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罪2:我的刑侦笔记-监狱纪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深牢大狱

    咕咚……咕咚……

    沉闷的声音响彻在薄雾冥冥的清晨,睡在水泥地上的余罪猝然惊醒时,猛然间发现自己居然在这个恐惧的环境里沉睡了不知道几个小时。

    一天经历那么多事,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再强悍的人也承受不住了。

    余罪回忆着,进监仓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睡下了,有一位光头恶汉指着格子窗外,让他把脏衣服往外扔,然后又被人踹到马桶池边上睡觉。这个二十多平米的地方横七竖八,床上、地上已经人满为患,只有马桶池边上尚余一人宽窄的地方可供栖身。

    困了,也累了,余罪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此时惊醒,他不敢动作,又一次悄悄挪身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地方不大,离头顶五米高,白惨惨的白炽灯亮着,三面半是铅灰的水泥墙,后墙一半是拇指粗的钢筋,上面是方便监视的甬道。隐约能想起似乎有持枪的武警经过,最高处的墙角,有一个高频的摄像头俯瞰着监仓。

    他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环境哪怕是把世界上最凶的悍匪关进来,也未必有脱逃的可能,曾经看得兴奋的《越狱》《监狱风云》之类的故事,都是扯淡。最起码以他的常识判断,那半尺厚的铁门,接近一尺厚的混凝土墙,就算爆破都得需要好手,别说身上连起码的金属物品都被搜走的犯人了。

    对了,我究竟是谁?“犯人”这个通俗的字眼,让人本能地抗拒。可现实又生生地摆在面前,他已经无法拒绝地成了其中的一员。而且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而是一次有预谋的安排,肯定是想让他进来接触到某个用正常方式无法拿下的嫌疑人。

    难道是狱侦耳目,可那种事,一般由犯人自身完成就可以了。

    “妈的,老子偏偏不让你们如愿。”

    余罪恶狠狠地想着,那股怒气再起。即便主宰不了局势,可他能主宰自己,最好的报复方式莫过于让算计他的人什么也得不到,让他们空欢喜一场。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做,可脑子里除了恨意什么也装不下。

    咕咚……咕咚……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沉闷声音,一直在有节奏地响着。声音更近了,变得更沉闷了,未知的事物总是会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恨意消退,不得不考虑生存问题的时候,有一种恐惧像毒虫一样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心头。此时余罪感觉到了仓里的变化,有翻身的,有打哈欠的,有挪着身体的。整个监仓有着明显的层次,大通铺上并排躺着十余人,铺着毯子盖着薄被子;甬道也有数人,铺着瓦楞纸板,盖着自己的衣服。而像他一样席地而睡的,在这里毫无例外是属于极为赤贫的。

    阶级在这里看起来更明显了,余罪心想。

    “啊……起床!”

    门口,被子里钻出来一条全身炭黑的大汉,东北口音,起身裸身光着大脚丫在床沿走着,顺势踹了几位还在睡着的,骂咧咧了几句;到了马桶池边上,旁若无人地把余罪踹过一边,哗啦啦开始“放水”。那全身虬结的肌肉,以及后背上的疤痕,让余罪联想起斯巴达三百勇士的形象,“粗”和“壮”是两个最准确的形容词。

    “这是哪类悍匪?”

    余罪默默地回头时,看到这人的铺位在门口第二位,应该在监仓里地位不低。可以他的眼光瞧,又觉得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个什么人物,太嚣张,任何人都会对他下意识地防备。

    那人放完水,回铺位的过程中又踹了几个人,醒来的人更多了。余罪瞥到了睡在第三位的,却是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眼眶深,鼻梁直,一口白森森的牙,皮肤很白,个子很匀称,标准的西北相貌。他到马桶池边放水时瞥了余罪一眼,嘟囔了一句,不用翻译,应该和“去你妈的”是一个意思。

    咕咚……咕咚……

    沉闷的声音慢慢地在靠近,这个监仓也随着天色在渐渐苏醒,醒来的人陆续到墙角这个马桶池边上小解。大部分人和普通人无甚区别,余罪的担忧稍稍去了几分。

    就是嘛,都是两手两脚、四肢五官,没什么更稀罕的。

    “昨晚新来的,蹲门口,一会儿出去洗干净啊。”

    有人嚷了,余罪反应过来,是当头的一位,睡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他起身时,余罪才发现这位传说中的牢头一点也不凶神恶煞,五官清秀,留着一头与众不同的长发,让他在这个土狼群里显得格外耀眼。

    他诧异了下,还没反应过来,旁侧的一位撒完尿的踹了他一脚,浓重的川音骂着:“老大说话,不会应声啊?”

    余罪愣了,妈的,从昨天开始,就光挨打了。他瞪了一眼,是位个矮的瓜娃子,年纪甚至比自己还小,充大似的一扬手又要打过来。不料余罪出手了,闪电似的出拳,直击瓜娃的鼻子。

    “嘭!”

    “哎哟……”可怜的瓜娃毫无意外地向后摔倒,哄笑四起。他一骨碌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冲上来,可不料迎面又飞来一脚,直愣愣蹬在小腹上,瓜娃痛吟一声,重重地坐在过道里,半晌喘不过气来。

    “哟,有点意思,好长时候没见到过刚进门就还手的了,一会儿兄弟们陪你练啊。”

    牢头发话了,不像本地口音,他笑着站在马桶池边上,边“放水”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余罪。余罪没理他,不过因为这几下出手似乎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瞅着他,不过大多数是不怀好意的眼光。

    “妈的,闹事就闹大,不知道行不行。”

    余罪在打着小算盘,闹大,闹大,闹到看守所所长那儿不知道行不行,闹得凶了,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不过他想许平秋能安排他进来,那就应该有别的渠道知道,如果胡闹一番待不下去,应该会有一个转机。

    一念至此,他又环视这个监仓,不算他在内,十九个人,看体型基本就看个七七八八,东江省人干巴瘦,他们聚了一拨,在铺中段,在这个监仓应该属于小团体;黑大个子、西域人再加上长头发的,聚了一拨,他们的被子有人叠,应该在监仓是上层,至于甬道来回忙碌收拾内务的,差不多就是和自己一样,来自天南海北的苦主了。

    咕咚……声音终于响在头顶了,余罪觉得背后一凉,这才发现那是开门的声音。在头顶是胳膊粗的钢管滑道,一开门才发现外面别有洞天,是个小小的活动空间,一个水池和几平方米的空地,头顶依然是拇指粗的钢网,只有抬头可见的一片天空。此时潮湿又冷冽的空气灌过来,一夜的污浊气息顿扫一空。

    不等有人吆喝,余罪出去了,外面狭小的钢混笼子,也不知关过多少大奸小恶、小贼大盗,四面斑驳的墙已经磨得光亮可鉴。昨夜扔出来的衣服就在窗底,他就着水龙头草草洗了一把,光着上身胡乱套着裤子,身无长物,但总不能光着屁股吧。

    衬衣搭起,套着短裤的余罪心里一动,把薄薄的秋衣捏在手里,指甲开了缝,不被人注意地慢慢撕开了。之所以做这些,是因为他看到很多双不善的眼光在盯着他。他知道,作为新人进门,第一顿揍是难免的,就像传说中的下马威、杀威棒之类的,他可没指望在这里面还会有公正。

    闹他妈的!最好闹得谁也收拾不住,老子就不信他敢看着我去死!

