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性爱作品经典-散文随笔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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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尘世的幸福,但幸福并非满足的全部。爱是相聚,但没有相应的分离就没有相聚。在爱中,一切都凝聚为欢乐和礼赞,但是如果它们以前不曾分离,它们就不会在爱中凝聚。一旦聚成一体,这爱就不再发展。爱就像一股潮水,在一瞬间完成了,随后必有退潮。

    所以,相聚取决于分离;心脏的收缩取决于其舒张;潮涨取决于潮落。从来不会有永恒不灭的爱。正如海水绝不会在同一刻高涨覆盖整个地球,绝不会有毫无争议的爱统领一切。

    这是因为,爱,严格来说是一种旅行。“旅行总比到达强”[1],有人这样说。这就是怀疑的本质,这意味着坚信爱是相对的永恒,这意味着相信爱是手段而非目的。严格地说,这意味着对力量的相信,因为爱就是一种凝聚的力量。

    我们何以相信力量?力量是功能型的东西,是工具;它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我们旅行是为了到达目的地,而不是为旅行而旅行,后者至少是徒劳的。我们是为到达目的地而旅行的。

    而爱就是一种旅行,是一种运动,是相聚。爱是创造的力量,但任何力量,无论精神还是肉体的,都有其正负两极。任何东西坠落,都是受地球引力而落。不过,难道地球不是靠其反引力甩掉了月亮并且在时光久远的天空中一直牵制着月亮?

    爱亦然。爱,就是在创造的欢欣中使精神与精神、肉体与肉体相吸的加速引力。但是,如果一切都束缚在爱之中,就不会有再多的爱了。因此说,对那些相爱中的人来说,旅行比到达终点更好。因为,到达意味着穿过了爱,或者干脆说,以一种新的超越完成了爱。到达,意味着走完爱旅之后的巨大欢乐。

    爱的束缚!还有什么束缚比爱的束缚更坏呢?这是在试图阻挡高潮;是要遏止住春天,永不让五月渐入六月,永不让山楂树落花结果。

    这一直是我们的不朽观——爱的无限、爱的广博与狂喜。可这难道不是一种监牢或束缚吗?除了时光的不断流逝,哪有什么永恒?除了不断穿越空间的前进,哪有什么无限?永恒、无限,这是我们有关停息和到达的了不起的想法。可永恒无限只能意味着不断的旅行。永恒就是穿越时间的无边的旅行,无限就是穿越空间的无边的旅行,我们怎样争论也是这样。不朽,不过也是这个意思罢了。继续,永生,永远生存与忍受,这不就是旅行吗?升天,与上帝同在——到达后的无限又是什么?无限绝无终点。当我们的确发现上帝意味着什么,无限意味着什么,不朽意味着什么时,我们发现它们同样意味着不止的继续,朝一个方向不断旅行。朝一个方向不息地旅行,这就是无限。所谓爱之上帝就是爱的力量无限发展的意思。无限没有终点。它是死胡同,或者说它是一个无底洞也行。爱的无限难道不是死胡同或无底洞么?

    爱是向其目标的行进,因此它不会向反方向行进,爱是朝天上旅行的。那么,爱要别离的是什么呢?是地狱,那儿有什么?归根结底,爱是无限的正极。那负极是什么?正负极一样,因为只有一个无限。那么,我们朝天上无限旅行或朝相反方向旅行又有什么不同?既然两种情况下获得的无限都一样——无与有意思都一样,那就无所谓是哪一个了。

    无限,无限没有目标,它是一条死胡同或者说是一个无底洞。落入这无底洞就是永远旅行了。而一条夹在赏心悦目的墙中间的死胡同是可以成为一重完美的天的。但是,到达一个天堂般宁静幸福的死胡同,这种到达绝不会令我们满意的。落入那个无底洞也绝对要不得。

    爱绝非目的,只是旅行而已。同样,死不是目的,是朝另一个方向的旅行,泯入自然的混乱之中,是从自然的混乱中,抛出了一切,抛入创造之中。因此说,死也是条死胡同,一只熔炉。

    世上有目标,但它既非爱,也非死;既非无限也非永恒。它是宁馨的欢欣之域,是另一个极乐王国。我们就像一朵玫瑰,是纯粹中心的一件奇物,纯粹平衡中的一个奇迹。这玫瑰在时间与空间的中心完美平稳地开放,是完美王国中的完美花朵,不属于时间也不属于空间,只是完美,是纯粹的上帝。

    我们是时间和空间的产物。但我们像玫瑰一样,能变得完美,变得绝对。我们是时间和空间的产物,但我们同时也是纯粹超验的动物,超越时空,在绝对的王国这极乐的世界中完美起来。

    爱,爱圆全了,被超越了。优秀的情人们总能使爱变完美并超越它。我们像一朵玫瑰,完美地到达了目的地。

    爱有着多层意思,绝非一种意思。男女之爱,既神圣又世俗;基督教之爱,说的是“爱邻如爱己”,还有对上帝的爱。但是,爱总是一种凝聚。

    只有男女之爱有双重意思。神圣的和世俗的,它们截然相左,可都算爱。男女间的爱是世间最伟大和最完整的激情,因为它是双重的,因为它是由两种相左的爱组成的。男女间的爱是生命最完美的心跳,有收缩也有舒张。

    神圣的爱是无私的,它寻找的不是自己。情人对他所爱的人做出奉献,寻求的是与她之间完美的一体交流。但是,男女间全部的爱则是集神圣与世俗于一身的。世俗的爱寻求的是自己。我在所爱的人那里寻找我自己的东西,我与她搏斗是要从她那里夺取到我的东西,我们不分彼此地交织、混溶在一起,她中有我,我中有她。这可要不得,因为这是一种混乱,一场混战。所以我要全然从所爱的人那儿脱身而出,她也从混乱中脱身而去。我们的灵魂中现出一片薄暮之火,既不明亮也不黯淡。那光亮必须纯洁而聚,那黑暗必须退居一旁,它们必须是全然不同的东西,谁也不分享谁,各自独立。

    我们就像一朵玫瑰。我们满怀激情要成为一体,同时又要相分相离。这是一种双重的激情,既要那难言的分离又要那可爱的相联,于是新的形态出现,这就是超验,两个人以全然的独立化成一朵玫瑰的天空。

    男女之爱,当它完整的时候,它是双重的。既是溶化在纯粹的交流中,又是纯粹肉欲的摩擦。在纯粹的交流中我完完全全地爱着;而在肉欲疯狂的激情中,我燃烧着,烧出了我的天然本性。我被从子宫里驱赶出来,变成一个纯粹的独立个体。作为独自的我,我是不可伤害的,是独特的,就像宝石,它或许当初就是在大地的混沌中被驱赶出来成了它自己。女人和我,我们就是混乱的尘土。在极端的肉欲爱火中,在强烈的破坏性火焰中,我被毁了,变成了她的他我。这是破坏性的火焰,是世俗的爱。但这也是惟一能净化我们,让我们变成独自个体的火焰,把我们从混乱中解脱出来,成为独特的宝石一样的生命个体。

    男女之间完整的爱就是如此具有双重性:既是溶化成一体的爱,又因着强烈肉欲满足的摩擦而燃烧殆尽,燃成清晰独立的生命,真是不可思量的分离。但男女间的爱绝非都是完整的。它可以是绅士派的溶为一体,像圣芳济(St Francis)、圣克莱尔(St Clare)、柏桑尼的玛丽(Mary of Bethany)和耶稣(Jesus)。对于他们,没有分离、独立和独特的他我可讲。这是半爱,即所谓神圣的爱。这种爱懂得最纯粹的幸福。而另一种爱呢,可能全然是肉欲满足的可爱的战斗,是男人与女人间美丽但殊死的对抗,像特里斯坦和伊索德[2]那样,这是些最骄傲的情人,他们打着最壮观的战旗,是些个宝石样的人——他,纯粹孤独的男人,有宝石般孤独而傲慢的男性;她是纯粹的女人,有着百合花般美丽而傲慢芬芳的女性。这才是世俗的爱,他们太独立,终被死亡分开,演出了一场多姿多彩辉煌的悲剧。但是,如果说世俗的爱终以令人痛心的悲剧而告结束,那神圣的爱留下的则是痛楚的渴望和压抑的悲凉。圣芳济死了,剩下圣克莱尔哀伤不已。

    两种爱——交流的甜美之爱和疯狂骄傲的肉欲满足之爱,合二为一,那样我们才能像一朵玫瑰。我们甚至超越了爱。我们两个既相通又独立,像宝石那样保持自身的个性。玫瑰包含了我们也超越了我们,我们成了一朵玫瑰但也超越了玫瑰。

    基督教之爱——即博爱——永远是神圣的。爱邻如爱己。还有什么?我被夸大了,我超越了我自己,我成了整个完美的人类。在完美的人类中我成了个完人。我是个微观世界,是巨大微观世界的缩影。我说的是,男人可以成为完美的人,在爱中变得完美,可以只成为爱的造物。那样,人类就成了爱的一体,这是那些爱邻如爱己的人们的完美未来。

    可是,天啊,尽管我可以是那微观世界,可以是博爱的样板,我仍要独立,成为宝石样孤独的人,与别人分离,像一头狮子般傲慢,像一颗星星般孤独。这是我的必然。越是不能满足这种必然,它就变得愈强烈,全然占据我的身心。

    我会仇恨我的自我,强烈地仇恨这个微观世界,这个人类的缩影。我愈是成为博爱的自我,我愈是发疯地仇视它。可我还是要坚持成为整个相爱人类的代表,直到那未被满足的向往孤独的激情驱使我去行动。从此我就可以恨我的邻居像恨我自己一样。然后灾难就会降临到我的邻居和我的头上!神要毁灭谁,必先让他发疯。我们就是这样发疯的——我们不会改变可憎的自我,而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反抗又驱使着我们去行动。我们感到惊诧、晕眩,在博爱的名义下,我们无比盲目地走向了博恨。我们正是被自身分裂的两重性给逼疯了。神要毁灭我们,只因为我们把它们惯坏了。这是博爱的终结,自由、博爱、平等的结束。当我不能自由地成为别的而只能是博爱与平等时,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如果我要自由,我就一定要能自由地分离,自由地与人不平等。博爱和平等,这些是暴君中的暴君。

    必须有博爱,有人类的完整。但也必须有纯洁独立的个性,就像狮子和苍鹰那样独立而骄傲。必须两者都有。在这种双重性中才有满足。人必须与他人和谐相处,创造性地、幸福地和谐相处,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但人也必须独立地行动,与他人分离,自行自责,而且充满骄傲,不可遏止的骄傲,自顾自走下去,不理会他的邻居。这两种运动是相悖的,但它们绝不相互否定。我们有理解力,如果我们理解这一点才能在这两种运动中保持完美的平衡——我们是独立、孤独的个人,也是一个伟大和谐的人类,那样,完美的玫瑰就能超越我们。这玫瑰尚未开放过,但它会开放的——当我们开始理解了这两个方面并生活在两个方向中,自由自在毫无畏惧地追随肉体和精神最深处的欲望,这欲望来自于“未知”。

    最后,还有对上帝的爱,我们与上帝在一起时才完整。但是我们知道上帝要么是无限的爱要么就是无限的骄傲和权力,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基督或耶和华,总是一半排斥另一半。因此说,上帝永远好妒忌[3]。如果我们爱一个,早晚必要仇恨这一个,而选择另一个。这是宗教经验的悲剧。但是,那不可知的圣灵却只有完美的一个。

    还有我们不可去爱的,因为它超越了爱或恨。还有那未知和不可知的东西,它是所有创造的建议者。我们无法爱它,我们只能接受它,把它看作是对我们的局限和对我们的恩准。我们只知道是从未知那里我们获得了深广的欲望,满足这些欲望就是满足了创造。我们知道玫瑰就要开放。我们知道我们正含苞待放。我们要做的就是忠诚地、纯粹按自发的道德随着冲动而行,因为我们知道玫瑰是会开放的,懂得这一点就够了。

    《恋爱中的女人》自序[4]

    这部小说草拟于梯罗尔,1913年。1917年在康沃尔重写后杀青[5]。因此可以说,这是一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形但与大战本身无甚关系的小说。不过,我希望不要把小说置于一个特定的时间段中。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小说人物的痛苦看做是战争所致。

    这本书曾投给一些伦敦的出版社[6],他们最终的回答几乎都是:“我们对出版这本书甚有诚意。但若因此被起诉,则不敢冒此风险。”《虹》的厄运仍教他们记忆犹新[7],不得不慎之又慎。而这本书潜意上又是《虹》的续篇。

    在英国,我从不企图在任何指控面前替自己辩解。但对美国人,我似乎可以自辩一二。在美国,我被指控为“不洁”和色情(pornography)。我不认错,也不理会它。对我最主要的指责是“情欲狂”(Eroticism)。这就奇了,实在教我困惑。它指的是哪种情欲?是那种逍遥自得的情欲还是圣洁的情爱女神爱洛斯(Eros)[8]?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要责难?为什么不敬重?甚至崇拜之?

    让我们毫不犹豫地宣称:肉欲的激情与神秘同神的神秘与激情同样神圣。谁还会对此加以否定?唯一不可容忍的是糟贱我们身上活生生的神秘之物,这纯属堕落。

    让男人深怀敬重地认识自己吧,对我们体内那富有创造性的灵魂所张扬的一切甚至要报以敬重,因为它是上帝的神话。这样一来我们才能身心健康,自由自在。淫猥是可恨之物,它戕害了我们的正直与高尚。

    富有创造性的自然冲动之魂激荡起我们体内的欲望与渴求,这是我们真正的命运,有待于我们去满足并实现之。而来自外界的指令如来自理念和环境,是虚幻的命运。

    这部小说自诩为作者自身欲望之渴求与抗争的纪录。一言以蔽之,是自我至深经验的纪录。举凡来自灵魂深处的东西均无不良可言。所以,本作者毫无歉意可表,除非这小说背叛了自家灵魂。

    男人为其即将生出的欲求而挣扎并寻求满足。如同蓓蕾在树木中挣扎而出,新的欲求之花在磨难中生自人的体内。任何一个真正有个性的男人都会试图认识并了解他身心中正在发生什么,他要挣扎,以得出语言上的表达。这种挣扎决不应该在艺术中被忽略,因为它是生命之重大部分;这决非理念强加于人,而是为获得意识生命而进行的激情抗争。

    我们正处在一个危机的时期。任何一个敏感的活生生男人都在激烈地与自己的灵魂抗争。能够生出新的激情和新的理念,这样的人才能坚忍下去。而那些禁锢在旧理念中的人,会因着新生命扼死在体内不能出生而灭亡。男人们必须相互吐露心声。

    论及文体,书中常有稍作变动的重复之处,往往被视作败笔。惟一的解释是:对本作者来说这纯属自然。因为,情绪、激情或领悟上的每一个危机都来自这种博动着摩擦中的往复,只有这样才能导致其高潮。

    D. H. 劳伦斯

    1919年9月12日于Hermitage[9]

    与音乐做爱

    “对我来说,”罗密欧说,“跳舞就是与音乐做爱罢了。”

    “所以你永远也不会跟我跳舞,我猜得对吧?”朱丽叶说。

    “你瞧,你这人个性太强了。”

    这话听着奇怪。可是,前一代人的想法竟会变成下一代人的本能。我们总的来说,都继承了我们祖母的想法并无意识地依此行动。这种意识的嫁接是冥冥中进行的。观念迅速变幻,它会带来人类的迅速变化。我们会变成我们设想的那种人。更坏的是,我们已变成祖母设想的那样了。而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又将会变成我们设想的样子,这真教人觉得悲伤。这不过是父辈的罪孽恶给对后代所做的心灵带来的惩罚20之造访。因为,我们的心灵绝没有我们的祖母所设想的那么高尚美好。哦,不!我们只是祖母之最强有力的观念的体现者,而这大多是些隐私观念,它们不被公众所接受,而是作为本能和行为动机传给了第三代和第四代人。我们的祖母偷偷摸摸想过的那些东西真叫倒霉,那些东西即是我们。

    她们都有过什么想法和意念?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她们希望能与音乐做爱。她们希望男人不是粗蛮的动物,达到目的就算完事。她们想要天堂的旋律音乐在他拉着她们的手时响起,想要一段新乐章在他的手搂住她们的腰时勃然奏响。这音乐无限变奏着,变幻着优雅的舞姿从做爱的一个层次向另一个层次递进,音乐和舞蹈二者难分彼此,两个人也一样。

    最终,在做爱欢愉的顶点到来之前,是巨大的降潮。这正是祖母的梦境和我们的现实。没有欢愉的顶峰,只有可耻的降潮。

    这就是所谓爱的行为本身,即争论的焦点——一个可耻的降潮。当然争论的焦点是性。只要你与音乐做爱,迈着慢步与雪莱一起踏云而行,性就是件十分美丽令人愉快的事儿。可最终到来的却是荒谬的突降,不,先生,绝不可以!

    甚至像莫泊桑这样明显的性之信徒也这样说。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莫泊桑是个祖父或曾祖父了。可他说,交媾行为是造物主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意在玩世不恭。造物主在我们身上种下这些个美好而高尚的爱之情愫,令夜莺和所有的星星歌唱,不过是把我们抛入这荒谬的情境中做出这种可耻的动作,这是一件玩世不恭之作,不是出自仁慈的造物主之手,而是出自一个冷嘲热讽的魔鬼。

    可怜的莫泊桑,这就是他自身灾难的根源!他想与音乐做爱,可他气恼地发现,你无法与音乐交媾。于是他把自己一劈两半,厌恶地痛骂着自己的双目,然后更起劲地交欢下去。

    作为他的儿孙,我们变聪明了。男人一定要与音乐做爱,女人也必须让男人做爱,由弦琴和萨克斯管来伴奏。这是我们内在的需要。因为,我们的祖父,特别是我们的曾祖父们在交媾时把音乐给忘却了,所以到了我们这辈就只顾音乐而忘却了交媾。我们必须与音乐做爱,这是我们祖母的梦,它变成了我们内在的需求和潜在的动力。既然但你无法与音乐交媾,那就丢掉它,解决这个问题吧。

    现代的大众舞蹈毫无“性感”可言,其实是反性的。但我们必须划清一条界线。我们可以说,现代的爵士舞、探戈和查理斯顿舞不仅不会激起交媾欲,反而是与交媾作对的。因此,教会尖着声音竭力反对跳舞、反对“与音乐做爱”就显得毫无意义了。教会和社会一般都对性没有特殊的厌恶,因此,这反对声与音乐做爱就显得荒唐了。性是个巨大的、包容一切的东西,宗教激情本身也多属于性,不过是人们常说的一种“升华”罢了。这是性的一个绝妙出路——令它升华!想想水银加热后微微冒着毒气而不是重重地滚着融为一体,那的怪样子很怪吧,你就明白了这个过程:升华,就意味着与音乐做爱!道德与“升华”的性确实无争。大多数好东西均属“升华的性”之列。道德、教会和现代人类所仇视的只是交媾。话又说回来了,“道德”又是什么?不过是多数人本能的反感而已。现代的年轻人特别本能地躲避交媾。他们喜欢性,可他们打心里厌恶交媾,即便当他们玩交媾的把戏时也是这样。至于说玩这游戏,玩具既是给定的,不玩这个又玩什么?可他们并不喜欢这个。他们是以自蔑的方式这样做的。这种骑在床上的动作一完结,他们就厌恶地释然,转而与音乐做爱。

    不错,这样只能有好处,如果年轻人真的不喜欢交媾,他们会很安全。至于婚姻,他们会依照老祖母的梦,完全因为别的原因结婚。我们的祖父和曾祖父们的婚姻很单纯,没有音乐作伴,只为了交媾。这是事实。所以音乐就全留给梦了。那个梦是这样的:两个灵魂伴着六翼天使轻柔的节奏交合。而我们这第三四代人正是梦做的肉体。前辈梦想的婚姻是排除一切粗鄙之物,特别是交媾之类,婚姻只意味着纯粹的平等和谐和亲密无间的伴侣。现在的年轻人实践了这个梦。他们结了婚,敷衍马虎、几分厌恶地交媾,只是要证明他们能干这个而已。就这样他们有了孩子。但他们的婚姻是与音乐的结合,唱机和无线电为每一种小小的家庭艺术配上了乐,伴人们跳着婚姻美满的小步爵士舞,这幸福美满意味着友爱、平等、忍让和一对夫妻能分享的一切。与音乐结婚!这音乐伊甸园里有一条半死不活的蛇,恐怕它是促使人们交媾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本能了,是它驱使已婚夫妇为双方器官的不同而交火,从而阻止了他们成为一双相同的肉体。不过我们现在聪明了,很快就学会把这耻辱的行为全扔个精光。这是我们惟一的智慧。

    我们正是我们老祖母的梦之产物,我们弱小的生命被箍一只手攥着。

    当你在舞厅中目睹现代舞者与音乐做爱,你会想,我们的孙辈会跳什么样的舞呢?我们母亲的母亲跳的是四对舞(quarilles)和成套的方块舞(1ancers),华尔兹对她们来说几乎是一种下作的东西。而我们母亲的母亲的母亲跳的是小步舞和罗格·德·考瓦利斯舞[10],还跳一些活泼快捷的乡村舞。这些舞会加快血液的流动,促使男人一步步靠近交媾。

    可是瞧啊,就在她旋转而舞时,我们的曾祖母梦想着的是温柔律动的音乐和“某个人”的怀抱,和这个更为高雅点的人在律动和滑动中结成一体,他不会粗鲁地推她上床交媾,而是永远拖着她在黯淡而轰响的景物中滑行,永不休止地与音乐做爱,彻底甩掉那灾难性的、毫无乐感的交媾——那是末日的末日。

    我们的曾祖母双手紧握着被攥着手被甩起来并被抛上床,他们像一头双背怪兽震颤着。她就是这样梦想的。她梦想男人只是有肉体的灵魂,而不是令人厌倦的粗鲁的男性和主子。她梦想着“某个人”,他是集所有男人于一身的人,是超越了狭隘的个人主义的人。

    于是现在她们的曾孙女就让所有的男人带着与音乐做爱了,似乎它就是一个男人。所有的男人如一个男人一样和她一起与音乐做爱,她总是在人们的怀抱里,不是一个个人,而是现代人的怀抱里。这倒不错。而现代的男人与音乐、与女人做爱,就当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女人一样。把所有的女人当成一个女人!这几乎像波德莱尔了,与自然贵妇的大腿做爱[11]。可我们的曾祖父仍做着交媾的梦,尽管梦中什么都有。

    可现代女人,当她们在男人怀抱里伴着音乐滑行而过或与男人面对面跳着查理斯顿时,她灵魂深处悄然萌动着的是什么样的梦?如果她心满意足了,那就没有梦了。可女人永不会心满意足。如果她心满意足,查理斯顿舞[12]和黑底舞(Black Bottom)[13]就不会挤掉探戈舞。

    她不满足。她甚至过了一夜后,比她那被交媾企图所激动的曾祖母还不满足。所以,她的梦尽管还没有上升到意识层面,却更可怕,更有害。

    这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变着花样跳着两步舞的苗条女子,她梦到的是什么?能是什么?她的梦是什么样,她的孩子、我的孩子或孩子的孩子就会变成什么样,就如同我的梦是精子一样,她的梦就是卵子,是未来灵魂之卵子。

    她能梦的东西可不多了,因为,凡是她想的,她都能得到了。要所有的男人或一个男人不要,这个男人或那个男人,她可以选择,因为没谁是她的主子。在无尽的音乐之路上滑行,享有一份无休止的做爱,这她也有了尽可从中选择。如果她乐意在尽头被抛入在走投无路中选择交媾之中,也可以,不过是证明交媾这东西多么像猴子的行为,在死胡同中这该有多么笨拙。

    没有什么她不可以做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想的了。没了欲望,甚至梦也是残破的。残破的梦!她可能有残破的梦,但她最后的希望是无梦可做。

    可是,生命既如此,是件睡和醒的事儿,这种希望就永远不会被恩赐。男人女人都不能摆脱梦,甚至深受绅士们喜欢的的金发碧眼儿的小女子[14]也梦着什么,只是她、我们和他不知道而已,甚至那是个超越绿宝石和美元的梦。

    是什么呢?那女子残破、泯灭了的梦是什么样的?无论什么样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直到有人告诉了她,渐渐地,经过一番轻蔑的否定后,她会明辨这梦,这梦会渗透她的子宫。

    我反正不知道这弱女子的梦是什么。但有一点没错,它同眼下的情形生意全然不同。梦与这东西生意!永不相容。这梦不管是什么,也不会是“与音乐做爱”,而是别的什么。

    可能它是在重新捕捉人之初的一个梦,永远不会结束,永远不会被完全地展示。我在塔奎吉尼亚观看伊特鲁斯坎里亚墓穴中残剩的壁画[15]时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那画上,跳舞的女人身着鲜艳花边的透明麻衣,与四肢裸露的裸体男人对舞,舞姿绝妙,浑然忘我。她们那样子很美,就像永不枯竭的生命。她们跳的是希腊舞,但又不全像希腊舞那样。这种美绝不像希腊的那么单纯,可它更丰富,绝不狭隘。再有,它没有作为希腊悲剧意志所表现基础的抽象和非人化。

    伊特鲁斯坎里亚人,至少在罗马人毁掉这些壁画之前,似乎不像希腊人那样天生为悲剧所缠绕。他们身上流露着一种特别的散淡,很有人情味而不为道德所约束。看得出,他们从不像我们这样说什么什么行为不合道德就不道德。他们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感情,真诚地把生命当成一件乐事。甚至死也是件开心可爱的事。

    道学家说:神之规律会抹去一切。答案是,神之规律会按时抹掉一切,甚至它自身。如果说那践踏一切的罗马人的力量就如同神之规律,那我就去寻找另一个神圣了。

    不,我确实相信,这短发的现代女子灵魂深处不确定的梦,梦的就是我眼前的伊特鲁斯坎里亚女人,忘情地与四肢裸露裸体狂舞的小伙子对舞,与他们相伴的是双笛的乐声。他们疯狂地跳着这既沉重又轻快的舞,既不反对交媾也不那么急于交媾。

    伊特鲁斯坎里亚人的另一大优点是,因为到处都有阳物象征,所以他们对此习以为常了,而且毫无疑问他们都为这象征献上了一点小祭品,把它看作是灵感的源泉。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对此也用不着牵肠挂肚,而我们反倒这样。

    很明显,这里的男人,至少是男性奴隶们,都一丝不挂地快活来去,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就权当衣服了。伊特鲁斯坎里亚的女人对此毫不介意。何必呢?对赤裸的牛我们不在乎,我们仍然不会给宠犬穿上小衣服,我们的理想就是自由嘛!所以,如果奴隶是赤裸着冲跳舞女人快活地喘着气,如果她的伙伴是裸着的而她也穿着透明的衣服,没有人理会这个的,没什么可羞耻的,惟一的快乐就是跳舞。

    这就是伊特鲁斯坎里亚之舞令人愉快的特质。它既不是为避免交媾而与音乐做爱,也不是在铜管乐伴奏下冲向交媾。他们仅仅是用生命跳舞。说到他们向象征阳物的石柱献上一点祭品,那是因为他们浑身充满着生命之时他们感到心里充满希冀,而生命是阳物给予的。如果他们向奇形怪状的女性象征献上一点祭品,就摆在女性的子宫口处,那是因为子宫也是生命的源泉,是舞蹈动作力量的巨大源泉。

    是我们使跳舞这东西变狭窄了,变成了两个动作——要么跳向交媾,要么通过滑动、摇摆和扭动来诱发交媾。与音乐做爱和让音乐成为做爱者都是荒唐的!音乐是用来伴舞的!现代的女青年对此有所感,深有所感。

    人们就该与音乐跳,跳,跳。伊特鲁斯坎里亚的女青年在二千五百年后仍快活地这样跳着。她不是在与音乐做爱,皮肤黝黑的男伴儿也不是。她只是要跳出灵魂的存在,因为她一面边向男人的阳物献上了祭品,一一面边向女人封闭的子宫象征物奉上了祭品,并且她自己与这两者相处得很好。所以她平静,像一股生命运动的喷泉在跳,与之对舞的男子亦是如此,她们是对手也是相互平衡物,只有双笛在他们的赤足边鸣啭。

    我相信这是或将是今日被音乐吓呆的可怜女子的梦,从而这梦成为她孩子的孩子的实质体,直到变成第三和第四代。

    女丈夫与雌男儿[16]

    在我看来有两种女人,一种娴静,另一种无畏。男人们喜欢娴静的那一类,至少在小说中是这样的。这种女人总是回应:行,随你,好心的先生!娴静的姑娘,贤淑的伴侣,贤惠的母亲——现在仍然是男人们的理想。有些姑娘、媳妇和母亲是娴静淑女,有些是装的,可大多数则不是,也不装。我们并不希望车技娴熟的女孩是个贤惠女人,我们希望她无所畏惧。议会里娴静如少女般的议员有什么好?只会说行,随你,好心的先生!当然,也有的男性议员属于那号人。娴静的女接线员?甚至娴静的速记员呢?娴静,是女性的外在标志,就像鬈发一样。不过娴静需与内在的无畏并行才好。一个女子要想在生活中闯荡,就得无所畏惧,如果她除此之外再有一副俏丽娴静的外表,她就是个幸运的女子了。她能一箭双雕。

    这两种女性特质必带来两种自信。一种是公鸡般男性的自信,一种是母鸡般女性的自信。真正现代的女人应有一种公鸡般男性的自信,从无疑虑和不安。这是现代类型的人。可旧式的娴静女人则像母鸡般自信,就是说对其自信一无所知。她自顾默默地忙于下蛋,焦躁地、梦幻般地给小鸡喂食,那样子不乏自信,但绝非理智的自信。她的自信是一种肉体状态,很宁静,但她极易于受惊吓而失态。

    观察鸡的这两种自信是很有趣的。公鸡自然有雄性的自信。他打鸣儿,那是因为他相信天亮了。这时,母鸡才从翅膀里朝外窥视。他大步走到母鸡窝门口,昂起头宣布:嘿,天亮了,我说亮就亮了。他威武地走下阶梯,踏上大地,深知,母鸡会小心翼翼地随他而行,因为她们为他的信心所吸引。果然,母鸡亦步亦趋地随他来了。于是他再次打鸣儿:咯咯,我们来了!毫无疑问,母鸡全然认可了他。他大步走到屋前,屋里会有人出来撒玉米粒。那人为什么不出来?公鸡有办法,他有雄性的自信。他在门道里大叫,人就得出来。母鸡们很明白,但马上会全神贯注去啄地上的玉米,而公鸡则跑来跑去忙着照看大家,自信自己该负点什么责任。

    日子就这么过。公鸡发现点什么好东西就会高叫着招来母鸡,母鸡们晃晃悠悠地过来吞吃一气。可当她们自己发现点汤水佳肴时,她们会默默地吞吃,毫不犹豫。当然,如果周围有小雏鸡,她们会焦急地招呼那些小雏鸡的。但母鸡凭着莫名的本能要比公鸡自信得多。她信步去下蛋,先是固执地保护着自己的窝儿,下了蛋之后又会神气活现地走出来,发出最为自信的声音,那是雌鸟的声音,宣布她下蛋了。而从来不如下蛋的母鸡自信的公鸡此时也会像母鸡一样叫起来。他是想像母鸡那样自信起来,因为母鸡比他自信多了。

    无论如何,雄鸡的自信是起主导作用的。当捕食雏鸡的鹰出现在天空时,公鸡会高叫着发出警号。随后母鸡在廊檐下跑动,公鸡会扑棱着翅膀警惕起来。母鸡吓得麻木了,她们说,我们不行了,像公鸡那么勇敢该多好!她们会麻木地缩成一团。可她们的麻木也属于母鸡的自信。

    公鸡咯咯叫,好像他们也会下蛋。母鸡也会打鸣儿,她也多少能装出公鸡式的自信来。可是这样装出公鸡样的自信则令她很不安。她尽可以像公鸡一样自信,可她很不安。母鸡的自信虽让她打战,可她自在。

    在我看来人也一样。只是今日,公鸡们才咯咯叫着假装下了蛋而母鸡们则打鸣儿假装叫着天明。如果说今日的女人都是男人般刚强,男人则女人般阴柔。男人懦弱,胆小,优柔寡断,像女人一样嘀咕但自在。他们只想让人温和地对他说话,可女人却一步上前,冲他们发出喔喔的吼叫!

