着。

    餐桌上他的盘子里盛着土豆和剩下的烤羊排,桌上还摆着面包篓、盐和蓝色的啤酒缸子。桌布是白油布做的。他站在阴影中。

    “你的午饭太晚了,”她说,“接着吃呀·”

    说着她在门口阳光下的一张木椅子上落了坐。

    “我得去趟伍斯威特,”他说着坐在桌旁,但没吃。

    “吃啊!”她说。

    但他没有动盘子里的食物。

    “您要吃点什么吗?”他问她道。“您喝杯茶不?水开了。”他说着欠身往起站。

    “你让我自己沏茶好吗?”说着她站了起来。

    他看上去情绪低落,而她则觉得给他添了麻烦。

    “哦,茶壶在——”说着他指指那黄褐色的角柜,“还有杯子!茶叶在您头上的壁炉台上。”

    她找到了黑茶壶,又从炉架上取下茶叶筒。用热水涮了茶壶,但一时间呆立着,不知道把水倒哪里。

    “泼出去,”他注意到她这样,就说,“水是干净的。”

    她走到门边,把壶里的水洒在了小径上。这地方多可爱,那么宁静,是真正的林地。橡树长出了黄褐色的新叶子,花园里红色的雏菊就像一颗颗绒扣子。她瞟了一眼门口那一大块布满孔洞的砂岩石做成的门槛,看的出很少有人在这里出入。

    “这里真是可爱!”她说。“多安静,一切都充满生气,可又那么宁静。”

    他又开始吃了,吃得很慢,不很情愿,她能感觉出他不高兴。她默默地沏好茶,把茶壶摆在炉边的铁架上,她知道这里的人都这么放茶壶。他推开盘子,起身到后屋去了。康妮听到门闩响了一声,随后他端着盛有奶酪和黄油的盘子进来了。

    康妮则把两个杯子都摆在桌上,一共就两个杯子。

    “喝杯茶吗?”康妮问。

    “你想喝那就喝吧。糖在碗柜里,还有一小罐奶油。牛奶罐在食品间里。”

    “要我拿走你的盘子吗?”她问他。

    他抬头看看她,脸上露出一丝打趣的笑来。

    “哦,好吧,”他说着,仍然慢慢地吃着面包和奶酪。

    康妮到后屋去,来到洗涤间,压水机就在那里。左手有一扇门,无疑那就是食品间的门了。她拉开门闩,见到他称之为食品间的屋子,不禁笑了:那是一排刷了白灰的壁橱,又窄又长。不过总算能装下一个小啤酒桶,几个盘子和一点食物。她从一只黄罐子里倒了点牛奶出来。

    “你怎么弄牛奶来?”她回到桌子旁时问他。

    “从弗灵特家!他们把一瓶牛奶放在养殖场边上让我去取。你知道的,我就是取牛奶时碰上你的。”

    但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是失望的。

    康妮倒好茶,又端起奶罐来。

    “我不要加奶,”他说。

    这时他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立即敏锐地朝门口看去。

    “咱们最好关上门,”他说。

    “关它干什么?”她说,“又没人来,不是吗?”

    “万一要有呢,谁知道呢。”

    “那也没关系,”她说。“不过是喝杯茶罢了。茶匙在哪儿?”

    他伸过胳膊,打开了桌子下的抽屉。康妮就坐在门口有阳光的地方。

    “弗罗西!”他招呼那只趴在楼梯下席子上的狗。“去听听动静儿!”

    他举着手指说这话的声调十分生动,那狗立即小跑着去侦察了。

    “今天不开心吗?”康妮问道。

    他蓝色的眼睛马上转过来直视着她,说:“不开心?不!是烦!我得去取两张传票,传我抓住的两个偷猎的人,还得,唉,算了吧,我不喜欢人们-”

    他是在冷静地说着标准的英文,话里透着愤怒。

    “你是不喜欢当猎场看守吗?”康妮问。

    “当看守?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可我得到警察局去,跟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周旋,等着那些笨蛋处理我的事,那简直让我发疯-”说着他微微一笑,显得无可奈何。

    “你能真正独立吗?”

    “我吗?我想我能,如果你指的是靠我的退休金勉强过日子。我能!可我得干活儿,否则我就会死。就是说,我手上得有点什么事忙乎着。但我脾气不好,不能纯粹为我自己工作。我得给别人做点事,要是给自己干,干不了一个月,脾气一上来我就干不下去了。所以,我在这里算是挺富有的了,特别是最近-”

    说着他笑了,那是在打趣她。

    “可你为什么脾气不好呢?”她问。“你是说你的脾气总是不好吗?”

    “差不多吧,”他说着笑了。“我不太会控制自己的坏脾气。”

    “可是什么样的坏脾气呢?”她问。

    “坏脾气!”他说。“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沉默了,感到失望,因为他并没有拿她当回事。

    “下个月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她说。

    “是吗?去哪儿?”

    “威尼斯。”

    “威尼斯!和克里福德男爵吗?去多久?”

    “一个来月吧,”她回答道。“克里福德不去。”

    “他呆在这儿吗?”他问。

    “是的!他那种人就是不喜欢旅行。”

    “哦,可怜的家伙!”他挺同情地说。

    两人一时无话。

    “我走了,你不会忘了我吧?”她问他。他闻之再次抬起头凝视着她。

    “忘?”他说。“你知道,没有人会忘。这不是个记忆的问题。”

    她想说:“那又怎么样?”可她没说出口。相反,她声音似有似无地说:“我告诉克里福德我或许会怀上个孩子。”

    这话让他真地对她刮目相看,紧张地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

    “是吗?”他终于说。“那他怎么说?”

    “哦,他无所谓。只要孩子似乎像他的,他反倒高兴呢。”说这话时她不敢抬头看他。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盯着她的脸问:“他肯定没提到我了?”

    “没有,没提到你,”她说。

    “不,他不会容忍我替他做这个的。那你打算在哪儿有孩子呢?”

    “我可以在威尼斯闹场恋爱呀,”她说。

    “你是可以,”他缓缓地说。“你走就是为这个喽?”

    “但不是为了爱情,”她抬头看着他为自己辩护着。

    “只是做个样子而已,”他说。

    他们又不说话了。他坐着,眼睛盯着窗外,半是嘲弄、半是痛苦地微笑着。康妮痛恨这种表情。

    “你没采取什么措施避孕吧?”他突然问。“我没预防。”

    “我没有,”她轻描淡写地说。“我讨厌那么做。”

    他看看她,然后带着那种微妙的笑容看着窗外。沉默的气氛变的紧张起来。

    最终还是他转过身冲她讥讽道:“你就是为这个才要我的,为了怀上孩子?”