    他盘算着,恶狠狠地想着,浑身的血脉贲张着。头顶十数米外的武警正在巡逻,余罪心想这帮孙子肯定要趁换岗的时候来动手。他又往监仓里看了看,后仓通过甬道到铁门口,有十米不到的距离,如果擂响铁门的话,应该能惊动外面的管教,虽说这类“挑衅”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可以他的认知,其实谁都怕死,不但怕自己死,更怕别人死,这个仓里真要有人横尸,怕是从嫌疑人到管教,谁也脱不了干系。

    妈的,就算死也拖上几个。余罪恶狠狠地想着,想着许平秋那张和蔼却奸诈的脸,想着派出所那些道貌岸然却专门算计人的脸,想着此时全仓一张张狰狞的人渣脸,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圣洁的感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处在如此高尚的位置。

    “小子,够横啊。”

    有人在背后说话了,余罪扭头去看,从仓里出来了四位,其中就包括那位被他踹趴下的。说话的是位缺了一颗门牙的,两湖口音,眼睛里带着杀气,十有八九是干了抢劫一类案件的人渣。

    余罪慢慢地移动着,退到了墙角,这地方方便龟缩和防守,有墙可依,不会被按倒痛扁。不过他这一个动作让对方以为自己恐惧了,那四位,慢慢围上去了。监仓里,呼啦啦出来了不少,都瞪着眼,那或奸诈或凶恶的眼神,足够聚集杀气吓新人。以前吓趴下、吓跪下、吓尿裤子的多得去了,再悍的新人面对一群恶狼,也是待宰的羔羊。

    “哟,确实来了个横的。谁打服他,我奖五包面。”

    有人隔着格子窗说话了,是那个长头发的帅哥牢头,开出了“赏金”。旁边一黑一白两位哼哈将咧着板牙笑着,像看斗鸡斗狗一般。让余罪不解的是,五包面的悬赏让围攻的人眼睛都亮了,不少人的拳头握紧了,步子迈开了,把他死死地钉在墙角。听到武警岗哨换岗的哨声时,一刹那间,全动了。

    群殴正式拉开帷幕,正在一个密封环境监视着现场的警察,被一群狰狞的面孔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人渣遍地

    曾经在警校,认识余罪的都知道他很贱。不光嘴贱,手也贱,身上的每个部分都贱,贱到在学校攻防课上以及体能训练上已经无人能敌,因为他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可能成为杀器。

    缺门牙的汉子打头冲上来了,后面的拳头已经挥起来了,就这么大地方,别说是个人,就是只老虎也要被群犯按死。

    人冲上来的刹那间,新人眼都不眨,牢头的眉头皱了皱,突然意识到了一丝危险,出声喊了句:“小心。”

    晚了,余罪手捏着鼻子,“哧”一声,对着众犯狂擤鼻涕,湿湿的鼻涕星子乱迸乱溅。当头一位“哎哟”一抹脸,余下几位忙不迭地往后躲,这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一下子冲上来的士气被瓦解了。那缺门牙的一抹脸,气得怒火中烧,化掌为拳高高落下时,却不料“啊”一声,两腿夹得紧紧的,低眼看时,那擤鼻涕的新人已经伸手捏住他的命根了。

    说时迟,那时快,余罪手上一使劲,那人再惨叫一声。他刚一弯腰,余罪却放手了,瞬间来了个勒脖子的动作,把这人护在身前,恰恰挡住了挥向自己的拳头、踢向自己的脚。

    “啊!哎哟……我操……谁他妈打我……”

    一阵零乱的叫声,混战中挨得最重的反倒是被挟制的缺牙哥了,那人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了,下身又疼得厉害,脑袋又挨了几拳,憋得满脸青筋暴露,腿往后乱蹬,就是蹬不到挟制他的人。余罪胳膊上再加力,以他为支柱,左一指,右一脚,居然奇迹般地和剩下的四五人打了个旗鼓相当。

    没办法啊,那出指戳的是眼睛,出脚踹的是裆部,你一捂眼睛,马上变戳为拳,直捣鼻梁;你一捂裆部,手又戳上来了,肾上腺急剧分泌的余罪越战越勇。霎时间进攻的人群叫苦连连,嚷着要拼命,可就是拿躲在墙角的这位没办法。你不动,他不动,你一上去,马上就挨一下子,招招都是要害。

    “蠢货。”

    大黑个子分开人群出来了,一仓剩下的人直往后退,这个刚刚打乱合并的监仓十九名嫌疑人,就数这位武力值最高,进门就把大部分人恫吓住了,直接坐到了仓里二牢头的位置。可毕竟也是新仓,你吓得住人,可暂时还指挥不了人,除非有机会立威。

    而这个时候,正是最合适的机会,牢头笑了笑,隔着格子窗嚷着:“黑子,速度快点,别坠了你们砍手党的威风。”

    旁边的那位西北人笑了,这个牢里领导班子也是刚刚建立,牢头因为名声在外而且外面送的东西实在殷实,要论拳头,当然还要数黑子的过硬了,那身肌肉棒子就能震住大多数人。

    “都他妈吃屎长大的,收拾不了一个。”黑子拨拉开战圈外的四人,瞪了余罪一眼,手指着道,“放开。”

    眼睛里杀气颇浓,放哪儿都不是善类,不过余罪此时早打红眼了,他知道要是这个时候服软,那只能更惨。于是他把那人勒得更死了点,恶狠狠地嚷着:“妈的吓唬谁呢?老子吓大的!”

    黑大个气着了,一言不发,飞起一脚,直踹余罪的肉盾。那人惨号一声,勒着他的余罪也感觉到一股大力袭来,避无可避,“咚”的一声重重地撞上了后墙,浑身像遭了一记雷劈,晕乎乎的,喉头有点发甜,手一松,那被挟制的肉盾翻着白眼,软塌塌地倒下了,被旁边的人拉麻包一般拉到一边。

    肉盾丢了,余罪直接暴露在一群恶人的面前了。

    那黑大个食指一抹鼻子,“呼”地一脚,扫过余罪头顶,饶是他闪过去了,头顶也被掠得生疼。刚一低头,不料那只脚像长了眼睛一样,一个回旋又踢回来了,“嘭”的一声扫在他的软肋上,余罪应声倒地,几乎要把隔夜的饭吐出来。

    一脚定乾坤,两脚换日月。脚影翻飞间,那黑大汉满眼不屑,轻描淡写,左一脚,右一脚,或踢,或扫,或踹,或挑,每每踢过去,总听得闷哼一声。余罪被踢得钉在墙上,马上又被下一脚踹到了下巴,还没有回过神来,瞬间又被接下来的一脚挑在肋间,钻心的疼痛还未来得及嚷出来,又来一脚扫在脸颊上。

    十数脚之后,停了,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新人嘴里、鼻子里流着血,像被抽掉了筋骨,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了,抽搐着,翻着白眼,嘴角汩汩流着血。格子窗里,门后、放风圈里靠墙站着的,都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稍出。

    这就是监狱里最悲惨的命运,打趴下,以后再别指望站直腰来。不过那位新人自始至终除了闷哼就一声不吭,隐隐地让全仓的人犯都有点佩服了。

    “行了,快点名了。”牢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余罪,猛然间觉得兴味索然,平时收拾新人都是杀猪宰鸡般地尖叫,监仓的人都快养成听这种喊叫的恶趣味了,偏偏这人一声不吭,好没意思。

    黑大个撇了撇嘴,明显感觉到躺在地上的不是个练家子,也就骨头硬点而已,他上前抬脚踢了踢,那人翻了翻白眼,没死。他笑着道:“新人进来,擦一周地,刷一周马桶池,你加倍,一个月。”

    “休……想。”

    余罪咬着嘴唇,黏黏的,是血。他的手悄悄伸进了口袋,眼睛似乎在积蓄着怒意,慢慢地看向凶神恶煞的犯人。黑大个似乎很有兴趣知道这个人骨头有多硬,他一只脚抬起正准备狠狠地一跺,可不料躺着像死狗一样的余罪一翻身,打了个滚,异样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猛觉得脚脖子一疼,身体要失去控制后仰。

    有人注意到了,是躺着的那位,手里变戏法似的拽了一根布条,勒住了黑子的脚脖子。黑子往后一蹬,力道被布条消了不少,跟着他一急,要踢,可不料那人双手一拉,一荡,又消去力道了。黑子吼了声,要弹跳时,可不料那人更损,荡着布条狠狠一拉。

    “嘭”地踢到墙上了,再一拉,黑大个吃痛,惨叫了声,“咕咚”一声坐地上了。

    余罪仍然没有放手,撕成条的内衣浸水后揉成了绳子,捆个人怕是他挣不脱。突来变故,牢头又奔回来了,眼看着黑子被挟制了,他大吼着“放开”,嚷着让身边人上,要再成群殴之势。一仓人挤在狭小的地方,胆小的,已经开始往后躲了。

    饶是牢头出面指挥也失灵了,两个人一个是禽兽附体,一个是牲口转世。满脸是血、眼露凶光的余罪太过吓人,脚踝受伤,依旧悍勇的黑个子吼声连连。这时候已经势成骑虎,余罪死死勒着大汉的脚脖子,疼得黑大个直放狠话:“小子,今天你死定了。”

    边放狠话边挣扎,那只脚踢到墙上了,疼得厉害,另一脚被余罪拖拉着却蹬不到余罪。余罪也恶从胆边生,他早被欺骗的事搞得一肚怨气,此时又被打得几欲疯狂了,他拉高布条,怒吼着重重往下一摔:“看谁先死!”

