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又成了我和爹的家长。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柴，都是丁香说了算。我尚在睡梦中，丁香的吆喝就在头顶飘了，起吧，石头，天不早了。我懒一会儿，屁股就会挨她的巴掌。她对爹温和极了，但爹做了错事，她也会训斥。爹出去转一圈，头发弄得脏兮兮的，丁香就数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也不看着点儿，快洗洗吧。随后将一盆水搁在爹面前。爹不好意思地笑笑，乖乖洗头了。
丁香也不再出去疯跑，她和大青的关系疏远了。有一阵子，丁香每天都在说服大青，她出嫁时一定要带上我。大青的父母坚决反对，丁香那么厉害，娶过去就够他们受了，再带过去石头，家还不成土匪窝了？有娘出嫁带儿的，还没有姐姐出嫁带弟弟的。丁香和大青就这么来回拉拽着。丁香不钻杨柳林，大青急了，那天径直跑到我家。丁香把我支出去，我躲在门后，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丁香：啥事？
大青：我想你么。
丁香呸了一声，哄鬼去吧。
大青，真的，要不你摸摸，想你都想瘦了。
丁香：你爹娘同意了？
大青：你爹孤单单的，留下石头和你爹做伴不好？
丁香：我说呢，你屁颠屁颠的，原来打的这种算盘，出去！
大青：一个村里，带不带还不一样？
丁香：瞧你肚里那点儿货水。
大青：你同意了？
丁香：这事往后推推吧，我得照顾爹和石头。
大青：你别让我等空地吧？
丁香：那没准儿。
大青嘿嘿笑。
大青要想改变丁香的态度，除非爹再领女人回来。不过，也用不了几天。
丁香执政后的第一件大事是请镇干部来家里吃饭，以了却爹的心愿。爹持怀疑态度，问人家能来吗？丁香满有把握地说，让他白吃白喝还不容易？丁香办事干练，说干就干。她和村长一说，村长很痛快地答应了。上次逃脱的那只羊这回没能改变它的命运。
那天，村长领着毛镇长和秘书一进院，爹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镇长驾到，爹做梦也没想到。丁香瞅着爹慌乱的样子，一脸得意。爹领回的女人哪个有丁香能干？没有！丁香虽然也有些紧张，但举手投足稳稳当当，大大方方的。
毛镇长和秘书下午方恋恋不舍地离去。他说他好几年吃东西没这么香了，肚子都快撑破了。丁香除做了手把肉、杂碎汤、羊血饼，还做了莜面窝窝、雀舌面、荞面丝。毛镇长夸丁香利落手巧，窝在村里可惜了。毛镇长唯一没夸丁香的俊俏。他在丁香身上瞄来瞄去，却把这个忽略了。毛镇长问丁香愿不愿意去镇上找份工作，丁香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得照顾爹和石头呢。毛镇长连声说，难得啊，难得啊。
过了几天，毛镇长还是派秘书把丁香接走了，据说毛镇长给丁香找了个差事。丁香临走安顿我和爹，你俩互相照顾点儿，我去几天就回来，毛镇长安排了，我不去不合适。
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可能照顾爹。爹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开始去东窑背砖了，每天走前先给我做饭，然后带上中午的干粮。爹雄心勃勃，两眼有神，想来已有了再给我和丁香找个娘的计划。我已经麻木了，爹爱领多少就领多少吧，不就喊几声娘吗？我还能套出些钱呢。我自在极了，每天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怎么尿炕就怎么尿炕，没人再拍我的屁股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挺想丁香。除了我，还有大青。大青一见我就问你姐怎么还不回来？后来不问了，狠狠盯我一阵，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丁香说过几天就回来，可直到一个月后她才露面。她比过去有派头了，把一个装满各种食品的塑料袋往炕上一扔，说吃吧。我扑过去，眼睛都看花了。她还给爹带了烟和酒。爹不住地责备她，买这些干啥？怪贵的。
丁香把我和爹召集到一起，说那份工作还不错，她准备先干一阵儿。爹眼窝子里都是笑，你好好干，别辜负了人家毛镇长。丁香严肃地说她这次回来，一是看看爹和我，二来也是处理处理家里的事。她说她走了，没人照顾我俩，所以她让爹再续个女人。
我大大吃了一惊。丁香简直疯了，她怎么冒出这么个念头？她可是一直反对爹娶女人的。
让我更为吃惊的是爹的态度。他生气地说，你娘刚死，我娶什么女人？她死了，也是你们的娘，我不会再娶了。
这恐怕也是丁香没想到的，她迟疑了几秒，耐着性子说，总得有个女人照顾家呀。
爹坚决地说，不用。
背过爹，丁香对我说，咱爹脑子是不是有病了？
我说，你们都有病了。
丁香无奈地说，我不能守你们一辈子，我不去挣钱，谁给你买吃的？
我的舌头顿时短了半截。
丁香分析说，爹可能是不好意思，这事由她来操办，这次一定找个靠实的，没病的，她也就能安安心心在镇上工作了。
我相信丁香的能力。过了几天，丁香果然领回个女人，是镇上的寡妇，她老相了点儿，穿戴倒还利落。爹沉着脸，一言不发，实在耐不过才唔一声。丁香对女人解释，爹不喜欢说话，心里啥都明白。她生怕女人把爹当成傻子。女人是个急性子，问爹对她有啥看法，都是过来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爹说，我不打算娶了。女人尴尬地定在那儿，直拿眼睛戳丁香。丁香说，爹，你这么大个人，咋不懂事？爹一反往常的温驯，我有一个女人就够了。女人嘴上说没关系，脸色却极为难看，饭也没吃就走了。
丁香抱怨爹，不让你找，你三天两头往回领，现在找个照顾你的，你倒把人家气走。
爹豁地站起来，我不用谁照顾。偏着膀子出去了。
丁香叹口气，那个女人把他搞出病了。
夜色一层层厚了，爹还没回来。丁香不住地看表，一脸焦急。后来她不满地训斥我，你就知道个吃。我说，你着急有啥用？丁香说，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我见丁香嘴唇起泡了，才说，跟我来。
爹一准去了那个地方，这些天他常去那个地方。我带着丁香出了村子，跌跌绊绊向野外走。丁香问，你往哪儿领我，黑灯瞎火的？我说你不是想找爹吗？那就别害怕。
爹坐在刘燕坟前，黑暗中，唯有他的烟火一闪一闪的。刘燕没像别的女人那样逃走，爹终于留住一个女人。
丁香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胳膊，我都让她抓疼了。然后，她牵着我，慢慢退回来。
灯光下，丁香脸色惨白，像挨了打。我问她没事吧，丁香摇摇头。我说，那就睡吧，咱爹说不定啥时候回来。丁香摸摸我的头，以少有的温柔口气说，石头，你先睡，毛镇长可能要来接姐。
半夜，我一觉醒来，摸摸身边，没有爹，也没有姐。我翻个身，又昏沉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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