    她低下头,说:“不是,真的不是。”

    “那真的是什么?”他很尖刻地问。

    她抬头看着他怨恨地说:“我不知道。”

    他忍不住笑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气氛很冷。但他终于开口说:“好了,随夫人的便吧。如果你有了孩子,就给克里福德男爵吧。我没有损失什么,相反,我获得了一段美好的经历,十分美好,真的!”说着他半是压抑地伸个懒腰。“就算你利用了我,”他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被利用了,何况这次我被利用得很愉快。但这事总让人觉得不是那么体面。”说着他又奇怪地伸个懒腰,身子有点颤抖,牙关奇怪地紧咬着。

    “可是我没有利用你,”她申辩说。

    “我是给夫人用的,”他回答道。

    “不对,”她说,“我喜欢你的身体。”

    “是吗?”说着他笑了。“那好,我们就扯平了,因为我也喜欢你的。”说着,他看着她的眼神变的特别暗淡。

    “你想现在上楼去吗?”他问着,声音压抑。

    “不,不在这儿。现在不!”她声音沉重地说。但是如果他强迫她的话,她会顺从,因为她没有力气反抗他。

    他再次转过脸去,似乎把她忘了。

    “我想摸你,就像你摸我那样,”她说。“我还从来没有真正摸过你的身子呢。”

    他看着她,又笑了。“现在吗?”

    “不!不!不在这儿!去小屋,你不介意吧?”

    “我是怎么摸你的?”他问。

    “你抚摸我。”

    他看着她,与她那沉重而焦渴的目光相遇了。

    “我抚摸你时,你喜欢吗?”他又在笑她。

    “喜欢,你呢?”

    “我吗!”他的语调随之变了,说;“喜欢,你知道的,还用问吗?”他说的是真的。

    她站起身,拿起了帽子。“我得走了,”她说。

    “这就走吗?”他很礼貌地问。

    她想让他触摸她,对她说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礼貌地等待。

    “谢谢你的茶,”她说。

    “我还没有感谢夫人亲手沏茶呢,那是我的荣幸,”他说。

    康妮走上了小径,他还站在门道里冲她微笑着。弗罗西翘着尾巴跑了过来。康妮不得不步履沉重地默默走进林子里,但她知道他站在后面看着她,脸上挂着那种难以琢磨的微笑。

    她一路走回家,情绪低落,心烦意乱。她一点也不喜欢他所谓的被利用的话,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说的有道理。但他不该那么说出来。于是,她的心再次让两种感觉撕扯着,一种是反感,一种是要与他修好。

    她好不容易熬过了不安和烦躁的下午茶时分,立即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回了房,感觉还是不对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非得解决这个问题不可。她得回到林中小屋里去。如果他不在也无所谓。

    她从旁门溜了出去,立即上了路,但心情有点阴郁。到了林中空地时,她感到十分不安起来。还好,他又出现了。他只穿着衬衣,正猫着腰放母鸡们出笼。那些小雏鸡们现在长得笨苯拉拉的,但还是比老母鸡们看着整洁。

    她照直向他走过去。“你瞧,我来了!”她说。

    “诶,好呀!”他说着直起腰来,有点调侃地看着她。

    “把母鸡放出来吗?”

    “是啊,它们只顾一动不动地抱窝儿,都瘦得皮包骨了,”他说。“现在他们一点都不急着出来吃食儿。抱窝儿的母鸡是无私的,一心只想着蛋和小鸡儿。”

    这些可怜的母鸡们,如此盲目的献身!那些卵并不是自己,可它们还照样忠心耿耿!康妮同情地看着它们。此时此刻,这两个男女都沉默了。

    “进屋去吗?”他问。

    “你要我吗?”她有点不信任地问。

    “要,只要你愿意来。”

    她不语。

    “那就来嘛!”他说。

    于是她就随他进了屋。他关上门,屋里黑了下来,于是他像以前一样点上灯,但灯光很弱。

    “你没穿内衣吧?”他问。

    “没有!”

    “好啊,那我也脱了我的。”

    他铺开毯子,把一张毯子放一边准备盖身上。她摘下帽子,摇摇头把头发散开。他坐下,脱鞋,松绑腿,解开马裤。

    “躺下吧!”他只穿着衬衫对她说。她默默地顺从了,他顺势躺在她身边,拉起毯子盖在他们身上。

    “来吧!”他说着撩起她的外衣,一直拉到胸乳上。他温柔地吻着她的乳房,把两个乳峰含在唇间轻轻地吮着。

    “诶,你真好。你真好啊!”他边吮边说。突然,他的脸又滑到她温暖的小腹上不住地蹭着。

    康妮的双臂在他的衬衫下环抱着他,但她怕,怕他那消瘦光滑的裸体,那裸体太强大了,怕他那强劲的肌肉。她退缩着,害怕了。

    当他稍带叹息地说“诶,你真好”时,她身体内有什么颤抖起来,随之她精神上有什么变的僵硬去抵抗他。僵硬是那可怕的肉体亲昵和他急迫地占有她造成的。这一次,她强烈的激情没能让她失态,她两只手毫无感觉地放在他起伏的身体上,无论怎样,她的精神似乎都在高处看着这一切,他臀部的起伏冲撞在她看来似乎是可笑的,而他那尘柄急于宣泄一下的样子显得挺滑稽。是的,这就叫爱,就是臀部滑稽的舞动,和舞动之后那可怜、渺小而湿润的小尘柄的萎缩。这就是神圣的爱了!看来,现代人的看法是对的,他们就蔑视这种表演,因为这确实是表演。不错,就像有的诗人说的那样,创造了人类的上帝一定有一种险恶的幽默感,他给了人以理性,可又逼着他摆出这个滑稽的姿势,还操纵着他盲目地渴望进行这种屈辱的表演。甚至像莫泊桑那样的人都觉得这动作屈辱扫兴。人蔑视性交行为,可又要为之。

    冷漠,嘲讽,她那奇特的女性头脑与之拉开了距离。尽管她十分安静地躺着,她的本能让她挺起腰腹,将那男人甩出去,逃离他那丑陋的钳制,摆脱他那冲撞着的怪诞臀部。他的肉体是愚蠢、莽撞的,是不完美的东西,那种半成品似的拙笨样有点令人厌恶。可以肯定的是,完整的进化会淘汰这种表演,淘汰这钟“功能”。

    他结束了,很快,静止不动,沉默着,那是一种毫无动静的特殊的距离,让她无法感知到他,于是她的心开始哭泣。她能感到他如退潮一样渐渐远去,丢下她,就像一块石头被抛弃在在岸上。他在退却,他的精神在离她而去。他知道这个。

    她实在难过,因为她一心二用了,为此很受折磨,她开始哭泣。他毫不注意她,甚至都不知道她哭了。哭声渐渐大起来,震动了她自己,也震动了他。

    “诶!”他说。“这回不好。你心思不在这儿。”