    又是“嘭”的一声,只听黑大个如兽般的惨号,脚后跟被砸在地上。余罪放手,猫身一个短踢,拼着全身的力气,直踢黑大个的脑袋,两人俱倒,余罪趴着扑上去,左右开弓,朝黑大个的面部挥起拳头。

    一下,两下,每一下都听得犯人们噤若寒蝉,随着声响,慢慢往后退。半晌后,两头野兽撕咬后的结果分晓,余罪慢慢站起来了,黑大个歪着头哼哼,站不起来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门口的人向后退了一步;他再向前走一步,四周的人都下意识地退一步。

    此时的余罪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伴随着浑身的疼痛涌起的全是恶念,满身的血迹让他如孽龙恶虎般散发着恐怖的杀气。一个监仓被羁押的犯人,有点常识的都知道今天要出事了,个个躲着唯恐沾上事,可余罪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把带头的那小子干死。

    对,妈的,干死!

    一拳过去,那缺门牙的哥们儿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直接被打晕了,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余罪踱进了铁门,那位西北人还有点勇气,一回身扑上来了。余罪此时如有神助,腿应声踢去,“踹蛋”的绝招一招见效。那人仿佛把裤裆送到人脚上让踢似的,一个照面捂着裆部坐在床上了。

    余罪瞪着眼,怒吼着,疯狂地冲向牢头,牢头吓坏了,紧张地站在原地不敢动了,扯着嗓子喊:“管教,救命!”

    随即声音就被“嘭嘭”的一通拳声压住了,余罪在这张帅脸上留了十几记左右勾拳,然后扯着他的头发到了大铁门前,就着脑袋,“咚咚”撞着门。

    门开了,警装的管教阴着脸站在门口,吼了声:“谁打架?”

    “他打我。”余罪蹲着,一指脑袋晕乎乎的牢头。牢头气得吐血了,一弓身要扑上来,不过被管教一脚踹开了,他这才晓得形势已经不对了,马上按监狱的规矩蹲下,一指余罪道:“胡说,他打我。”

    “我是新人,昨晚进来的,他打我。”余罪指着牢头强调着。管教一瞪眼,不管按往常还是眼下的样子判断,新人肯定吃大亏了。

    “胡说,我没打。”牢头嚷着。

    “进来就让我洗马桶池,我不干,你就打我。”余罪道。

    “胡说。”牢头辩着。

    “你刚说这个监仓你是老大,谁不听整死谁。”余罪又道,几乎不给对方任何解释的机会。

    “胡说!我没有!”牢头瞪着眼,虽然实情如此,可也不能摆到明面上,何况白云看守所正在争创模范监狱,被这人一胡闹,真抓典型给关个单间就惨了。

    “你还说管教都是王八蛋,哪个不听话你出去就收拾他……又想否认,说我胡说是不是?”余罪瞪着眼,吓了那牢头一跳,牢头一紧张喷了句:“谁否认了,我偏不说你胡说。”

    “管教您听,他终于承认了。”余罪道,抬了抬眼皮,管教的脸色早青了。

    想和他这张从小就会为了一毛八分讨价还价的嘴争辩,一般人不是对手。此时情急,人性的奸恶已经发挥到极致,余罪只求自己站在制高点上,哪还管得了其他人死活。

    此时蒙头蒙脑的牢头才省悟自己掉坑里了,紧张道:“林管教,别听他胡说,我绝对没说这话。”

    “傅老板,你可以呀,我接班第一天你就给我整事是不是?”管教阴着脸,手动了动,夹着根特别粗的橡胶棍,不怀好意地看了牢头一眼。牢头不敢争辩了,老老实实低着头,喃喃了句:“对不起,林管教。”

    监狱的规矩可比官场商场大多了,犯人的事一般犯人自己解决,要捅到管教这儿,那就谁都不好受了,所以等闲没人告状。而且毕竟都是一群人渣,谁还指望他们关在一起讲文明礼貌什么的。

    这个规矩久而久之已经约定俗成了,而且也成了牢头的职责,你不但得吃得开,而且得压得住,可现在傅牢头明显严重失职了,搞这么大动静,新人被打成这样,还擂门告状。再厉害点,警报就响了。林管教抬抬手:“出来。”

    两人一骨碌出了仓门,管教大气地一指吼着:“全部面墙反省,再有类似事件发生,马上封闭监仓。”

    那些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惧的事情一样,个个兔起鹘落,快速地面向身边的墙站好,不敢回头看,大气也不敢稍出。甚至连刚才被打“晕”的缺牙哥也贴墙站好了,那位一瘸一拐的黑大个被几人拖着,也忍着痛,贴墙边了。

    管教满意了,这才重新锁上仓门,摇摇脑袋,表情不耐烦地踢了踢傅牢头道:“我再问你一遍,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啊?”傅牢头一惊,猛地省悟这是息事宁人的意思,立即接口道,“没事,林管教,我们刚才玩呢。一不小心鼻子破了,是不是?”

    那眼神投向余罪,似乎有乞求之意,他也满脸是血了,这一场半斤八两。余罪想了想,明显觉得以管教这么低的身份,肯定不是许平秋安插的棋子。而且,甬道里根本没人,万一深究怕是都不好过,权当好汉不吃眼前亏。果不其然,林管教又问余罪:“0022,昨晚来的?”

    “嗯。”余罪点点头。

    “刚才有人打你?”管教问。

    “没有。”余罪愤愤地说了谎话,不是一定要这样说,但他已经知道此时自己该怎么回答。

    “哦,是锻炼呀……”管教笑了,一指二十余间监仓的甬道,“这儿锻炼吧,俯卧撑,一人二百个,自己数,别停啊。”

    牢头意外地很老实,马上一趴,做势手撑着。余罪稍慢了半拍,马上被管教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他一瞪眼,管教很不客气地吼道:“快点,我不管你在外面是什么人,可在这儿,你得搞清楚谁说了算!还是说你想试试这个单仓?”

    对了,我是犯人。余罪猛然省悟自己的角色了,是被管教的对象。

    他一下子趴下,开始做俯卧撑了,做得很标准。管教看两人老实了,没当回事,自顾自地踱着步,向铁栅外走去。关上了大门后他在铁栅外饶有兴致地看着,就像看耍猴戏一般。

    以贱制敌

    特殊的地方总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特殊规则,这里也是,而且身穿警服的管教狱警是这个环境绝对的王者,即便在外面是再凶恶的悍匪,在这里也不敢挑战管教的权威,哪怕对方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比如林管教的年纪就不大,二十出头而已,他最喜欢看的就是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佬、大枭级别的人物,在这里趴着做俯卧撑,那样会让他有一种成就感。

    看两人做俯卧撑还算老实,林管教踱着步子,到管教室去了。每天就是把这些人渣训来训去,毫无新意,他准备去倒杯水,再回来挨着个从猫眼瞧瞧,揪几个违反规矩的出来教训教训。

    管教的身影刚一离开,牢头开始偷懒了,两条胳膊轻轻一放,胸挨着地面,舒展了一下发酸的胳膊。让他奇怪的是,被打的这个新人体能居然不错,被人揍了,又做了三十多个俯卧撑,居然气都不喘。

    “新兵,叫什么?”牢头轻声问着。

    “老子姓操。”余罪头也不回地说道,惯于投机摸空的他也停了,也像牢头这么歇着。

    “姓曹啊,叫什么?”牢头问,理解有误。

    “名叫……你爷。”余罪撇着嘴道。

    “曹你……操……骂人?”牢头一愣,咬着嘴唇把后半截吞下去了,瞪着余罪,那眼睛里的凶光犹盛,看得出曾经也是咤叱一方的人物,最起码不是偷包摸口袋的小贼。

    “骂你怎么了?老子不敢惹管教,还不敢惹你?只要还在一个仓,我他妈迟早得勒死你。”余罪侧脸,两眼露着凶光,恶狠狠地道。

    狭路相逢,凶者胜,恶者赢,这个地方潜规则和警校类似,余罪觉得自己适应得很快。他和牢头没仇,不过如果牢头和你有仇的话,那全仓的人都会和你有仇,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余罪下定决心要拿这个货开刀了。

    有了前面把黑大个勒倒致伤的经历,余罪的凶相让牢头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很帅的牢头明显不是靠拳头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估计也就是个有钱主,外面送的东西殷实。余罪早看出来了,果不其然,这人巴结上自己了,小声道:“我叫傅国生,道上都叫我富佬,跟着我干,我保你出去一年赚几十万……就在里面也亏待不了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我叫外面送。怎么样,咱们和解?”