    阳刚之气的女人之悲剧在于,她们阳刚自信得胜过了男人。她们从未意识到,雄鸡在清晨高声鸣叫以后,他会凝神谛听是否有别的公鸡敢于叫出声以示挑衅。对公鸡来说,晴空中总孕育着挑衅、挑战、危险和死亡,或者说有这些可能。

    可是,当母鸡高叫时,她并不谛听是否有挑衅和挑战。她的喔喔叫声是无法回应的。雄鸡总是警觉地谛听回声,但母鸡知道她的叫声得不到回应,喔喔,我叫了,你爱听不听!

    正是这种女人的坚定,太危险,太灾难性了。它真的是没有章法,与别的东西没什么联系。所以这样的女人才会上演悲剧,她们常会发现,她们生出的不是蛋,而是选票、空墨水瓶或别的什么毫无意义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孵不出鸡来的。

    这就是现代女性的悲剧。她像男人一样坚强,把全部的激情、能量和多年的生命都用在某种努力或固执己见上,从来不倾听否定的声音,其实她应该考虑这些。她像男人般自信,可她们毕竟是女人。她惧怕自己母鸡似的自我,就疯狂地投入选票、福利、体育或买卖中去,干得很漂亮,超过了男人。可这些压根儿与她无关。这不过是一种姿态,某一天里这种姿态会成为一种奇怪的束缚,一段痛楚,然后它会崩溃。崩溃之后,她会看到自己生出的蛋:选票,几里长的打字稿,多年的买卖实效,突然,这一切都会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成为虚无。这一切会突然与她母鸡般的自我无关,她会发现她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那可爱的母鸡般的自信本是每个女性的幸福所在,却与她无缘,她不曾有过。她的生命是伴随着坚韧与刚强度过的,因此她全然失落了自己的生活。虚无!

    性感[17]

    真可惜,性竟成了一个丑陋的字眼儿,一个小小的丑陋字眼儿,甚至教人无法理解的字眼儿。性到底是什么?我们越想越不得其解。

    科学说,它是一种本能。可本能又是什么?很明显,本能,就是某种古而又古的习惯变得根深蒂固后成了一种习性。一种习惯,即使再老,也是有个开头的。可性却没有开端。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它。所以说性绝非是从“习惯”而来。

    人们又把性说成欲望,像饥饿一样。欲望,什么欲望?繁殖的欲望吗?真叫荒唐。他们说,雄孔雀竖起他全部漂亮的羽毛来,令雌孔雀眩惑,从而雌孔雀会让他满足一下繁殖的欲望。可为什么雌孔雀不这样表现一下去眩惑雄孔雀从而也满足她的繁殖欲?她肯定同他一样对蛋和幼雀充满欲望。我们无法相信,她的性冲动太弱,竟需要雄孔雀来展示那蓝色羽毛的奇景,以此激起自己的欲望。绝不是。

    反正我从没见过哪个雌孔雀注意过她的丈夫展示其黄蓝相间的光彩。我不信她注意过这个。我一点也不信她能辨别黄、蓝、褐或绿这几种颜色。

    如果我见过雌孔雀凝神注意过她男人的花花风采,我会相信雄孔雀竖起羽毛是为了“吸引”她。可她从来不看他。只是当他扑棱一下用他的羽毛碰到了她,就像风暴穿过树丛那样,她才似乎有了点生气,这才瞟他一眼。

    这类性理论真叫人吃惊。雄孔雀竖起羽毛风光一番却原来是为雌孔雀,可雌孔雀的眼睛却从不看他。你就想像一个科学家有多么幼稚吧,他甚至赋予雌孔雀一双深邃灵活的目光去欣赏雄孔雀的色彩与造型。哦,多么会审美的雌孔雀啊!

    还有一说是,雄夜莺歌唱是为了吸引雌夜莺。可让人好奇的是,求偶期和蜜月都过了,雌夜莺也不再对雄夜莺感兴趣,而只顾起幼莺来。这时那雄的还唱得那么欢是为什么呢?看来他唱歌不是为了吸引雌的,而是要分她的心,逗正在抱窝的她一乐。

    理论是多么令人高兴又是多么幼稚!可这些理论背后隐藏着一种意愿。所有性理论背后都藏有一个不可饶恕的意愿,那就是否定并要抹煞美的神秘。

    因为美就是一种神秘。你既不能吃又不能用它来做法兰绒。于是,科学说,追求女性并引诱她繁殖,这是一种美的诡计。好不幼稚!好像女性需要勾引。她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繁殖。那么,哪里有美之诡计呢?

    科学对美怀有一种神秘的仇恨,因为美无法适应科学的因果之链。社会对性怀有一种神秘的仇恨,因为它永远有悖于社会的人(social man)之美妙的赚钱计划。于是这两者联手把性与美说成仅仅是繁殖的欲望。

    其实,性与美是同一的,就如同火焰与火一样。如果你恨性,你就是恨美。如果你爱活生生的美,那么你就会对性报以尊重。当然你尽可以喜欢陈旧、死气沉沉的美并仇视性。但是,只要你爱活生生的美,你必然敬重性。

    性与美是不可分的,正如同生命与意识。与性和美同在、源于性和美的智慧就是直觉。我们文明造成的一大灾难,就是仇恨性。举个例子说,还有什么比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更恶毒地仇视性?它同样极端恐惧美,活的美。它使我们的直觉官能萎缩,使我们直觉的自我萎缩。

    现代男女之心理顽症就是直觉官能萎缩症。本来有一个完整的生命世界是可以靠直觉去认知、去享受的,而且只能靠直觉。可我们丢了这直觉,因为我们否定了性与美——这直觉生命与悠然生命的源泉,它在自由的动物与植物身上显得十分可爱。

    性是根,根之上,直觉是叶子,美是花朵。为什么女人在二十来岁时显得可爱?因为此时性正悄然爬上她的脸,正如一朵玫瑰正爬上枝头一样。

    它用美来吸引人们。我们竭尽全力否定它,我们尽可能试图让这美变得浅薄、变成废品。可说到底,性的吸引就是美的吸引。

    美这东西,咱们受的美育太浅,几乎谈不出个所以然。我们试图装懂,把它说成某种固定的安排:高鼻、大眼儿什么的。我们认为一个可爱的女人一定要长得像莉莲·基什[18];英俊的男人必定要像鲁道夫·瓦连蒂诺[19],我们就是这么想的。

    可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却不这样。我们会说:“她挺美,可我不拿她当一回事儿。”这说明我们用错了美(beautiful)这个字眼儿。我们应该这样说才对:“她有美的固定特征,可在我眼中她并不美。”

    美是一种体验,而不是别的。它不是某种一成不变的特征与模式,它是某种被感受到的东西,是一道闪光或通过美感的传导获得的感受。我们的毛病在于我们的美感受了挫伤,变迟钝了,我们错过了一切最好的东西。

    就说电影吧,查理·卓别林那张怪模怪样的脸上透着比瓦连蒂诺多得多的美。卓别林的眉毛和眼睛里有一种真切的美,一种纯洁的光芒。

    可是,我们的美感大受挫伤,迟钝至极,以至于我们看不到这美,看到了也不懂。我们只能看到那些明显的东西,如所谓的鲁道夫·瓦连蒂诺的美,它令人愉快因为它满足了某种固有的关于英俊的看法。

    可是那些最普通的人也可以看上去是美的,可以是美的。只需性之火微微上升,就可以使一张丑脸变得可爱。那才是真正的性吸引力:美感的传导。

    相反,再也没有比一个真正标致的女人更令人生厌的了。这是因为,既然美是体验而非具体的形式,那么,一个最标致的女人肯定是十分丑陋的了。当性之光芒在她身上失去以后,她以一种丑恶的冷漠相出现,那模样该多么可恶。外表的标致只能使她更丑。

    性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但它一定是某种火,因为它总传导一种热情与光芒。当这光芒变成一种纯粹的光彩,我们就感到了美。

    没有什么比一个性火熄灭了的人更丑的了。人人都想躲避这样一个讨厌的泥人。

    可当我们勃勃有生气的时候,性之火就在我们体内文燃或烈燃。年轻时,这火星星点点,光焰四射。上了年纪,这火燃得柔和了、平缓了,但它仍然存在。我们可以控制它,但只能是部分地控制,因此社会仇恨它。

    性火是美之源泉,也是怒之源泉,它在我们体内燃烧着,我们的智力是无法理解它的,正像真火一样,当它燃烧时,我们的手指不小心碰上它就会被灼痛,正因此,那些只想“安全”的社会人仇恨性之火。

    幸运的是,并非太多的人能成功地仅仅做一个社会人。老亚当之火在文燃。这火的一个特点是它会点燃别的火。这里的性之火会引燃那里的性之火。它会使文火变成微火,它会点亮一星耀眼的火花或引燃一团火焰,火焰与火焰相遇就会引燃一场大火。

    无论何时这性之火燃起,它都会得到这样那样的回应。它唤醒的只能是热情与乐观。当你说:“我喜欢那姑娘,她真是个好样儿的。”此时性之火会燃起一团火焰让这世界看上去更友善,让人感觉生活更好。于是你就会说:“她是个迷人的女人,我喜欢她。”

    或许她会用自己的火焰先燃亮自己的脸庞,然后去点燃宇宙。那时你会说:“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我觉得她美。”

    能真正激起别人美感的女性并不多见。一个女人绝不是天生就美。我们说女人的美是天生的,这样说是为了掩饰我们对美的理解有多么可怜,不承认我们的美感受到了挫伤,变迟钝了。曾有成千上万个女人像戴安娜·德·波依蒂厄斯[20]或兰特莉夫人[21]这样的名女人一样容貌姣好。今天又有成千上万容颜闭月羞花的女人,可是,唉,美的女人却太少了。

    为什么?因为她们没有性的吸引力。一个美貌女子,只有当性之火在她体内纯洁而美好地燃烧并透过她的面庞点燃我体内的火时,她才算得上一个美人。

    她在我眼中成为一个美女,是因为她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而不是一张照片。一个美的女人是多么可爱!可是这样的人又是那么难觅!这世上太少非凡美丽的女性了,这真叫人伤感!

    漂亮,姣好,但不可爱,不美。漂亮和姣好的女子有着好看的面容和好看的头发。可是,美的女人只能是一种体验,她意味着火之传导,意味着性的吸引。我们现代人的词汇太贫乏,只能用这个词儿了。性的吸引这个词适用于戴安娜·德·波依蒂厄斯。甚至适用于每个人的老婆最美的时候,——哦,这么说倒像是在诽谤和侮辱了。可如今,爱之火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性吸引力,这两者可能是一回事,但层次却差得远了。

    商人的女秘书标致而忠心耿耿,她的价值主要取决于她的性的吸引力。这样说一点也不含有“不道德关系”的意思。

    甚至今日,一个有点慷慨的女子总愿意感到她是在帮助一个男人(如果这男人接受她的帮助)。希望他接受她的帮助,这愿望本身就是她的性的吸引力。这是一团真正的火,即便热量极小。

    但它有助于使“买卖”活跃。或许,若没有女秘书进入商人的办公室,商人早就全然垮了。是女秘书唤起体内的圣火并将之传达给她的老板,老板感到浑身能量倍增,感到更为乐观,于是生意兴隆。

    当然了,性的吸引力亦有其另一面,它对被吸引者也可以是一种毁灭力量。当一个女人开始利用自己的性吸引力捞好处时,此时就有某个可怜的男人倒霉了。性吸引力这一面最近已经用滥了,已经不止像以往那样危险了。

    巴尔扎克笔下那些毁了许多男人的性感交际花现在会发现干这行没那么容易了。男人现在变狡猾了,他们会躲避动了情的妓女。事实上,现在的男人一感到女性的性吸引力就认为这里面有问题。

    真可惜,性吸引力成了生命火焰的肮脏代名词了。任何男人,只有当某个女人在他的血管中燃起一团火时他才能工作有成。任何女人,除非她在恋爱着,否则她就无法真正快活地干家务——一个女人可以默默地爱着,一爱就是五十年甚至还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在爱。

    真希望我们的文明教会我们如何使性吸引力适度微妙地释放,如何令性之火燃得纯洁而勃发,以不同程度的力量和不同的传导方式溅起火花,闪着光芒,熊熊燃烧,那样的话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可以一生在恋爱中度过。这意味着我们应该被这火点燃,浑身充满热情,对一切报以热情……

    可在眼前的生活中,却是满眼的死灰。

    女人会改变吗

    人们在谈论未来要发生的事——试管婴儿,所有爱的胡言乱语全没了,女人与男人别无二致。可我觉得那是胡说八道。我们特别喜欢把自己想像成地球上十分新奇的东西,其实我觉得这是在自我夸耀而已。汽车和飞机什么的是新奇的东西,可里面的人不过还是人,没什么太大长进,比起那些坐轿子坐马车的人或摩西时代靠双脚从埃及走到约旦的人没长进多少。人类似乎有一种保持原样的巨大能力,这就是人。

    当然,做人有多种方式,但我想任何一种方式在今天都很时兴。今天,就像数不清的昨天一样,有小克莉奥帕特拉[22]、小泽诺比娅[23]、小萨米拉米斯[24]、小朱迪斯[25]、小路丝[26],甚至小夏娃妈妈。时势使她们成了小克莉奥帕特拉和小萨米拉米斯,而不是“大”的,那是因为我们的时代只重数量不顾质量的缘故。但是复杂的民族总归是复杂的民族,无论是埃及还是阿特兰蒂斯[27]。复杂的民族是十分相似的。不同的是,“现代”人与非现代人,复杂的与不复杂的人比例不同。如今有不少复杂的人,他们与其他文明条件下复杂的人并无多大区别,毕竟人还是人。

    而女人也只是这种人类现象的一部分罢了,她们并非另类。她们并不像罗甘莓[28]或人造丝那样是地球上的新东西。女人尽管像男人一样复杂,可她们也还是女人,也只是女人,不管她们认为自己是什么。人们说现代女人是一种新型的人,是吗?我想,我相信,过去有不少与现在一样的女人,假如你同她们结婚,你会发现她们与你现在的老婆没什么两样。女人就是女人,她们只是所处的阶段不同。在二三千年前的罗马、西拉库斯[29]、雅典和底比斯[30]有着与今日女人一样鬈了发、化了妆、喷了香水的小姐、太太,她们就像今天的小姐太太一样激起男人的感情。

    我在德国报纸上读到一则笑话——一现代男性和一现代女性夜晚在旅馆的阳台上凭栏眺望大海。男人说:“你看星星正向黑色咆哮的大海坠落!”她说:“住嘴!我的房间号是32!”

    那似乎就是最现代的女性了,很现代。但我相信,卡普里岛上在台比留斯皇帝统治下的女人也会冲她们的罗马和卡奔尼亚(Campania)情人如此这般地说“住嘴”的。亚历山大和克莉奥帕特拉时期的女人也一样。随历史的车轮转动,女人会变得“现代”,然后又会不现代。后罗马帝国时期的女人绝对“现代”,托勒密(Ptolematic)时代的埃及女人也一样,都是能喊“住嘴”的女人,只是旅馆变了样子罢了。

    现代性或现代绝非我们刚刚发明的什么东西。它是每个文明末日时的东西。正像树叶在秋天泛黄,每个文明末日时的女人(罗马、希腊和埃及等)都曾现代过。她们精明而漂亮,她们会说“住嘴”,可以随心所欲。

    那么,“现代”能走多远?女人又能有多现代?你花钱让她得到满足;如果你不给她钱,她就自己拿钱去花。一个女人的现代性就在于她说让你住嘴你就住嘴,别说什么星星大海的废话,我的房号是32!说真格儿的吧!

    说到这要紧的一点,它是一个极小的小点,小的可怜,不过像个句号一样。所以现代女子一次又一次粗暴地抓住这要紧的一点,发现她的生活是一连串的小句号,然后是一线串着的小点。住嘴吧,小子!……当她为1.000这个数字打点时,她会对点感到厌烦,这个点太简单、太明显了,甚至没有什么要领。一串串的点之后就是空白,绝对空白。没有什么可删除的了。什么念想都没了!

    于是彻头彻尾的现代女子会呻吟:哦,小伙子,再往空白里加上点什么吧!可那彻头彻尾现代的小伙子早就把一切都摒弃了,无法弥补,只能说:宝贝,我一无所有,只有爱[31]!于是彻底现代了的女子会喜滋滋地接受它。她知道这不过是感伤的过去的回音。可是当你把一切都清除干净让一切都无法成长时,你甚至会对感伤的过去的回声感恩戴德。

    于是这把戏又开始了。当清除了一切,触到实际生活的琐碎细节时,你会发现这些细节是你最不喜欢面对的。哦,小伙子,能采取点什么措施?小伙子没了什么灵感,只能围着这些细节打转,直到自己成了维多利亚时代时髦家具上的钉子。于是他们就成了两个十分现代的人。

    不,女人不会改变。她们只是走过一个个常规的阶段,先是奴隶,再是贤妻,再是尊敬的伴侣,高贵的主妇,杰出的女人和公民,独立的女性,最后是现代女性,会喊“住嘴吧,小子!”小伙子住了嘴,可上帝的磨还在转[32]。没什么可磨时,就磨那些“住嘴”女性,可能是让她们回转到奴隶阶段,让这循环再重新开始,循环往复,千百年后,再变成“现代”女性。住嘴吧,小子!

    一支铅笔有一个头(point),一个论题有一个论点(point),评语应该是切中肯綮(pointed),一个想向你借五镑钱的人只有到紧要关头(come to the piont)才来借。很多事都有一个要点(point),特别是武器都有尖(point)。可生活的关键(point)是什么?什么才是爱的真谛(point)?说到关键点,一束紫罗兰的真谛何在?没有什么真谛(point)。生活和爱就是生活和爱,一束紫罗兰就是一束紫罗兰,硬要问个究竟(point)只能把一切都毁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自己爱也让别人爱,花开花败,都随其自然而去,哪有什么要领可言(point)。

    女人曾比男人更懂这个。男人由于酷爱武器(武器都有一个尖[point]),坚持让生活和爱有个意义(point)。可女人就不这么认为。她们曾经明白生活是一条流水,曲缓流折,同流、分流、再同流——在悠长微妙的流动中绝无句号,没什么意义,尽管有流得不欢畅的地方。女人惯于把自己看成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充满着吸引、欲望和美,是能量和宁静的舒缓流水。可这观念突然就变了。她们现在把自己看成孤立的东西,看成是独立的女性,是工具——爱的工具、劳动的工具、政治的工具、享乐的工具,这工具那工具。作为工具,她们也变得有目标了(pointed),她们由此要求一切,甚至儿童和爱都有个意义。当女人开始得到意义时,她们就不再犹豫。她们摘一朵雏菊,也会说:这雏菊一定有个意义,我要得到它。于是就开始剥掉它的花瓣,剥得一干二净,再拔掉黄黄的花蕊,剩下的只是一点点绿底盘,仍然找不到其意义,随后厌恶地撕掉那绿色的花底盘,说:我称它蠢花,竟没个意义!

    生活绝非是个意义的问题,而是个流淌的问题。关键在于流淌。如果你想想,你会发现,雏菊也像一条流动的小河,一刻也不会停止流动。从叶丛中拱出第一个小小的花蕾,花梗渐渐长起,花蕾渐渐饱胀,白白的花瓣露出尖角,怒放出快乐的白花和金黄花,几经早晨和晚间的开闭,它都稳稳地停在花梗顶端,随后花儿就默默地萎缩,神秘地消失了。这个过程中没有停留和犹疑,它是一个永恒欢乐生命流动的过程,小小的生命灿烂至极后悄然平淡,就像一口小泉眼,不住地喷涌,最终喷入某个隐秘的地方,即便如此它也没有停止。

    生命亦如此,爱尤其如此。没什么真谛。你没有什么可剔除的,除非虚假——那既非爱也非生活。但爱本身是一种流溢,是两股感情之流,一股来自女人,另一股来自男人,永不止息地流淌,时而与星星一起闪烁,时而拍岸,但仍向前流着,交汇。如果它们激起雏菊样的浪花,那也是这流动的一部分;他们迟早会平息下来的,那仍是这流动的一部分。一种关系或许会开出各种花来就像一株雏菊开出颜色各异的花一样。随着夏日逝去,它们都会死去,但那绿色的植物本身却不会死。不枯萎的花儿那就不是花。但枯萎的花儿是有根的,在根部,那流溢在继续、继续。问题的关键是这流溢。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自己爱也让别人爱。爱和生活都没什么真谛。

    妇道模式

    女人真正叫人头疼的一点是,她们非要使自己适应男人的女人观不可,她们一直这样。当一个女人全然是她自己时,那正是男人想要她成为的那种女人。她发疯,是因为她不大知道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追随一种什么样的模式,要符合男人对她怎样的想像。

    当然了,既然世上有各式各样的男人,那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男人之女人观。可男人要的是类型而非个别人。正是类型而非个性,才产生了他们的女性观或“理想”的女性。那些十足贪婪的罗马绅士就创造了一种女管家的理论或理想,这正符合罗马人的财产欲。“恺撒的妻子应该是无可置疑的。”[33]于是他妻子就一直不容置疑下去,不管恺撒本人如何值得怀疑。后来,像尼禄[34]这样的绅士创造出一种“放荡”的女人观,于是后来的淑女们在人们眼里都显得很放荡。但丁带来了一个贞洁无瑕的比阿特丽丝[35],从此贞洁无瑕的比阿特丽丝们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达几个世纪。文艺复兴发现了有学问的才女,于是才女们便嘁嘁喳喳地混入诗歌散文中了。狄更斯发明了少女型的妻子,从此这号妻子就泛滥起来。他也弄出个他自己的贞洁的比阿特丽丝,这就是贞洁并可与之结为秦晋之好的阿格妮斯[36]。乔治·艾略特模仿这一模式并使之确立下来。高贵的女人、纯洁的配偶和爱心拳拳的母亲占据了女人这一领域,被写得无以复加了。我们可怜的母亲那辈人就是这样的女人。我们这辈男人因为有点怕我们高贵的母亲,就转而去娶那种少女型老婆了。我们这样做并算不上什么大发明,惟一新鲜点儿的是这种少女型老婆要有点男孩子样才好,因为年轻男子绝对是惧怕真正的女性的。真正的女性是一群太危险的人,她们像大卫的朵拉一样邋遢。算了,还是让她有点儿男孩子气吧,那样保险点。

    当然了,还有别的类型的女人。有本事的男人会造就有本事的女人模式。医生造就了能力强的护士,商人造就了能干的女秘书。依此类推,就有了不同模式的女人。如果你乐意,你可以教女人生出男人才有的荣誉感来。

    男人心中还有一种永恒的女人模式——妓女。不少女人正符合那个标准,因为男人想要她们那样。

    就这样,可怜的女人让命运给毁了。这并非因为她缺少头脑,她本是有头脑的。男人有的她都有。惟一的不同之处是,她要求一个模式。给我个样子让我学吧!女人总这么叫喊。除非她在很年少的时候就选好了自己的模式,她才能宣称她是她自己,任何男人对女人的看法都影响不了她。

    真正的悲剧不在于女人要求或必须要求得到一个女性的模式。这不是悲剧的根本。悲剧的甚至不是男人给予她们那么多可怕的模式:少女型妻子,男童脸型的姑娘,完美的女秘书,高尚的配偶,自我牺牲型的母亲,处女般生儿育女的圣洁母亲,低三下四取悦于男人的妓女。这些可怕的模式都是男人加给女人的,这些模式没一个代表真正完整的人。男人乐意把女人等同于什么,如穿裙子的男人,天使,魔鬼,孩儿脸,机器,工具,胸脯,子宫,一双腿,一个佣人,一部百科全书,一种样板,或某种淫秽的东西,独独不把她看成是一个人,一个女性的人。

    另一方面,女人当然喜欢使自己符合一些奇怪的模式,怪诞的模式,越不可思议越好。还有什么比现在这种模式更神妙的?女孩子个个儿剪了短发,肤色如花似玉但透着假气,纯属怪模怪样。女人就喜欢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比这种男童脸的模式更可怕的?可女孩子们就是贪求这个样。

    即便如此,这还不是悲剧的真正根源。像但丁-比阿特丽丝这种荒诞不经、毫无人味的模式,也算不上最悲剧(但丁的模式规定,比阿特丽丝一辈子都得保持贞洁,而他却在家中藏娇生子)。最悲惨的是,一旦女人照男人的模式做了,男人就会因此而厌恶她。男孩子们就极讨厌那种像伊顿公学里男童的女孩子,可这种模式的的确确是男人们制造出来的。不错,女孩子以这副模样出现了,可“制造”了她们的年轻男人却私下里厌恶这种模样,甚至对此感到恐怖。

    一到结婚,这模式就全然土崩瓦解了。若一男子娶了个伊顿男童式的女子,他会立即恨之入骨。随之他会疯狂地想念别的类型的女人,如高贵的阿格妮斯们,贞洁的比阿特丽丝们,小鸟依人的朵拉们和快活的妓女们。他心无定准,不管可怜的女人变成哪种模式了,他都会马上想到别一种。这就是现代婚姻的境况。

    现代女人并不是真傻。可男人是真傻无疑。这似乎是惟一明白的说法了。现代男人已够傻的了,而现代年轻男人则是大傻瓜。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把握不住女人。因为他绝不知道他想让她变成什么样。我们会看到女人的模式走马灯似地变幻无穷,因为年轻的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两年后女人可能会穿上有衬架的裙子,或像中非裸体女人那样给私处盖上珠子帘。没准儿她们会穿上铜甲或像保镖一样穿制服。她们不定变成什么样呢,全因为男人失了理智,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女人并不笨,可她们非得比照着什么模式活着不可。她们知道男人是傻瓜,也并非尊重男人给定的模式,可她们离了模式就无法存在。

    女人并不笨。她们有自己的逻辑,尽管与男人的不尽相同。女人有的是感情的逻辑,而男人有的则是理性的逻辑。这两者是相反的,但也相互补充。女人的感情逻辑绝不比男人的理性逻辑更少真实性,它只是与后者运作起来不同。

    女人从未真正失去这逻辑。她可以花许多年时间去做得符合男人的模式。但神奇而可怕的感情逻辑却会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最终粉碎这种模式。这可以部分地说明女人为何会有惊人的变化。她们许多年中可以是贞洁的比阿特丽丝或少女型妻子。可突然,这贞洁的比阿特丽丝会变成一头咆哮的母狮!因为,这模式并不能在感情上满足她。

    男人才是蠢货。他们的根是理性逻辑,可他们在行为上,特别是在对待女人的行为上,却表现得还不如缺少理性的女人。他们花上许多年“培养”小男童脸的女孩模式,直到教这模式完美。可一到结了婚,他们就开始想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年轻的女人们,你们可要警惕那些追你们的年轻男人哟!一旦他们得了手,他们就会幻想与你截然不同的女人。他们一旦娶了小男童脸的女人,他们就会马上想要高贵的阿格妮斯,她纯洁而庄重,或有着宽大胸怀的母亲,或完美的女商人,或躺在黑绸子上俗艳的妓女。最傻的是,他们会想念这些类型的混合体。这就是理性逻辑!一到女人问题上,现代男人就犯傻。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所以他们永远也不要他们已经得到的。他们想要一份奶油蛋糕,同时又想让它成为火腿、煎蛋和粥。他们是一群傻子。但愿女人不要命中注定去逢迎他们!