    原来他知道啊!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

    “可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说。“偶尔是会这样的。”

    “我,我无法爱你!”她抽泣着,突然感到心都碎了。

    “没法儿!行了,别发愁!没有哪个王法非叫你爱不可。该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吧。”

    他的手仍然放在她的乳上,但她的双手都离开了他的身子。

    他的话丝毫没有让她感到安慰,她抽搭得更厉害了。

    “别,别!”他说。“有时好,有时孬。这回是有点不好。”

    她痛苦地哭泣着说:“我是想爱你,可就是不行。只觉得可怕。”

    他笑笑,那笑,半是苦涩,半是调侃。

    “没什么可怕的,”他说,“就算你那么觉得。你别一惊一乍的就行。也别为你不爱我发愁,千万别难为自个儿。一篮子核桃里总有个把坏的,好的坏的都得要。”

    他把手从她乳上拿开,安静地躺着,不再碰她。这反倒让她觉得满足,这感觉几乎是有点变态。她讨厌他那口土话,连个“你”字都说走了调[31]。他想起身,就起来,高高地站在她边上,系上他那带绳袢的马裤,就在她面前做这些。说起来麦克里斯还知道要面子,系裤子时会转过身去。可这个男人却是那么自信,他不知道别人是把他当小丑看的,认为他是半个粗人。

    可当他离开她,默默地起身要走时,她害怕地抱住了他。

    “别!别走!别离开我!别生我的气!抱着我,抱紧我!”她迷狂地呢喃着,根本不知所云,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抱住了他。她是要拯救她自己,从内心的愤懑和抵抗中救出自己。那股内在的抵抗力是那样强有力地控制着她!

    他再次将她揽进怀中,紧紧地拥着她,她突然在他的怀里变的娇小,变的小鸟依人起来。没了,那反抗不再,她开始在美妙的安宁中化了。她如此娇小美好地化在他怀里,激起了他无限的欲望,他所有的血管似乎都因着强烈但温柔的情欲而灼烫起来,渴望她,渴望她的温柔,为她在他怀抱中的美艳折腰,这欲望荡漾在他的血液里。温柔地,他充满柔情和欲望的手抚摸着她,令她消魂。温柔地,他抚摸着她绸缎般光滑的腰臀。他的手向下、向下滑动,在她温热的股沟间下滑着,越来越移近她最敏感的触点。她感到他就像一团欲望之火,但是温柔的火,而自己就在这团火焰中化了。于是她放任自己。她感到他的尘柄在沉默中以惊人的力量耸将起来,要她,她就去迎合他。她顺从了,那一刻她颤抖着感到要死了,对他毫无保留。啊,如果此时他不温柔地待他,他就太残酷了,因为她完全开放着,凭他支配。

    他强劲地进入了她体内,令她感到奇异而恐惧,浑身再次为之颤抖起来。他或许要像一把剑刺入她温柔绽开的身子,那非要了她的命不可。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贴紧了他。但那尘柄却只是十分悠缓地顶入,在黑暗中它是那么平和、沉稳、温柔,就似创世之初那样。于是她心里的恐惧消退了,敢于自由放任了,毫无顾虑。她敢于让自己全然放任,在那洪水中纵情。

    她感觉自己像大海,只有黑暗的海浪在起伏,波涛汹涌,渐渐地她整个的黑暗之海都涌动起来,她就是一片黑暗沉默的海洋,浪涛滚滚。啊,身体的渊薮里,海水分开,翻滚而去,那成排的巨浪翻卷向远方,不停地从她最生动的渊薮处分开、翻卷开去,那是温柔的入水中心处,那跳水人不断地向深处进发,越来越深地触动她,于是她的身体便一层层地深入绽放开来,她那海涛越来越沉重地翻卷向岸边,将她裸露出来。那陌生人探求得愈是深入,她的波浪愈是远离她而去,遗弃她,直至,蓦地,她轻柔地痉挛一下,她生命之最生动处受到了触动,她知道她被触动了,她的感觉达到了完美的极点,她飘然而去。她飘然而去,化了,但她出生了,成了一个女人。

    啊,简直美妙至极!难以言说!退潮之时,她意识到了这美的全部。现在,她整个身体都温柔地紧贴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不顾一切地依恋着那正在萎缩回去的尘柄,因为它是那么温柔、脆弱,经过猛烈强健的抽动后在不知不觉中退缩着。那神秘敏感的物件抽出去了,离开她的身子时,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失落的叹息,她试图把它放回去,因为它一直是那么完美!教她爱得不行!

    只是到现在,她才意识到那尘柄如小巧的花蕊,沉默而温柔,她又于不自觉中轻轻地发出惊讶和深情的叫声,她那颗女人心为那物件如此柔弱而惊叫,因为它刚才是那么强大。

    “好可爱!”她低吟着。“这物件确实可爱!”可他不语,只是轻轻地吻她,依旧伏在她身上。她则发出幸福的呻吟,既像一件祭品,又像一个新生儿。

    现在她心里开始意识到他奇特的美。一个男人!一个男子汉的力量压在她身上!她的双手在他身上茫然摩挲着,仍然感到些儿害怕。她曾觉得他的身子陌生、敌意、有点让她反感,一个男人。可现在她触摸他,他们是上帝的儿子与人的女儿。他多美呀,他的皮肉多么纯洁!多可爱,多可爱,多壮实,可又那么纯洁细腻,这敏感的身子是多么沉静!这壮实而细腻的肉体竟是那么沉静着。多么美!多么美!她的手怯生生地顺着他的脊梁滑下去,滑到他柔软精巧的臀上。美,多么美!刹那间一股新感觉的火苗窜遍她全身。眼前这美的躯体,怎么以前她竟然会反感呢?触摸他温热活泼的臀,那种美感是多么难以言表!生命中还有生命,那纯粹温热强壮的美。还有,他两腿之间那沉甸甸的睾!多么神秘!这奇特、沉甸甸的神秘物件握在手里竟然很柔软!这是根,是一切美的根,是所有完美的最原始的根源。

    她紧搂住他,嘴里发出惊叹,同时也是恐惧。他紧紧抱住她,但一言不发。他决不说什么。她贴紧他,贴紧他,只想靠近他那肉欲的奇妙之处。他全然安宁,安宁得不可思议,可她还是感到他的尘柄缓慢、强有力地再次雄起,那是另一种力量。于是她的心融化在了敬畏中。

    这一回,他进到她体内,一派温柔,带来一片虹光,那纯美的温柔和光焰令任何意识都无法捕捉。她浑身颤抖着,没了魂,但又生机勃勃,就如同生命的原液。她无法懂得那是什么,无法记住曾经的过程,只觉得它胜过任何美好的东西,只有这种感觉。过去之后,她全然安宁下来,浑然无知,不知时光过去了多久。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同在一个静谧的渊薮中。这次第,无以言传。

    开始清醒过来时,她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嘴里喃喃道:“我的爱!我的爱!”他则沉默地抱住她,她就势蜷缩在他胸脯上,两人实在和谐。

    但他的沉静是深不可测的。他搂着她像怀抱着一朵花,安静而陌生。“你想什么呢?”她向他耳语道,“你想什么呢?说话呀!对我说点什么吧!”