    怕了,这位养尊处优的牢头看来真怕碰上个不要命的,偌大身家折在个无名小辈手里,那外面的花花世界可与他无缘了,特别是他对这位新兵那招踹裆记忆犹新,他想到了自己被踹的后果,未免又一身冷汗。

    余罪笑了,龇着带血的牙齿,不屑地道:“刚才不是还教育我吗,一句话就想扯平……几十万?你他妈也穷得只剩裤裆里的两个蛋了,你拿出几十万我瞧瞧?”

    “老兄啊,关公都有走麦城的时候,谁能没个落难的光景……你不信是吧?我换了三个监仓,都是老大,我从来不打架,不过能打架的,都被我养着。想抽什么牌子的香烟,想吃哪家饭店的大餐,你列出来了,一天之内包你满意。”牢头折节下交了,而且越结纳不到,越让他惶恐。

    行善不一定有好果子,但作恶的效果可是立竿见影。

    “呵呵,我信。”余罪道,似乎被说服了。

    “对了,就是这个样子嘛,我傅国生向来以德服人,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事好商量啊。”傅牢头道,紧绷的脸色笑开了。

    “哦,你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余罪问,慢慢地回过脸来。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到了地上,牢头喜出望外,点点头,微笑着向余罪示好。余罪也笑了,两人此刻就像相逢一笑泯恩仇,非常和谐。

    可不料余罪一努嘴,猝不及防地“呸”一声。牢头一闪,哎哟,一大口带血的唾沫沾在他上唇部位,黏糊糊的,恶心得他直想吐。他想还击,不过生怕又挨揍,硬憋下了,憋得尴尬不已。

    看对方这德性,余罪这才笑着道:“你说的,君子动口,那我就当回君子。”

    “你个……”牢头火气上来了,可不料刚一擦脸,余罪又是一阵“呸呸呸”,而后又上手揪着他头发直往脸上唾。傅牢头受此奇侮,挣扎着从余罪手里挣脱,打着滚喊着:“哇!我要杀了你!哇……好恶心啊……”

    边擦脸边惊声尖叫,牢头惊恐地离了好远,管教风风火火奔出来,喊着又怎么了。不过等他到时,却看到了新人在中规中矩地做俯卧撑,而牢头却像遭受非礼的女人一般,靠着墙,大喊着救命。这回什么也不顾及了,直指着余罪道:“林管教,他唾我……唾我脸上了,好恶心。”

    “怎么回事?”管教愣了,看着余罪。余罪单手支地,一指牢头道:“他不听管教指挥,不好好俯卧撑,偷懒,这种人谁看见谁也得唾弃,所以我就唾了他一口。”

    余罪嘴上边说,边老老实实地做着俯卧撑没停。管教愣了下,且不论谁对谁错,不过这样堂皇的解释可是头回听到。他哈哈笑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开心的笑话一样,反过脸却是指着牢头道:“你,继续,听到没有,连新人都看不惯你。”

    傅国生又恼又羞又气,而且还有点恐惧,不过在管教淫威四射的目光下却不敢造次。他又一次躬身趴下,老老实实地做着俯卧撑,而且还不时地瞄着余罪,生怕自己再中招。做了若干个,余罪估计着他的胳膊快酸了,猛地一停,嘴一撇,喉头一梗,作吐痰状。看到了这个动作,傅国生吓得赶紧拿右胳膊去挡,可不料左胳膊一酸,“咚”地摔了个狗啃屎。疼得他“哎哟”乱叫,耍着无赖,不做俯卧撑了。

    管教瞧见这个小动作,看得喉头一噎,差点被一口茶水呛着。刚要训人,可不料又被傅牢头的德性逗乐了,他拎着水杯,捂着鼻子笑着,闪过一边消化这个笑料了。

    “就这么点出息,不过如此嘛,有事找管教挡着,你可不配当老大啊。”

    紧接着就是一声低沉的叹息,傅国生抬头时,余罪已经平静,却撞到了让他觉得更阴森的眼神。傅国生猛然间省得自己失态了,作为牢头,其责任就是约束一监仓的人,不给管教找麻烦,犯人的事犯人自己解决,可此次破了禁忌的,恰恰是他。

    “大佬啊,你是大佬,别唾别唾……”傅国生半掩着脸,生怕再遭唾沫袭击,低声下气地哀求着,“这个大佬你来做,行了吧?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没必要搞死我啊!”

    “你记性不好了,刚指挥人收拾老子,你都忘了,我不搞死你,搞死谁呀?”余罪翻了翻白眼,惊得刚要支撑起的傅国生一个哆嗦,又趴下了,他苦着脸道:“哪个监仓不是这样的,你还指望这里面搞民主?我也是没办法,是被管教指定当牢头的。”

    “现在知道害怕了,那赶紧想想遗书怎么写,今天不弄死你,你就不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余罪恶狠狠地道。

    有道是憨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不要命,那要命的就怕你了,这是他从小到大积累下的不多的社会经验之一。这个经验在以雄性为主的警校已经千锤百炼了,余罪下狠心了,要狠到底了。

    当然,他期待通过这个举动被带走,不是管教处理,而是更高一层。可他失望了,一直没人来,长长的甬道被拇指粗的铁栅阻着,闻着飘来的食物香味,饥饿感让他的嗅觉格外敏锐,而一旁的傅国生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听得余罪似乎还不准备罢休的话,此时却是怒极反笑了,笑着道:“你要抢我牢头的位置没问题,不过你想要我的命,话就大了啊。这地方别说你杀人,想自杀都难。”

    严格地说这地方确实如此,看守所不同于监狱,一来人多、二来管理集中,头顶武警就在咫尺,真要出现炸仓、逃跑、杀人之类的事,下场恐怕得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傅国生找回了点面子似的,哪知刚一得意忘形,又是“呸”的一声,他脑袋一颤,感觉到了额头上湿湿的,估计又被吐了一口。他气得又趴下了,这奇耻大冤算是没法子报了,碰上个根本不懂人话的货,这道理算是讲不成了。

    “试试看,监仓上的岗哨巡逻路长四十米,来回走一次十分钟,管教开两道门进去最快得四分钟。你虽然是这监仓的牢头,可大部分人也就仗着人多起个哄,真拼命,黑大个和西北人一伤,你觉得还会有人?”余罪细细数着自己看到的形势,吓得牢头一激灵,余罪适时地补充了句,“天时、地利我都占了,而人和你没有占,要你的命,不算很难吧。”

    余罪下定决心了,得干点更大的事,仅仅是管教处罚肯定不够,要想惊动上面,那就得干点更大的事,监视的人未必敢放任他胡来。

    “你、你敢?!”傅国生咬牙切齿,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不过面对这位出手出口都能伤人的恶人,他却一时无计可施。

    冷不丁余罪一个鱼跃起身了,吓得六魂无主的傅国生又是一惊,躲开了,惊恐地要喊救命。可不料余罪并未发难,大声喊着:“报告管教,二百个俯卧撑做完了。”

    说完他就老老实实蹲下了,管教从拐角露出身来,强忍着笑,开着铁栅。傅国生却是急了,嚷着要换监仓,此时他帅帅的脸庞也有点变形了,这同一个窝里有人时时想要你命,那还了得?

    “进去!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想换就换?”管教不耐烦地训了句,要结束这个锻炼了。

    余罪和傅国生弓着身回到了仓里,监仓里面壁而立的一干犯人不敢稍动,管教看了几眼,没吭声,关上了门。

    早饭的时间快到了,看守所刑期不长,在此地扮演送饭仔和清洁工角色的,正推着一辆饭车从铁栅外过来,远远地站定打报告。值班的林管教从猫眼里看了一眼,没有什么意外,收拾一顿就能安生一段时间。他掏着钥匙,上前开门,放送饭的进来。

    监仓里,余罪站在最前面,挑衅似的直对着摄像头,然后又凶神恶煞地盯着一监仓的犯人,像在寻找对手。可这个监仓里,唯一有资格当对手的黑大个子正用一件破衣服包着脚踝,伤得不轻,肿得老高了;那个貌似凶悍,实则软蛋的西北人也远远地躲着,生怕这人再找碴儿。

    “老子今天要弄死个人。”

    余罪瞄着众人恶狠狠道,他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疯狂感觉,一监仓的人渣俯首听命,震慑于他的疯狂,那是何等的让人血脉偾张。

    他一顿,声音几乎从牙缝里迸出来:“谁敢拦着,老子连他一起弄死。”

    说着,手一抽,藏在裤腰后的布条子一挣,露出一条让人恐惧的自制绳。他两手持着,两眼如炬,挨个看过,每走一步,旁边的人都惊惧地后退。这个人的疯狂众人都领教过了,谁自认也没有黑大个那块头,自然不愿意落他那么个下场。