    可生活事实是,女人非逢迎男人们定好的模式不可。只有当男人给女人一个满意的模式供她去逢迎时,女人才能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予男人。可如今,能提供给女人的只是些呆傻、陈旧的模式供她去逢迎,在这种情况下,女人除了奉献其感情糟糕的一面外还能奉献什么?对一个只想要男童脸女子的男人来说,女人还能给他别的吗?除了给他一个口淌涎水的痴呆模样还能怎么样?女人并不蠢,也不会一次上当受骗得太久,因此让她用自己的利爪给男人挠上几下让他去哭爹喊娘吧!一爪下去就会马上让他换个模式。

    男人是蠢人。如果他们想从女人那里得到什么,就该给她们一个有关妇道的体面而满意的观念,而不是玩点儿过了时的呆傻模式。

    《三色紫罗兰》自序

    这一小束花朵就是一串思绪(pensées),英国式的三色紫罗兰(pansies),一串思想。如果你从panser—思想这个词中衍生出别的意思来去抚平一道伤口,这束三色紫罗兰就是用来治疗我们精神和情感的伤口的。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拥有“内心平静”这种三色紫罗兰(heartsease),反正现代人的心是可以承受它的[37]。

    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思想,而不仅仅是一个想法或一种见地或一种说教。它是一种真实的思想,它不仅来自头脑,还来自心灵,来自生殖器。大胆地说吧,一种思想,它身上流淌着自己的感情之血和本能之血,它就如同火蛋白石中的火一样。或许,如果你举起我这束三色紫罗兰,把它正对着光线看,你能看到花瓣上火样的血脉。至少,它们没有冒充美国式半生不熟的田园诗或小曲儿。这是流动在现代人头脑和肉体中的思想,各自有着自己的存在,但每一种思想又结合了所有别的,从而形成一种完整的思想状态。

    现代人的脾性是让自己的心态由指向不同方向的显然无关的思想组成,可它们又属于同一个归宿。每一种思想都像一个独立的动物在纸上跳跃,它有自己的小脑袋和小尾巴,按自己的方式跳跃着,然后蜷起身子入睡。我们喜欢这样,至少年轻人喜欢这样胜过沉重的大书中的那些枯燥文章,其粗硬的大段落像麻袋一样挤在书页上。我们甚至喜欢这个胜过那些轻微的说教和小小的机智,后者可以在巴斯卡尔[38]的《思想录》或拉布吕耶尔[39]的《品格论》中找到,排得一行一行的,间距细得像苍蝇爪或芹菜筋。让每一种思想都在自己的爪上跳跃吧,而不是切成薄片,再用苍蝇爪梳理开。

    自己活也让别人活,每一种思想都会分别冲你眨眼睛。世上最美的东西是鲜花,它的根也是扎在粪土中;花香中仍萦绕着淡淡的土香,土之下是潮湿与黑暗。同样,三色紫罗兰的味道亦如此,清晨的蓝色伴随着的是黑色的腐殖泥土,否则那花香就甜得有毛病了。

    就是这样,我们的根都在泥土中扎着。正是这根现在需要点照顾,需要坚硬的土质松动松动,透透新鲜空气,这样它们才能呼吸。因为我们装作无根的样子,从而把脚下的土地踩得太实,以至于这土地受着饥饿,几近窒息。我们有根,它就根植于我们肉感的、本能的和直觉的肉体中,正是我们的肉体需要一点开放意识的新鲜空气。

    我因为使用了所谓的“淫秽”词语而大受诅咒。谁也不知道“淫秽”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或者它打算意味什么。但是渐渐地,所有那些描述肚脐眼以下部分的古老词汇全变成淫词了。今天,淫秽就意味着警察认为他有权力抓你,没别的意思了。

    至于我自己,我对这种仅仅为一个字引起的恐惧感到困惑,那不过是一个代表普普通通一件事的普普通通的一个字。“太初有道,道即上帝,道与上帝同在。”[40]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我们离那“太初”可过远了。字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堕落”的?从何时起“肚脐眼以下”的字词变脏了?在今天,如果你试图暗示说屁股(arse)这个词是太初的上帝并且与上帝同在,你马上会锒铛入狱。而医生则可以用坐骨结节这样的词表达同样的意思,老女人们则虔诚地默默自语“很对”。这种事好不愚昧,好不叫人耻辱。无论那创造了我们的上帝是谁,他是把我们创造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绝不是只把我们做到肚脐眼而住了手,把肚脐眼以下的部分留给魔鬼。这样想太天真了。对于字词这个上帝来说也一样。如果说字词是上帝,你绝不能说关于肚脐眼以下部位的字词都是淫秽之词。屁股(arse)这个词与脸(face)一样是神性的。必须是这样,否则你干脆在肚脐线上将你的上帝一刀两断。

    很明显,这些词是被人的头脑给弄脏的,被人的头脑肮脏的联想弄脏了。这些词本身是干净的,它们的所指也是干净的。可头脑却将它与肮脏的东西做了联想,唤起某些厌恶感来。那么,就该清洗一下头脑了。头脑才是奥基斯王的牛厩(Augean stable)[41],而非语言。屁股(arse)这个词是很干净的,甚至它所指的那一部分肉体也像我的手和我的大脑一样是我。如果我是什么,那么我就是它的一切。我不能与我的自然构造发生争吵。可是那无耻肮脏的头脑却不肯承认它。它仇视肉体的某一部分,从而叫表示这些部位的字词当了替罪羊。它把它们猛烈轰出意识之外,把它们弄脏,随后它们盘旋在上,永远不死,再滑入意识中,再次被弄脏并被轰将出去,它们便像豺或鬣狗一样盘踞于意识的边缘了。可它们所指的是我们活生生的肉体,是我们最基本的行为。就这样,人把自己贬为某种耻辱与恐惧之物了,而他的思想又不禁为自己对自己做下的恐惧打一个寒战。

    那种事该有个完了。我们的思想不能继续让那些可鄙的幽灵缠绕着了,这些幽灵不过是些个表示人体部位的字词,可怜巴巴的替罪养罢了。这些字词被懦弱而不洁的头脑逐入潜意识的黑狱,并由此夸张地返回到我们意识中,显得无比庞大,把我们吓得灵魂出窍。我们必须让这种状况结束。自我分裂、相互对立是顶危险的事。那简单而自然的“淫秽”字词,必须要洗去其堕落的恐惧联想,必须要叫它重新进入意识中并占有其自然的位置。现在它们被无限夸大了,它们所代表的精神恐惧也同样被夸大了。我们必须要像接受脸面(face)这个词那样接受屁股(arse)这个词。我们都有屁股,永远会有。我们可不能像伏尔泰故事中的淑女那样因了精神上对屁股这个词的厌恶就削掉不幸的人类的屁股。

    替罪羊的勾当对头脑做下了巨大的祸害。不妨停下来读读斯威夫特的一首诗,是写给他的赛利娅的,每一段的结尾都是这样发疯的副歌:“可是,赛利娅,赛利娅,赛利娅会大便!”这种赤裸裸的表述太可笑了,几乎是滑稽。可是一想到连斯威夫特这样的大伟人都被诸如此类的想法弄到咬牙切齿发疯犯狂的地步,这事儿就一点也不好笑了。是这种想法毒害了他,就像可怕的大便干燥一样。这想法荼毒了他的头脑。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呀?拉屎这事实本身是不会令他苦恼的,因为他本人也要这么做,我们都要这样。赛利娅大便并不会令他发狂,令他发狂的是这种想法,他的头脑无法容忍这想法。尽管他算个大智者了,他并不明白他对这事的反感有多么荒唐。他那傲慢的头脑令他负担过重。他并不懂如果赛利娅不大便该有多么惨。他对肉体的同情过于漠然,他的心肠太冷,无法同情可怜的赛利娅顺其自然的动作。他那无礼、病态且神经质挑剔的头脑把她变成了一件恐怖之物,仅仅因为她顺其自然地去上厕所。这太可怕了!你会感到像是要倒退绵绵岁月对可怜的赛利娅说:这没问题,别理那个疯子。

    时至今日,斯威夫特式的疯病仍很流行呢。有着冷酷心肠和过于挑剔头脑的人总想那些事,为此辗转不安。可怜的人是他自己那小小的厌恶之心的牺牲品,是他自己把这种厌恶夸大成巨大的恐惧,弄成吓人的禁忌的。我们全是野蛮人,都有禁忌。澳大利亚的黑人可能会把袋鼠当成禁忌。于是,如果一只袋鼠触摸他一下他就会吓死。我称之为全然无谓的牺牲。但现代人有更危险的禁忌。对我们来说,某些特定的字词,某些特定的想法是禁忌,如果我们让它们缠绕住无法自拔,无法驱赶它们,我们要么死去要么因了某种堕落的恐惧而发疯。这正是斯威夫特的症状,他还是个大才子呢,而现代人的头脑也全然坠入这种堕落的禁忌疯狂中了。我称之为人类理性意识的浪费。这对个人来说颇危险,对社会整体则全然危险。群体文明中再也没有什么比我们这种群体疯癫更可怕的了。

    对这两种病症,药方只有一个:解除禁忌。袋鼠是一种无害的动物,大便也是个无害的词,把哪一个变成禁忌,它就成了一个危险的东西。禁忌的结果就是发疯。疯狂,特别是群体的疯狂更是可怕的危险,它危及的是我们的文明。有那么一些人带有狂犬症,他们活着就是为了传染大众。如果年轻人不警惕,他们不出几年就会发现自己也卷入了群体疯癫的狂呼乱叫之中。这境况一想就叫人打心眼里害怕,宁死也不愿看到这一幕。理智和完整,这才是一切。可是在虔诚和纯洁的名义下,又有多少恶心的疯癫话出了口,成了文字?我们必须与乌合之众斗才能保住理智,才能使社会保持理智。

    恐惧状态

    英国人这是怎么了?他们什么都怕,瞧他们那样子,就像某人脚跺地板时惊恐万状的一群老鼠。他们怕金钱,怕金融,怕轮船,怕战争,怕工作,怕工党,怕布尔什维克。最好笑的是,他们惧怕印刷的文字,怕到发呆的程度。对一个一贯英勇无畏的民族来说,这是一种奇怪而屈辱的心态。对这个国家来说,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心态。当一个民族陷入一种恐惧状态中时,那只能请上帝帮忙了。大众的恐惧早晚会导致大众的惶恐,那就只能重复说:上帝助我。

    当然,这恐惧是有某种借口的。我们面临着一个变革的时代,我们必须改变。我们正在变,非变不可,无法不变,正像秋叶无法不黄、无法不稀疏,正像春天里植物的球茎那小小的绿尖尖不可阻挡地钻出地面一样。我们在变,在变化的痛苦之中,这变化将是巨大的,凭本能我们感到了这变化;凭直觉,我们知道它。可我们怕了,因为变化是令人痛苦的。还因为,在严峻的过度期,什么东西都不确定,活生生的东西最易受伤害。

    那又如何?尽管痛苦、危险、变幻无常,但没有理由陷入恐惧之中。仔细想想,每个孩子都是一颗生就的变化之种子,对其母来说都是一种危险——出生时承受巨大的痛苦,出生后又承担起新的责任,那是一种新的变化。若是我们惧怕它,那干脆别养育孩子算了。若是惧怕,最好一个孩子不生。可究竟为什么要怕呢?

    为什么不像男人和女人那样看待问题?一个要分娩的女人会对自己说:是的,我不舒服,有时感到很可怜,等待我的是痛苦和危险。可是我很可能熬过来,特别是,如果我聪明的话,我可以给世界带来一个新生命。我总觉得挺有希望,甚至幸福。所以,我必须甘苦俱尝。世上哪有不疼就能生孩子的?

    男人应该用同样的姿态对待新的情况、新的观念和新的情绪。遗憾的是,当代大多数男人并不如此。他们陷入了恐惧。我们都知道,前头是巨大的社会变革和巨大的社会调整。有些人敢于直面之并试图弄明白何为最佳。可我们没人知道何为最佳。绝无现成的答案,现成的答案几乎是最危险的东西。一种变化是一股缓流,一点一滴地发生。但它非发生不可。你无法像控制蒸汽机一样控制它。可你总可以对它保持警觉,智慧地对待之,盯准下一步,注意主流的方向。耐心、警觉、智慧、良好的人类意愿和无畏精神,这是变化的时代里你必须具备的。决不是恐惧。

    现在英国正处在巨大的变革边缘上,这是急剧的变革。在今后五十年中,我们社会生活的整个框架都会发生变化,会产生巨大的变更。我们祖父辈的旧世界会融雪般地消失,很可能酿成一场洪水。五十年后我们子孙的世界将是个什么样,我们不知道。但它的社会形式肯定与我们现在的世界大不相同。我们必须改变。我们有力量进行变革,我们有能力明智地适应新的条件,我们做好了准备,接受和满足新的需求,表达新的欲望和新的感情。我们的希望和健康都寄托在这一切之上。勇气,是个了不起的词。恐惧只是灾难的咒语。

    巨大的变革正在来临,注定要到来。整个金钱的秩序会变的,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整个工业制度都要变,工作与薪水会与现在不同。财产的占有方式会有所不同。阶级会是另一种样子,人与人的关系会变,或许会变得简单。如果我们有智慧、机智、不屈,那么生活会变得更好、更慷慨、更自然、更有活力、更少点低劣的物质主义味道。可是,如果我们恐惧、无能、困惑,事情就会比现在更糟。这取决于我们,我们男人应该有男人气才行。只要男人敢于并愿意改变,就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可一旦男人陷于恐惧并不可避免地欺压别人,那只会有坏事发生了。坚定是一回事,欺压是另一回事。无论以什么方式进行欺压,结果只能是灾难。而当大众陷入恐惧,就会有大规模的欺弱现象,那就离灾难不远了。

    整个社会制度的变化是不可避免的,这不仅仅因为境况在变(尽管部分地归于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人们在变。我们在变,你和我,我们随着岁月的前进在发生着重大变化。我们有了新的感受,旧的价值在贬值,新的价值在产生。那些我们曾经万分渴求过的东西,现在我们发现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了。我们的生命曾经赖以生存的基础正在坍塌、消失,这过程真叫人痛苦。但这绝非悲剧。在水中欢欢喜喜摇尾巴的蝌蚪,一旦开始失去尾巴并开始长出小腿儿来,它会十分难受。那尾巴曾经是它最宝贵、最欢快、最有活力的部分,它全部的小命儿都在这尾巴上。可现在这尾巴必须离它而去,这对蝌蚪来说很有点残酷,可代之而生的是草丛中的小青蛙,它是一件新的珍宝。

    身为小说家,我感到,个人内在的变化才是我所真正关心的事。巨大的社会变革教我感兴趣也教我困惑,可那不是我的领地。我知道一种变革正在来临,我也知道我们必须有一个更为宽容大度、更为符合人性的制度,但它不是建立在金钱价值上而是建立在生命价值上。我只知道这一点。可我不知道采取什么措施。别人比我懂这个。

    我要做的是了解一个人内在的感情并揭示新的感情。真正折磨文明人的是,他们有着充分的感情,可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无法发现它,无法满足它,更无法亲身感知。他们因此而倍受折磨。这正如同你有力气却使不上一样,它只能毁灭你。感情就是一种巨大的能量。

    我相信今天的大多数人都有善良和慷慨的感情,可他们永远也弄不清、永远也体验不了这些感情,因为每们恐惧,他们受着压抑。我就不信,如果人们从法律的约束下解放出来后,他们会成为恶棍、偷儿、杀人犯和性犯罪者。正相反,大多数人会更慷慨、善良、体面,只要他们想这样。我相信,人们想比我们这个金钱和掠夺的社会制度所允许的更体面、更善良。我们全被迫卷入了金钱的竞争,这种竞争伤害了我们善良的天性,其伤害程度超出了我们的忍耐能力。我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真情。

    对我们的性之感觉来说亦是如此,而且只能更糟。我们从一开始就全错了。在意识层面上说,人就没有性这东西。我们尽可能不谈它,不提及它,只要可能,连想都不想它。它招人心乱,总让人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头。

    性之麻烦在于,我们不敢自自然然谈论它,自自然然地想它。我们并非偷偷摸摸的性恶棍,偷偷摸摸的性堕落分子。我们只是些有着活生生的性之人。若不是因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性之灾难性的恐惧,我们本来什么毛病也没有。我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清早醒来时,总为头天夜里产生的性想法和性欲感到羞耻和恼火。羞耻、恼火、恐惧,生怕别人会知道。我实在恨那个昨夜里的自己。

    大多数男孩子都这样,当然这是不对的。那个有着兴奋的性思想和感觉的孩子就是活生生、热情而激情的我。那个清早醒来就满怀恐惧、羞耻和恼怒回忆起昨夜感觉的孩子正是社会的和精神的我——有点古板,当然是一脑子的害怕。这两者是分裂敌对的。一个男孩子自我分裂,一个女孩子自我分裂,一个民族也自我分裂,这是一种灾难性的境况。

    很久以后我才能够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为自己的性想法和欲望感到羞耻了,那正是我自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会像在精神上和理性上接受我自己那样在性方面也接受我自己。我知道我此时是这样,彼时是那样,可我永远是我自己。我的性即是我,正如我的头脑是我一样,没有谁能让我为此感到羞耻。

    我下这样的决心已有好久了。可我仍记得下了这决心后我感到多么地自由,我对别人热心多了,更有同情心了,我再也用不着向他们隐瞒什么,再也用不着为什么而恐惧了。用不着怕他们发现什么了。我的性即是我,正如同我的头脑和我的精神是我。别个男人的性即是他,正如同他的头脑和精神是他一样。女人也是一样。一旦承认了这一点,人就更富有同情心,其同情就流露得更真切。承认这一点,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来说都是那么不容易——自然地默认它从而让同情的热血自然流动,没有任何压抑和抑制。

    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一想到她的性,我就十分恼怒。我只想知道到她的性格、她的思想和精神。性应该全然排除在外,对女人自然的同情不得不排除、斩断一部分,这样的关系总算有点残缺不全。

    现在,面对社会的敌视,我仍然比以前懂得多了。我现在知道,女人也是她自己性的自我,我可以感受到对她所怀有的正常的性之同情。这种默默的同情与欲望和什么狂热惊艳截然不同。如果我能真正同情性的女人,那同情只是一种热心和怜悯,是世上最自然的生命之流。她可以是位七十五岁的老妪,也可以是个二岁的小囡,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是,我们这染上恐怖、压抑和霸道病的文明几乎毁掉了男人与男人以及男人与女人之间同情心的自然流露。

    而这正是我要还给生活的——正是这种男人与男人及男人与女人之间温暖的同情心之自然流露。当然了,有不少人仇视这个。不少男人仇视它,因为人们不拿他们当成单单是社会和精神的人,还是性的和肉体的人。不少女人也因此仇恨它。还有些人更糟,干脆陷入了极端恐惧中。有些报纸把我说成是“耸人听闻的”、“满脑子脏货的家伙”。有位女士,很明显既有钱又有教养,唐突地写信给我说:“你是类人猿到人之间的过渡动物与黑猩猩的杂种。”她还告诉我说,男人们对我的名字嗤之以鼻。她是个女士,倒该说女人们嗤之以鼻才对。这些人认为自己教养良好,绝对“正确”。他们抱着习俗不放,认为我们是无性动物,只是社会的人,冷漠、霸道、蛮横,缩在习俗中苟安。

    我是最不耸人听闻的凡夫俗子,才不怕被人比做黑猩猩呢。若说我不喜欢什么,那就是性贱卖和性乱交。若说我要坚持什么,那就是性是件脆弱、易损但重要的东西,万万不可拿它当儿戏。若说我为什么哀叹,那就是没心没肺的性。性,一定要是一股同情的水流,慷慨而温暖的同情水流,不是花招儿,不是一时的激动,也不是欺凌。

    如果我要写一本男女之间性关系的书,那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没完没了地乱找情人、干风流韵事,这种乱作一团的风流韵事和卖淫不过是恐惧的一部分,是虚张声势,是做作。这种类行为正如压抑一样令人厌恶、有害,不过是一种暗自恐惧的标志。

    你要做的是摆脱这种恐惧,性恐惧。为此,你必须变得十分大方,你还得在思想上全然接受性。在思想上接受性并恢复正常的肉体意识,让肉体意识回到你和别人之间来。这其实就是默认每个男人、女人、儿童和动物的性存在。除非那男人或女人是个暴徒,请满怀同情地意识到他们这一点吧。这种微妙的肉体意识现在来说是顶顶重要的东西了。在人们面临脆弱、僵硬、几近死亡的危险时刻,这种肉体意识能教我们温柔、生机勃勃。

    承认你自己性的和肉体的存在吧,也承认别的生物性和肉体的存在。别惧怕它,别惧怕肉体的功能。别惧怕所谓的淫词秽语,那些字词本身没有什么错。令其成为坏东西的是你的恐惧,无尽的恐惧。你的恐惧从肉体上斩断了你与最近最亲的人的关系,当男人和女人在肉体上的联系被一刀两断后,他们会变得霸道、残酷、十分危险。战胜性的恐怖,让自然的水流回归吧。甚至重新起用所谓的淫词,那本是自然水流的一部分。如果你不这样,不把一点点古老的温暖还与生命,那么前头等待你的将是野蛮和灾难。

    色情与淫秽[42]

    ······

    任何人对任何一个字眼儿产生的反应不外乎有两种:或是群体的或是纯个人的。这该由他扪心自问:我的反应是自己个人的呢还是出自群体意识?

    当说到淫词秽语时,我相信,几乎没有哪个人的反应不代表着众人的态度。头一个反应总是群体的反应,群体的愤恨和群体的谴责。芸芸众生们不过如此罢了。可真正有个性的人会三思:我真感到震惊了吗?我是真感到受伤害、感到愤怒了吗?其答案肯定是:不,我不震惊,没觉得受伤害,不生气。我懂这个词儿,它就是那个意思,我不会为一个字就小题大做,犯不着。

    如果几个所谓的淫秽词儿就能震动世上的男女,让他们脱离群众习惯而产生个性,那倒挺不错。假正经就是普遍的群体习性,我们现在该受受震惊,从这习性中震将出来。

    我们谈论的还只是淫秽,而色情的问题可就更严重了。当一个人因震惊而独自思考,他内心深处或许仍旧弄不懂,拉伯雷[43]的作品是否属于色情之类?而面对阿里蒂诺[44]甚至薄伽丘[45]他或许会百思不得其解,会被他们的作品弄得如坠五里云雾。

    我记得有一篇谈色情的文章说,色情艺术旨在刻意撩拨人的情欲、让人产生性激动。这文章强调说,作品色情与否取决于作者是否有意撩拨人的性感觉。关于“有意”的问题自古以来就争论个不休,到如今再争,就显得过于无聊了,因为我们知道潜意识的意图在于我们是何等强大、何等重要。我不知道,既然每个人的无意识的意图多于有意识的,那为什么人们就要为自己有意识的想法感到有罪而为无意识的想法感到清白?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我认为的那个样子。

    那也没用!我们认为色情是某种低下、让人讨厌的东西。简言之,我们不喜欢这玩意儿。为甚?是因为它撩拨性感觉吗?

    我不以为然。不管我们如何装假,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挺喜欢让人小小撩拨一下我们的性欲的。它让我们感到挺温暖,如同阴天里的阳光令我们激动。过了一二百年的清教时期,大多数人的确是如是感觉的,可是芸芸大众都习惯于责骂性的任何表现形式,这群体习俗太强大了,它让我们不敢发自内心地承认我们的感觉。当然也有不少人是真的厌恶最简单和最自然的性感冲动的。这是些个变态的人,他们仇视自己的同类。这是些个受了挫折、大失所望、欲壑难填的人。天啊,我们的文明社会里这号人太多了。可他们却背地里享受着某些并不简单和并不自然的性兴奋。

    甚至很先进的艺术批评家也试图让我们相信,任何“性感”的书和图画都是坏的。这可真叫虚伪。世上有一半伟大的诗篇、绘画、音乐和小说之所以被称为杰作,是因了它们的性感美。提香或雷诺阿,《所罗门之歌》或《简·爱》,莫扎特或《安妮·劳莉》[46],这些艺术家和作家名作的美都是与性的感召和性的刺激(不管你称之为何物)交织在一起的。甚至那位十分厌恶性的米开朗基罗也情不自禁地在象征丰饶的羊角中填满具有阳物象征的橡子[47]。性是人生之强大、有益和必须的刺激物,每当我们感到它像阳光一样温暖而自然地流遍全身,我们会很感激它的。

    所以,我们可以否定所谓艺术中的性之感召是色情一说。或许对阴郁的清教徒来说这是色情,可那是一些个病人啊,他们的灵与肉全病了,我们何必因为他们的胡思乱想而自扰?当然了,性的感召也是各有不同。类型不同,程度各异。或许可以说,轻度的性感召算不上色情,而渲染重的就算是了。这是一种荒谬之说。如果说色情,薄伽丘的作品最热闹的地方也赶不上《帕米拉》、《克拉瑞萨》[48]、《简·爱》以及甚至当代未受查禁的不少书和电影。还有,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德》[49]倒更接近色情,甚至不少很著名的基督教颂歌也很色情呢。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仅仅是性感召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作者有意撩拨人们的性激动的问题。拉伯雷有时是有意为之,薄伽丘以另一种形式这样做了。不过我相信,可怜的夏洛蒂·勃朗特或《族长》[50]的女作者是无意刺激读者的性感觉的。可我却发现《简·爱》很接近色情而薄伽丘的作品倒似永远清新、健康。

    前任英国内政大臣自诩为一个异常诚挚的清教徒,每一根神经都是阴郁的。他有一次对有失体统的书大为光火道:“有两个十分纯洁的年轻人,看了这样的书就搞起性交来!”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能如此回答。可这个阴郁的英国卫道士却似乎觉得如果他们相互杀戮或厮打个稀烂倒更好。阴郁病!