    他温柔地亲了她,喃言道:“诶,我的伴儿!”

    可她不懂他的意思,不知道他在何方。他那么沉静,似乎让她摸不着。

    “你爱我,不是吗?”她喃喃道。

    “诶,这你知道的呀!”他说。

    “你亲口说嘛!”她恳求着。

    “诶,诶!你没觉出来吗?”他含糊其词地说,但语调温柔,语气坚定。她贴他贴得更紧了。爱着的他比她还要安详,但她想要他确认他爱她。

    “你就是爱我嘛!”她小声坚持说。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她,似乎她是一朵花,没了欲望的颤抖,但手法很细腻。即便如此,她还是心神不定,咬定爱不放松。

    “说你永远爱我!”她恳求道。

    “诶!”他心不在焉地说。这让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了。

    “咱们该起来了吧?”他终于说。

    “不嘛!”她说。

    但她能感到他的心思有所旁骛,他在倾听外面的动静。

    “怕是天黑了吧!”他说。康妮则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尘世的压力。于是她吻了他,那是一个女人不得不放弃她的好时光的幽怨之吻。

    他起身,调高了火捻儿,然后开始穿衣服,很快就让自己消失在衣服里了。然后他高高地站在她身边,手系着马裤,乌黑的大眼睛却在看着她。他脸色有点红扑扑的,头发蓬乱,在微弱的油灯光下显得特别温暖、安详、英俊,他是那么英俊,她绝不会告诉他他到底有多英俊。这样子让她想紧紧拥抱他,因为他的俊美中有一种温暖、庸懒的距离感,这副神态令她恨不得喊着抓住他,占有他。她是不会占有他的,所以她曲着赤裸的腰臀卧在毯子上,这副样子令他不懂她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美,是个胜过一切的温柔美妙的尤物,他能进到这尤物身体里去。

    “我爱你,因为我能进到你身子里去,”他说。

    “你是爱我吗?”她说着,心跳加快了。

    “我能进到你身子里去,这比什么都好。我爱你,因为你全对我开放着。我爱你,因为我能那么进到你身子里去。”

    他弯下腰亲了她柔软的腰肢,用自己的脸在她腰上蹭蹭,然后用毯子给她盖上。

    “你永远不离开我吧?”她说。

    “你可别问这个,”他说。

    “你肯定我是爱你的吧?”她问。

    “你这会儿爱我,以前你连想都没想过你会这么爱我。可谁知道,你过后儿想想会怎么样呢?”

    “别,别这么说!你不是真觉得我想利用你吧,是吗?”

    “怎么个利用法?”

    “生个孩子。”

    “这世界上谁都能生孩子,”他说着坐下系绑腿。

    “哦,不!”她叫道。“你不是真这么想的!”

    “哦,好了!”他看着她说:“刚才那样就足够了。”

    她仍然安静地躺着。他轻轻地开开门,外面天空一片深蓝,天边是晶莹的青绿。他出去关上母鸡的笼子,轻声对狗说句什么。而她则躺在屋里,感叹生活和生命是多么美妙。

    他回来时她还躺着,像个吉普塞人那样容光焕发。他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说:“走前那天晚上你得上村里的家来,行不?”他说着扬起眉毛看着她,两手在两腿之间垂着。

    “行不?”她学着舌逗他。

    他笑笑,“诶,行不?”他重复道。

    “诶!”她模仿着土音说。

    “对呀!”他说。

    “对呀!”她重复着。

    “来跟我睡,”他说。“那东西要那个。啥时候来?”

    “啥?”她说。

    “不对,”他说,“你学不对。就说你啥时候来吧。”

    “估摸着是礼拜天,”她说。

    “估摸着是礼拜天!对呀!”

    “对呀!”她也说。

    他笑笑,不满地说:“你学不像。”

    “咋不像呢?”

    他笑了。她学讲土话学得有点令人发笑。

    “好了,你得走了!”他说。

    “我得吗?”她说。

    “我得走吗!”他纠正她。

    “为什么不能说‘我得吗’而非要说‘我得走吗’?”她反驳着。

    他伏下身,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说:“你是个好雌儿[32],对不?是世界上剩下的最好的雌儿,只是在你喜欢、你乐意的时候你才是!”

    “什么是‘雌儿’?”她问。

    “你不知道吗?雌儿!就在身子下头。我进去得着什么,还有,我进去你得着什么就是。就是那么回事,整个儿!”

    “整个儿!”她打趣道。“雌儿!就是交合吧。”

    “不,不!交合指的是你干什么。动物才交合。可雌儿就比那要有意思得多。那是你,还不明白吗?你跟动物大不一样,不是吗?尽管你也交合!雌儿!诶,那是你的美呀,伴儿。”

    她起身在他两眼之间亲着,因为他看她的眼是那么乌黑,眼神那么温柔,温暖得不行,美得不行。

    “是吗!”她说。“你在乎我吗?”

    他只是亲她,但不回答。

    “你得走了,让我给你掸掸。”

    说着他的手顺着她身子的曲线摩挲而过,手劲儿很重,没有欲望,但温柔、亲昵。

    她在暮色中跑回家去,一路上觉得这世界如梦如幻。园子里的树木似乎是停泊在潮水上随波逐澜,通向拉格比府的山坡起伏跌宕,如同生命在喘息。

    Chapter 12

    Connie went to the wood directly after lunch. It was really a lovely day, the first dandelions making suns, the first daisies so white. The hazel thicket was a lace-work, of half-open leaves, and the last dusty perpendicular of the catkins. Yellow celandines now were in crowds, flat open, pressed back in urgency, and the yellow glitter of themselves. It was the yellow, the powerful yellow of early summer. And primroses were broad, and full of pale abandon, thick-clustered primroses no longer shy. The lush, dark green of hyacinths was a sea, with buds rising like pale corn, while in the riding the forget-me-nots were fluffing up, and columbines were unfolding their ink-purple ruches, and there were bits of blue bird's eggshell under a bush. Everywhere the bud-knots and the leap of life!

    The keeper was not at the hut. Everything was serene, brown chickens running lustily. Connie walked on towards the cottage, because she wanted to find him.

    The cottage stood in the sun, off the wood's edge. In the little garden the double daffodils rose in tufts, near the wide-open door, and red double daisies made a border to the path. There was the bark of a dog, and Flossie came running.