    傅国生傻了,他可没想到新人真敢,他紧张地要往大门口跑,不过又不确定能不能冲过去。他推着西北人,祈求帮忙,那西北人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却不料余罪扬头吐了他一脸,然后一瞪眼:“滚一边。”

    西北人听话了,一侧身躲开了,傅国生最后一道屏障没了,惊恐地鼓着勇气往铁门口跑。不料余罪沉身一扫腿,两手一兜,套猪仔一般,用布条套着他脖子勒了个结实。然后他对着监视镜狂笑着,使劲地勒着,被勒的傅国生凸着眼珠,吐着舌头,嘴里“嗬嗬”有声。

    这个恐怖镜头让满仓的嫌疑人后背透凉,头皮发麻,个个看着蹬着两腿挣扎的傅牢头,谁也不敢上前救援。

    勒着人的余罪,他期待着听到铁门的响声,听到武警的叱喝声,听到警报的凄厉声。他一刻也不想和这群人渣待在一起,一刻也不想再没有什么尊严地被人训来踢去,他想通过最激烈的方式,让自己离开这个糟糕的地方。

    不过他失望了,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他只能听到靠墙躲的那些人渣紧张的喘息声,只能看到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神,他感觉到被他勒着的牢头粗重的喘息,感觉到越来越弱的抵抗。当他又一次低头恶狠狠看着这个监仓最不可一世的人时,那人满眼乞怜,双手扯着扯不动的蘸水布条拧成了的绳子,是那么的无助。

    生命在这一刻,是如此的脆弱,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沉浸在那种极度狂野而满足的欲望中,那一种能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余罪觉得浑身都是力量,这股力量足以震慑所有人,也足以把他自己烧成灰烬。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这样?余罪手不再加力,他有点蒙了。

    即便我杀了他,难道能出去吗?答案很简单,出不去。

    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像入魔一样,在清醒和迷茫中徘徊,再迈一步就是地狱。可退一步,也并非天堂。天堂的门向他紧闭着,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意外发生,管教、武警、警报,都没有出现。

    而在其余人看来,时间却过得飞快,那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亡命徒,火并了监仓里武力值最高的黑子,现在又要勒死牢头。这种悍人只听说过,谁可都没亲眼见过,一个个紧张地靠着墙,生怕和这事沾上边。即便就在看守所,也不可能死了人没人负责,在场的,怕是没人想担上个责任。

    “兄弟……兄弟……求求你……饶了他……”

    那黑大个爬着出来了,伸着手,无助地向余罪哀求,脚踝被伤得厉害,肿了一大块。他站都站不起来了,爬到余罪不远处,抱着余罪的腿,却已经失去拼命的勇气了,大声地哀求着余罪放手。

    “兄弟、兄弟,够了,真闹出人命来,你的命也得赔上,求你了,我替老傅给你磕头了。”

    黑子看着傅国生已经开始翻白眼了,情急之下,一骨碌跪倒,“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他知道人逼到这份上不能再来横的了,真要出了人命,那谁也甭想再有翻身机会了。

    蓦地余罪放手了,他痴痴地站着,突然对这个跪下的大汉有一种带着欣赏的怜悯,像这样骨子里有义气的人不多了,尽管也是怕死认的一个。

    手一松开,傅国生委顿在地,黑子抱着这位长发帅哥,很专业地揉着颈部,撬着嘴巴,拍着后背。傅牢头咳了声,大口喘着气,缓过来了,惊恐地看着余罪,紧张到浑身痉挛,刚才离死亡,太近了。

    “我没想杀他,只是想告诉他,要他小命很容易。”

    余罪冷冷地说,心冷到冰点,出这么大事,管教和武警还真没露面,那他更确定这里面有故意的成分了。他扬着头,看着摄像头,有点丧气地自言自语着:妈的,你们赢了。

    他觉得自己输了,不敢下这个杀手,可他却说不清自己骨子里哪来这么多邪恶的成分,想把一个不太相干的人置于死地。

    输了,没有被带走。那股子懊丧袭来,一下子吞噬了他全部的精气神。他委顿地低着头,默默地出了放风间,就着水龙头,洗着身上、脸上的血迹。此时早饭时间已到,送饭仔在传递道上敲打提醒着,有人喊了声,早有犯人端着一摞塑料饭盒,从几寸见方的铁制通道上递出去,然后外面传进来的是一盒盒冒着热气的早饭。

    余罪深嗅了一口,清香的白米饭,从来没有闻到大米也会有这么香的味道。他扔了衣服,到了接饭的地方,手拨拉开几人,提了两盒饭,也不知道谁的塑料勺子,拿着便走,坐在打着铁框的水泥通铺边上,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结果吃得太急被噎了下,他正扬着头,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杯热水。

    咦?是那个脸上几颗痦子的瓜娃子,赔着笑,拿着塑料缸子给余罪递着热水,谄媚地道:“老大,呷口水,这米有点硬。”

    余罪不客气地接过,仰头几口,递回了缸子,又把剩下的饭扫了个干净。饭盒不知道谁的,他往台子上一扔,打了个嗝,光着脚站在通铺床上,瞅瞅一人高的水泥置物台,抽了床看着干净点的毛毯,肩上一扛,大摇大摆地出了放风间,到笼子里见得着阳光的地方,一铺人一躺,就那么嚣张地打着呼噜睡上了。

    满监仓的人犯没人提出异议,包括毛毯的主人傅国生也没有,没人再敢挑战这个新人,那这个监仓的牢头就要易主了。进来第一天当老大,看守所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所有人都看着余罪的一举一动,就一个感觉:这个亡命徒,真他妈跩!

    同在此时,封闭的环境里观察着现场的警察也傻眼了,重点监控和提防的是这个“嫌疑人”的安全。可谁曾想,他差点造成别人的伤亡,而且眨眼间他成了这个监仓的王者。他们盯了睡觉的那位一上午,生怕再有意外。

    足足一个上午,满仓十九位各色罪犯,无人敢近其身。

    各有惊奇

    鼠标和豆包分开了,两人在回省第二日接到通知,分别到新的实习单位报到。豆晓波去了省厅刑侦处直属的应急分队,报到第一天就被编入春季集训,打着五公斤的装备跟着特警队一起训练;鼠标直接去了二队,他更惨,第一天就被人手急缺的一个小组编入外勤队伍了,任务是追踪一个搞赌博机的犯罪团伙,邵队长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鼠标兄弟眼睛贼,直接把他编进蹲坑盯梢的队列。

    刚开始挺好玩,不过一天下来鼠标才发现这真不是人干的活,盯着目标不能有任何闪失,而且要记住你看到的每个细节。这样一来,吃饭、上厕所都成问题了。光那泡尿就把他憋得肚子疼,他提了点意见,可不料换班的却埋怨他不该一直喝饮料。

    这个惫懒货色干了一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可不料心思早被邵队长窥破了,把他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这回可不客气了,实习期都坚持不下来,还想穿警服?邵队长直接给了个建议:不想干,滚蛋。

    鼠标的心眼多,可胆子并不大,为了那身警服,忍气吞声地又回到那个倒霉岗位上了。

    除余罪外返回的九人都得到了封口的命令,彼此也都不知道各自的下落,不过熊剑飞却是和张猛搭伴报到的,报到地门上拴着一个“部队装备后勤处”的单位牌匾,位于省城郊区,离一个驻地部队不远,几乎就是荒郊野外了。

    不过到地方两人都惊得张大嘴了,这里居然有一个排的女兵队。两人去的时候是上午,女兵整齐的队列、铿锵的号子、有节奏的步伐把两人看得一时间激动不已,一步三回头地到了报到的地点。接待他们的是部队一个中校军衔的军官,撇着嘴说个不停:“妈的,老许办点小事,还得讨人情回去,真不要脸。”

    老许自然是许平秋了,听人家这么称呼,敢情不是一个系统,可不是一个系统怎么让他们到这儿实习呢?张猛和熊剑飞相视着犯迷糊了,那中校也不再多话,直接把两人领到大操场,他吼着操练的女兵队到面前报到,然后随便指了一位:“秦秀芬,出列。”

    一位中等个子,晒得老黑的女兵上前一步,直挺挺地站到队列之前,中校一指张猛和熊剑飞两人道:“地方警察来实习,给你一分钟,把他们放倒。”