    那什么才是色情呢?绝不是艺术中的性感或性刺激。甚至艺术家有意唤起性感觉也算不得色情。只要他们坦诚,不隐晦,不耍花腔,他们的性感觉就没什么错。正确的性刺激对于人的日常生活是很宝贵的。没有它,这世界就是灰色的了。我很乐意让每一位都读一读文艺复兴时期的快乐小说,它们可以帮我们祛除不少现代文明病,即阴郁的自以为是病。

    当然我也会依理查禁真正的色情作品。这其实不难。首先,真正的色情作品总是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偷传,绝不会公开的。其次,你仅凭它一贯对性和人类精神的污辱就可断定它是色情作品。

    所谓色情就是试图玷污性,这是不可饶恕的。举个最下流的例子吧,下流社会中传卖的绘画明信片,不少城市里都有出售。那种丑陋,简直令人发指。那真是对人体的污辱,是对活生生人际关系的污辱!他们把人的裸体弄得很丑陋、很下贱,把性活动搞得看上去丑陋、低下、令人作呕。

    他们在下流社会中出售的书也是如此。这些书要么令人作呕,要么愚昧至极,让你无法想像除了智力低下的货色读、写这种书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人会这样。

    那些人们茶余饭后传诵的打油诗或从吸烟室里的出公差人那儿听来的肮脏故事亦是如此。偶尔也会有一个确实好玩的故事可以替他们挣回点面子来,但一般情况下这些脏故事只能是丑陋、令人恶心,那故事中的所谓“幽默”不过是玷污性爱的一种花招儿罢了。

    现代人的裸体变得丑陋而下贱,现代人之间的性行为也是如此的丑陋和下贱了。这一点都不值得骄傲。这是我们文明的灾难。我相信,再也没有哪个别种文明(甚至罗马时期)把人的裸体贬到如此可鄙、如此下贱,把性玷污到如此可怕的程度。这是因为以前的文明并未把性驱赶入下层社会,把裸体画驱入厕所。

    谢天谢地,聪明的年轻人似乎决心在这两方面改一改。他们正把自己年轻的裸体从老一辈郁闷和色情的下层角落中拯救出来,他们拒绝偷偷摸摸地谈论性关系。面对这种变化,阴郁的老一代当然是很悲哀的,这实在是一大改变,一次真正的革命。

    可是,普通的庸人们却拼命要玷污性,那股子劲头儿之足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小时候,我很爱想象,火车车厢里、旅馆或封闭车厢的吸烟室里那些个看上去体格健康的人们一定在情感上也很健康,他们对待性持一种健康、粗粝、自然的态度。全错了!全错!经验告诉我,这号儿普通人对待性的态度十分恶心,别有用心地意欲玷污它。如果这种男人与女人性交了,他会很得意,感到自己玷污了她,现在这女人贱了,比以前低下了。

    只有这类人才讲些个淫秽故事,携带不干不净的绘画明信片,去看脏书。这些世俗男女构成一个庞大的色情阶级。他们像最厉害的清教徒一样仇视性,一旦有谁呼吁,他们总是充当安琪尔的角色。他们坚持说电影上的女明星应该是中性人,清白如洗。他们还坚持认为真正的性感总是由男女恶棍们表现出来的,是低级的欲望。他们发现提香或雷诺阿的画实属不净,他们也不愿自己的老婆和女儿看上一看这样的画。

    为甚?因为他们害了性仇视的阴郁病,还并发了肮脏欲望的黄色病。人体的性器官和排泄器官相依是太近了些,可它们全然是两回子事。性是一种创造性的流溢,而排泄则是通向消亡,不是创造——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对真正健康的人来说,凭本能就可懂得两者的区别,我们最深刻的本能或许就是区分这两者的本能了。

    可那些堕落的人,深刻的本能早就死了。在于他们,这两种流溢是一样的。这是真正庸俗和色情的人的秘密:他们以为性的流溢和排泄的流溢是一样的。只有当心灵腐坏、具有控制力的本能崩溃时才会发生这种事。于是性就是肮脏,肮脏就是性;性兴奋变成了肮脏的游戏;一个女人的任何性标志都成了自身肮脏污点的展示。这就是普通庸人的现状,他们的名字叫“群众”。他们扯着嗓门儿叫唤道:“群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51]这就是所有色情的源泉。

    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必须承认《简·爱》或瓦格纳的《特利斯坦》比薄伽丘的作品更接近色情。瓦格纳和夏洛蒂·勃朗特都处在强烈的本能崩溃的状态中,对他们来说性变成了某种有点淫味的东西,既看它不起,自己又沉迷于它。罗切斯特先生的性激情只是到他被烧瞎了眼睛、形体走了样儿、孤立无助时才显得“可敬”。这样如此谦卑、受尽屈辱,人们也就承认他可敬了,而以前的刺激都有点不纯洁,如同在《帕米拉》、《弗洛斯河上的磨房》以及《安娜·卡列宁娜》中那样。只要性激动是出自对性的蔑视,欲辱没之,色情的因素就开始渗入了。

    从这个角度说,几乎全部19世纪的文学中都有色情的成分,而且不少所谓纯洁的人都有不干净的一面,人们的色情胃口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大。这说明国家出了毛病。但是,对付这种病的办法就是对性和性刺激持一种开明的态度。真正的色情者是不喜欢薄伽丘的,因为这位意大利小说家的健康与自然让这些现代色情小人感到自己是脏虫。今天,无论老少,人人都该读读薄伽丘。现如今我们陷入了秘密或半秘密的色情中不能自拔,只有把性公开才能挽救自己。或许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家薄伽丘和拉斯卡[52]等人的作品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良药,而越来越多的清教主义药膏则是最有害的东西。

    全部色情问题在我看来是个保密的问题。没了秘密就没了色情。秘密和羞涩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秘密总带有恐惧的成分,时常接近仇视。羞涩则是文雅而含蓄的。今天,羞涩已随风而去,甚至在那些阴郁的卫道士面前抛掉了。可人们仍然掖藏着秘密——它被当成了罪恶。那些卫道士的阴郁态度是:亲爱的年轻女士,只要你掖藏着你那肮脏的小秘密,你完全可以抛弃你的羞涩。

    这“肮脏的小秘密”对今日的芸芸众生来说变得十分珍贵了。它就像某种隐伤或炎症,每搔一下就会让人觉得极舒服。于是这肮脏的小秘密总被人触动,直到它隐隐地发炎,炎症愈来愈厉害,人的神经和心理健康随之受到伤害。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说,今日有一半的爱情小说和爱情故事片全靠隐隐地搔动这肮脏的小秘密才得以成功。你尽可以称之为性兴奋,不过这可是一种隐隐的、偷偷摸摸的兴奋,有点“各色”。薄伽丘小说中那开诚布公、健康、质朴的性兴奋是绝不可拿来同现代畅销书靠搔动肮脏的小秘密引起的偷偷摸摸的性激动混为一谈的。偷偷地、狡诈地搔动人的想像中的炎症是当代色情的一个绝招儿,这最下流、最阴险了。就因为它诡秘而狡诈,所以你无法轻易地揭穿它。于是现代的通俗言情小说和电影泛滥了起来,甚至那些卫道士们都对此大加赞赏,就因为你让那纯洁的漂亮内衣里偷偷地漾起了激动,而人家却可不动声色,你根本不知他内心的动静。

    没了秘密就没了色情。可如果说色情是隐秘的结果,那色情的后果又该是何物呢?色情对人们会产生何种影响呢?

    其影响是多方面的,但总是有害的。有一种影响则是永不可避免的——今日的色情,不管是橡皮人性商店里的还是通俗小说、电影和戏剧中的色情,都肯定会导致自虐,即手淫。现代的色情作品会直接引诱男女老少进行手淫,只能是手淫,不会是别的。当那些阴郁的卫道士哀叹青年男女们外出性交时他们其实是哀叹他们没有分开各自搞各自的手淫。性一定要有出路,对年轻人尤其如此。因此,在我们这光辉的文明时代,它的出路就是手淫。而我们大多数的通俗文学和文娱形式偏偏要撩拨人去手淫。手淫是人的一大秘密作为,甚至比排泄更秘密。这是性神秘造成的后果,它是被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小小的色情文学撩拨起来的,它专在你毫不警觉时搔动你心中的肮脏小秘密。

    我已听说男人们——教师和牧师们通过手淫来解决无法解决的性问题。这至少是诚实的。性问题的确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父母、教师、朋友和仇人所设置的秘密和禁忌的压力下,性欲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即手淫。

    可这种解决问题的出路如何呢?我们是否接受它?世上的阴郁卫道士们是否接受它?如果接受,他们就该现在就公开接受。我们当中任何人面对男女老幼的手淫问题都不该再继续视而不见了。卫道士们既然准备禁止一切公开、质朴的性描述,那他们就该宣布:我们只鼓励人们手淫。如果这种意愿公开宣布了,那么就是说眼下的审查制度是正确的。如果卫道士们赞同人们手淫,那就是说他们现在的表现是正确的,通俗的娱乐形式也是应该如此的。如果说性交是大逆不道的罪恶而手淫则是相对纯洁和无害的,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那就让一切照旧吧。

    难道手淫真地无害么?真的相对纯洁么?我反正不这样以为。对于年轻人,适当的手淫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非说它是自然的行为。我想没有哪个男孩或女孩在手淫时不感觉到羞耻、愤怒或空虚。兴奋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羞耻、愤怒、辱没和空虚感。随着岁月的增长,这种空虚感和耻辱感愈来愈加深,会因着无望解脱而变成压抑的愤怒。无法解脱的事情之一就是业已形成习惯的手淫。这习惯一直延续到老年,不管你是否结婚、与人相爱。伴随着手淫的永远是空虚、羞耻,空虚、羞耻。或许,这就是我们文明的最危险的癌症。手淫不仅不是纯洁无害的东西,从长远计议,它是最危险的性罪恶。或许它还算干净,可是何以说它无害呢!!!

    手淫最大的危害在于它只是一种消耗。性交是一种给予和接受的行为。随着自身刺激物的分裂,一种新的刺激物加入了进来。原有的负荷转移了,一种新鲜的东西加入了进来。只要是两个人合作的性交,哪怕是同性恋,都会是这样。可手淫只会让你损失,没有交流这一说。只是消耗掉某种力量而没有回归。在某种意义上说,自虐之后,肉体就成了一具活尸。没有变化,只有死亡。我们称之为导致死亡的损失。而在两个人的性交中就不会这样。两个人在性交中可能会一损俱损,但绝不像手淫这般产生虚无感。

    手淫的惟一积极之处在于它似乎释放了某些人的精神能量。精神能量总是这样表现为一种恶性循环:会分析但无力批判或着是虚假廉价的同情与感伤。我们大多数现代文学中的感伤主义和细腻的分析(时常是自我分析)就是自虐的一种标志。这就是手淫的表现,是由手淫刺激而生出的有意识的行为,无论男女,皆是如此。这种意识的明显标志就是没有真正的客体,只有主体。在小说或科学著作中情况亦是如此。书的作者永远也不能摆脱自己,他一直在自我的恶性循环圈子中踏步。几乎没有哪一个作家或画家能摆脱自我这个恶性循环圈子。于是他们的作品就缺少创造性,只是一大堆产品罢了。这是自我手淫的结果,是向人们公开一种自恋。

    当然,其过程是一种消耗。英国人真正的手淫始于维多利亚时期。它一直延续至今,带来的是真正活力的日益空乏和人的生命萎缩,现如今人们只剩下空壳子了。人的大部分反应能力已死,大部分意识已死,几乎全部的创造性行动已停顿,剩下的只是空壳子样的躯体,他们只注重自己,既不能给予也不能接受,已经半空了。他们活生生的自我没能力给予和接受。这就是手淫的后果。人的自我包围在恶性循环圈中,与外界没有生命的接触,愈来愈空虚,直至空荡。

    尽管如此空虚,人们还是抓住肮脏的小秘密不放,一定要搔动它、让它发炎不可。恶性循环,永远如此这般。这东西可是有一个怪诞盲目的意志。

    一位最同情我的批评家写道:“如果采取了劳伦斯先生对待性的态度,有两样东西就会消失:爱情抒情诗和吸烟室里的故事。”我觉得这话倒是不假。可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爱情抒情诗。如果是“谁是西尔维娅,她是何许人也?”[53]那就让它消失好了。所有那些纯洁、高尚、上天保佑的东西只不过是吸烟室里故事的翻版。“你是一朵鲜花,那么纯美!”[54]是的,的确是。你可以看到那位老绅士用手抚着纯洁少女的头,请求上帝保佑她永远纯洁、永远美丽,他可太好了!简直就是色情!眼睛向上翻着祈求上帝保佑,手却搔动人的肮脏小秘密!他十分清楚,如果上帝令这少女再纯洁和美丽几年(这是他庸俗的纯洁观),她就会成为一个不幸的老处女,因此也就不纯也不美了,只剩下一股朽味和悲哀气。感伤这东西毫无疑问是一种色情的标志。为什么人家少女纯洁美丽反会让这老绅士感到“悲哀撞击着心头”?除了手淫者以外,任何人都会高兴地想:真是个可爱的人儿,哪个男人娶了她算是有福气!但那些自我封闭的色情手淫者们是不会这样想的。悲哀就该撞击他那颗兽心!远离这些爱情抒情诗吧,这东西里有太多的色情毒药,一边向上翻着眼睛祈祷上帝一边搔动人们心中肮脏的小秘密。

    但是如果是健康的情歌如《我的情人像一朵鲜红的玫瑰》[55],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有当我的情人不是一朵纯纯的百合花时她才像一朵鲜红的玫瑰。可现如今,大多数纯纯的百合都烂了。远离那些抒情诗吧。让这些纯纯的百合花抒情诗和吸烟室的故事一块儿滚开吧,它们是一路货色,全是色情。“你是一朵鲜花,那么纯美”就如同一个肮脏的故事一样色情——都是一边翻着眼睛祈祷上帝一边搔动人们心中肮脏的小秘密。可是,哦,如果彭斯的本来意义被人所接受了,那样,爱还会像一朵鲜红的玫瑰。

    恶性循环,恶性循环!手淫的恶性循环!自我意识的恶性循环,可它从来不是完整的自我意识,从来不是彻底开放的意识,倒是一直缠在肮脏的小秘密上。秘密的恶性循环——从父母到老师到朋友,人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家庭的恶性循环。出版物制造了流毒甚广的秘密之阴谋,没完没了地搔动人们心中的肮脏小秘密。一边是无益的手淫,一边又没完没了地大谈纯洁!没完没了的手淫和没完没了的纯洁。恶性循环!

    如何冲破这个恶性循环圈子呢?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抛弃秘密!不要再有秘密!惟一能够制止这可怕的意淫的办法就是让性极其简单自然地走向公开。这样做是万般困难的,因为秘密就像螃蟹一样狡猾。但总得有个开头才行。一个男人对气恼的女儿说:“我的孩子,我平生最大的快乐就是把你造了出来。”这句话本身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把他自己和女儿从肮脏的小秘密中解脱了出来。

    怎样才能摆脱这肮脏的小秘密啊!事实上,对我们惯于遮遮掩掩的现代人来说这是件太难办的事。对这事儿你不能像玛利·斯道普斯[56]那样理智、科学态度十足。当然,理智与科学态度比那些卫道士的虚伪要好得多。可是,理智与科学的严肃认真态度只能给肮脏的小秘密消毒灭菌。这样的结果,不是用太多的严肃和理智扼杀了性就是使它变成痛苦的无毒秘密。不少人倒是心里没了那肮脏的小秘密,他们用科学的语言给它消了毒,可他们那不幸的“自由与纯洁”的爱较之庸俗的肮脏小秘密式的爱则可悲了许多。危险的是,在扼杀肮脏的小秘密的同时,你也扼杀了生机勃勃的性本身,剩下的只是科学蓄意激情的手段了。

    这种事发生在不少人身上,他们在性问题上着实“自由”,既自由又“纯”。他们使之理性化,于是它变成了一种理性的数量,其实一无是处。其结果就是灾难,每每如此。

    在更多的放浪形骸的人中更是如此。今天的许多年轻人都很放荡。他们是“性自由”的人。对他们来说,肮脏的小秘密已不再成其为秘密了。说实在的,这对他们已经是百分之百的公开了。没有他们说不出口的,该公开的全公开了。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

    那会怎么样呢?很明显,他们在扼杀了肮脏小秘密的同时也扼杀了一切,或许有些脏东西仍然挥之不去;性依旧是肮脏的。可是秘密带来的激动却没了。于是,现代放荡艺术家们感到无聊、压抑得可怕,今日不少年轻人也感到内心空虚无聊。他们以为他们杀死了肮脏的小秘密。由秘密带来的激动也荡然无存了。可有些肮脏之物还依旧。再有的就是压抑和惰性,没有生气可言。性本是我们勃勃生命的源泉,可现在这泉水停止了喷涌。

    为什么?原因有二。玛利·斯道普斯之类的理性主义者与今日的青年放荡者们在内心里扼杀了那肮脏的小秘密。可他们作为社会的人仍受制于它。在社会上,出版物、文学、电影、戏剧和无线电广播等等,处处都为清教和肮脏的小秘密所把持。在家中的餐桌上也依然。你走到哪里情况都是如此。人们心照不宣地以为年轻的姑娘和女人们是处女,是没有性力的。“你是一朵鲜花,那么纯美。”可怜的她实在明白,即便是百合花这样的花儿也有抖动的黄色花药和黏状的柱头,那就是性,滚动着的性。可在普通人看来,花是没有性力的东西,如果说一个女孩儿像一朵花,那就是说她没有性力,她本该没有性。可她自个儿心里明白她并不是无性,她并非仅仅是像一朵花儿而已。可她怎能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呢?她无法承受!她只得屈从,于是肮脏的小秘密胜利了。她失去了对性的兴趣,至少在男人看来是这样。可是手淫和自我意识的恶性循环圈封闭了她,把她愈封愈紧。

    这就是今日年轻生命的灾难之一。不少人,或许是大多数年轻人都对性采取公开的态度了,他们对肮脏的小秘密更感兴趣。这是件好事。可在社会生活中,年轻人却完全受着老一辈阴郁卫道士的制约。那些老阴沉们属于上个世纪——太监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转弯抹角地扯谎,试图毁灭人类。这就是19世纪。那些老阴沉们正是那个世纪的遗老遗少们。可他们却统治着我们。他们用来统治我们的,正是那个伟大世纪的谎言。谢天谢地,我们正在摆脱那些谎言。可他们却仍旧以谎言的名义用谎言统治我们,为的是保住谎言。这些老阴沉们人数太多了,力量也太大了。不管这统治是什么样的,他们都是上个世纪剩下的老阴沉。那是巧舌如簧的扯谎时代,是清教和肮脏小秘密的时代。

    所以说,造成年轻人压抑的原因之一就是谎言、清教和肮脏小秘密对公众的统治,尽管年轻人自己私下里已抛弃了这些东西。虽然他们在私生活中扼杀了不少谎言,可他们仍然被老阴沉们造成的巨大社会谎言所禁锢。于是现代年轻人中出现了放浪、歇斯底里,随之而来的是虚弱,可怜的现代青年啊。他们身处某种囹圄中,这囹圄正是由大谎言和老骗子们的社会所组成。或许这就是年轻人性的流溢——真正活力渐渐灭亡的原因之一。他们被一个谎言包围,于是性不再流溢。一个完整的谎言是无法延续三代人以上的,而这批年轻人则是19世纪谎言的第四代传人。

    性之流溢的死亡还有第二个原因,这就是,虽然年轻人很解放了,但他们仍逃脱不出意淫般手淫的恶性循环。每当他们试图逃避时,他们都被清教和肮脏小秘密这巨大的公众谎言击回。那些把性当吹牛内容的最解放的放荡者们其实是最不自然的人,他们受制于自恋般的手淫而不能自拔。他们没准儿比那些老阴沉们还缺乏性力呢。他们的头脑全被这谎言占据,根本没有肮脏小秘密活动的余地。性在于他们是比算术还理性的东西;他们根本不是活生生的肉体存在,如果说他们还存在的话,那他们就连鬼魂都不如。现代的放荡者们的确是一些鬼魂,他们甚至连水仙花都不是,只是映在水边观花者脸上的花影[这里的水仙花意指希腊神话中的自恋者那西索斯(即水仙花的同音词),他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死,变成一朵水仙]。那肮脏的小秘密是最难扼杀掉的。你尽可以在社会上千百次地把它置于死地,可它又会像螃蟹一样在人性的暗石下潜出,据说法兰西人在性问题上顶开放了,可他们肯定是最不愿杀死肮脏小秘密的。或许他们压根不想这样。反正不管怎么说,光靠社会宣传是不行的。

    你尽可以四处展示性,可你无法杀死那肮脏的小秘密。你尽可以读遍马塞·普鲁斯特全部的小说[57],领略详尽的一切。可你杀不死那肮脏的小秘密。没准儿你反会使它变得更狡诈。你甚至可以造成性冷漠和性呆滞,可还是杀不死那肮脏的小秘密。或许你是那位顶纤弱、顶招人爱的现代小唐·璜,可你的精神核心仍旧只是肮脏的小秘密。这就是说,你仍旧陷在自恋的手淫恶习中不能自拔。因为,只要肮脏的小秘密还存在,它就是手淫和自我封闭的中心内容。反之,只要你身陷手淫和自我封闭中,你的精神中心就是这肮脏的小秘密。今天最狂热的性解放青年或许正是自我封闭在手淫中最没救、最紧张的人。他们也并不想挣脱出来,因为挣脱出来也是徒劳。

    可的确有些人想摆脱这可怕的自我封闭。今天,其实每个人都很不自然,都陷在这做作的牢狱中。这是肮脏的小秘密造成的后果,它肯定为此称快。大多数人绝不想冲出自作自受的囹圄: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冲出来的能耐了。可的确有人要冲破这自我封闭的厄运——也是我们文明的厄运。的确也有一群骄傲的少数派想要永远摆脱这肮脏的小秘密。

    出路有二。第一,与你心中的和外部世界的肮脏小秘密和清教的伤感谎言作斗争。与渗透了我们的性力和血骨的19世纪的大谎言作斗争。这就意味着竭尽全力去斗争,因为谎言无处不在。

    第二,在自我意识的冒险中,人总会达到自身的极限并会意识到某种自身难以掌控的东西。一个人一定要变得十分具有自我意识才会了解自己的局限并认识到自己不能掌控的是什么。我无法掌控的正是我体内生命的冲动本身。这生命催促着我忘却自己、服从那半原始的冲动去击碎世上的巨大谎言并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如果我的生命只是在自我封闭和手淫的自我恶性循环中打转转,那就毫无意义了。如果我的个体生命被封闭在今日社会巨大的陈腐谎言中——清白和肮脏的小秘密,那它就没什么价值了。自由是很伟大的。可它首先意味着摆脱谎言。首先,它意味着我能脱离我自己,脱离我自身的谎言,脱离我自以为是的谎言,甚至摆脱自欺;这是一种摆脱自以为是、自我封闭的手淫者——我——的自由。再者,自由意味着摆脱了社会巨大的谎言即清白和肮脏的小秘密。其余所有可怕的谎言都隐藏在这一大谎言的外衣下。可怕的金钱谎言也潜藏在清白的外衣下。杀死清白之谎言,金钱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我们一定要十分清醒,十分自觉,才能认清自己的局限,同时也认清自己心中的和超越自身的巨大动力。那样,我们就不会对自身太专注了。我们会学着忘却自我,不再做作:不再做作感情,也不再做作性。平息了心中的谎言,然后我们就可以猛烈攻击外界的谎言了。那才是自由和为自由进行的斗争。

    ……

    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辩

    市上出现了各式各样《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海盗版,害得我不得不于1929年推出一种廉价的大众版本在法国出版,只卖六十法郎一册。这样一来肯定能满足欧洲的需求了。偷印者们——当然是指美国——可真是手脚麻利又忙碌。第一版真本刚从佛罗伦萨运到纽约不到一个月,就有人依此偷印并上市销售。这种偷印本酷似原版,用的是影印术,又是通过一些可靠的书商出售,给心地纯真的读者造成首版真本的印象。这个摹真本一般卖十五美元一册,而真本只卖十美元。买书人真是大上其当。

    随后又有不少人竞相模仿这一壮举。据我所知,纽约或费城还印了一个摹真本,我得到了一册。这个本子看上去模样肮脏:暗淡的橘黄色布包皮,上面印着绿色的书名,是用影印术照下来的,但字迹很模糊,我的签名一准是偷印者家的小孩子临摹上去的。1928年年底这个版本从纽约运到伦敦,只卖三十先令一册,挤掉了我那一个金币一册的二百册重版本的销路。我本想把这二百本保存一年多的,可又不得不拿出去卖,以此与那种脏乎乎的橘黄色海盗版争市场。可惜我的书太少了,橘黄色海盗版本依然卖得动。

    后来我又得到一种细长的黑皮版本,看上去像是《圣经》或唱诗集,阴沉沉的,很丧气。这回,偷印者倒是既严肃又认真,这个版本有两个封面,每个封面上都绘着一只美国之鹰,鹰头四周环绕着六颗星星,鹰爪上放射出闪电的光芒,在这外层环绕着一个月桂花环,以此来纪念其最近一次文学上的抢劫。总而言之,这个本子着实可怕——就像苏格兰大海盗基德船长[58]蒙着黑面纱对那些即将被处死的俘虏诵读的经文。我不知道偷印者们为何要把版本设计成狭长形的并附加上一个伪造封面,其结果极令人扫兴,貌似高雅反倒显得庸俗不堪。当然这个版本也是影印的,可我的签名却抹掉了。我听说这个令人扫兴的本子竟卖到十元、二十元、三十元至五十美元不等——全看书商的精明程度及买者的愚笨程度如何。

    这样看来,在美国出现了三个海盗版是没问题的了。我还听说又出了第四个本子,也是摹真本。不过我还没看到,宁可不相信。

    对了,欧洲也有人偷印了一千五百册,是巴黎的书商行会干的,书上赫然标着:德国印刷。不管是否在德国印刷的,反正这次是铅印的,不是影印的,因为看得出真本中的一些拼写错误都改了过来。这可算得上令人起敬的本子,与真本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缺了作者签名,书脊是黄绿双色绸子做的,因此难以乱真。这本书的批发价是每册一百法郎,零售价是每册三百到五百法郎不等。据说那些心黑无耻的书商们伪造我的签名并把此书冒充签名真本出售。但愿这不是真的。这听起来着实有损“商业贸易”的名誉。不过也有令人安慰之处:有些书商根本就不经手海盗版,这既有情操上的原因也有经营上的原因。还有一些人出售海盗版,但不那么十分热心,很明显,这些人更乐意经营正版书。在此,情操的确很起作用,尽管不能强大到促使他们洗手不干,但还是有作用的。

    这些海盗版没有一本得到我的许可,我也没有从中获得过一分钱。倒是纽约有一个还算良心未泯的书商给我寄来一笔钱,说这是我的书在他店里售出的总码洋百分之十的版税。“我知道,”他信中说,“这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其实他是想说这是大钱海中漏出的一点小钱。仅这一笔小钱已经够可观的了,由此可见那些偷印者们赚钱算是赚海了!

    后来欧洲的偷印者们发现书商们欺人太甚,就提议让我抽取已卖或将来预备卖的书的版税,条件是我得承认他们的版本是合法的。好罢,我想,在一个你不占他便宜他就占你便宜的世界里,我何乐而不为呢?可一旦我真要这样做时,自尊心又阻拦起我来。人所共知,犹大要出卖耶稣,随时都准备吻他一下[59]。现在我也得以吻相回报!

    于是有了这个廉价的影印本在法国出版,只卖六十法郎一册。英国的出版商撺掇我出一个洁本,许诺给我一大笔报酬,没准是一桶金币吧(小孩子在海边做游戏用的小桶!)。他们一定要我向公众挑明,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全无一点污言秽语。我开始受他们诱惑并动手删改。可我终于是办不到的!我觉得改我的书就如同用剪刀修整我的鼻子,我的书流血了!