    The wide-open door! so he was at home. And the sunlight falling on the red-brick floor! As she went up the path, she saw him through the window, sitting at the table in his shirt-sleeves, eating. The dog wuffed softly, slowly wagging her tail.

    He rose, and came to the door, wiping his mouth with a red handkerchief still chewing.

    'May I come in?' she said.

    'Come in!'

    The sun shone into the bare room, which still smelled of a mutton chop, done in a dutch oven before the fire, because the dutch oven still stood on the fender, with the black potato-saucepan on a piece of paper, beside it on the white hearth. The fire was red, rather low, the bar dropped, the kettle singing.

    On the table was his plate, with potatoes and the remains of the chop; also bread in a basket, salt, and a blue mug with beer. The table-cloth was white oil-cloth, he stood in the shade.

    'You are very late,' she said. 'Do go on eating!'

    She sat down on a wooden chair, in the sunlight by the door.

    'I had to go to Uthwaite,' he said, sitting down at the table but not eating.

    'Do eat,' she said. But he did not touch the food.

    'Shall y'ave something?' he asked her. 'Shall y'ave a cup of tea? t' kettle's on t' boil'--he half rose again from his chair.

    'If you'll let me make it myself,' she said, rising.

    He seemed sad, and she felt she was bothering him.

    'Well, tea-pot's in there'--he pointed to a little, drab corner cupboard; 'an' cups. An' tea's on t' mantel ower yer 'ead,'

    She got the black tea-pot, and the tin of tea from the mantel-shelf. She rinsed the tea-pot with hot water, and stood a moment wondering where to empty it.

    'Throw it out,' he said, aware of her. 'It's clean.'

    She went to the door and threw the drop of water down the path. How lovely it was here, so still, so really woodland. The oaks were putting out ochre yellow leaves: in the garden the red daisies were like red plush buttons. She glanced at the big, hollow sandstone slab of the threshold, now crossed by so few feet.

    'But it's lovely here,' she said. 'Such a beautiful stillness, everything alive and still.'

    He was eating again, rather slowly and unwillingly, and she could feel he was discouraged. She made the tea in silence, and set the tea-pot on the hob, as she knew the people did. He pushed his plate aside and went to the back place; she heard a latch click, then he came back with cheese on a plate, and butter.

    She set the two cups on the table; there were only two.

    'Will you have a cup of tea?' she said.

    'If you like. Sugar's in th' cupboard, an' there's a little cream jug. Milk's in a jug in th' pantry.'

    'Shall I take your plate away?' she asked him.

    He looked up at her with a faint ironical smile.

    'Why...if you like,' he said, slowly eating bread and cheese.

    She went to the back, into the pent-house scullery, where the pump was. On the left was a door, no doubt the pantry door. She unlatched it, and almost smiled at the place he called a pantry; a long narrow white-washed slip of a cupboard. But it managed to contain a little barrel of beer, as well as a few dishes and bits of food. She took a little milk from the yellow jug.

    'How do you get your milk?' she asked him, when she came back to the table.

    'Flints! They leave me a bottle at the warren end. You know, where I met you!'

    But he was discouraged.

    She poured out the tea, poising the cream-jug.

    'No milk,' he said; then he seemed to hear a noise, and looked keenly through the doorway.

    "Appen we'd better shut,' he said.

    'It seems a pity,' she replied. 'Nobody will come, will they?'

    'Not unless it's one time in a thousand, but you never know.'

    'And even then it's no matter,' she said. 'It's only a cup of tea.Where are the spoons?'

    He reached over, and pulled open the table drawer. Connie sat at the table in the sunshine of the doorway.

    'Flossie!' he said to the dog, who was lying on a little mat at the stair foot. 'Go an' hark, hark!'

    He lifted his finger, and his 'hark!' was very vivid. The dog trotted out to reconnoitre.

    'Are you sad today?' she asked him.

    He turned his blue eyes quickly, and gazed direct on her.'Sad! no, bored! I had to go getting summonses for two poachers I caught, and, oh well, I don't like people.'

    He spoke cold, good English, and there was anger in his voice.

    'Do you hate being a game-keeper?' she asked.

    'Being a game-keeper, no! So long as I'm left alone. But when I have to go messing around at the police-station, and various other places, and waiting for a lot of fools to attend to me...oh well, I get mad...' and he smiled, with a certain faint humour.

    'Couldn't you be really independent?' she asked.

    'Me? I suppose I could, if you mean manage to exist on my pension. I could! But I've got to work, or I should die. That is, I've got to have something that keeps me occupied. And I'm not in a good enough temper to work for myself. It's got to be a sort of job for somebody else, or I should throw it up in a month, out of bad temper. So altogether I'm very well off here, especially lately...'

    He laughed at her again, with mocking humour.

    'But why are you in a bad temper?' she asked. 'Do you mean you are? always? in a bad temper?'

    'Pretty well,' he said, laughing. 'I don't quite digest my bile.'

    'But what bile?' she said.

    'Bile!' he said. 'Don't you know what that is?'

    She was silent, and disappointed. He was taking no notice of her.

    'I'm going away for a while next month,' she said.

    'You are! Where to?'

    'Venice! With Sir Clifford? For how long?'

    'For a month or so,' she replied. 'Clifford won't go.'

    'He'll stay here?' he asked.

    'Yes! He hates to travel as he is.'

    'Ay, poor devil!' he said, with sympathy.

    There was a pause.

    'You won't forget me when I'm gone, will you?' she asked. Again he lifted his eyes and looked full at her.

    'Forget?' he said. 'You know nobody forgets. It's not a question of memory;'

    She wanted to say: 'When then?' but she didn't. Instead, she said in a mute kind of voice: 'I told Clifford I might have a child.'

    Now he really looked at her, intense and searching.

    'You did?' he said at last. 'And what did he say?'

    'Oh, he wouldn't mind. He'd be glad, really, so long as it seemed to be his.' She dared not look up at him.

    He was silent a long time, then he gazed again on her face.

    'No mention of? me, of course?' he said.

    'No. No mention of you,' she said.

    'No, he'd hardly swallow me as a substitute breeder. Then where are you supposed to be getting the child?'

    'I might have a love-affair in Venice,' she said.

    'You might,' he replied slowly. 'So that's why you're going?'

    'Not to have the love-affair,' she said, looking up at him, pleading.

    'Just the appearance of one,' he said.

    There was silence. He sat staring out the window, with a faint grin, half mockery, half bitterness, on his face. She hated his grin.

    'You've not taken any precautions against having a child then?' he asked her suddenly. 'Because I haven't.'

    'No,' she said faintly. 'I should hate that.'

    He looked at her, then again with the peculiar subtle grin out of the window. There was a tense silence.

    At last he turned his head and said satirically:

    'That was why you wanted me, then, to get a child?'