    “啊?这就开打?”熊剑飞愣了。

    “我不打女人。”张猛道。

    他一开口,一群女兵哈哈大笑。

    “你们要能打过她,就能毕业了。”中校不怀好意地笑笑,把两位愣人刺激到了。两人一扔背包,拉开架势,互视一眼,左右一让,张猛冲拳直奔面门,熊剑飞扫堂腿直扫下盘,这一招是两人为了对付余罪那个贱人想出来的,配合相当默契,上盘下盘几乎同时而至。

    那女兵眉头一皱,碎步急速地后退。熊剑飞的扫腿落空了,马上变换成冲拳,张猛个子高,长腿一摆,又使出了扫下盘的动作;两人一个变位,仍然是上下齐出,那位女兵没有找到破绽,仍在急速后退。这架势一拉开,两个猛男不客气了,三个照面追了女兵十几步,眼看就快接近人了,可不料那女兵猝然发难,口中大喝一声,一脚踹向熊剑飞的短脖子,熊剑飞奔得太急,一下子觉得像撞上一堵墙一样,步子被钉住了。

    他一停,张猛错位了,被那女兵一扭胳膊一个大背摔。猝不及防的张猛“哎哟”了声,被人重重地摔过头顶了。熊剑飞刚回过神来,可不料那女兵已经扑上来了,一搂脖子,一个膝撞,熊哥一下子觉得肚子那部位不是自己的了,吃痛地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蹲下了。

    “三十六秒,还凑合,归队!继续操练!”

    中校吼了声,那群哈哈笑着的女兵继续列队跑步去了,中校慢慢踱到了两人身边,谑笑着说道:“每年都有特警来我们这儿接受集训,基本就这个强度。你们明天将被编入新兵连从头开始,进去可就出不来了,要走,只有今天一天的考虑时间。等老许把委托函发过来,后悔可就晚了啊,仔细考虑一下。”

    中校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连食宿问题都没有交代,在他看来,这个下马威足够把愣头青吓跑了。每年都接受上级交给的代训任务,不过这两位是地方省厅的大员走后门送进来的,他并不怎么看好,估计吓吓能吓跑,自己也省事。

    不过他小觑了两位学员的承受力,等他回到作训室的时候,那两位屁颠屁颠跟来了,张猛满脸不服道:“我们不走了,大不了再打几场。”

    熊剑飞老实,很诚恳地道:“进门就被个女人打了,我们也不好意思走啊!”

    中校笑了,他们留下了,回头才知道被坑了,那一队女兵都是特警,跟他们对打那位是教官。

    回省城的第二天,骆家龙是独自到省厅信息管理中心报到的,单位建在宣化区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报到的地方在技侦楼上,进门就看到了窗明几净的大厅,进出警服鲜明的同行,他深为自己将成其中的一员而骄傲。

    接待的是一位年龄三旬的科长,带着骆家龙巡视了一圈,和他讨论了一番对警务信息化的认识,以及对罪案信息库的了解。从一层走到十二层,谈得相当不错,科长挺满意这位警校小伙的专业知识,而骆家龙也非常满意这儿的工作环境。

    到十二层时,科长停下了,语重心长地对骆家龙道:“小骆,你的资料我看过了,许处长亲自点名的,应该错不了,理想抱负咱们先不谈,未来和展望咱们也先放下。当务之急呀,是要把全省的罪案信息库重新整理一遍。天网名声在外,可疏漏咱们自己人也都清楚,县一级的刑警队在案件电子归档时都不规范,派出所就别提了,这就给咱们警务联网造成了相当大的阻碍。万一有跨市、跨省的案件,就一下子凸显出咱们后台支撑的问题了。你先到电子档案上,有问题吗?”

    骆家龙愣了下,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工作,电子归档无非是梳理一下旧案的各类证据,建条目和索引,方便即时查询;相对以前无非是做成电子版的,他挺胸敬礼道:“没问题,王科长。”

    “好,你要能适应,我保证你能留在这儿。”王科长高兴了,像是发掘到了宝藏一般。

    两人谈得都高兴,可到了工作地点时,骆家龙笑不出来了,顶层的工作间几乎被纸质的档案塞满了,五六位熬得两眼血丝的同行在忙碌着。一听新增人手,带头的那位挺高兴,直接给骆家龙安排输入工作,骆家龙一瞅这里连网吧都不如的环境,有点后悔。

    不过他忍住了,反正就是简单的输入、比对、查遗补漏的任务,难不住他这位电脑天才。等坐到电脑前又后悔了,这都几核时代了,微机居然还是奔四时代赛扬机;赛扬就赛扬吧,还不联网;不联网也罢了,运行巨慢,他一点配置才知道,这机器是小马拉大车,那种定制机型和监控系统一样,挂的是超大硬盘。

    一发现这个他愣了,他算了算一个案件制作成电子档案有3M左右,他又搜索了一下硬盘,找着存档文件,1T的硬盘里竟然装了八百多个G的罪案资料。

    他一计算这个工作量,脑袋直接就倒在工作台上,有一种想吐血的冲动。

    也在这一天,孙羿到市车辆管理处报到,他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在滨海市半途放弃的吴光宇。这哥们居然在车辆管理处混了一个月了,工作就是拓发动机号、登记、封存,对于这家伙半途而废也能得到相同待遇,孙羿心态极度不平衡。可不料先回一步的吴光宇消息比他多,告诉他今年基层警力大幅扩招,只要警校毕业,好赖都能混身警服穿穿。也就是说,有没有滨海那趟集训,对分配根本没有影响,甚至于真挂个“刑警”的臂章,还不如人家回地方上当片警查暂住管户口收入高呢。

    孙羿油然而生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过好在自己在滨海赚了不少。他想想张猛和董韶军就惨了,一个捡破烂熬了四十天,一个被人揍了四十天,这事说出来,听得吴光宇也是大跌眼镜,两人私下讨论的结果是对组织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感。

    不过哥俩都没准备撂挑子,这个车管处各色奇车实在太多,有走私进口的,有套牌的,有盗抢的,还有查扣的各类作案车辆。孙羿跟着吴光宇瞄了一圈,两人指指点点讨论着车架、发动型号、轮毂大小,还有传动和制动各类专业问题,太专业,连车管处的同行也听不太懂。

    不过从这天开始,车管处好多无人问津的车开始丢零件了……

    也同样在这一天,董韶军到了报到地。地方不在本省,他是坐高铁回来的,比别人晚了一天,报到地在邻省长安市,这个掩映在大槐树后的特殊单位,原本不怎么有名,不过有数次国际刑警专程到这里验证证据之后,这儿就成了刑事警察心中一个神秘的地方。

    没有岗哨?董韶军进门时发现这里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管理太粗放了,进门时连门卫都没有;还是上世纪的旧楼,看着像个破产的旧式集体企业,两三亩大的小院子,泊了辆老掉牙的警车。

    这是国际刑警来过的地方?

    董韶军皱眉头了,虽然警中有很多神秘的单位,但这也太让人失望了。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得一点不假。

    他抱着这有点失望的心态敲响了管理处的门,这里名叫“技侦检验业务指导处”。可他却一点也看不到现代技侦的影子,有的只是让他更失望的东西。管理处接待的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头,不怎么客气地指着座位让他坐下,开口就单刀直入问:“每年到这儿观摩学习的有二三百人,可看过之后还剩下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能待够十天的,也剩下不到一半,一半一半往下减,能坚持最长的记录为二十九天。可二十九天在这里什么也学不到,你准备待多少天?”

    哟,看来很难,对于这种有挑战性的事,总是让年轻气盛的学员有所不服。这时候董韶军明白许平秋为什么会把他派到这里来了,那是因为自己的坚持。他挺了挺胸脯道:“我准备待到您觉得满意,我觉得学有所成的时候。”

    “呵呵,小伙子,我研究了三十年都没敢说学有所成,知道我们研究主攻的是什么吗?”老头问。

    “排泄物,汗渍、血渍、唾液、痰、尿液、粪便等等,我在警校学的就是痕迹检验专业,对这个我有心理准备。”董韶军很诚恳地道。

    “专业?呵呵,也好,让你了解一下什么叫专业,跟我来。”老头起身了,披上那身旧得褪色的警服。老头的警衔吓了董韶军一跳,比他见过最大的官许平秋还高一阶,警中有很多外人无法理解的高阶警衔,都是通过某种特殊的专业技术技能评上的,这一位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董韶军收起了小觑的心思,老老实实跟着老头上了这幢小楼的三层,标着检验室的地方。老头开了门,拦了下董韶军说道:“这里面有一百九十三种样本,把所有的看完,给我讲出它们的特点,不管你用多少时间。这是进门必修的,过不了这一关,你可以自行离开。”

    说话间打开了门,董韶军看了一眼就吓住了,然后见老头靠着栏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董韶军一咬牙进去了,那老头此时又看着表,似乎在数着董韶军能坚持多长时间。

    三分钟过去了,没出来,凑合。

    五分钟过去了,还没出来,老头觉得这小伙可以。

    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出来,老头有点惊奇了,这孩子是块料,应该不错。

    可不料他刚下这个断言,董韶军捂着嘴,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了。老头适时地把门口的垃圾桶递给他,然后董韶军“哗”的一声,把路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一边咳嗽着一边想抬头说话时,又想起了里面的样本,又继续吐着。

    敞着门的检验室里,三层玻璃柜,每格都有一个样本,那是温湿度高度适宜做的培养皿,里面是——大便。

    对,一坨一坨,新鲜、湿润,而且颜色各异、形状大致雷同的大便。董韶军即便做好了再强的心理准备,也没有想到实验室能变态到这种地步:培养皿里竟然放着一百九十多坨大便!