    尽管人们敌视这本书,可我却要说这是一部今天人们必需的真诚而健康的小说。有些用词猛不丁看上去让人受不了,可稍许片刻就会好的。是不是人心受了习惯的影响变坏了?绝不是,一点没变坏。那些词只刺激人的眼睛但绝不刺激人心。全无心肝的人才会没完没了地感到震惊,他们算什么?心肝俱全的人绝不受惊,从未受惊,相反他们会感到读此书是一种慰藉。

    这才是我要说的。我们今天的人类是大大地进化了、文明了,进化文明到不再受我们文化中继承下来的任何禁忌的影响。意识到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对十字军时代的人来说,几句话就可以引起我们今日无法想象的刺激。对于中世纪人的不开化、浑沌、强暴的天性来说,所谓淫秽的语言是太有挑逗性和危险性了,或许对于今日头脑不太发达的低级人种来说其挑逗性和危险性还依旧是很强的。但真正的文化却使得我们对一个字词只产生理智的和想象的反应,理智可以阻止我们产生猛烈、鲁莽从而会有伤社会风化的肉体反应。先前的人理性太弱、心太野,无法控制肉体和肉体的官能,一想起肉体就会胡乱激动,人反倒为肉体冲动所控制,可如今却不再这样了。文化与文明教我们把说与做、思与行分开来。我们都知道,行为并非要追随思想。事实上,思与行、说与做是两回事,我们过的是一种分裂的生活。我们的确渴望把两者合而为一,可我们却思而不行、行而不思。我们最最需要的是思与行、行与思互为依存。但是我们依旧是思想时就不能真正地行动、行动时却不能真正地思想,思与行相互排斥,它们本应该是和谐相处才是。

    这才是我这本书真正要说的。我要让男人和女人们全面、诚实、纯洁地想性的事。

    即便我们不能尽情地享受性,但我们至少要有完整而洁净的性观念。所谓纯洁无瑕的少女如同没写上文字的白纸之说纯粹是一派胡言。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到了一起就成为被性的感情和观念所折磨的一团剪不断理不清的乱麻,只有岁月的流逝才能理得清。长年诚实地思考着性,长年的性行为的搏斗将会使我们最终到达我们意欲到达的目的地,即真正的、完美的贞洁和我们的完整——我们的性行为和性思想和谐如一,两者不再对立相扰。

    我决不是在此撺掇所有的女人都去追求猎场看守做情人,我毫无建议她们追求任何人的意图。今日的不少男女在没有性生活的纯洁状态下更能彻底地理解和认识性,为此他们感到极其幸福。我们这时代是一个认识重于行动的时代。过去我们行动得太多了,尤其是性行动太多了些,变着花样重复同一样东西却没有相应的思想和认识。我们如今的任务就是认识性是怎么一回事:更为有意识的认识要比行动重要得多。我们糊涂了多少辈子了,现在我们的头脑该认识、该彻底地认识性这东西了。人的肉体的确是被大大地忽视了。当代的人们做爱时,大半是为做爱而做爱,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件该做的事。其实这是人的理智对此感兴趣,而肉体是靠理智挑逗起来的,其原因不外乎是这个:我们的祖先频繁做爱而对性却毫无认识,到了现在性行为已变得机械、无聊、令人兴味索然,只有靠新鲜的理性认识来使性经验变得新鲜点儿才行。

    在性行动中,人的理智是落后于肉体的,事实上,在所有的肉体动作中均是如此。我们的性思想是落后的,它还处在冥冥中,在恐惧中偷偷摸摸爬行,这状况是我们那粗野如兽的祖先们的心态。在性和肉欲方面,我们的头脑是毫无进化的。现在我们要迎头赶上去,使对肉体的感觉和经验的理性意识与这感觉和经验本体相和谐,即让我们对行为的意识与行为本身相互和谐统一。这就意味着,对性树立起应有的尊重,对肉体的奇特体验产生应有的敬畏。这就意味着,人应该有使用所谓淫秽词语的能力。因为这些词语是人的头脑对于肉体产生的自然反应。所谓淫秽是只有当人的头脑蔑视、恐惧、仇恨肉体和肉体仇视、抵抗头脑时的产物。

    当我们知道巴克上校的案子后就明白了[60]。巴克上校原来是个女扮男装者。这位“上校”娶了一个老婆,如此这般地共同生活了五年光景,小两口过得“极和美”。那可怜的老婆一直以为自己嫁了一位真正的大丈夫呢,很为自己这桩正常婚姻感到乐不可支。后来一旦事发,这可怜的女人该有多惨是无法想像的,太可怕了。但是今天确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可能同样上了当并且会继续上当下去。为什么?因为她们不谙事理,压根儿就没有性的想法,在这方面是呆子。这样看来,所有的及笄少女最好都来看看我这本书。

    还有一位年高德劭的校长兼牧师,一辈子“圣洁”,却在花甲古稀之年猥亵少女被送上法庭受审。出这种丑闻时正值那位步入晚年的内政大臣[61]大声疾呼要求人们对性的问题守口如瓶。难道那位年高德劭、纯净无瑕的老人的经历不使大臣深思片刻吗?

    人的头脑中一直潜伏着亘古以来就有的对肉体和肉体能量的恐惧,为此,我们应该使头脑解放,使之文明起来才是。头脑对肉体的恐惧可能使无数人变疯。那位名叫斯威夫特的伟大才子[62]变疯了,部分原因可以追溯到此。在他写给他的情妇赛利娅的诗中就有如此疯疯癫癫的副歌:“可是,赛利娅,赛利娅,赛利娅会大便。”由此可见,一位大才子神经错乱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像斯威夫特这样的大才子竟出了洋相还不自知,赛利娅当然会大便。哪个人不呢?如果她不大便的话那就太可怕了。真是让人没办法的事。想想可怜的赛利娅吧,她的“情人”会因为她的自然官能而把她羞辱一顿。太可怕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人间有了禁忌的言词,就是因为人的理智与肉体感知和性感知不够同步。

    清教主义者不停地“嘘——嘘”!从而造就了性痴呆儿;而另一方面又有任谁都奈何不了的摩登放纵青年和趣味高雅之徒,“嘘——嘘”之声对他们毫无作用,只顾我行我素。这些先进青年不再惧怕肉体和否定肉体的存在。相反,他们走向了另一极端,把肉体当玩物耍弄。这玩物虽有点讨厌,但只要你还不觉得腻烦,还是可以借此取乐的。这些年轻人压根儿不拿性当一回事,只把它当鸡尾酒品尝,还要借此话题嘲弄老一辈人。他们可谓先进而优越,才看不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之类的书呢。对他们来说这样的书是太简单、太一般化了。对那书中的不正经词句他们不屑一顾,书中的爱情态度在他们看来也太陈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把爱当一杯鸡尾酒喝了算了!他们说这本书表现的是一个幼稚男孩的心态。不过,或许一个对性仍旧有一点自然敬畏的幼稚男孩儿的心态比那些把爱当酒喝的青年的心要干净得多。那些青年对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只把生活当玩物戏弄,性更是一件最好的玩具。可他们却在游戏人生中失去了自己的心灵。真是一帮希利伽巴拉![63]

    所以,对那些可能在摩登时代变得淫荡的老清教徒们,对那些言称“我可以为所欲为”的聪明放纵青年,还有对那些心地肮脏、寻缝即下蛆的缺调少教的下等人来说,这本书不是为他们写的。但对这些人我还是要说:你们要变态就变态吧——你们尽可以清教下去,尽可以放浪形骸下去,尽可以心地肮脏下去。可我依旧坚持我书中的观点:若想要生活变得可以令人忍受,就得让灵与肉和谐,就得让灵与肉自然平衡、相互自然地尊重才行。

    如今很明显,没有平衡也没有和谐。往好里说,肉体顶多是头脑的工具;往坏里说,是玩具罢了。商人要保持身体“健康”,其实是为他的生意而让自己的身体处在良好状态;而普通的小青年们花大量时间来健身,不过是出于常规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沉醉,水仙之恋而已[64]。头脑储存了一整套的想法和“感受”,肉体只用来照其动作,正如一条训练有素的狗,让它要糖它就要,无论它想不想;让它握谁的手它就亲亲热热地摸那手一下。如今男女们的肉体正是训练有素的狗,在这方面,那些个自由解放的年轻人首当其冲!他们的肉体就是驯服的狗。因为这批狗在受训所干的事是老式狗们从未做过的,因此他们自称是自由的,充满了真的生命,是真货。

    可他们深知这是假的,正如同商人知道他在某些方面他全错了。男人和女人并非狗,可他们看上去像狗,行为也像狗,心中很懊恼,极为痛苦不满的狗。那自然冲动的肉体要么死了要么瘫了,它只像耍杂耍儿的狗一样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表演完了就瘫倒。

    可肉体自己的生命是怎样的呢?肉体的生命是感觉与情绪的生命。肉体感到的是真正的饥,真正的渴,在雪中和阳光中真正的欢乐,闻到玫瑰香或看到丁香时它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它的怒,它的悲,它的爱,它的温柔,它的温情、激情、仇恨和哀伤都是真的。所有的感觉是属于肉体的,头脑只能认知这些感觉。我们听到一条令人悲伤的消息时,首先是精神上激动一阵子。但只是在几小时后,或许在睡眠中,这种悲伤的意识才传达到肉体的中心,产生真正的忧伤,感到心如刀绞。

    这两种感觉真叫不同——精神上的感觉和真正的感觉。如今的人们,不少是生生死死一辈子却从未有过真的感觉,尽管他们有过“丰富的情感生活”,但很明显,他们表现出的是强烈的精神上的感觉,冒牌货罢了。有一种魔术叫“隐术”图像,它表现的是一个人站在一个平面镜子面前,镜子反射出他从腰到头的图像,从而你看到的是从头到腰的形象,而向下看则是从腰到头的形象。不管它在魔术中意味着什么,它象征着我们的今天——我们是这样的动物,没有活生生的情绪,如果有也只是从头脑中反射出来的。我们的教育从一开始就教我们学会情绪的范围,感觉什么,不感觉什么,如何感觉我们允许自己去感觉的感觉,其余的一概不存在。对一本新书庸俗的批评就是:没人有那种感受。这就是说明人们是只允许自己去感受某些已经完结的感觉,上个世纪就是这样的。这种做法最终扼杀了任何感受的能力,在情感的高层次上,你感受全无。这种情况终于在本世纪发生了。高层次的情感全死了,我们不得不赝造一些。

    所谓高层次的情感指的是爱的各种表现,从纯欲望到温柔的爱,爱伙伴,爱上帝,我们指的是爱,欢乐,欣喜,希望,真正的气愤,激情的正义感与非正义感,真理与谎言,荣誉与耻辱及对事物的真正信仰——信仰是一种受精神默许的深厚的情感。在今日,这些东西多多少少地死了,我们用喧嚣、矫情的赝品来代替所有这些情感。

    从来没有哪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更矫情,更缺乏真情实感,更夸大虚伪的感情。矫情与虚情变成了一种游戏,每个人都试图在这方面超过邻人。无线电和电影里总在一派虚情假意,时下的新闻出版和文学亦是一样。人们全都沉迷于虚情假义之中。他们怀揣着它,沉溺其中,依赖它过活,浑身洋溢着这种虚情。

    有时人们似乎很习惯与虚情共处,可久而久之他们就会崩溃、破碎。你可以自己欺骗自己的感情很久,但绝非永远,最终肉体会反击,无情地反击。

    至于别人,你可以用假情永远欺骗大多数人,可以欺骗所有的人很长时间,但绝不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65]一对年轻人陷进假的情网中,完完全全相互欺骗一通儿。哈,假的爱是美味的蛋糕却是烤坏的面包,它产生的是可怕的情感消化不良,于是有了现代婚姻和更现代的离婚。

    假情感造成的问题是,没有哪个人真切感到幸福、满足、宁静。人人在不断地逃避越变越糟的情感赝品,他们从彼德处逃到阿德林处,从玛格丽特处到弗吉尼亚处,从电影到无线电,从伊斯特本到布莱顿,不论怎么变,万变不离其宗,逃不出虚假的感情。

    今日首要的问题是,爱是一种感情赝品,年轻人会告诉你,这是现今最大的欺骗。没错,只要你认真对待这问题,是这么回事儿。如果你不把爱当成一回事,只当成一场游戏,也就罢了。可是,你若严肃对待它,结果只能是失望和崩溃。

    年轻的妇人们说了,世上没有真正的男人可以爱一爱。而小伙子们又说,找不到真正的女孩去恋一下。于是他们就只有同不真实的人相爱了。这就是说,如果你没有真实的感情,你就得用假的感情来填补空白,因为人总要有点感情,比如恋爱之类。仍然有些年轻人愿意有真的感情,可他们不能,为此他们惊恐万分。在爱情上更是如此。

    可今天,在爱情上只存在虚假情感。从父母到父母的上下辈,我们都被教会了在感情上不信任别人。对任何人也别动真情,这是今天的口号。你甚至在金钱方面可以信任别人,但绝不要动感情,他们注定是要践踏感情的。

    我相信没有哪个时代像我们的时代这样人与人之间如此不信任,尽管社会表面上有着真切的信任。我的朋友中绝少有人会偷我的钱或让我坐会让我受伤的椅子。可事实上,我所有的朋友都会拿我的感情当笑料儿——他们无法不这样做,这是今日的精神。遭到同样下场的是爱和友情,因为这两者都意味着感情与同情。于是有了爱之赝品,让你无法摆脱。

    情感既是如此虚假,性怎么会有真的?性这东西,归根结底是骗不得的。感情上的行骗是顶恶劣的事了,一到性的问题上,感情欺骗就会崩溃。可在性问题上,感情欺骗却越来越甚。等你得手了,你也就崩溃了。

    性与虚假的感情是水火不相容的,与虚假的爱情势不两立。人们最仇恨的是不爱却装爱甚至自我幻想真爱,这也算得上我们时代的一种现象。这现象当然在任何时代都有,可今天却是普遍的了。有些人自以为很爱,很亲,一直这样多年,很美满,可突然会生出最深的仇恨出来。这仇恨若不出在年轻时,就会拖延起来,直到两口子到了知天命之年,性方面发生巨变时,届时会发生灾难的!

    没什么比这更让人惊奇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比男女相恨更让人痛心的了,可他们曾经“相爱”过。这爱破裂得也奇特。一旦你了解了他们,就会明白这是常理,无论对打杂女工还是其女主人,女公爵还是警察的老婆,这道理全一样。

    要记住的是,无论男女,这意味着对虚假之爱的器官性逆反,忘了这一点是可怕的,今日的各种爱都是虚假的。这是一种老套子了,年轻人全知道爱的时候该怎么感受、该怎么做,于是他们便照此办理,其实这是假的。于是他们会遭到十倍的报复。男人和女人的性——性之有机体在多次受骗后会生出绝望的愤怒,尽管它自身献出的不过也是虚假的爱。虚假的成分最终会让性发疯并戕害了它,不过更为保险的说法是,它总会使内在的性发疯并最终扼杀了它。总有一个发疯的时期。奇怪的是,最坏的害人者在耍一通虚伪之爱的游戏后会成为最狂的疯子,那些在爱情上多少真诚点的人总是比较平和,尽管他们让人坑害得最苦。

    现在,真正的悲剧在于:我们不都是铁板一块,并非完全虚伪也并非完全爱得真切。在不少婚姻关系中,双方在虚伪时也会闪烁一星儿真的火花。悲剧在于,在一个对虚伪特别敏感、对情感特别是性情感的替身和欺骗特别敏感的时代,对虚伪的愤慨和怀疑就容易压倒甚至扼杀真正爱的交流之火,因为它太弱小。正因此,大多数“先进”作家只喋喋不休地大谈情感的虚伪和欺骗,这种做法是危险的。当然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抵消那些矫情的“甜蜜”作家更大的欺骗性。

    或许,我应该谈点我对性的感受,为此我一直在被人无聊地攻击着。那天有个很“认真”的年轻人对我说:“我不信,性能让英国复活。”对此我只能说:“我相信,你不会信的。”他压根儿没有性,只是个自作聪明、拘束、自恋的和尚,很可怜的一个人儿。他不知道如果有性感受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人只有精神或没有精神,几乎多数人毫无精神可言,因此他们只能遭嘲笑。这人完全紧固地封闭在自我之中,东游西荡找着供他嘲笑的人或者寻找真理,他的努力纯属枉然。

    现在,一有这号儿精明青年对我谈性或嘲弄性,我都一言不发。没什么可说的,我对此深感疲倦了。对他们来说,性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的内衣和一阵子摸弄。他们读过所有的爱情文学如《安娜·卡列宁娜》等等,也看过爱神阿芙洛迪特(Aphrodite)的塑像和绘画。不错,可一到行动,性就变成了无意义的年轻女人和昂贵的内衣什么的。无论是牛津毕业生还是工人,全都这么想。有一则故事是从时髦的消夏胜地传来的,在那儿,城里女人同山里来的年轻“舞伴”共度一个夏天左右。9月底了,避暑的人们几乎全走了,山里来的农夫约翰也同首都来的“他女人”告别了,一个人孤独度日,人们说:“约翰,你想你女人了吧!”“才不呢!”他说,“倒是她那身里头的衣裳真叫棒哎。”

    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性的全部意义了:仅仅是装饰物。英国就靠这个再生吗?天呀!可怜的英国,她得先让年轻人的性得到再生,然后他们才能做点什么让她得到再生。需要再生的不是英国,倒是她的年轻一代人。

    他们说我野蛮,说我想把英国拖回到野蛮时期去,可我却发现,倒是这种对待性的愚昧与僵死的态度是野蛮的。只有把女人的内衣当成最激动之事的男人才是野蛮人。我们从书中看到过女野人的样子,她一层又一层地穿三层大衣,以此来刺激她的男人。这种只把性看作是官能性的动作和抓摸内衣,在我看来实在是低级的野蛮。在性问题上,我们的白人文明是粗野、野蛮的,野得丑陋,特别是英国和美国。

    听听萧伯纳是怎么说的吧,他可是我们文明最大的倡导者。他说穿衣服会挑逗起性欲[66],衣服穿得少则会扼杀性——指的是蒙面的女人或露臂露大腿的女人们,讽刺教皇想把女人全蒙起来。他还说,世上最不懂性的人是欧洲的首席主教;而可以咨询性问题的人则是欧洲的“首席妓女”,如果有的话。

    这至少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这位首席思想家的轻佻和庸俗。半裸的女人当然不会激起今日蒙面男人太多的性欲,这些男人也不会激起女人太多的性欲。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今日裸体女人反倒不如萧先生那个80年代(指的是19世纪80年代)的蒙面女人更能激起男人的性欲?若说这只是个蒙面问题,那就太愚蠢了。

    当一个女人的性处在鲜活有力的状态时,这性本身就是一种超越理性的力量,它发送着其特有的魔力,唤起男人的欲望。于是女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尽量遮掩自己。她蒙面,一副怯懦羞涩的样子,那是因为她的性是一种力量,唤起了男人的欲望。如果这样有着鲜活性力的女人再象今天的女人那样暴露自己的肉体,那男人还不都得疯了?大卫(David)当年就为巴斯西巴(Bathsheba)疯狂过[67]。

    可是,如果一个女人的性力渐衰,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僵死,她就会想吸引男人,仅仅因为她发现她再也吸引不了男人了。从此,过去那些无意的、愉快的行为都变成有意的、令人生厌的。女人越来越暴露自己的肉体,而男人却因此在性方面越来越厌恶她。不过千万别忘了,当男人们在性方面感到厌恶时,他们作为社会的人却感到激动,这两样是截然相反的。作为社会人,男人喜欢街上那些半裸女人的动作,那样子潇洒,表达一种反叛和独立;它时髦,自由自在,它流行,因为它无性甚至是反性的。现在,无论男人或女人,都不想体验真正的欲望,他们要的是虚伪的赝品,全是精神替代物。

    但我们都是有着多样的、时常是截然不同的欲望的人。鼓励女人们变得大胆、无性的男人反倒是最抱怨女人没性感的人,女人也是这样。那些女人十分崇拜在社会上精明但无性的男人,可也正是她们最恨这些男人“不是男人”。社会上,人们都要赝品,可在他们生命的某些时候,人们都十分仇恨赝品,越是那些与之打交道多的人,越仇恨别人的虚伪。

    现在的女孩子可以把脸遮得只剩一双眼睛,穿有支架的裙子,梳高高的发髻。尽管她们不会像半裸的女人那样叫男人心肠变硬,可她们也不会对男人有什么性吸引力。如果没有性可遮掩,那就没必要遮掩。男人常常乐意上当受骗,有时甚至愿意被蒙面的虚无欺骗。

    关键问题是,当女人有着活跃的性力和无法自持的吸引力时,她们总要遮掩,用衣服遮掩自己,打扮得雍容高雅。所谓一千八百八十个褶的裙子之类,不过是在宣告着走向无性。

    因为性本身是一种力量,女人们就试图用各种迷人的方式掩盖它,而男人则夸耀它。当教皇坚持让女人在教堂里遮住肉体时,他不是在与性作对而是在与女人的种种无性可言的把戏作对。教皇和牧师们认为,在街上和教堂里炫耀女人的肉体会让男人女人产生“不神圣”的邪念。他们说得不错,但并不是因为裸露肉体会唤起性欲,不会,这很鲜见。甚至萧伯纳先生都懂这一点。可是,当女人的肉体唤不起任何性欲时,那说明什么东西出了毛病。这毛病令人悲哀。现在女人裸露的手臂引起的是轻佻,是愤世嫉俗,是庸俗。如果你对教堂还有点尊敬,就不该带着这种感受进教堂去。即便在意大利那样的国家,女人在教堂里裸露手臂也说明是对教堂的不恭。

    天主教,特别在南欧,既不像北部欧洲的教会那样反性,也不像萧伯纳先生这样的社会思想家那样无性。天主教承认性并把婚姻看成是性交流基础上的神圣之物,其目的是生殖。但在南欧,生殖绝不意味着纯粹的和科学的事实与行为,北部欧洲的人才这么想。在南欧,生殖行为仍带有自古以来肉欲的神秘和重要色彩。男人是潜在的创造者,他的杰出也正在这方面。可这些都被北方的教会和萧伯纳式的逻辑细则剥得一干二净。

    在北方已消逝的这一切,教会都试图在南方保存下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生命中最基本的要素。一个男人,如果要活得完美自足,就得在日常生活中做一个有着潜在创造者和法律制定者之意识的人,作为父亲和丈夫,这种意识是最基本的。对男人和女人来说,婚姻的永恒感对保证内心的宁静似乎都是必要的,即便它带有某种末日色彩,也还是必要的。天主教并不费时费力地提醒人们天堂里没有婚姻或婚姻中没有赐物,它坚持的是:如果你结婚,就要让婚姻永恒!人们因此接受了其教义、其宿命感及其庄严性。对牧师来说,性是婚姻的线索,婚姻是人们日常生活的线索,而教会是更为高尚生活的线索。

    所以说,性的魅力对教会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裸臂和轻佻,“自由”、犬儒主义和不恭,这些是所谓反性的挑衅。在教堂里性可能是淫秽的或渎神的,但绝不应成为愤世嫉俗和不信其神圣的表达方式。今日妇女裸露臂膀,从根本上说是愤世嫉俗和无神论的表现,危险又庸俗。教会自然是反对这样做的。欧洲首席牧师比萧伯纳先生更懂得性,因为他更懂人的本性。牧师的经验是千百年来传统的经验,而萧伯纳先生却用一天的工夫做了一大跳跃。作为戏剧家,他跳出来玩起现代人虚伪的性把戏。不错,他胜任干这个。同样,那些廉价电影也可以这样做。但同样明显的是,他无法触到真正人之性的深层,他难以猜到其存在。

    萧伯纳先生建议说欧洲的首席妓女可以与他比肩做性咨询,而不是首席牧师。他是把首席妓女看成与自己一样是可以做性咨询的人,这种类比是公正的。欧洲首席妓女与萧伯纳先生一样懂得性。其实他们懂得都不够多。像萧伯纳先生一样,欧洲首席妓女十分懂得男人的性赝品和刻意求成的次品;也正与他一样,她丝毫不懂男人之真正的性,这性震荡着季节和岁月的节奏,如冬至的关键时刻和复活节的激情。首席妓女对此一窍不通,因为做妓女,她就得丧失这个才行。尽管如此,她还是比萧伯纳先生懂得要多。她明白,男人内在生命之深广而富有节奏的性是存在着的。她懂这一点,这是因为她总在反对它。世界的全部文学都表明了妓女之性无能,她无法守住一个男人,她仇视男人的忠诚本能——世界历史表明这种本能比他毫无信任感的性乱交本能要强大一点。全部世界文学表明,男人和女人的这种忠诚本能是强大的。人们不懈地追求着这种本能的满足,同时为自己找不到真正的忠诚模式而苦恼。忠诚本能或许是我们称之为性的那种巨大情结中顶顶深刻的本能,哪里有真正的性,哪里就有追求忠诚的激情。妓女们懂这一点,是因为她们反对它。她只能留住没有真正的性的男人,即赝品男人,她其实也瞧不起这种男人。真有性的男人在妓女那里无法满足自己真正的欲望,最终会离她而去的。

    首席妓女很是懂这些。教皇也很懂,只要他肯思考一下,因为这些都存在于传统的教会意识中。可那位首席戏剧家却对此一无所知。他的人格中有一个奇怪的空白。在他看来,任何性都是不忠且惟有性是不忠的。婚姻是无性的,无用的。性只表现为不忠,性之女王就是首席妓女。如果婚姻中出现了性,那是因为婚姻中的某一方另有别恋因此想变得不忠。不忠才是性,妓女们全懂这个。在这方面,妻子们全然无知也全然无用。

    这就是吾辈首席戏剧家和思想家的教导,而庸俗的公众又全然同意它——性这东西只有拿它当游戏你才能得到,不这样,不背叛,不通奸,性就不存在。一直到轻佻而自大的萧先生为止的大思想家们一直在传授这种谰言,最终这几乎成真。除却卖肉式的赝品和浅薄的通奸,性几乎不存在,而婚姻则空洞无物。

    如今,性和婚姻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了。我们的社会生活是建立在婚姻之上,而婚姻呢,据社会学家说是建立在财产之上。人们发现婚姻是保留财产和刺激生产的最佳手段,这就成了婚姻的全部意义。

    可事实是这样吗?我们正在极其痛苦地反抗着婚姻,激情地反抗婚姻的束缚和清规戒律。事实上,现代生活中十有八九的不幸是婚姻的不幸。无论已婚者还是未婚者,没有几个不强烈地仇视婚姻本身的,因为婚姻成了强加在人类生活之上的一种制度。正因此,反婚姻比反政府统治还要厉害。

    几乎人人这样想当然地认为:一旦找到了可能的出路,就要废除婚姻。苏联正在或已经废除了婚姻。如果再有新的“现代”国家兴起,它们肯定会追随苏联的。它们会找到某种社会替代物来取代婚姻,废除这种可恶的配对儿枷锁。这意味着由国家奉养母亲和儿童,女性从此得到自立。任何一种改革的宏大蓝图中都包含了这个,它当然意味着废除婚姻。

    我们惟一要反躬自问的是:我们真需要这个吗?我们真想要女性绝对自由,要国家来奉养母亲和儿童并从此废除婚姻?我们真想要这个吗?那就意味着男人和女人可以真的为所欲为了。但我们要牢记的是,男人有着双重欲望即浅显的和深远的,表面的、个人的、暂时的欲望和内在的、非个人的及久远的巨大欲望。一时的欲望很容易辨别,但别的,那些深层次的,则难以辨别。倒是要由我们的首席思想家们来告诉我们什么是我们深层的欲望,而不是用那些微小的欲望来刺激我们的耳朵。

    教会至少是建立在某些伟大的和深层的欲望之上的,要实现它们,需要多年,一生,甚至几个世纪。教会,正像教士是单身一样,是建立在彼德[68]或保罗[69]那样孤独的基石上的,它的确是依赖于婚姻稳定的。如果严重损害了婚姻的稳定性和永恒,教会也就垮了。英国国教就是这样发生了巨大的衰败。

    教会是建立在人的联合因素之上的。基督教世界的第一个联合因素就是婚姻的纽带。婚姻纽带,无论你如何看待它,是基督教社会的根本联系之关键,切断它,你就会倒退到基督教时代以前的国家统治。罗马国家曾十分强大,罗马的元老院议员代表着国家,罗马的家庭是元老院议员的庄园,庄园是国家的。在希腊时代情况也一样,人们对财产的永久性没什么感觉,反倒对一时的财富感兴趣,那情景令人吃惊。希腊时期的家庭较之罗马时期更不稳固。

    但在这两种情况下家庭都是代表国家的男人。在有的国家女人就是家庭或一直是家庭。还有的国家中,家庭难以存在,如牧师国家,牧师的控制就是一切,甚至起着家庭控制的作用。还有就是苏维埃国家,在那里家庭是不存在的,国家控制了每个个体,是直接、机械地控制着。这情形就如同那些宗教大国,如早期的埃及就是通过牧师的监督和宗教仪式直接控制每个人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想要倒退或前进到这些形式的国家统治中去吗?我们想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民吗?甚至成为“理想国”的国民?就家庭和自由而言,我们想成为希腊时期城邦国家的公民吗?我们想把自己想像成早期埃及人吗?像他们那样受着牧师的控制,身陷宗教仪式之中?我们想受一个苏维埃的欺压吗?