    She hung her head.

    'No. Not really,' she said.

    'What then,? really?' he asked rather bitingly.

    She looked up at him reproachfully, saying: 'I don't know.'

    He broke into a laugh. 'Then I'm damned if I do,' he said.

    There was a long pause of silence, a cold silence. 'Well,' he said at last. 'It's as your Ladyship likes. If you get the baby, Sir Clifford's welcome to it. I shan't have lost anything. On the contrary, I've had a very nice experience, very nice indeed!'--and he stretched in a half-suppressed sort of yawn. 'If you've made use of me,' he said, 'it's not the first time I've been made use of; and I don't suppose it's ever been as pleasant as this time; though of course one can't feel tremendously dignified about it.'--He stretched again, curiously, his muscles quivering, and his jaw oddly set.

    'But I didn't make use of you,' she said, pleading.

    'At your Ladyship's service,' he replied.

    'No,' she said. 'I liked your body.'

    'Did you?' he replied, and he laughed. 'Well, then, we're quits, because I liked yours.'

    He looked at her with queer darkened eyes.

    'Would you like to go upstairs now?' he asked her, in a strangled sort of voice.

    'No, not here. Not now!' she said heavily, though if he had used any power over her, she would have gone, for she had no strength against him.

    He turned his face away again, and seemed to forget her.

    'I want to touch you like you touch me,' she said. 'I've never really touched your body.'

    He looked at her, and smiled again.

    'Now?' he said.

    'No! No! Not here! At the hut. Would you mind?'

    'How do I touch you?' he asked.

    'When you feel me.'

    He looked at her, and met her heavy, anxious eyes.

    'And do you like it when I feel you?' he asked, laughing at her still.

    'Yes, do you?' she said.

    'Oh, me!' Then he changed his tone. 'Yes,' he said. 'You know without asking.' Which was true.

    She rose and picked up her hat. 'I must go,' she said.

    'Will you go?' he replied politely.

    She wanted him to touch her, to say something to her, but he said nothing, only waited politely.

    'Thank you for the tea,' she said.

    'I haven't thanked your Ladyship for doing me the honours of my tea-pot,' he said.

    She went down the path, and he stood in the doorway, faintly grinning. Flossie came running with her tail lifted. And Connie had to plod dumbly across into the wood, knowing he was standing there watching her, with that incomprehensible grin on his face.

    She walked home very much downcast and annoyed. She didn't at all like his saying he had been made use of because, in a sense, it was true. But he oughtn't to have said it. Therefore, again, she was divided between two feelings: resentment against him, and a desire to make it up with him.

    She passed a very uneasy and irritated tea-time, and at once went up to her room. But when she was there it was no good; she could neither sit nor stand. She would have to do something about it. She would have to go back to the hut; if he was not there, well and good.

    She slipped out of the side door, and took her way direct and a little sullen. When she came to the clearing she was terribly uneasy. But there he was again, in his shirt-sleeves, stooping, letting the hens out of the coops, among the chicks that were now growing a little gawky, but were much more trim than hen-chickens.

    She went straight across to him. 'You see I've come!' she said.

    'Ay, I see it!' he said, straightening his back, and looking at her with a faint amusement.

    'Do you let the hens out now?' she asked.

    'Yes, they've sat themselves to skin and bone,' he said. 'An' now they're not all that anxious to come out an' feed. There's no self in a sitting hen; she's all in the eggs or the chicks.'

    The poor mother-hens; such blind devotion! even to eggs not their own! Connie looked at them in compassion. A helpless silence fell between the man and the woman.

    'Shall us go i' th' 'ut?' he asked.

    'Do you want me?' she asked, in a sort of mistrust.

    'Ay, if you want to come.'

    She was silent.

    'Come then!' he said.

    And she went with him to the hut. It was quite dark when he had shut the door, so he made a small light in the lantern, as before.

    'Have you left your underthings off?' he asked her.

    'Yes!'

    'Ay, well, then I'll take my things off too.'

    He spread the blankets, putting one at the side for a coverlet. She took off her hat, and shook her hair. He sat down, taking off his shoes and gaiters, and undoing his cord breeches.

    'Lie down then!' he said, when he stood in his shirt. She obeyed in silence, and he lay beside her, and pulled the blanket over them both.

    'There!' he said.

    And he lifted her dress right back, till he came even to her breasts. He kissed them softly, taking the nipples in his lips in tiny caresses.

    'Eh, but tha'rt nice, tha'rt nice!' he said, suddenly rubbing his face with a snuggling movement against her warm belly.

    And she put her arms round him under his shirt, but she was afraid, afraid of his thin, smooth, naked body, that seemed so powerful, afraid of the violent muscles. She shrank, afraid.

    And when he said, with a sort of little sigh: 'Eh, tha'rt nice!' something in her quivered, and something in her spirit stiffened in resistance: stiffened from the terribly physical intimacy, and from the peculiar haste of his possession. And this time the sharp ecstasy of her own passion did not overcome her; she lay with her ends inert on his striving body, and do what she might, her spirit seemed to look on from the top of her head, and the butting of his haunches seemed ridiculous to her, and the sort of anxiety of his penis to come to its little evacuating crisis seemed farcical. Yes, this was love, this ridiculous bouncing of the buttocks, and the wilting of the poor, insignificant, moist little penis. This was the divine love! After all, the moderns were right when they felt contempt for the performance; for it was a performance. It was quite true, as some poets said, that the God who created man must have had a sinister sense of humour, creating him a reasonable being, yet forcing him to take this ridiculous posture, and driving him with blind craving for this ridiculous performance. Even a Maupassant found it a humiliating anti-climax. Men despised the intercourse act, and yet did it.

    Cold and derisive her queer female mind stood apart, and though she lay perfectly still, her impulse was to heave her loins, and throw the man out, escape his ugly grip, and the butting over-riding of his absurd haunches. His body was a foolish, impudent, imperfect thing, a little disgusting in its unfinished clumsiness. For surely a complete evolution would eliminate this performance, this 'function'.

    And yet when he had finished, soon over, and lay very very still, receding into silence, and a strange motionless distance, far, farther than the horizon of her awareness, her heart began to weep. She could feel him ebbing away, ebbing away, leaving her there like a stone on a shore. He was withdrawing, his spirit was leaving her. He knew.

    And in real grief, tormented by her own double consciousness and reaction, she began to weep. He took no notice, or did not even know. The storm of weeping swelled and shook her, and shook him.

    'Ay!' he said. 'It was no good that time. You wasn't there.'--So he knew! Her sobs became violent.

    'But what's amiss?' he said. 'It's once in a while that way.'

    'I...I can't love you,' she sobbed, suddenly feeling her heart breaking.

    'Canna ter? Well, dunna fret! There's no law says as tha's got to. Ta'e it for what it is.'