    “你进门的时候一定很失望吧,这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市公安局物证处的旧址,早该拆迁了。不过因为这个特殊的检验项目,一直留存到今天。刚才让你呕吐的大便,如果把它当作排泄物证据来讲,二十多年间,一共靠它侦破了八十三例各类刑事案件,其中包括七例国际刑警参与的案件。这种最直观的排泄物反映出来的东西,是你心理和技术无法得到的线索。比如,嫌疑人爱吃辣的还是爱吃酸的,有没有烟酒癖好,有哪一种食物喜好,有什么健康问题,进而根据这些情况确定他的身份和地位,甚至于巧合的话,会很直观地盯到某个点上。”

    老头侃侃而谈,看来很沉醉于他自己的这项事业,或者对这位坚持时间足够长的小伙有点好感。他看董韶军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不呕吐了,又笑着补充道:“你一定很不理解,觉得我很变态对吗?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犯罪本身就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变态,实施犯罪的嫌疑人,大多数都有一种这样或者那样的心理变态。咱不变态一点,可不好对付他们。”

    董韶军愣了愣,他现在相信这个研究所名副其实了,有这么变态的警察在坚守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他觉得意外了。对于这样坚守的同行,他心里也油然而生一种景仰和敬佩。只是面对一实验室那种恶心的东西,实在让他压抑不住作呕的感觉。

    “你决定了?留下来,还是走?”半晌,老头问道。也许是走得太多,他并没抱着多大的希望。

    “我……留下来。”董韶军咬了咬牙,做了决定。

    “好,继续看,把它们的特点看完,仔细研读一遍分析报告,再和我来讨论,下班时我给你安排住处。”老头转身,旁若无人地走了。他回头时,看到了董韶军像上刑场一样,又奔进实验室,不过等到他下楼时,仰头又看到那小伙跑出来,继续呕吐。他又摇了摇头。

    住处已经想好了,就住在这里,不知道这位能坚持多长时间。老头如是想着,又坐回他散发着怪味的办公室里。他在通过显微镜仔细观察着白黄相间的液体样本,怪味就来自于这些样本——尿液,也属排泄物。

    一下午匆匆过去了,奇怪了,连着两个小时,新人居然没有再呕吐。下班的时间,老头背着手站在门口,看到董韶军出来的时候,他喊了句:“嗨,小伙子,手头活放下吧,一起出来吃顿便饭。”

    “便”字被老头有意说得很重,董韶军像条件反射一样,猛地一矮身一回头,又开始狂呕了,连连摆手,示意不去。

    故意的,老头得意洋洋地走了。他知道新人肯定吃不下,进门三天能开始吃饭,都算适应快的,这个小子的反应嘛,还不够变态。

    势成骑虎

    三月二十日,岳西省公安厅十层多功能会议厅。

    许平秋习惯性地翻开了笔记本,然后手拿着笔,一副用心的样子,不时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没人注意到,这位省厅第一处长重复写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第二日,抢铺睡觉,未发生冲突。

    第三日,未守监规集合坐正,被管教干部训斥。

    第五日,指挥犯人殴打新人。

    这些话是他得到的最新进展,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道了句“妖孽”,之前他定义余罪是以“奇葩”这个词,而现在不得不用“妖孽”一词了。本来就只准备把这位奇葩送进去混个脸熟,上上人渣速成班,为下一步行动打基础,谁知道这奇葩入狱当天就差点勒死牢头。

    不是虫,也不是龙,而是外表像虫,内里却是条孽龙的妖孽。对方这么嚣张,把许平秋下一步的打算全盘打乱了。

    “咳,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以下由我把去年以前五原市公安局的工作简要汇报一下,请大家审议……”

    一声醇厚的男中音响起时,打断了许平秋的思路,他侧头看到正轮到王少峰副厅兼市公安局长汇报工作了。这是他的上一级,许平秋收起了思绪,又是一副正襟危坐,进而摘要记录的样子,不过眼神落在纸上,那些写下的字句还是吸引了他的心神。

    这是全年的工作会议的预备会,省市县一级一级开下去,因为厅长到部里开会比往年延缓了两周,今天补上了。许平秋环视一圈,这个团队包括厅级一正四副、处级十四位,基本代表全省警务的最高指挥团队了。每每坐在这儿,他的心情都非常复杂,记不清已经是参加的第几届会议了,不过记得清的是,自己的年纪已经排到这个团队的第一了。

    许平秋看着越来越年轻的领导团队,最年轻的处长不到三十,实在是让他有点受伤的感觉,特别是他的专业,每每在会上那更叫一个伤不起。政治处能给个队伍建设或精神文明建设的指标,市局能给个治安总体规划指标,出入境管理处能给个人员增长指标,哪一个指标都是一片大好,就刑侦上不行,犯罪率在增长,破案率在下降;省厅盯得很死的命案破案率目标,刑侦处没有一年圆满完成。

    每到这一年总结的时候,许平秋以往总担心因为指标未完成的原因被降职或者平调,不过等了近十年这些都没有发生。他倒期待这事的发生,但依然是失望,后来他活明白了,省厅不是不想换,而是根本无人可换。即便真有适合干这项工作的人选,人家也有意避开了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岗位。

    所以,他就在这个位置上,成了年纪最老的处长。外人看来声名赫赫的许神探,其实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很多时间都是在这种上级催办、同级旁观、下级敷衍的消耗中度过的。

    说到敷衍,其实大家都在敷衍。

    比如兼市局长的副厅王少峰,工作报告摘要里没多少干货,着重强调的就是经费计划,以及装备所需要资金的自筹完成计划,言外之意是不需要省厅拨款,这话厅长爱听;比如指挥中心那位张副厅长,着重强调的信息保密,特别是领导干部个人信息的保密,对未来一年要做的工作包括房产、财产、公务用车等等信息都纳入保密范畴。

    许平秋心里在想着笑话,不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官场是个修炼的地方,而会场更是官场修炼的绝佳场地。在这个地方待得久了,都不会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你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一本正经、两眼肃穆,哪像有歪风邪气的样子?

    会议,就在这种“正气凛然”的氛围中进行着。

    出入境管理处汇报着预期增长的出境人口,以及初步拟定的防控方案;经侦支队汇报着去年查办的经济类案件,罚款金额让在场很多双眼睛亮了亮;人力资源部汇报了警衔评授及本年度的招聘计划;最后才是计划财务装备处的汇报,本年度的财务预算列出来后,下面窃窃私语,尽管金额增长了,但仍然像往年一样,嫌给得少了。

    最后是崔厅长做的总结发言,从会务从简到领导干部若干不准的纪律问题,几句带过。宣布散会时,许平秋迅速合上本子,装模作样地跟在同仁的背后出场。出来时却被崔厅长叫住了,身边相随着的一干同仁不像平时开些不疼不痒的玩笑了,都放慢了步子,等着厅长进了电梯后,迅速从另一电梯下楼,回自己的办公室或者坐进各色的高配警车里,忙自己的事去了。

    厅长办在八层,崔厅长是从行政领导升到公安系统的,也是许平秋经历的第四任厅长了。进门后厅长坐到办公椅上,许平秋给这位年纪小自己不少的领导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放到办公桌上,这才恭谨地站在领导桌前,等着指示。

    不奇怪,人都有点被捧的欲望和需求,许平秋已经习惯了。

    不过这个动作似乎让崔厅长异样了下,他多看了这位黑脸的刑侦处长一眼。这是一位传奇人物,曾经破获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是传奇,处长位置上待了七八年提拔不上去,更是传奇。而这么大年纪还奔波在一线,那就是传奇中的传奇了。