    要让我说,我会说不!说完不字,我们就得回过头来思考一句名言——或许基督教对人类生活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婚姻了,是基督教给世界带来了婚姻,即我们所了解的婚姻。基督教在国家的大统治范围内建立起了家庭这个小小的自治区域。基督教在某些方面使得婚姻不可损害——不可被国家损害。或许是婚姻赋予了男人最大的自由,赐予了他一个小小的王国(在国家这个大王国之中),给予了他独立的立足点去承受和反抗不公平的国家。丈夫和妻子,一个国王,一个王后,和几个国民,再有几亩自己的国土:这,真的就是婚姻了。它意味着真正的自由,因为,对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孩子来说,它意味着真正的满足。

    那我们还要拆散婚姻吗?如果要拆散它,就说明我们都成了国家统治的直接对象。我们愿意受任何国家的统治吗?反正我不愿意。

    而教会创造了婚姻并使之成为一种神圣物,男人和女人在性交流中连为一体的神圣物,只有死,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即便被死亡分开了,他们仍然不能摆脱这桩婚姻。对个人来说,婚姻是永恒的。婚姻使两个不完整的肉体合二为一,促使男人的灵魂与女人的灵魂在终生结合中获得全面的发展。婚姻,神圣不可侵犯,在教会的精神统治下,成为男人和女人通向世俗满足的一条伟大道路。

    这就是基督教对人类生活的巨大贡献,可它极易被人忽视。难道它不是男女达到生命完美的一个巨大步骤吗?是还是不是?婚姻对男女的完美是有益还是挫折呢?这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都要回答。

    如果我们用非国教即新教的观点看自己,我们都是孤独的个人,我们最高的目标就是拯救自己,那,婚姻就成了一种障碍。如果我只是要拯救自己的灵魂,我最好放弃婚姻,去当和尚或隐士。还有,如果我只是要拯救别人的灵魂,我也最好放弃婚姻去当传道者和布道的圣士。

    可如果我既不要拯救自己也不要拯救别人的灵魂呢?假设灵魂拯救在于我是一窍不通呢?“被拯救”在我听来纯属呓语,是自傲的呓语。假如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救世主和灵魂拯救,假设我认为灵魂必须终其一生才能发展至完美,要不断地保养并得到滋养,不断发展不断完善直至终极呢?那又会怎么样?

    于是我意识到婚姻或类似的什么是根本。旧的教会最知道人的需要,这绝非今天或明天的事。教会要让人们为生而结婚,为灵魂活生生的生命完善结婚,而不是要拖到死后再结婚。

    旧的教会懂得,生命就在眼前,是我们的,要过这日子,要活得完美。伯尼蒂克特[70]僧侣的严厉统治,阿西西的芳济[71]的大溃退,这些都是教会天堂中的光彩。教会保存下了生命的节奏,一时又一时,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在人们中间传递,教会的异彩是与这永恒的节奏同辉的。我们在南方的乡间能感受到它——当我们听到那教堂钟声,在黎明,在正午,在黄昏,这钟声与芸芸众生的声音和祈祷声一起宣告着时光,它是每天每日太阳的节奏。我们在节日的进程里感受到它——圣诞节,三王节,复活节,圣灵降临节,圣·约翰节,万圣节和万灵节。这是年月的轮回,是太阳的律动——冬、夏至和春、秋分,迎来一个个季节又送走一个个季节。它亦是男人和女人内在的季节:大斋期的忧伤,复活节时的欢乐,圣灵降临时的神奇,圣·约翰节的烟火,万灵节时坟茔上的烛光,还有圣诞节时分灯光闪烁的圣诞树,这些都表达着男人和女人灵魂中被激起的感情节奏,男人以男人的方式体验着感情的伟大节奏,女人则以女人的方式,但只有在男女的结合中这节奏才获得完整。

    奥古斯丁说,上帝每天都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对活生生的情感之灵来说,这真对。每个清晨都带来一个全新的宇宙,每个复活节都燃亮一个崭新的世界,它如同一朵初放的鲜花。同样,男人和女人的灵魂亦是日新月异,充满着生命的无限欢乐和永远的新鲜。所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生都感到对方新鲜,因为他们婚姻的节奏与岁月的节奏是相伴相随的。

    性是宇宙中阴阳两性间的平衡物——吸引,排斥,中和,新的吸引,新的排斥,永不相同,总有新意。在大斋期,人的血液流动渐缓,人处于平和状态;复活节的亲吻带来欢乐;春天,性欲勃发,仲夏生出激情,随后是秋之渐衰,逆反和悲凉,黯淡之后又是漫漫冬夜的强烈刺激。性随着一年的节奏在男人和女人体内不断变幻其节奏,它是太阳与大地之间关系变幻的节奏。哦,如果一个男人斩断了自己与岁月节奏的联系,斩断了与太阳和大地的和谐,那是怎样的灾难呀。哦,如果爱仅仅变成一种个人的感情而不与日出日落和冬、夏至和春、秋分有有任何神秘关系,这是怎样一种灾难和残缺啊!我们的问题就出在这上头。我们的根在流血,因为我们斩断了与大地、太阳和星星的联系;爱变成了一种嘲讽,因为这可怜的花儿让我们从生命之树上摘了下来,插进了桌上文明的花瓶中,我们还盼望它继续盛开呢。

    婚姻是人生的线索。但是,离开了太阳的轮回,地球的震动,星球的殒落和恒星的光彩,婚姻就没有意义了。难道一个男人在下午不是与上午的他不同、甚至完全不同吗?女人不也如此?难道他们之间和谐或不和谐的变奏不是汇成了一曲生命的神秘之歌吗?

    难道人的一生不都是如此?一个男人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和七十岁时都与以往的自己大不相同,他身边的女人亦然。不过,在这些不同之间是否有某种奇特的连接点?人的整个青年时代的阶段中难道就没有某种特别的和谐?——出生期、成长期与青春期;女人生命的变化阶段痛苦也是一种更新,逝去了激情但获得了感情的成熟;死期的临近是黯淡的,也是不平等的,男女双方深怀恐惧面面相觑,害怕分离,其实那未必真的是分离。在这一切过程中,是不是有某种看不见的,不可知的东西在起着平衡、和谐和完整的相互作用?就如同一首无声的交响乐那样,从一个乐章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乐章起着过渡作用,使迥然不同的乐章浑然一体。这种东西使男女两个全然陌生不同的生命在无声的歌唱中浑然一体。

    这就是婚姻,是婚姻的神秘,它自会在这种现世生命中完善自身。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天堂里没有娶也没有嫁这些都必须在现世完成,否则就永远完成不了。那些大圣人,甚至基督,他们活一遍,仅仅是为婚姻之永恒的神圣增添一种新的满足与新的美丽。

    但是——这个“但是”像子弹一样击痛我们的心——如果婚姻从根本上和永恒意义上说不是阳物的[72]婚姻,且与阳光、大地、月亮、恒星、星球无关联,与日、月、季、年、十年和世纪的节奏无关联,它就不叫婚姻。如果婚姻不与血性相呼应它就不是什么婚姻了。因为血液是灵魂的物质,是深层意识的物质。我们是靠血液存在的,是靠心肝生存、运动并获得自己的存在。在血液之中,知识、存在和感觉是一体,密不可分的——什么蛇或智慧果都不能让它们分裂[73]。只有当它们靠血性连系在一起,婚姻才真正成其为婚姻。男人的血与女人的血是两股永不相同的流水,它们永远也不会交融,甚至从科学上讲这一点也对。但也正因此,这两条河流才环绕起整个的生命。是在婚姻中,这两条河水使生命变得圆满;在性中,这两条河水相触并更新自己,虽然永不相混相溶。我们是知道这一点的。阳物是一根血液的支柱,它充满了女人的血液之峡谷,男性的血液长河触到了女性血液长河的最深处,但双方都不会破界。这是所有交流中最至深的交流,任何宗教都懂这一点。事实上,它是最伟大的神话,几乎每个最初始的故事都在表现神秘婚姻的巨大成就。

    这就是性行为的意义:交流,两条河水的相触,就像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环绕起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那里是天堂或者说伊甸园的所在,人在此获得了自己的起始。这就是婚姻,两条河流,两股血溪的交流,不是别的。所有的宗教都懂得这一点。

    丈夫和妻子,两条血河,永不相同的溪流,他们相触,交流,从而更新自己,但绝不冲破最细微的界限,不相混相溶。而阳物是这两条河相汇的交点,它使两股流水成为一体,使这条河的双重性同一,这种一生中渐渐形成的一体之双重性是时光与永恒的最高境界。从这—体中产生了所有的属人的东西——儿童,美和精致,产生了全部人类的创造物。我们知道上帝的意志就是希望这种一体持续终生——这种人类双股血流中的一体。

    男人要死,女人也要死,两个人的灵魂是否分别回归造物主?天知道。但我们知道,婚姻中男女血流的一体性使宇宙完整了,完成了太阳和星星的流溢。

    当然了,与之对应的东西是有的,那就是赝品。世上有虚假的婚姻,就像今日大多数婚姻一样。现代人只是个性而已,现代婚姻的发生是由于男女双方被相互的个性所“惊颤”——当他们对家具、图书、体育运动或文艺娱乐活动有着共同的兴趣时,当他们感到与对方说得来时,当他们相互钦佩对方聪明的头脑时。于是,这种智慧和个性的共鸣成为两性间友谊的良好基础,可这种基础对婚姻来说是灾难性的。因为,婚姻不可避免地导致性活动的开始,而性活动现在是,一直是,将来也还会是男女间精神关系的某种敌人。两个个性促成的婚姻会以肉体的仇恨而告结束,这句话都快成警句了。以个性相吸开始,会以仇恨告终,他们甚至无法解释这种仇恨。他们还要掩饰这种仇恨,因为这让他们感到羞愧。那些个性强的人,若因婚姻而生怒,往往会接近发疯,而且说不清为什么。

    真正的原因是,两性间一味的精神交感和兴趣的共鸣终归是与血性的交感相敌视的。现代的性格偶像对两性间的友谊有好处,但对婚姻来说却是灾难性的。总之,现代人还是不结婚的好,不结婚反倒可以使他们更忠实于自己的个性。

    无论结婚与否,不幸总会发生。如果你只懂得个性的交感与个性的爱,这迟早要引起愤怒与仇恨,因为血性的交感和血性的接触受了挫,受到了否定。若是独身,这种否定会使人变得枯萎讨厌,可在婚姻中,只能产生愤怒。现在,我们无法躲避它正如同我们无法躲避雷电。它是心理现象的一部分。重要的一点是,性本身没有性满足和完美照样对性格和性格之“爱”言听计从。事实上,在“性格”促成的婚姻中可能有着比血性婚姻更多的性活动,女人总为永恒的情人叹息,而往往她是在性格婚姻中才能得到这样的情人。可这样的情人有着没完没了的欲望,永远也没个结果,也无法满足什么,于是她会十分仇恨他!

    我谈论性时犯了一个错误:我总在说性意味着血性的交感和血性的接触,从技术上说是这样的。可事实上,几乎全部现代的性都是纯精神的,冷漠的,无血性的。这就是性格之性。这苍白、冷漠、“诗意”的性格之性(现代人都懂)产生了肉体的和心理上的效果。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和女人的两条血河交汇了,与血性激情和血性欲望驱使下的交汇一样。但是,血性欲望下的交汇是积极的,会使血液更新。而在这种精神欲望下,血与血的交汇就会产生摩擦,变得有害,会使血液变得苍白枯竭。性格、神经或精神的性活动对血液有害,是一种分解代谢活动;而火热的血性欲望之下的性交则属于一种新陈代谢活动。神经性的性活动可能一时间会产生狂喜,使精神兴奋,可这如同酒精或毒品产生的效果,会分解血球,是血液枯竭的过程。这就是现代人精力不好的原因之一——本来应该使人焕然一新的性活动却把人搞得疲惫衰竭。正因此,当那个小伙子不相信性能使英格兰复活时,我毫无办法。现代的性活动其实全是精神活动,造成了疲惫与衰竭,其后果是无法否认的。其后果只比手淫好一丁点儿,后者与死似无二致。

    于是,我终于开始明白批评我的人为什么批评我抬高性的作用。他们只知道一种性的形式,事实上对他们来说只有一种性,那就是神经的,性格的,分裂的,即苍白的性。这东西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可以不当回事,但绝无半点指望。我很同意,同意这样说:别指望这样的性来使英格兰复活。

    我还看不到任何使一个无性的英格兰复活的希望。一个失去性的英格兰似乎教我感觉不到任何希望。没有几个人对它寄予希望。我坚持说性可以使之复活,这样似乎有点愚不可及。眼下的这种性既不是我意中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因此我无法寄希望于它,无法相信纯粹的无性可以使英格兰复活。一个无性的英格兰!对我来说它没什么希望可言。

    而另一方面,我们如何重新得到那种在男女之间建立起活生生联系的火热的血性之性呢?我不知道。可我们必须重新得到它,要么由下一代来做,否则我们就全然失落。因为通向未来的桥就是阳物,仅此而已,绝不是现代“精神”爱中那可怜、神经兮兮的赝品阳物,绝不是。

    新的生命冲动绝不可能不伴随着血性的接触而到来,我指的是积极的真正的血性接触,绝非那种神经质的消极接触。最根本的血性接触是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进行的,过去是这样,将来也还是这样,这是积极的性接触,同性恋次之,但它不仅仅是对男女间因精神之性造成不满的替代物。

    如果英格兰要复活——这是那位认为有复活必要的年轻人的话——它靠的是一种新的血性接触,一种新的婚姻,它是阳物的复活而非仅仅是性的复活。因为阳物是男人惟一神性活力的古老而伟大的象征,意味着直接的接触。

    这也意味着婚姻的更新——真正阳物的婚姻。更进一步说,这将是把婚姻重新纳入宇宙节奏中去,我们绝不可以没有宇宙节奏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将变得枯竭痛苦。早期的基督徒们试图扼杀异教徒们宇宙仪典的节奏,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成功了。他们扼杀了行星和黄道带,可能是因为占星早已堕落成为算命把戏了。他们想要扼杀每年的节日,但是教会懂得:人并非只与人生活在一起,还与进化中的太阳、月亮和地球在一起,于是又恢复了那神圣的节日,几乎和异教徒没什么两样,从此信基督教的农民也和异教农民一样生息:日出时做祷告,然后是正午和日落,再就是古已有之的七日一循环,复活节,上帝的死与生,圣灵降临节,施洗约翰节的烟火,11月万灵节时坟茔上死人的灵魂,圣诞节和三王节。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在教会统治下就是循着这个节奏生息的。宗教的根就这样永恒地扎在了人们中间。一旦某一群人失落了这个节奏,这群人就等于死了,没希望了。但是新教的到来给人类生活中每年的宗教和仪典之节奏以重大打击。新教教徒几乎完成了这一使命。现在的人们不再随进化中的宇宙而调节自己,不再有仪典,不再服从其永恒的规律,没有这种永恒的需求了。相反,他们只与政治和公假日息息相关。婚姻,作为一种伟大的必然,也因为失落了那伟大的规律之摆动节奏而深受其苦,那宇宙之节奏本应永远支配生命的。人类真应该转身寻回宇宙节奏,走向婚姻的永恒。

    这些都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注释,或者说是开场白也行。人有渺小的需要和深层的需要,我们疯狂地陷入渺小的需要中生活而几乎失去了深层的需要。有一种渺小的道德影响着人们,还有那渺小的需要,天啊,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道德。但还有一种影响男人女人、民族、种族和阶级的深层道德。这种更高的道德在很长时间里影响着人类的命运,因为它迎合了人的深层需要,它与渺小需要之渺小道德时常发生冲突。悲剧思想甚至告诉我们,人之深层需要是死的知识和死的体验,每个人都需要知道他肉体的死亡。但前悲剧和后悲剧时代的伟大思想(尽管我们并未达到后悲剧时代)告诉我们,人最大的需求是永远更新生与死的整个节奏——太阳年的节奏,那是肉体一生的年月,还有星星的生命年月,那是灵魂的不朽年月,这是我们的需要,迫切的需要。这是头脑、灵魂、肉体、精神和性的需要。求助于语言来满足这种需要是没用的。字词和道(logos)[74]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该说的几乎全说过了,我们只需凝神谛听,可谁能让我们注意行动呢?四季的行动,年月的行动,灵魂周期的行动,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生命在一起的行动,月亮流浪的小行动,太阳的大行动,还有更大星球的行动?谁让我们去注意这些行动?我们现在要学习的是生命的行动。我们似乎学会了语言,可看看我们自己吧,可能我们说起来什么都行,可行动起来却是疯狂。让我们准备好,让我们渺小的生命死去,在一种宏大的生命中再现,去触动那运动着的宇宙。

    其实,这是一个“关系”的问题。我们必须回到与整个宇宙和世界的活生生、有益的关系中,其途径是每日的仪式和再醒。我们必须再次开始日出、正午和日落的仪式,点火和泼水的仪式,醒来和睡去的仪式。这是每个人和一家人的事,是每日的仪式。月亮和晨星及晚星下的仪式,男女应分开来做。季节的仪式是集体的事,男女一起列队而舞,表现灵魂的激情。男女一起做,整个集体一起做。而星年中大事件的仪式则是国家和国民的事。我们必须回到这些仪式上来,或者说我们必须让它们符合我们的需要。真实原因是,我们因为难以满足我们深层的需要而一天天烂下去。我们断绝了内在的养分和更新自己的巨大源泉之间的联系,要知道这源泉就在这宇宙中永恒地流淌着。人类的生命力正走向死亡,就像一棵连根拔出地的大树,它的根飘在空中。我们必须重新把自己根植于宇宙之中。

    这意味着重返古老的形态。重返,意味着我们重新创造它,这比宣传福音书还难。福音书告诉我们说,我们都获救了。可看看今天的世界,我们会意识到,人类非但没有被从罪恶之类的东西中拯救出来,它几乎全然失落了,失落了生命,几近虚无和灭亡。我们得向回转,走过一段久远的路,回到理想诞生之前——柏拉图之前,回到生命的悲剧意识产生之前,再次自己站立起来,因为,福音书讲的通过理想获救及逃离肉体正好与人生的悲剧观巧合了。拯救和悲剧是同一事物,现在看来,它们都离题了。

    回去,回到理想主义的宗教和哲学诞生并把人推入悲剧之轨之前的时代,人类最近这三千年来是向着理想、非肉体和悲剧的进程,现在它结束了。这就如同剧院里一出悲剧的结束,舞台上陈尸一片,更坏的是,这些尸首毫无意义,幕布就降下了。

    但在生活中,幕布从未降下过。视野中依旧尸横遍地,总要有人去清除,总还有人要继续前行。这是明天的事。今天已经是悲剧与理想时代的明天,剩下的主角们全然呆滞了,可我们还要继续前行。

    现在我们必须重建起被那些大理想主义者毁灭了的伟大的关系。那些大理想主义者根本上是悲观的,他们相信生命不过是无谓的冲突,要避免,甚至可以致死都避免。佛陀、柏拉图和基督,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可说是三位极端悲观主义者。他们教导我们说,惟一的幸福就是脱离生活,即每日、每年、每季的有生有死有收获的生活,要的是生活在“不可改变的”或者说是永恒的精神中。可几乎三千年后的今日,我们几乎与季节的生活节奏全然脱离了,与生死收获没了关系,我们意识到这种脱离既不是什么幸福,也不是解放,而是虚无。它带来的是虚无的惰性。而那些大救星大导师们只会把我们与生活割断,这就是悲剧的附注。

    对我们来说宇宙已经死了,怎么让它再生呢?“知识”扼杀了太阳,让它变成一只充满大气的球,上面有黑点;“知识”扼杀了月亮,把它说成是被死火山侵蚀的一片死亡土地,像患了天花一般;机器扼杀了地球,使它的表面变得崎岖不平。我们怎么能从这里夺回那个曾令我们无限欢愉的灵之天堂?如何重新找回阿波罗[75],阿蒂斯[76],迪米特[77],波赛芬[78]和冥府[79]?我们怎么能看到金星或拜迪吉尤斯[80]之星?

    我们应让它们回来,因为我们的灵魂,我们深层的意识居于那个世界上。在理性和科学的世界中,月亮是一堆死亡之土,太阳是有黑点的气团。这是抽象的头脑聚集其中的世界。我们是在分离的状态下了解我们微小的意识世界的,我们就是这样在与世界分离的状态下了解世界的。可当我们与世界成为一体时,我们才知道地球是风信子花样的紫蓝色或是火成岩样的红色;我们知道月亮给我们的肉体带来欢乐或从中偷走欢乐;我们知道太阳这头金狮的低语,他舔着我们就像一头母狮舔着幼崽,令我们勇敢起来,或者像一头恼怒的红狮张牙舞爪冲向我们。有各种各样认识的途径,有各种各样的知识。对人来说有两种认识的途径:一种是在分离状态下的认识,这就是头脑的、理性的和科学的;另一种是融合状态下的认识,这就是宗教的和诗意的。从基督教始,到新教终,终于失去了与宇宙的一体,失去了肉体、性、情绪、激情与大地、太阳和星星的一体。

    但是,关系有三重:与活生生宇宙的关系,男女间的关系,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每一对关系都是血的关系,不仅仅是精神的关系。我们把宇宙抽象为物质与力量,把男人和女人抽象为分离的性格——分离的,不能融会的,于是这三种关系都失去了形体,死了。

    没有什么比男人与男人的关系更死气沉沉了。我想,如果我们彻底分析一下男人对别的男人的感觉,我们会发现每个男人都把别的男人看成是威胁。这很奇怪。但是男人越是精神化,他们越把别的男人的肉体存在看成是一种威胁,对自己存在的威胁。每个走近我的男人都威胁着我的存在,甚至我的生命。

    这丑恶的事实正是我们文明的基础。正如一本战时小说的广告说的那样,它是一本“友谊与希望,泥浆与鲜血”的史诗。这当然意味着,友谊和希望必须在泥浆和鲜血中完结。

    当讨伐性与肉体的十字军与柏拉图一起迈开大步的时候,它要的是“理念”,要的是分离状态下的“精神”知识。而性是巨大的粘合剂,伴随着它巨大而缓慢的震颤,心的热能使融合在一起的人们感到的是幸福。理念哲学和理念宗教执意要扼杀它,他们这样做过,现在又这样做了。最后的友谊与希望的火花就被扼杀于泥浆与鲜血之中。男人都变成了分离的个体。“善良”成了今日的一道油滑的命令——每个人必须“善良”不可。而在这“善良”之下,我们发现的是冷漠的心,是漠然的心,真令人心寒。每个男人都是别个男人的威胁。

    男人只在威胁中相互了解。个人主义胜利了。若我是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那么,任何别人,特别是男人,就成了我的威胁。这就是我们今日社会之特色。我们彬彬有礼相待,是因为我们骨子里相互惧怕。

    先是隔绝感,随后是威胁感和恐惧,它们注定会产生,因为与同胞间的一体感和集体感在消失,而增长的是个人主义和个性即孤独的生存感。所谓“文化”阶层率先要兴起“个性”和个人主义,率先陷入这种无意识的威胁与恐惧状态中,劳动阶级则会多保持几十年那种古朴的血性热情的“一体”,但随后也会失去它。随后阶级意识开始萌发,由此带来阶级仇恨。阶级仇恨和阶级意识的兴起,只能说明古朴的一体和古朴的血性热情丧失了,每个人真正在分离状态中意识到了自己。然后我们就有了一伙人仇视一伙人的对立斗争,内乱就成了坚持自我的必然结果。

    这是今日社会生活的悲剧。在古老的英格兰,那奇特的血性把各阶级团结在了一起。地主乡绅尽管傲慢,粗暴,欺压百姓,可他们与人民总算是一体,也是一条血流的一部分。我们读笛福或菲尔丁的作品对此有所感觉。可在下作的简·奥斯汀的作品中,这感觉就消逝了。这老姑娘强调“个性”而非性格,分离中的认识而非融会中的认识,她令我感到十分反感,可以说是一个不良、下作、势利的英国人,正如同菲尔丁是个善良而慷慨大方的英国人一样。

    所以,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我们看到一个克里福德男爵,他是个纯粹的个性之人,与他的同胞男女全然断了联系,只同有用的人还有联系。他身上热情全无,壁炉全凉了,心已非人心[81]。他纯粹是我们文明的产物,但也是人类死亡的象征。他善良的时候也不失刻板,他根本不知热情与同情为何物。他就是他,最终失去了他的好女人。

    另一个男人仍然有着人的热情,可他被捕杀、毁灭了。那个爱上他的女人是否会真的与他同舟共济,是否真的捍卫他的生命意义,这甚至成问题。

    我多次被人问起,我是否有意让克里福德瘫了,这写法是不是象征。文学朋友们说在他完完全全并有性力的情况下让他的女人离他而去,这样设计才好。

    至于那“象征”是否有意为之,我说不上。至少在最初设计克里福德时没这意思。我开始设计克里福德和康妮时,我根本说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或为什么。他们就是那样产生的。不过,这小说从头到尾整整写了三遍。我读第一稿时,发现克里福德的瘫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今日大多数他那种人和他那个阶级的人在情感和激情深处的瘫痪。我还意识到,如此这般技术地弄瘫了他,可能对康妮是不公正的,等于是把康妮弃他而去给大大地庸俗化了。但故事是自己跑来的,我只能任其如此这般保留它。不管这叫不叫象征,就其故事的发生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

    小说写完近两年后的今天写下这些,并非是要解释或阐明什么,只是表达一些感情的信念,或许可作为这本书的必要背景。很明显,写这书是在向传统挑战,因此要为这挑战态度说明点理由:让普通人震惊是一种愚蠢的欲望,绝不可取。如果说我用了禁词,也是有道理的——不使用淫词,不使用阳物本身的阳物语言(phallic language),我们永远也别想把阳物的真实从“高雅的”玷污中解救出来,对阳物真实最大的亵渎就是“将其高雅化之”。同样,如果这位贵妇人嫁给了这猎场看守(她尚未嫁呢),这不是阶级中伤,而是冲破阶级的界限。

    最后说一下,有人来信抱怨我对海盗版有微辞而对首版却不说什么。首版在佛罗伦萨出版的,是精装本,颜色单调,是桑红色的,用黑色印着我的凤凰(不朽之象征,那鸟儿正从火中腾起获得新生),封底还有一道白。纸是好纸,用的是意大利手工压纸,奶白色。印刷虽不错,却流于普通,装订嘛,就是佛罗伦萨小铺子的订法儿。这书做得绝无特别的匠心,但让人愉快,总比不少“高档货”好。

    若说有不少拼写错误,那是因为它是在一家意大利小厂排的版,是个家庭小厂,厂里无一人懂英文,既然无人认一个英文字,也就无可指责了。校样可怕极了,印刷者本可以出几页漂亮活的,可他那天醉了或出了别的毛病,于是那文字全飞舞起来,舞得让人毛骨悚然,根本不是英文了。若仍有大量错误,那也是一种福分,因为没有再多的错误了。

    有篇文章同情那可怜的印刷者,说他是上了当被骗去印这本书的。绝不是骗。那长一唇白胡子的小矮子刚娶了第二个老婆,告诉他说这书里有这样那样的英文字眼,而且是写某类事的,要是你因为印这书惹麻烦你还干不干?“写什么了?”他问。告诉他后,他以佛罗伦萨人满不在乎口气说:“嗨,我的妈哎,我们天天干这种事儿!”这就算没问题了。既然这书没政治问题,也非有毛病,就不用考虑了。司空见惯的平常事而已。

    不过,那是场战斗哩。奇迹是,这书就那么印出来了。当时的铅字只够排一半的,就先排了一半,印了一千份。为谨慎起见,二百份是用的普通纸,第二版也一样,然后拆了版,再排另一半。

    随后是运输的斗争,书一到美国就让海关给扣了。幸好英国拖延了些日子才扣,所以,几乎整整这一版——至少八百册全进了英国。

    随之而来的是庸俗的谩骂浪潮。这也难免。“我们天天干这种事儿。”那矮个儿意大利印刷者说过。“恶魔般可怕!”英国新闻出版界有人尖叫。“谢谢你终于写了一本真正关于性的书。我对那些无性之书厌倦了。”一位佛罗伦萨最有声望的市民对我说。“我不知道,说不清,这书是否太过火了?”一位谨小慎微的佛罗伦萨批评家说,他也是个意大利人。“听着,劳伦斯先生,你真觉得非这么说不可吗?”我说是的,非这么写不可。于是他沉思起来。“哼,一个滑头滑脑,勾引人,另一个是个性痴子。”一个美国女人这样评论书中的两个男人。“所以,我怕康妮的选择好不了,这种事儿,常这样儿!”