    He still lay with his hand on her breast. But she had drawn both her hands from him.

    His words were small comfort. She sobbed aloud.

    'Nay, nay!' he said. 'Ta'e the thick wi' th' thin. This wor a bit o' thin for once.'

    She wept bitterly, sobbing. 'But I want to love you, and I can't. It only seems horrid.'

    He laughed a little, half bitter, half amused.

    'It isna horrid,' he said, 'even if tha thinks it is. An' tha canna ma'e it horrid. Dunna fret thysen about lovin' me. Tha'lt niver force thysen to 't. There's sure to be a bad nut in a basketful. Tha mun ta'e th' rough wi' th' smooth.'

    He took his hand away from her breast, not touching her. And now she was untouched she took an almost perverse satisfaction in it. She hated the dialect: the? thee? and the? tha? and the? thysen. He could get up if he liked, and stand there, above her, buttoning down those absurd corduroy breeches, straight in front of her. After all, Michaelis had had the decency to turn away. This man was so assured in himself he didn't know what a clown other people found him, a half-bred fellow.

    Yet, as he was drawing away, to rise silently and leave her, she clung to him in terror.

    'Don't! Don't go! Don't leave me! Don't be cross with me! Hold me! Hold me fast!' she whispered in blind frenzy, not even knowing what she said, and clinging to him with uncanny force. It was from herself she wanted to be saved, from her own inward anger and resistance. Yet how powerful was that inward resistance that possessed her!

    He took her in his arms again and drew her to him, and suddenly she became small in his arms, small and nestling. It was gone, the resistance was gone, and she began to melt in a marvellous peace. And as she melted small and wonderful in his arms, she became infinitely desirable to him, all his blood-vessels seemed to scald with intense yet tender desire, for her, for her softness, for the penetrating beauty of her in his arms, passing into his blood. And softly, with that marvellous swoon-like caress of his hand in pure soft desire, softly he stroked the silky slope of her loins, down, down between her soft warm buttocks, coming nearer and nearer to the very quick of her. And she felt him like a flame of desire, yet tender, and she felt herself melting in the flame. She let herself go. She felt his penis risen against her with silent amazing force and assertion and she let herself go to him. She yielded with a quiver that was like death, she went all open to him. And oh, if he were not tender to her now, how cruel, for she was all open to him and helpless!

    She quivered again at the potent inexorable entry inside her, so strange and terrible. It might come with the thrust of a sword in her softly-opened body, and that would be death. She clung in a sudden anguish of terror. But it came with a strange slow thrust of peace, the dark thrust of peace and a ponderous, primordial tenderness, such as made the world in the beginning. And her terror subsided in her breast, her breast dared to be gone in peace, she held nothing. She dared to let go everything, all herself and be gone in the flood.

    And it seemed she was like the sea, nothing but dark waves rising and heaving, heaving with a great swell, so that slowly her whole darkness was in motion, and she was Ocean rolling its dark, dumb mass. Oh, and far down inside her the deeps parted and rolled asunder, in long, fair-travelling billows, and ever, at the quick of her, the depths parted and rolled asunder, from the centre of soft plunging, as the plunger went deeper and deeper, touching lower, and she was deeper and deeper and deeper disclosed, the heavier the billows of her rolled away to some shore, uncovering her, and closer and closer plunged the palpable unknown, and further and further rolled the waves of herself away from herself leaving her, till suddenly, in a soft, shuddering convulsion, the quick of all her plasm was touched, she knew herself touched, the consummation was upon her, and she was gone. She was gone, she was not, and she was born: a woman.

    Ah, too lovely, too lovely! In the ebbing she realized all the loveliness. Now all her body clung with tender love to the unknown man, and blindly to the wilting penis, as it so tenderly, frailly, unknowingly withdrew, after the fierce thrust of its potency. As it drew out and left her body, the secret, sensitive thing, she gave an unconscious cry of pure loss, and she tried to put it back. It had been so perfect! And she loved it so!

    And only now she became aware of the small, bud-like reticence and tenderness of the penis, and a little cry of wonder and poignancy escaped her again, her woman's heart crying out over the tender frailty of that which had been the power.

    'It was so lovely!' she moaned. 'It was so lovely!' But he said nothing, only softly kissed her, lying still above her. And she moaned with a sort of bliss, as a sacrifice, and a newborn thing.

    And now in her heart the queer wonder of him was awakened. A man! The strange potency of manhood upon her! Her hands strayed over him, still a little afraid. Afraid of that strange, hostile, slightly repulsive thing that he had been to her, a man. And now she touched him, and it was the sons of god with the daughters of men. How beautiful he felt, how pure in tissue! How lovely, how lovely, strong, and yet pure and delicate, such stillness of the sensitive body! Such utter stillness of potency and delicate flesh. How beautiful! How beautiful! Her hands came timorously down his back, to the soft, smallish globes of the buttocks. Beauty! What beauty! a sudden little flame of new awareness went through her. How was it possible, this beauty here, where she had previously only been repelled? The unspeakable beauty to the touch of the warm, living buttocks! The life within life, the sheer warm, potent loveliness. And the strange weight of the balls between his legs! What a mystery! What a strange heavy weight of mystery, that could lie soft and heavy in one's hand! The roots, root of all that is lovely, the primeval root of all full beauty.

    She clung to him, with a hiss of wonder that was almost awe, terror. He held her close, but he said nothing. He would never say anything. She crept nearer to him, nearer, only to be near to the sensual wonder of him. And out of his utter, incomprehensible stillness, she felt again the slow momentous, surging rise of the phallus again, the other power. And her heart melted out with a kind of awe.

    And this time his being within her was all soft and iridescent, purely soft and iridescent, such as no consciousness could seize. Her whole self quivered unconscious and alive, like plasm. She could not know what it was. She could not remember what it had been. Only that it had been more lovely than anything ever could be. Only that. And afterwards she was utterly still, utterly unknowing, she was not aware for how long. And he was still with her, in an unfathomable silence along with her. And of this, they would never speak.

    When awareness of the outside began to come back, she clung to his breast, murmuring 'My love! My love!' And he held her silently. And she curled on his breast, perfect.

    But his silence was fathomless. His hands held her like flowers, so still aid strange. 'Where are you?' she whispered to him. 'Where are you? Speak to me! Say something to me!'

    He kissed her softly, murmuring: 'Ay, my lass!'

    But she did not know what he meant, she did not know where he was. In his silence he seemed lost to her.

    'You love me, don't you?' she murmured.

    'Ay, tha knows!' he said.

    'But tell me!' she pleaded.

    'Ay! Ay! 'asn't ter felt it?' he said dimly, but softly and surely. And she clung close to him, closer. He was so much more peaceful in love than she was, and she wanted him to reassure her.