    唇齿相依论男女[82]

    男人和女人相互需要。我们还是承认这一点为好。我们曾拼命否认这一点,对此厌烦、气恼,可归根结底还得认输,还得对此认可才是。咱们这些个人主义者、利己主义者,无论什么时候,都十分信仰自由。我们都想成为绝对完美的自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我们其实还需要另外一个人,岂不是对自尊心的一个巨大打击?我们自由自在地在女人中进行挑选——同样女人也如此这般地挑选男人,这都不在话下。可是,一旦让我们承认那个讨厌、如鲠在喉的事实:上帝,离了我那任性的女人我就没法儿活!——这对我们那孤傲的心是多么大的污辱!

    当我说“没有我那女人”时,绝不意味着法语中与“情妇”的性关系。我指的是我同这女人自身的关系。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如果不与某个特定的女人有一种关系他就很难快活地存在,除非他让另外一个男人扮演女人的角色。女人也是如此。世上的女人若同某个男人没有亲昵之情几乎难以快活地存在,除非她让另一个女人扮演男人的角色。

    就这样,三千年来,男男女女们一直在对抗这一事实。在佛教中尤其如此。如果一个男人的眼睛中有女人的影子,他就永远达不到那尽善尽美的涅槃境界。“我孤独而至!”这是达到涅槃境界的男人骄傲的声明。“我孤独而至!”灵魂得到拯救的基督教徒亦这样说。这是自高自大的个人主义宗教,由此产生了我们有害的现代个人利己主义。神圣无比的婚姻终为死亡的判决而解散。在天上并没有给予和索取的婚姻。天堂上的人是绝对个性化的,除却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相互间不再有什么关系可言。在天上,没有婚姻,没有爱,没有友谊,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更没有什么表亲了。只有“我”,绝对孤独,单单同上帝有关。

    我们说的天堂,其实是我们极想在人间获得的。天堂的环境正是我们眼下企盼、争取得到的。

    如果我对某男或某女说:“你愿意摆脱一切人际关系吗——不要什么父母、兄弟姐妹、丈夫、情人、朋友和孩子?摆脱一切人际的纠缠,只剩下你纯粹的自己,单单与上苍发生联系。”答案是什么?请问,你将如何诚恳地回答我?

    我期待着一个肯定的“愿意”。过去,有不少男人这样回答。而女人则回答“不”。可如今,我以为不少男人会犹豫再三,反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现代的男人,达到了近乎涅槃样的境界,没有任何人的关系了,他们甚至开始揣测:他们是什么物件,身在何方。请问,当你获得了巨大的自由,砍断一切纽带或“束缚”,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个体时,你算个什么?你算个什么?

    你可以想象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因为压根儿没几个人能接近这种独立境界而又不会落入死一般的利己主义、自鸣得意和空虚之中。真正的危险是,你形单影只,与一切活生生的人断绝关系。危险的是你孑然一身,几近一无所有。无论是男是女,若只剩下其自然要素,那看看他们都还是些什么吧。极其渺小!把拿破仑单独困到一座孤岛上,且看他如何?全然一个乖戾的小傻瓜。把玛丽·斯图亚特关入龌龊的石头城堡监狱中,她就变成了一个狡诈的小东西。当然,拿破仑并不是一个乖戾的小傻瓜,即使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圣·赫勒拿岛上后他变成了这样。可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独囚在福色棱格之类的地方后就变成一个狡诈的小人了。这种大肆的孤立隔绝把我们变得只剩下自身,这是世间最大的诡计。这就如同拔光孔雀的毛令其露出“真鸟”的面目。当你拔光了全部的毛以后,你得到的是什么呢?绝不是孔雀,而不过是一具秃鸟的肉体罢了。

    对于我们和我们的个人主义来说,情况亦然。若让我们只成为我们原本的样子,我们会是何种情形?拿破仑成了一个乖戾的小傻瓜,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变成了狡诈小人,圣·西蒙斯达立特斯住在柱子上[83]变成了自高自大的神经病,而我们这些了不起的人则成为自鸣得意的现代利己主义者,真是一文不值。如今的世上,净是些个傻里傻气却又傲慢无礼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断绝了一切美好的人际关系,依仗着自身的故步自封和虚张声势假充高高在上的姿态。可空虚早晚会露馅儿。这种空城计只能一时唱唱,偶尔骗骗人罢了。

    其实,如果你封闭孤立一个人,只剩下他纯粹和美好的个性,等于没有这个人一样,因为只剩下了他的一星半点。把拿破仑孤困起来,他就一文不值了。把康德孤困起来,他那些伟大的思想就只能在他自己心中嘀嘀嗒嗒转悠——他如果不把他的思想写下来予以传播,这些思想就只能像一根无生命的表针。甚至就是如来佛他自己,如果把他孤困在一个空寂的地方,令其盘腿坐在菩提树下,没有人见到他,也没人听他讲什么涅槃,我看他就不会津津乐道于涅槃之说,他不过只是个怪物而已。一个绝对孤独的人,没有多大价值,那灵魂甚至都不值得去拯救,或者说不配存在。“我呢,如果我升天,我会把所有的人都引到我身边。”[84]可如果压根儿就没有别人,你的表演就不过是一场惨剧。

    所以我说,一切,每一个人都需要自身与他人的联系。“没有我,上帝就做不成事,”一位18世纪的法兰西人说。他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世上没有人,那么,那个人的上帝就毫无意义了。这话真对。如果世上没有男人和女人,基督就没了其意义。同理,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与他的军队和民族没有关系,他就没了意义,法兰西民族也就失去其一大半意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拿破仑身上流出,而又有一股相应的力量从法国人民那里回流向拿破仑,他和他们的伟大就在于此,就在于这关系之中。只有当这种循环完成以后,这光环才会闪光。如果只是半个圈,它是不会闪光的。每一个光环都是一个完整的圈子。每个生命亦然,如果它要成为生命的话。

    是在与他人它物的关系中,我们获得自己的个性,让我们承认这一重要事实,吞下这颗刺人的果子吧。如果不是因了与他人的关系,我们就只能是一些个体,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只有在与他人、其他生命和其他现象活生生的接触中才能行动,才能获得自身的存在。除去我们的人际关系和我们与活生生的地球和太阳的接触,我们就只能是一个个空气泡。我们的个性就毫无意义。一座孤岛上的孤云雀不会发出歌声,它毫无意义,它的个性也就如同一只草丛中的老鼠一样逃之夭夭。可是如果有一只母雀与它同在,它就会发出高入云霄的歌声,从而恢复自己真正的个性。

    男人和女人均如此。他们真正的个性和鲜明的生命存在于与各自的关系中:在接触之中而不是脱离接触。可以说,这就是性了。这和照耀着草地的阳光阳光一样,就是性。这是一种活生生的接触——给予与获得,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伟大而微妙的关系。通过性关系,我们才成为真正的个人;没有它,没有这真正的接触,我们就不成其为实体。

    当然,应该使这种接触保持活跃,而不是使之凝固。不能说与一个女人结了婚这接触就完结,这种做法太愚蠢,只能使人避免接触,扼杀接触。人们有许多扼杀真正接触的可能性的诡计:如把一个女人当成偶像崇拜(或相反,对她不屑一顾);或让她成为一个“模范”家庭妇女、一个“模范”母亲或一个“模范”内助。这些做法只能使你远离她。一个女人绝不是这个“模范”那个“模范”,她甚至不是一个鲜明固定的个人。我们该摒弃这些一成不变的观念了。一个女人就是一束喷泉,泉水轻柔地喷洒着靠近她的一切。一个女人是空中一道振颤的波,它的震动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寻找着另一道振波的回应。或者可以说她是一道不协调、刺耳而令人痛苦的振波,它一味震颤着,伤害着振幅之内的每一个人。男人也是这样。他生活,行动,有着自己的生命存在,他是一束生命振颤的喷泉,颤抖着向某个人奔流,这人能够接受他的流溢并报之以回流,于是有了一个完整的循环,从而就有了和平。否则他就会成为恼怒的源泉,不和谐,痛苦,会伤害他附近的每个人。

    但是,只要我们是健康、乐观的人,我们就会不懈地寻求与他人结成真正的人际关系。当然,这种关系一定要发生得自然而然才好。我们绝不可勉为其难地寻求一种人际联系,那样只能毁灭它。毁灭它倒是不难。从好的方面说,我们至多能做的是关注它发生,不应强迫或横加干涉。

    我们是照一种虚假的自我概念在做事。几个世纪以来,男人一直是征服者,是英雄,女人则只是他弓箭上的弦,只是他装备上的一部分。而后女人被允许有自己独立的灵魂,于是有了对自由和独立的呼唤。如今,这种自由和独立都有些过火了,走向了虚无,走向死亡的感情和荒芜的幻想。

    所谓征服者英雄[85]已像兴登堡元帅[86]一样陈旧过时了。这个世界似乎试图再兴起此种花招来,但归根结底会证明这些人是愚蠢的。男人已不再是征服者,不再是英雄好汉。他也不是宇宙间敢于直面死亡的永恒世界中未知物的孤胆超灵。这种把戏也不再让人信服了。当然今日还有不少可怜的年轻人还坚持这么认为,尤其是在最近一次大战[87]中大受其苦并沉溺其中自怜自艾的可怜的小伙子们。

    可这两种骗术都玩儿完了了——无论是征服一切的英雄还是故作沧桑状、一袭孤魂直面死亡的悲情英雄,全都玩儿完了。第二种骗术在今日更年轻的人中似更时兴,但这种自怜自艾更危险。这是一种僵死的骗术,没戏了。

    今天的男人们要做的,就是承认,这些一成不变的观念归根结底是无益的。作为一个固定的客体,甚至作为一个个人,人,无论男女,都没什么了不起。所谓了不起的大写“吾者”[88]对人类来说不算什么,人类可以置之不理。一旦一个人,无论男女变成了了不起的大写“吾者”,他就一钱不值了。男人和女人,各自都是一个流动的生命。无论没有哪一方,我们都无法流淌,就如同没有岸的河不是河流一样。我生命之河的一条岸是女人,另一条岸是世界。没了这两条河岸,我的生命就会是一片沼泽。是我与女人及同胞的关系使我自身成为一条生命之河。

    这种关系甚至赋予我以灵魂。一个从未与别人结成生命关系的人是不会真正拥有灵魂的。我们无法以为康德有灵魂。所谓灵魂是指我与我所爱、所恨或真正相知的人在生命的接触中形成并自我满足的一种东西。我自身具有通往我灵魂的线索。我必须获得我灵魂的完整性。我说的灵魂就是我的完整性。我们今日缺的正是自身的完整感,有了完整感人才会宁静。而今天我们还有我们的青年们所缺的正是自我的完整感,他们深感自身支离破碎,因此他们无法获得宁静。所谓宁静并非凝滞,而是生命的奔流,像一条河那样。

    我们缺少宁静,那是因为我们不完整的缘故。我们不完整,因为我们只了解生命关系的一星半点,其实我们或许会获得更多。我们生活在一个对剥离这种关系深信不疑的时代。人们要像剥葱头那样剥离生命关系,直至你变得纯而又纯或变成无比虚无。空虚。大多数人的境况正是如此:意识到了自身彻底的空虚。他们太渴望成为“自己”反倒变得空空荡荡或者说差不多空空荡荡。

    “差不多空空荡荡”绝非乐事。可生活本应是快乐的,应该是顶快乐的事。“过得好”并不是为了“远离自我”。真正的乐事是成为自己。人类有两大关系,可能就是男人与女人及男人和男人的关系。眼下,这两种关系我们都弄得很乱,很让人失望。

    当然,男女关系是实际人生的中心点,其次才是男人与男人的关系,再远,才谈得上其他各种关系:如父母姐妹兄弟朋友等等。

    前些日子有个年轻人很嘲弄地对我说:“恐怕我无法相信性可以使英国复活。”我说:“我肯定你无法有这等信念。”他其实是教训我,说他对性这样的脏东西和女人这样的寻常玩艺儿不屑一顾。他这人没什么生命力,是个空虚而又自私的年轻人。他只顾自己,就像个木乃伊一样萎缩成小小的自我,作茧自缚,一旦拆除包装他就碎了。

    那么归根结底什么是性呢?它只是男女关系的象征吗?其实男女关系像所有生命关系一样意义很广泛。它存在于两种生命之间绝然不同的生命流动中,不同,甚至是相反的生命流。贞洁,亦如肉欲一样,是这种生命流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我们无法得知的无止境的微妙交流。我敢说,任何一对体面结了婚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每隔几年就大有改观,时常他们对此竟毫无意识。每次变化都带来痛苦,即使它带来乐趣。漫长的婚姻生活就是永久变化的漫长过程,在这当中,男人和女人相互培育他们的灵魂和完整的自我。这就如同河水不断流动,流过一个个新的国家,这些国家都是未知数。

    可我们却被有限的观念所掣肘,变得很愚蠢。有个爷们儿说:“我再也不爱我老婆了,再也不想与她同床共枕。”我倒要问问他为何总想到与她同床共枕呢?他可知道,当他不想与她同房时是否还有别的微妙的生命交流在他俩之间进行,它可以使他们变得完整。还有她,她本可以不抱怨,不说一切都结束了,她非要跟他离婚、再投奔另一个男人不可,她为什么不能三思去倾听自己灵魂中新的旋律并在她男人身上寻找新的动向?每发生一次变化,就会有一新的生命和节奏应运而生;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新我们的生命从而获得一种真正的宁静。那么,为什么我们非要人人像一张菜谱那样一成不变?

    我们真该多一点理智。可我们却受制于几个固定的观念如性、金钱或人“应该”如何等等,从而我们失落了生命的整体。性这东西是变化的,一会儿生机勃勃,一会儿平和,一会儿恼怒,一会儿又会随风飘去,飘去。可普通人却经受不了这些变化。他们要的是粗暴的性欲,他们总要这样,一旦不这样,那就算了!全结束。离婚!离婚!

    人们说我想让人类回到野蛮状态中去,这话真让我讨厌至极。好像一到了男女这事上,现代的城市人与最粗野的猴子有什么两样似的。我看到的是我们这些自诩文明的男女们相互在感情上和肉体上摧残,我所做的就是请他们三思。

    在我看来,性意味着男女关系的全部。其实这种关系比我们所理解的要深刻得多。我们懂的不外乎这么几类毛皮——情人、妻子、母亲和恋人。在我们眼里女人就像一种偶像或一个提线木偶,总得扮演个什么角色:恋人、情人、妻子或母亲。我们真该破除这种一成不变的观念,从而认识到真正女人之难以捕捉的特质:女人是一条流淌着的生命之河,与男人的生命之河很是不同。每一条河都得循着自己的方向流动,并不冲破界限;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两条河并行,有时甚至会交汇,随后又会分流,自行其径。这种关系是一生的变化和一生的旅程。这就是性。在某些时候,性欲则全然离去,但整个关系仍旧向前发展,这就是活生生的性的流动,是男女间的关系,它持续终生。性欲只是这种关系的一种表现,但是生动的、极生动的表现。

    实质

    绝大多数革命都是爆炸,而绝大多数爆炸所炸毁的东西都超过了原计划的规模。晚近的历史证明,18世纪90年代,法国人并不真想把君主政体和贵族体制彻底炸毁,可他们却这样做了,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将其真正重新拼接起来。俄国人也是如此:他们只想在墙上炸出一条通道来,可他们却把整座房屋都炸毁了。

    所有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一旦成功,就会走得太远,继而成为一种暴政,比如拿破仑和某个苏维埃,比如妇女自由运动。或许现代最了不起的革命就数妇女解放了;或许两千多年来最了不起的斗争就是妇女独立或自由的斗争。这斗争很艰苦,但我觉得它胜利了。它甚至过头了,变成了女人的暴政——家庭里的女人和世界上的女性思想和理想的暴政。不管你怎么说,这世界为今日女性的情绪所动摇着。今日男人在生产上和家务事上取得了胜利,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打仗、冒险、炫耀。现在这种胜利其实是女人的胜利。男人遵从女人的需要,表面上屈从于女人。

    可他们内心又如何呢?毫无疑问,他们心里有斗争。女人不斗争就得不到自由,她们仍然在斗争,斗得很苦,有时即便在没必要斗时她们也要斗。男人算完了,在女性精神动摇着当代人类时,很难指出哪个男人是不屈从女性精神的。当然,一切并不平和,总有斗争和冲突。

    女人作为一个群体是在争自己的政治权力。可具体到个人,个别的女人是在与个别的男人作斗争——与父亲、兄弟,特别是与丈夫斗。在过去的年代里,除了某些阶段的反抗外,女人总是在扮演服从男人的角色。或许,男性和女性天生就需要这种服从关系。不过,这种服从一定得是出自无意识的信念,是发自本能的、无意识的服从。在某些时候,女人对男人所抱的这种盲目信心似乎削弱了,随后就崩溃了。这种情形总出现在一个伟大阶段的末尾和另一个伟大阶段伊始之时。似乎它总是以男人对女人的无限崇拜和对女王的美誉为开端。它似乎总是先带来短暂的荣耀,而继之而来的是长久的痛苦。男人以崇尚女人的方式屈膝,崇拜一过去,斗争重又开始。

    这并不见得是一种两性斗争。两性并不是天生敌对的。敌对状况只出现在某些时候:当男性失去了无意识中对自身的信任而女性则先是无意识地而后又有意识地失去对他的信任。这不是生理意义上两性的斗争,绝不是。本来性是最能使两性融合的。只是当男人天性的生命自信心崩溃时,性才会成为一大攻击的武器和分裂工具。

    男人一旦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女人就会开始与他斗争。克莉奥帕特拉与安东尼之间真的斗起来了——安东尼其实是为这才自杀的。当然,他是先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继而用爱来支撑自己,这本身就是虚弱与失败的征兆。一旦女人与自己的男人斗来斗去,表面上她是在为自由而斗,其实连自由她都不想要。自由是男人的座右铭,它对女人来说无甚大意义。她与男人斗,要摆脱他,是因为这男人并不真正自信了。她斗争来斗争去,无法从斗争中摆脱出来。今天的女人确实比有史以来的女人缺少太多的自由——我指的是女性意义上的自由。这就是说她拥有太少的安宁——太少那种涓涓细淌的女性之可爱的娴静,太少那种幸福女子花一样可爱的泰然自若,太少那种难以言表的纯属无意识的生命欢乐——自打男女相悦以来,女人越来越缺少这些女性生命的气息。今日的女性,总是那么精神紧张,时刻警觉着,赤膊以待,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斗争。她衣服穿得少,帽子像头盔,头发剪得短,举止僵硬,一眼看上去就会发觉她像个斗士,而绝不会像别的。这不是她的错,这是她的厄运。只有当男人失去了自信、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敢相信时,女人才变成这副样子。

    几个世纪以来,男人和女人之间结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怀疑的时代,这些联系让人觉得成了束缚,必须予以松懈才行。这是在撕碎同情心,割裂无意识中的同情关系。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无意识的柔情和力量的交流中发生的一种巨大摩擦。男人和女人并不是两个互不相干、各自完整的实体。尽管人们反对这种说法,可我们非这样说不可。男人和女人甚至不是两个分离的人或两种分离的意识和思想。尽管人们对此种说法表示激烈反对,可事实确实如此。男人永远与女人相连,他们之间的联系或明或暗,是一种复杂的生命流,这生命流是永远也分析不清的东西。不仅仅在夫妻之间如此,在其他男女之间亦如此,如:在火车上与我面对面而坐的女人或卖给我香烟的女子,她们都向我淌出一条女性的生命之流,喷发出女性生命的浪花与气息,它们都浸入我的血与灵之中,这才造就了我。随后我也把男性生命的溪流送还给女人,安抚她们,满足她们,把她们造就成女人。这种交流最时常地存在于公共接触中。男女间这种普遍的生命交流并没有中止过。倒是在私生活中难得交流了。所以我们都倾向于公共生活,在公共生活中,男女仍旧颇为相敬如宾。

    可在私生活中,斗争仍在继续进行着。这斗争在我们的曾祖母那里就开始了;到了祖母那一辈斗争变激烈了;而到了我们母亲那一辈,这斗争成了生活中的主要因素。女人们认为这是为正义而进行的斗争。她们认为她们与男人斗是为了让男人变好,也是为了孩子们生活得更好。我们现在知道这种伦理的借口不过仅仅是是借口而已。我们现在明白了,我们的父辈被我们的母亲们斗败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母亲真知道什么是“好”,而是因为我们的父亲们失去了对生命之流和生命真实的本能掌控。所以,女人们才不惜任何代价与他们盲目地斗,直到失败。

    我们从小就目睹了这样的斗争。我们相信这种道德上的借口,可我们长大成人了,成了男人,就轮到我们挨斗了。现在我们才知道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借口,无论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没有,只是感觉想斗。而我们的母亲们,尽管她们坚称信“善”,可她们却对那种千篇一律的善厌恶透了,至死都不信。

    不,这斗争仅仅是为了斗争而已。这斗争是无情的。女人与男人斗并不是要得到他的爱,尽管她会千遍万遍地说是为了爱。她与男人斗,因为她本能地知道,男人是爱不起来的,他已经不再自信,不再相信自己的生命之流,因此他不会爱了,不会。他愈是反抗,愈是坚持,愈是向女人下跪崇拜女人,他就爱得愈少。被崇拜的甚至被捧上天的女人,她内心深处本能地懂得,她并未被人爱着,她其实是在受骗。可她却鼓励这种骗局,因为这极能满足她的虚荣心。可最终复仇女神来报复这不幸的一对儿。男女间的爱既不是崇拜也不是敬佩,而是某种更深刻的东西,不是炫耀,也不是张扬。我们甚至说它就像呼吸一样普普通通而又必不可少。说真的,男女间的爱就是一种呼吸。

    没有哪个女人是靠奋斗获得爱情的,至少不是靠与男人斗争来得到爱。如果一个女人不放弃她与男人的斗争,就没有哪个男人会爱她。可是女人什么时候才会放弃这种斗争呢?而男人又何曾明明白白地屈服于她了呢(即便是屈服,也是半真半假)?没有,绝没有。一旦男人屈服于女人了,她会跟他斗得更起劲,更无情起来。她为什么不放过他?即使放过一个,她又会再抓住另一个男人,就是为了再斗。她就需要这样不屈不挠地跟男人斗。她为什么不能孤独地过日子?她不能。有时她会与别的女人合起来,几个人合伙进行斗争。有时她也不得不孤独地过上一阵子,因为不会有哪个男人找上门来跟她斗。可她早晚会需要与男人接触,这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如果她是个阔妇人,她会雇个舞男,让他受尽屈辱。可斗争并没完。了不起的大英雄海克特[89]死了,可死了不能算完,还要把他的交拴在战车上,把他的裸尸拖来拖去,拖得肮脏不堪。

    这斗争何时会了?何时?现代生活似乎给不出答案来。或许要等到男人再次发现自己的力量和自信心的时候。或许要等到男人先死一次,然后在痛苦中再生,生出别样的精神、别样的勇气和别样的爱心或不爱之心。可是大多数男人是不会也不敢让那旧的、恐惧的自我死去的。他们只会绝望地依傍女人,像遭虐待的孩子一样冷酷无情地仇视女人。一旦这恨也死了,男人就到了自我主义的最后一步,再也没什么真正的感情,让他痛苦他都痛苦不起来了。

    如今的年轻人正是这样。斗争已经多多少少偃旗息鼓了,因为男女双方都耗尽了力气,个个儿变得玩世不恭。年轻男子们知道他们可敬的母亲给予的“仁慈”和“母爱”其实又是一种利己主义,是她们自我的伸延,这爱其实是凌驾于另一动物之上的绝对权威。天啊,这些个女人啊,她们竟是暗自渴求凌驾自己子女之上的绝对权力——为了她们自己!她们难道不知道孩子们是被欺骗了吗?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一点你尽可以从现代小孩子的眼中看出来:“我妈妈的每一口气都是为欺压我呼出来的。别看我才六岁,我真敢反抗她。”这就是斗争,斗争。这斗争已堕落为仅仅是把一个意志强加给另一个动物的斗争——现在更多地表现为母亲强加给儿女。她失败了,败得很惨,可她还不肯罢休。

    这种与男人的斗争几乎结束了。为什么?是因为男人获得了新的力量,旧的肉体死了并再生出新了力量和信心?不,绝不是的。男人躲到一边去了。他受尽了折磨,玩世不恭,什么都不相信,让自己的感情流出自身,只剩下一个男人的躯壳,变得可爱可人,成了最好的现代男人。这是因为,只要不伤害他的安全,就不会有什么能真的打动他。他只有感到不安全时才害怕,所以他要有个女人,让女人挡在他与危险的感觉与要求之间。

    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这是一种巨大的虚幻解放,这种虚幻的理想境界和平静让人无法理解。它的确是一种理想境界与平静,可它虚无空洞。起初女人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她发疯、发狂了。你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女人,她们拼命地冲撞着那些达到了虚伪的平静、力量与权力的利己主义男人,撞得粉身碎骨。这号利己主义者身上全无自然冲动,不会像人一样去受苦了。他的全部生命都成了残品,只剩下了自我意志和一种暗藏的统治野心,要么统治世界,要么统治别人。看看那些想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男男女女们,你就知道利己主义者是如何作为的了。不过那些现代利己主义者摆出的架式是十足的媚相、慈爱相和谦卑相,哼,谦卑得过头了!

    当一个男人变成了这样一个成功的利己主义者——今日世界上已经有不少男人“成功”了,这是些个无比可爱并“有艺术气质”的人。与他们有关的女人可真要发疯了。可她无法从他那儿得到回应。斗争不得不戛然中断。她撞向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并不存在,那儿只有他呆滞的图象,感觉全无。她真要气得发疯了。不少三十来岁的女人之所以行为乖谬,这就是解释吧——在斗争中她们突然失去了对方的反响,于是她们像濒临深渊一样疯了。她们非疯不可。

    随后,她们要么粉身碎骨,要么以典型的女人方式醒悟,几乎是一夜之间她们整个的表现就变了,一夜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斗争完结了。男人从此靠边站了,变得无足轻重了。当然,仇恨也减少了,变得更微妙了。于是,我们的女性在二十几岁就变聪明了。她不再跟男人斗了,她让他我行我素去,自己则有自己的主意。她可以生个孩子以统治之,但结果往往是她把孩子越推越远离自己。她可孤独了。如果说男人没什么真的感觉了,她也是感觉全无。不管她怎样感知自己的丈夫,除非她发神经,她才会称他是光明的天使,长翅膀的信使,最可爱的人儿或最漂亮的宝贝儿。她像洒科隆香水一样把这些个美称一古脑儿赠给他。而他则视其为理所当然,还会提议再开下一个玩笑。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场欢乐”,直到他们的神经全崩溃为止。一切都是假的:假的肤色,假的珠宝,假的高贵气,假的魅力,假的亲昵,假的激情,假的文化,连对布莱克、《圣路易桥》[90]、毕加索或最新的电影明星的爱也是假的。还有假的悲伤和欢乐,假的痛苦呻吟,假的狂喜,在这背后是残酷的现实:我们靠金钱活着,只靠金钱,这让我们的精神彻底崩溃,崩溃。

    当然现代年轻人中还有极端的例子。他们已经超越了悲剧或严肃这些过时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对此他们也不在乎。但是,他们在男女斗争的路上走到了尽头。

    这种斗争看来没什么价值,可我们仍旧把他们看成是斗士。或许这斗争有其好的一面。

    这些年轻人什么都经历过了,变得比五世纪拉温那的罗马人还空虚、幻灭。现在,他们满怀恐惧和哀伤,开始寻求另一种信任感了。他们开始意识到,如果他们不小心,他们就会失去生活。误了这趟车!这样精明的年轻人,他们是那样会赶时机,竟会失去生活!用伦敦土话说,就是“误了这趟车”!他们正在无所事事时,大好的时光流逝了!这些年轻人才刚刚不安地意识到这一点,即:他们忙来忙去、精明算计的那种“生活”或许压根儿不是生活,他们失去了真东西。

    那么什么才是真东西?这才是关键。世上有千万种活法,怎么活都是生活。可是,生活中的真谛是何物?什么东西能让你觉得生活没毛病,觉得生活真正美好?