    'You do love me!' she whispered, assertive. And his hands stroked her softly, as if she were a flower, without the quiver of desire, but with delicate nearness. And still there haunted her a restless necessity to get a grip on love.

    'Say you'll always love me!' she pleaded.

    'Ay!' he said, abstractedly. And she felt her questions driving him away from her.

    'Mustn't we get up?' he said at last.

    'No!' she said.

    But she could feel his consciousness straying, listening to the noises outside.

    'It'll be nearly dark,' he said. And she heard the pressure of circumstances in his voice. She kissed him, with a woman's grief at yielding up her hour.

    He rose, and turned up the lantern, then began to pull on his clothes, quickly disappearing inside them. Then he stood there, above her, fastening his breeches and looking down at her with dark, wide-eyes, his face a little flushed and his hair ruffled, curiously warm and still and beautiful in the dim light of the lantern, so beautiful, she would never tell him how beautiful. It made her want to cling fast to him, to hold him, for there was a warm, half-sleepy remoteness in his beauty that made her want to cry out and clutch him, to have him. She would never have him. So she lay on the blanket with curved, soft naked haunches, and he had no idea what she was thinking, but to him too she was beautiful, the soft, marvellous thing he could go into, beyond everything.

    'I love thee that I can go into thee,' he said.

    'Do you like me?' she said, her heart beating.

    'It heals it all up, that I can go into thee. I love thee that tha opened to me. I love thee that I came into thee like that.'

    He bent down and kissed her soft flank, rubbed his cheek against it, then covered it up.

    'And will you never leave me?' she said.

    'Dunna ask them things,' he said.

    'But you do believe I love you?' she said.

    'Tha loved me just now, wider than iver tha thout tha would. But who knows what'll 'appen, once tha starts thinkin' about it!'

    'No, don't say those things!--And you don't really think that I wanted to make use of you, do you?'

    'How?'

    'To have a child--?'

    'Now anybody can 'ave any childt i' th' world,' he said, as he sat down fastening on his leggings.

    'Ah no!' she cried. 'You don't mean it?'

    'Eh well!' he said, looking at her under his brows. 'This wor t' best.'

    She lay still. He softly opened the door. The sky was dark blue, with crystalline, turquoise rim. He went out, to shut up the hens, speaking softly to his dog. And she lay and wondered at the wonder of life, and of being.

    When he came back she was still lying there, glowing like a gipsy. He sat on the stool by her.

    'Tha mun come one naight ter th' cottage, afore tha goos; sholl ter?' he asked, lifting his eyebrows as he looked at her, his hands dangling between his knees.

    'Sholl ter?' she echoed, teasing.

    He smiled. 'Ay, sholl ter?' he repeated.

    'Ay!' she said, imitating the dialect sound.

    'Yi!' he said.

    'Yi!' she repeated.

    'An' slaip wi' me,' he said. 'It needs that. When sholt come?'

    'When sholl I?' she said.

    'Nay,' he said, 'tha canna do't. When sholt come then?'

    "Appen Sunday,' she said.

    "Appen a' Sunday! Ay!'

    He laughed at her quickly. 'Nay, tha canna,' he protested.

    'Why canna I?' she said.

    He laughed. Her attempts at the dialect were so ludicrous, somehow.

    "Coom then, tha mun goo!" he said.

    "Mun I?" he corrected.

    "Why should I say maun when you said mun," she protested. "You're not playing fair."

    "Arena Ah!" he said, leaning forward and softly stroking her face. "Tha'rt good cunt, though, aren't ter? Best bit o' cunt left on earth. When ter likes! When tha 'rt willin'!"

    注释:

    [1]劳伦斯的作品里多次出现这个小镇的名字,是其故乡伊斯特伍德的谐音。

    [2]诺丁汉城地势高低不平,电车轨道在城里起伏穿过,特伦特桥位于山坡下的平缓地带。

    [3]19世纪末英国开始使用煤气灯,城市住户里安装煤气表同时为煤气灶和煤气灯供应煤气。这种煤气表采用投币方式,硬币消耗光后就自动断气断电。这些硬币有煤气公司的人专门开箱收缴。这种煤气灯很快就传到了上海,代替了油灯,上海的路灯和公共场合的照明灯在电灯之前曾经是煤气灯。

    [4]这是与传统的三位一体基督教义对立的一个教派,认为上帝是唯一的神。书中这座教堂位于诺丁汉城里高街上,现在街道和建筑还在,只是该教堂改作公用建筑了。

    [5]这些都是诺丁汉城里的真实建筑和地名,如今仍然沿用。劳伦斯是忠实地按照诺丁汉城里的建筑和街道布局写男女主人公的行踪的。

    [6]劳伦斯在此如实地描述了从城里到城南的路径,所有地名都是真实的。男女主人公乘车向南,穿过运河和特伦特河上的几座桥,到了河南岸沿河的霍尔姆路。河北岸的修道院和森林都是真实的,现在依然是修道院和森林公园。

    [7]见《约翰福音》12:24:“一颗麦粒落在地上,除非死了,它仍是孤独的一颗麦粒。如果它死了,就能结出更多的籽粒来。”

    [8]原文是磷光,暗示城市的光芒与腐朽有关。

    [9]《马太福音》第16章第17节。

    [10]北欧神话中的人物,见《尼伯龙根传奇》。

    [11]《马太福音》第6章第28节。

    [12]指从瑞典引进的手工课教育。1890年英国教育部在小学实施木工课教育。

    [13]麦斯特洛维克(1883~1962),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

    [14]埃及女王。

    [15]苏格兰女王(1542~1587),曾结婚三次。

    [16]塔斯(1859~1924),意大利女伶,90年代在欧美出名,以艳情闻名。

    [17]意大利于1917年占领北非的的黎波里。

    [18]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19]据说亚历山大大帝认为世界上没有他要征服的地方了,为此而痛哭。

    [20]席勒深爱夏洛特,但未能与之结婚。

    [21]卢梭在《忏悔录》中称一切都令其警醒、恐惧。

    [22]伏尔泰曾拜访普鲁士腓特烈二世大帝,两人讨论过后者写的诗歌。

    [23]弗莱克斯曼(1755~1826),英国雕刻家。

    [24]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

    [25]弗赛利(1741~1825),瑞士画家。

    [26]费尔巴哈(1804~1872),德国画家。

    [27]伯克林(1827~1901),瑞士画家。

    [28]布莱克的一幅画名为《跳蚤之魂》。

    [29]这是古代从慕尼黑经因斯布鲁克穿过布伦纳山口通往维洛纳的大道。

    [30]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人物。农家女海蒂为庄园主的孙子亚瑟所诱骗,生一婴儿后弃之林中。

    [31]方言中的you常被读成thee,tha等。

    [32]英文是cu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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