    这是个大问题。答案则古已有之。但是,每一代人都应该以自己的方式选择答案。对我来说,能让我感觉生活美好的东西是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即使我身患病症,我还是活生生的,我的灵魂活着,仍然同宇宙间生动的生命息息相关。我的生命是从宇宙深处获得力量的,从群星之间,从巨大的“世界”中。我的力量就是从这巨大的世界中来,我的信心亦然。你尽可以称之为“上帝”,不过这样说是对“上帝”这个词的不恭。可以这样说,的确有一种永恒的生命之火永久地环绕着宇宙,只要我们能触到它,我们即可更新自己的生命。

    只是当男人失去与这永恒的生命之火的联系,变成纯粹的个人,他们不再燃烧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斗争才开始。这是无法避免的,它就像夜幕要降临,天要下雨一样。一个女人,她愈是因循守旧,中规中矩,她就愈是有害。一旦她感到失去了控制和支柱,她的感情就变得有害,这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看来,男人要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转过头来,回归生命,回归那在宇宙间隐秘流动着的生命,它会永远流淌,支撑所有的生命,更新所有的生命。这绝不是犯罪与道德、善与恶的问题。这是一个更新、被更新、变得生机勃勃的问题。今日的男人被耗尽了生命,生命变得陈腐。怎样才能更新、再生、焕发新的生命?这是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必须自审的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将很不容易。什么这腺那腺,什么分泌,什么生食,什么药品都不解决问题。什么启示录或布道也不解决问题。这不是个认识的问题,而是个行动的问题;这是个怎样再次触到宇宙之生命中心的问题。那,我们该怎样做呢?

    无人爱我

    去年,我在瑞士的山上租了一小间房子避暑。一位五十来岁的女性朋友来喝茶做客,并带来了她女儿,都是老朋友了。她落座时我问候道:“你们都好吗?”她在炎热的下午从山下爬上来,满脸通红,还有点恼火,正用一块小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挺好!”她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窗外那静止的山坡和对面的山巅。她还说:“我不知道你对这山有什么感受?!哼,我一到这儿就失去了宇宙意识,也失落了对人类的爱心。”

    她是那种老派的新英格兰人,这类超验主义者(transcendentalist)[91]往往是很平静的人。正因为如此,此时她那恼怒的样子(她真的恼怒了),加上她那略带口音的新英格兰腔,使她看上去实在有点滑稽。我当着这位可怜的宝贝儿的脸笑道:“别在意!忘了你的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歇歇儿也好嘛!”

    但我却常想起这档子事来——她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想起那次对她有点不恭,心里就隐隐作痛。我知道,她那种对宇宙和人类全副身心的爱是新英格兰超验主义者的习惯,但着实让我心里不舒服。可她就是在那种习惯中成长的。对宇宙的爱并不影响她爱自己的园子,尽管有一点影响;她对全人类的爱也没影响她对朋友怀有真切的感情。只不过,她感到她应该无私慷慨地爱他们,这就招人嫌了。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什么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的疯话表明这话并非全然是理智的产物。我后来意识到,它说明了她内心里是与宇宙和人宁静相处的。这是她不能没有的。一个人尽可以与社会对抗,可他仍然可以与人类在内心深处宁静相处。与社会为敌并非是件愉快的事,可有时要保持心灵的宁静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意味着与活生生的、斗争中的真正的人类宁静相处。尤其后者,是不可失去的。所以,我没有权力对我的朋友说让她忘了对人类的爱、自顾歇息片刻。她不能,我们谁也不能那样——如果我们把爱人类解释为自己与我们的同胞之斗争的灵魂或精神是一体的话。

    现在叫我吃惊的是,年轻人确实用不着有什么“宇宙意识”或“人类之爱”而照样活着。他们总的来说是把“宇宙”和“人类”这种理性概念之壳从情感上甩了出来。可在我看来,他们也把这壳中的鲜花一并抛弃了。当然了,你可以听到某个女子在高呼:“真的,矿工们很可爱,可他们的待遇却是那么坏。”她甚至会跑出去投矿工一票。可她并非真的在乎,这一点很让人难过。这种对看不见的人的屈辱表示出的关怀做得有点过分了。尽管这些矿工或棉农之类的人离我们有十万八千里远而我们又不能为他们尽点心,我们内心深处仍觉得与他们遥遥地生生相连。我们隐隐觉得人类是一体,几乎是血肉一体。这是个抽象说法,但这也是实际存在。无论如何,卡罗莱纳的棉农或中国的稻农都以某种方式与我相连着,至少是与我部分相连。他们释放出的生命振幅在我不知不觉中波及到我,触到了我并影响了我。我们多多少少是相连的,整个人类都如此,这是毫无疑问的,除非我们扼杀了我们敏感的反应神经——这种事如今发生得过于频繁了。

    这大概就是那位超验主义者所谓的“人类之爱”,尽管她那仁慈、居高临下的表达几乎扼杀了其真正含义。她隐隐约约表达了她对整个人类生命的参与感,这种感觉,当我们内心平静的时候都有细腻而深刻的感知。可是一旦失去内在的平静,我们就会用别的东西来代替这种内在微妙的对整个人类生命的参与感,这就是那种讨厌的仁慈——对人类做善事,这不过是一种自我表白,是一种骄横而已。请仁慈的主把我们从这种人类之爱中解脱出来吧,也把可怜的人类从中解脱出来吧!我的朋友确实有点染上了这种自大的毛病,所有的超验主义者全是这样。所以,如果说这大山野蛮地夺走了那受过污染的爱,大山算做了件好事。可我亲爱的露丝——我喜欢称她为露丝,她可不止如此,别看她都五十了,可她却像小姑娘那样幼稚地与她的同胞宁静相处。她不能不这样。只是她犯了点抽象的毛病,还有点任性,即便在瑞士山上的那半小时中她也是这样。她所谓的“宇宙”和“人类”是要符合她的意志和感情的,可那大山却让她明白“宇宙”并不听她的。一旦你同宇宙作对,你的意识就会大受一番震撼。人类也一样,当你下凡其中时,它会给你的“爱”狠狠一击让你恶心。你没别的办法。

    而年轻的一代让我们感觉到,什么“宇宙意识”,什么“人类之爱”,早从他们身上飞逝得无影无踪。他们就像一堆彩色碎玻璃,摇晃一下,他们感到的只是他们能触到的东西。他们与别人结成偶然的关系,至于别的则全然无知,也全然不顾。

    所以说,那个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姑且用这种荒诞的新英格兰词儿吧)是真的死去了。它们遭到了玷污。在新英格兰,“宇宙”和“人类”让人生产得太多了,没有真的了。这些不过是用高雅的词来掩饰自我表白、妄自尊大和恶意霸道,不过是丑恶的自我意志勾当,自行裁定新英格兰可以让人类和宇宙生亦可教其死。这些字词被霸道的自我主义给玷污了,而年轻人灵敏的嗅觉闻出了这股子味儿,干脆弃之而去。

    要想扼杀一种情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之锲而不舍,反复唠叨并夸大之。坚持要爱人类,可你肯定会仇恨每一个人。因为,如果你坚持爱人类,那你就会坚持要人类可爱,可它远非如此可爱。同样,若坚持爱你的丈夫,就难免会偷偷地恨他。因为没有哪个人是永远可爱的。如果你强求他们这样,就等于对他们行霸道,于是他们就不那么可爱了。如果你在他们并不可爱的时候强使自己去爱他们(或装爱),这等于是你把一切变成假的,等于自投仇恨之网。强装任何感情的结果是令那感情死亡,代之而起的是某种与之对立的东西。惠特曼坚持要同情一切事和一切人,如此坚持的结果是最终他只相信死亡,不只是他个人的死,而是所有人的死。那“笑下去!”的口号会最终激起笑者的狂怒,而著名的“欢乐晨礼”也令所有的快乐者心中积怨。

    没好处,每当你强迫自己的感情,你就会毁了自己并适得其反。强使自己去爱某个人,你注定会最终恨起他来。你要做的就是有真情实感,而不要做作。这才是惟一让别人自由的办法。如果你感到想杀了你丈夫,那就别说“可是我太爱他了,我情有独钟”之类的话。那不仅是害你自己,也是害他。他并不想被强迫,即便是爱也不行。你只需说:“我可以杀了他,这是事实。可我想还是别杀他。”这样你的感情就平衡了。

    对于人类之爱来说亦如此。上辈人和上上辈人都坚持要爱人类。他们极其关注受苦受难的爱尔兰人、亚美尼亚人和刚果的割胶黑人。可那大抵是装出来的,是一种自傲和妄自尊大的表现。其潜台词是:“我极善,我极优越,极仁慈,我强烈地关注受苦的爱尔兰人、死难的亚美尼亚人和受压迫的黑人[92],我要去拯救他们,即使是惹恼了英国人、土耳其人和比利时人也在所不惜。”这种对人类的爱一半出于妄自尊大,一半出于干涉别人的欲望,是要给别人的车轮安一个刹车。而年轻的一代人则看出了基督教慈善这羊皮下面藏匿着的问题,于是他们对自己说:别跟我说爱什么人类!

    说实话吧,他们暗中很讨厌那些需要“拯救”的受苦受压迫的人民。他们其实十分仇视“穷矿工”、“穷棉农”和“挨饿的可怜的俄国人”之类。若再来场战争,他们一定十分厌恶“罹难的比利时人!”事情就是如此:老子作孽,儿子倒霉。[93]

    同情过了分,特别是爱人类爱过分了,现在我们开始躲避同情。年轻一代没了同情心,他们根本不想有。他们是利己主义者,而且坦白承认这一点。他们十分诚实地说:“就是到了地狱里,我也不理会受苦受难的张三李四。”谁又能责备他们这样呢?是他们那一片爱心的先辈发起了这场大战(指一次大战)。如果说大战是“人类之爱”引起的,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这坦率诚实和利己主义会干出什么来。我们可以保证,不会比这个更可怕的了。

    那坦诚的利己主义自然会给利己主义者自己带来坏处。诚实固然好,抛弃战前那种假惺惺的同情心和虚伪的情感固然不错,可这并不应导致一切同情和深情的死亡,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这样。这些年轻人在故意耍弄同情心和感情。“亲爱的孩子,今天晚上你看上去真叫可爱!我就爱看你!”可一转脸说话者就会放出一支恶箭来。年轻的妻子会这样对丈夫说:“我英俊的爱人,你那样拥抱我真叫我觉得自己是个宝贝儿,我最亲爱的哟!给我来杯鸡尾酒吧,天使,好吗?我需要点刺激,你这光明的天使!”

    时下的年轻人很会在感情和同情的键盘上弹奏小曲子,叮叮作响地演奏那些夸大了的激情、温柔、爱慕和欢乐的词儿。干这个的时候他们干得毫不动情,只觉得这类儿戏似的东西好玩,拿爱情和亲昵的珍贵用语开玩笑,只是玩笑而已,就像玩八音盒一样。

    可一旦听人们说他们对人类无半点爱,他们又会十分气恼。比如英国人吧,他们就很会表演对英国的爱,那演技很可笑。“我只有一件心事,除了可爱的菲利浦,那就是记挂着英国,我们珍贵的英国。菲利浦和我都随时准备为英国而死。”可说这话时,英国并未陷入什么险境需要他们去舍命,应该说他们挺安全。若是你彬彬有礼地问:“可是,在你想象中英国意味着什么?”他们会激情荡漾地回答:“意味着英国的伟大传统,意味着英国的伟大观念。”这话说得轻巧,毫无使命感。

    他们还会大叫:“我愿为自由奉献出一切。一想到英国的自由被践踏,我就以泪洗面,以至于给我们珍贵的婚床带来不快的气氛。不过,现在我们冷静了,决心冷静地竭尽全力去战。”这种冷静之战意味着再来一杯鸡尾酒,再给什么丝毫不用负责的人发一封感情狂放的信。随之一切全过去了,自由什么的全然抛在脑后。或许此时该轮到宗教了,为葬礼上的某些用语疯狂一番。[94]

    这就是今日先进的年轻人。我承认,他们大放厥词如鞭炮时,这很有趣。可难办的是,当鞭炮放尽后(就着鸡尾酒它们也长不了),黑暗时刻就来临了。对先进的年轻人来说,没有温暖的白天和沉寂的夜晚之分,只有鞭炮的激动和黑暗的空虚,然后是更多的鞭炮声。还是承认这可怕的事实吧,十分无聊。

    现在,在现代青年人黯淡无聊的生活中,有一种事实对他们自己和旁观者都显得很清楚,这就是:他们很空虚,他们对别的事别的人都不关心,甚至不关心他们孜孜以求的享乐。这丑他们是不愿让人揭的。“亲爱的天使,别让我讨厌。玩这游戏吧,天使,玩吧,别说不中听的话,别在那儿啃死人骨头!说点好事儿,逗乐儿的事。要不就真正严肃起来,说说布尔什维主义(Bolshevism)或金融行情。做个光明天使吧,振作起来,你这最好的宝贝儿!”

    事实上,这些年轻人开始害怕他们自己的空虚了。往窗外抛东西自然是件乐事,可一旦你把什么都抛了出去,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坐上几天,你的骨头就会痛,于是你会怀念一些旧家具,即便是顶丑的那种维多利亚式填了马鬃的玩艺也行。

    在我看来,至少年轻的女子们开始有这样的感觉了。现在,她们抛弃了一切后,开始惧怕空落落的房间了。她们的小菲利浦们或小彼得什么的似乎一点新家具也不往新一代人的屋里搬。他们介绍进来的惟一一件东西是鸡尾酒混和器,或许还有一台无线电。至于别的,完全可以不要。

    年轻的女人们开始感到不安了。女人不愿意感到空落。一个女人顶不爱感到自己什么都不相信,不愿感到自己无足轻重。教她成为世上最愚蠢的女人,她会把自己的容貌、衣着和房子之类的东西看得极重。若不太蠢的话,她要的比这更多。她本能地想感觉有分量,她的生活有意义。有些女人常生男人的气,那是因为,男人不能仅仅是“活着”,还必须追求生活中的某种意义。这样的女人本身或许就是促使男人追求生活意义的根源。我似乎觉得,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感到其生活有意义、有价值、有分量。这种女人自己可能竭力否定这一点,因为,为她的生活提供目标是男人的天职。不过,一个男人,他可以流浪,毫无目的,但仍是幸福的,可女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很难找到这样的女人:感到自己被排除在生命之伟大目标之外了,还觉得幸福。而另一方面,我十二分深信,不少男人却乐意当浪子去漂泊,只要有地方可去漂泊。

    女人可忍受不住空虚与失落感,可男人却可以为有这感觉开心。男人可以在纯粹的否定中寻到真正的自豪与满足:“我的感觉空空荡荡,除了我自个儿,对世上别的人别的事我半点儿也不关心。我确实关心自己,不管别人如何,反正我要生存下去。我要有所作为,至于怎么成功,我毫不在意。这是因为,即使我虚弱,我也比别人聪明,比别人狡诈。我必须设法保护自己并扎下根来,那样我才安全。我可以坐在我的玻璃塔中,对什么都无所感觉,也不受什么影响,但可以透过自我的玻璃墙释放我的力量和意志。”

    这大概就是一个男人接受真正利己主义和空虚处境的条件。在这种处境中他仍感到些自豪,因为在真正感情的纯粹空虚之中他仍能成功地实现他的抱负和利己意愿。

    我怀疑女人会有这样的感觉。最利己主义的女人总是被仇恨所缠绕,如果不是被爱所缠绕的话。但真正的利己主义男人则既不恨也不爱。他内心深处十分空荡。他只是在表面上有感知,他总在试图逃避它,在内心里,他毫无感知。毫无感知地沉溺于自我之中,自以为很安全。在他的城堡中、他的玻璃塔中,他很安全。

    我甚至怀疑女人能懂得这种男人的内心境况。她们把这种空落错当成了深沉。她们认为,感知空荡的利己主义男人那种平淡的表象是一种力度。她们想像道:若利己主义男人抛弃防御手段,那无法穿透的玻璃塔里面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于是她们疯狂地扑向这些防御屏障,要把它们撞碎,从而可以触到真正的男人。可她们压根儿不知道,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男人,那些防御手段保护着的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利己主义,根本不是一个人。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开始怀疑了。年轻的女人们开始尊敬那些防御屏障,因为她们害怕最终触到利己主义者的空虚。她们宁可让其保持不被昭示的原状。空洞、虚无,它们令女人感到恐惧。她们无法成为真正的虚无主义者,可男人却可以。男人可以满足于全部感觉和关系的虚无,可以满足于否定的空虚,当没什么东西可以从窗口抛出时,就关上窗户。

    女人需要自由,其结果却是空洞和虚无,这令最勇敢的心灵惧怕。于是女人去向女人寻找爱。可这爱长不了,无法保持,而空虚却坚定不移。

    人类之爱已经消逝,留下一个巨大的鸿沟。宇宙意识在一个巨大的真空上崩溃。利己主义者坐在他空虚的胜利之上窃笑着。那女人怎么办呢?生命之屋已经空荡无物,她已经把感情的家具全部抛出窗外,她那永恒的生命之屋就像坟墓一样空荡了,那可爱悲凄的女人可怎么办呢?

    注释:

    [1]此句源于史蒂文森(Robert L. Stevenson, 1850~1894)的诗句:“满怀希望的旅行胜于到达。”

    [2]Tristan和Isolde是瓦格纳(Wagner)1859年所写的一部歌剧中的男女主人公。

    [3]参见《圣经·出埃及记》20:5。

    [4]本前言是应美国出版商Thomas Seltzer1919年11月7日来信的建议所写。曾于1920年印在本书的广告上,后曾三次收入小说中。不知出于何故,以后未再收入。

    [5]1913年3月,劳伦斯夫妇住在意大利北部嘎达湖畔的威拉村,草就了《姐妹》一书。其上半部于1915年以《虹》的书名出版。1916年劳氏夫妇移居康沃尔,后住在赞诺附近的特拉嘎森村,在《姐妹》的基础上写作《恋爱中的女人》并于1917年杀青。1919年对原稿再次进行了改动。

    [6]这部书稿曾被几家英国出版社退稿,包括麦修恩与达克华斯等著名出版社。

    [7]1915年11月13日,伦敦警察法院以“淫诲”罪名命令麦修恩销毁未售出的和可以收回的《虹》。

    [8]请注意,Eros与Eroticism词根相同。

    [9]Hermitage位于伯克郡。劳氏夫妇于1918年和1919年断断续续在此地村舍居住。

    [10]Roger de Coverleys,一种古老的英国乡村舞。

    [11]劳伦斯在此指的是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一首诗《女巨人》中的句子。

    [12]1920年代流行的一种活泼的交际舞。

    [13]1926年前后流行的一种舞。

    [14]见Gentlemen Prefer Blonde,1920年代中期的畅销书,作者是Anita Loos(1893~1981)。

    [15]见劳伦斯游记《伊特鲁里亚各地》。

    [16]此文本为英国的《晚新闻报》约稿,却未能发表,1929年转而在美国的《论坛》发表并获得了100美金的稿酬。

    [17]本文的标题一直按照《劳伦斯杂文集》翻译为《性与美》。现根据剑桥版的劳伦斯文集恢复作者最初的标题为《性感》。

    [18]Iillian Gish, 1896~1993,美国早期女影星。

    [19]Rudolph Valentino, 1895~1926,美籍意大利电影明星,20世纪20年代的“伟大情人”偶像。

    [20]Diane de Poitiers, 1499~1566,法国佛兰西斯一世和亨利二世的情妇。

    [21]Mrs Lantry, 1853~1929,英国著名佳丽和演员,爱德华七世的情妇。

    [22]Cleopatra, 68~30BC,古埃及艳丽女王。

    [23]Zenobia, 267~272,古叙利亚女王。

    [24]Semiramise,神话中亚述女王,以美貌、智慧和淫荡著名。

    [25]Judith,《圣经》中一救民女英雄。

    [26]Ruth,《旧约》中一女子,大卫王的先祖。

    [27]Atlandis,大西洋中的一神秘岛屿。

    [28]这种果实由美国园艺师罗甘(1841~1928)培育出,故用他的名字命名之。

    [29]Syracuse,公元前734年迦太基人在西西里岛上建的一座古城。

    [30]Thebes,希腊时期一古城。

    [31]这是当时一首流行歌曲的歌名。

    [32]见亨利·朗费罗(1807~1882)《报应》:“上帝之磨转得慢,但磨得细。”(译自17世纪德国讽刺诗人罗高的《警句》。)

    [33]恺撒与妻子离婚,其理由是:“因为我要让妻子的贞洁不容置疑。”

    [34]Nero, 37~68 A. D.,古罗马暴君。

    [35]Beatrice,见但丁《神曲》。

    [36]Agnes Wickfield,忠诚而谦卑,在大卫·科波菲尔那位漂亮但蠢笨的妻子朵拉死后,成为其继任妻子。见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37]此段中有几处谐音或同音歧义的字,故标出英文,供读者明察。

    [38]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

    [39]La Bruyère(1645~1696),法国作家。

    [40]见《约翰福音》1:1。基督教中的“道”在希腊文里是Logos,这个字被译成了英文中大写的Word,而在英文里the Word of God又专指圣经。劳伦斯是在把玩这个多义词。望读者明察。

    [41]希腊神话,该牛厩中养了三千头牛,三十年未打扫,成为极脏的代喻。

    [42]此文为节选,略去了开始与结尾处几个段落,英国的选本均如此。

    [43]弗兰西斯·拉伯雷(1495~1553),法国人文主义作家,著有《卡冈都亚》和《庞大古埃》。他反对禁欲,提倡反权威。

    [44]皮埃特罗·阿里蒂诺(1492~1556),意大利情爱诗人。

    [45]薄伽丘(1313~1375),《十日谈》的作者,人文主义者。

    [46]查尔斯·马克福森(1870~1927)所作的爱情歌曲,流传甚广。

    [47]传说中长角的女神哺育了天神宙斯,她的角在艺术中被当成丰饶的象征,画家们在她的角中画满果实和鲜花。

    [48]英国作家理查逊(1689~1761)的两部作品。头一部讲的是女仆人与主人的婚姻;第二部讲的是一位良家女受坏人引诱的故事。

    [49]德国作曲家瓦格纳(1813~1883)的一部音乐作品。

    [50]1919年伊迪斯·哈尔所著的畅销书。

    [51]这是英国禅学家、国王顾问艾尔昆(735~804)给国王莎乐美信中的一句名言,原文是拉丁文。

    [52]即安东·弗朗西斯科·格拉基尼(1503~1584),佛罗伦萨讽刺作家。

    [53]莎士比亚的《维洛那二绅士》中的一首歌。

    [54]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亨利希·海涅(1799~1856)所作的一首歌。

    [55]这是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1759~1796)写的一首民歌。劳伦斯仰慕彭斯,曾有一度下笔写一部以彭斯为原型的小说。

    [56]玛利·卡米歇尔·斯道普斯(1880~1958),早期节育临床医师,早期性手册的作者。

    [57]劳伦斯认为普鲁斯特的小说“过于做作”,还把他列入“最变态者”之列。

    [58]William Kidd(1645~1701),因海盗和谋杀罪被处死刑。

    [59]犹大吻耶稣为暗号,向来逮捕耶稣的人指明耶稣其人。现通常以此比喻出卖的暗号。

    [60]1929年,丽莉阿丝·史密斯被揭发以女儿身冒充男人“巴克上校”,以伪证罪被判入狱9个月。此人于1923年“娶”一女人为妻。

    [61]1924~1929年的英国内政大臣是William Joynson-Hicks(1865~1932),绰号Jix。

    [62]英国18世纪大作家,著有《格利佛游记》等。

    [63]希利伽巴拉(204~222),罗马皇帝,以淫荡与残酷著名。

    [64]希腊神话中一少年因自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因此称自恋为水仙恋。

    [65]这个句式参见林肯总统1858年9月8日的著名演说。

    [66]1929年9月13日萧伯纳在一次有关性问题的会议上讲话,强调服饰能加强“性吸引力”并建议“首席妓女”就此指导大主教。萧氏一贯幽默反讽,此话或许另有背景。劳伦斯可能对此有误会。

    [67]据《圣经》上说,大卫王看中仆人乌利亚的妻子巴斯谢巴,便与之同居使其怀孕。后设计使乌利亚在战场上“战死”,从而娶巴为妻并生子所罗门。见《圣经·撒母耳记》(下)。

    [68]Peter,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69]Paul,《圣经》中初期教会主要领袖之一。

    [70]Benedict, Saint, (480?~543?A. D.),僧侣,创立同名教会制度。

    [71]Francis of Assisi, Saint, (1182~1226),教士,创立芳济会。

    [72]phallic,劳伦斯经常使用并推崇这个形容词,他甚至成了阐释劳伦斯思想的一个重大线索,它的原意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在西方文化中男性生殖器是生殖力的象征,内涵颇丰富,但劳伦斯使用这个词时,有时也用来表示女性的性觉悟。无法意译,只有直译加注,由读者根据上下文判断其特定的含义。

    [73]这里指《圣经》里知识与存在的分裂。

    [74]这里第一个字母大写的Word和Logos有时都表示“道”。参见《新约·约翰福音》1:1~12。

    [75]Apollo,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

    [76]Attis,罗马帝国时期人们崇拜的大神。

    [77]Demeter,希腊神话中司农业的女神。

    [78]Persephone,希腊神话中迪米特与宙斯之女,被冥王普鲁托劫持娶作冥后,只能春天返回地面一次。

    [79]Halls of Dis.

    [80]Betelgeuse,猎户星座中一颗颜色发红的巨星。

    [81]壁炉英文是hearth,也比喻家,而心的英文是heart,与壁炉是谐音,两词连用,体现了劳伦斯的遣词艺术。

    [82]原题目为《我们相互需要》。本文与《实质》和《无人爱我》是劳伦斯生前一次性投出的最后三篇散文随笔,他获知它们即将在美国发表的消息后就去世了,文章均在几个月后面世,成为劳伦斯的三篇散文绝笔。

    [83]公元五世纪时的一位苦修者住在柱子上修行长达39年直至去世。

    [84]参见《约翰福音》12:32。

    [85]据说“征服者英雄”这个词来自亨德尔的咏叹调《约书亚》。

    [86]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陆军元帅。

    [87]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88]《出埃及记》中,上帝不肯道出自己的姓名,便让摩西指称上苍为“吾者”,英文为大写的IAM。

    [89]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亚的首领,被阿基里斯所杀,尸体被马车拖行绕特洛亚城三周。

    [90]美国著名作家怀尔德(1897~1975)的成名小说。

    [91]超验主义是19世纪发源于新英格兰、在作家和哲学家中流行的一种思潮,相信世间万物有基本的共性,人天性善良,强调人的洞察高于逻辑和经验。惠特曼的思想与之有关。

    [92]劳伦斯尽管同情爱尔兰人民,但他还是认为1916年复活节起义反抗英国统治的领袖们“多数是空谈家,乏善可陈,碰巧死了才显得悲壮。”1894~1896年间,奥托曼帝国大批基督教亚美尼亚人被穆斯林土耳其人屠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更多的人遭到更为野蛮的屠杀。刚果(今扎伊尔)在1908~1960年间被比利时统治,大片的橡胶园、咖啡种植园和棉田在严厉的统治下得到开发,1919~1923年间劳动者的反政府起义遭到镇压。

    [93]原文是The father eats the pear, and the son's teeth are set on edge. 典出《圣经·耶利米书》31:29 The fathers have eaten a sour grape, and the children's teeth are set on edge.

    [94]1927~1928年间英国国内曾有过修改英国国教祈祷书的动议,但遭到下院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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