    “坐,许处长,刑侦上的业务我不太懂,但在我看来所有警种里,最难、最苦、最复杂的都数不着刑警。”崔厅长呷了口水,轻轻地放下,看到许平秋微皱眉头时,他的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综合起来,却只有刑警数得着。所以,除了对你们的工作表示钦佩,我不作其他评论。”

    许平秋眉头舒展了,他心道这一任的领导应该比上一任好共事,要是思想统一的话,有很多事就容易办了,不必要把心力和时间都花在内耗上。

    “看看吧,你不用揣摩领导意图,说实话,在一帮擅长研究心理学的下属面前,我总有一种惶恐的感觉。”厅长笑着把几份内部资料递过来,许平秋起身接住了,没有发言,仔细地看着。但凡这个样子,多数是有任务要安排了。

    果不其然,一份是市局案情综述报告,有关新型毒品的专题;另一份是禁毒局关于“12·7”行动失利的情况汇报;而第三份却是全国禁毒大会带回来的各地案情通报,毒品的蔓延已经远远超乎想象,岳西省虽然不是重灾区,可在全省十余个地市,都有了类似的案情上报。也就是说,制毒贩毒的网络依然在高效地运作着。

    许平秋看到接近尾页的时候,崔厅长开口了。

    “去年‘12·7’行动失利,唯一的线人死在滨海,之后他们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连晋南、晋东南偏远一带也发现了这种新型毒品的销售。许处长,我知道您对临时把禁毒局的工作放到你们刑侦处有点意见,不过我也是没办法。老廖儿子患了尿毒症,家庭又不和,多年的老同志,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逼着他舍小家保大家吧,您觉得呢?”

    这是一门领导的艺术,鞭打快牛、能者多劳是惯用的招数。有些没有工作能力,可却有升迁本事的下属,在遇到工作问题时总会绕着他走。许平秋也已经习惯了,笑道:“我无所谓,就怕辜负领导信任呀。”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前两任厅长都没有动你的位置,足以说明问题了。我们不用绕弯子,说说你的想法吧。”崔厅长道,要些真材实料了。

    “据我们初步侦查,按照这种毒品犯罪的惯例判断,我认为在我省有一个辐射各地的分销网络,‘12·7’案子抓获的嫌疑人应该是这个网络的一个节点。我想这个地下通道的规模应该超乎我们的想象,从他们的组织和反应速度就能看出来,线人刚到滨海接头一次就被灭口。之后就销声匿迹,连滨海的警方也没有得到更多的线索,刑事侦查的惯例一般是就案寻线,可现在的难度是我并没有掌握类似犯罪的更多情况,甚至连这种新型的毒品的构成也是禁毒会议上刚刚发布的。”

    许平秋斟酌道。这个无头案对于他确实有难点,难就难在案子只有孤立的一件,其他的被查获的都是吸食人员——一些小鱼小虾,没有可能知道上线是谁。

    “困难可以提,要求也可以提,装备、人员以及技术力量,对刑侦向来是倾斜的,这方面你不要有顾虑。”崔厅长道。他心里有点别扭,老同志觉悟高、好用,可就是要求太多。因为这个案子,面前的许处长把今年刑警的招聘计划都要走不少,下面说小话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了。不过这个时候,哪怕再多的条件也不由崔厅长多考虑了,他接着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刑侦我不太懂,对于不太懂的事我不会指手画脚,也不会干涉你们的过程。但我要个结果,一个能向上面、向全省、全市市民交代的结果,有问题吗?”

    “我努力做到,但我需要时间。”许平秋道,面带难色。

    “时间可以商量,可这份……”崔厅长扬扬手里一封标着密件的东西,抽出来。许平秋看到了,是他草拟的行动计划。这个计划放了有些日子了,还没有批复,看来领导对此尚存疑虑,崔厅长直接问道,“你的计划里没有标明警力、人选、进入方式,以及后续可能出现的问题,所以我没有批,这是一份很不成熟的计划,你就是按这个计划来实行的?”

    看来领导是有所怀疑的,许平秋看着领导,斟酌了下语气道:“现在只能做到这个水平,在没有任何可比对的案情出现时,除了想办法切入对方的内部,没有第二条途径。这些人,个体素质我敢说比任何个体的刑警都要高,他们时时刻刻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对付非常之人,也必须是非常之法。”

    不太懂刑侦的厅长听愣了,在他的任上,有机会接触到警籍里一类特殊编制的队员,那些人经常能干出点匪夷所思的事,他们是警察在地下世界的眼睛。他知道许平秋准备启用这类人了,隐隐地恢复了几分信心,眼睛里多了几分期待。他笑了笑道:“我同意你的想法,对你有信心,也可以给你一把尚方宝剑,你可以以省厅的名义,随时征召你认为需要的人选、装备、经费,而且我可以不干涉你的侦破,但是你需要给我一个时间点,限定的时间里务必完成。”

    “可以,两到三个月,我把他们的根刨出来。”许平秋很有自信地说道。

    “好,就给你三个月时间,见不到效果,我只能再行换人了。希望这份一切都不确定的计划能给我带来惊喜,这就是做领导的难处啊!明明觉得不确定,还必须选择相信,出了问题又会被人评价为拍脑袋的决策了。不过这一次,我选择相信本厅在职时间最长的一位老处长。”

    崔厅长以一种平和、玩笑、轻松的口吻说话,像在调侃,手却唰唰地在行动计划书上签上了“崔彦达”的大名,手重重地一顿,交到了许平秋的手里。

    出了厅长办的门,许平秋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胆战心惊地想着:计划是用了十分钟随手写出来的,派去的人送进了看守所,派出去的还是一个警校应届毕业生,而且那个看守所里关着的还不确定究竟和“12·7”案子是不是一拨人……如果厅长知道了这些,他还敢不敢签?

    答案是肯定不敢,不过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尝试性的计划现在已经没有撤回来的可能,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实施了。他边想边走,摸出在兜里震动了好久的手机,一看是交警总队队长的电话。他接起一听,一下子觉得头大了,风风火火地往外跑着,说了个车管处的地名催着司机就快走。

    妖孽不止一个。从滨海回来留在省城实习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居然偷车零件,组装了辆车在高速路上飙车,把交警总队都惊动了。许平秋想得头越来越大,看守所的事还在不确定之中,回省城的倒已经开始捅娄子了,这拨问题学员经过羊城的饥饿训练,想再用规则约束,估计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了。

    问题凸显

    偷东西这可是个严重的问题,而且是道德思想品质上的严重问题。两个被抓了现行的耷拉着脑袋,站在管理处的门口,处里的于正伦主任来回踱着步,想着怎么处理他俩合适。

    这是个挂靠在交警总队下属的单位,最大的官也就是个科级,而送这两位“贼”来的,却是省厅的一位大处长,明显让小科长有点棘手。出了事他先汇报给总队长,随后一听处长要亲自来,又有点惶恐了,生怕惹那位上级不高兴。

    远远看到省厅标牌的车来时,于主任快步奔着去迎接领导了。

    门口站着这两小贼,下意识地捂着脸,生怕同行和许平秋看到似的,孙羿侧脸看了吴光宇一眼,小声道:“完了,肯定要被开了,实习期就出问题,甭指望穿警服了。”

    “怕个屁,我A照都拿到了,有本比毕业证还好找工作。”吴光宇不屑了,安慰着自己。

    “少他妈嘚瑟,你一烂货能有点自觉吗,别把自己当抢手货成不?”孙羿骂道。

    “不就拆了点零件吗?所里偷零件的多了。”吴光宇道。

    “偷零件不丢人。”孙羿道,不过话锋转回来了,苦着脸解释着,“可偷零件被抓住就丢人了。我说那辆车别拆别拆,你非要拆,出事了吧?你手痒什么呀,手痒不能到厕所墙上蹭蹭呀。”

    吴光宇瞪着眼,也气着了,咬牙切齿埋怨着:“拆都拆了,玩都玩了,哪有你这样的,爽都爽过了,回头找后悔药吃,早干什么去了。”

    两人相互埋怨着,看来是结伴犯的事。见于主任和许平秋一起走来时,两人赶紧低着头,不吭声了。

    事情不复杂,这两位实习生还算敬业,工作就是拓号、登记、造册,近几年车辆拥有量飞速增长,违规违章以及盗抢走私类的车辆也飞速增长,最起码郊外这地方比许平秋记忆中的场地已经扩大了几倍。而这俩敬业的实习生也太“敬业”了,不但懂车,而且玩车还玩得挺好,没多久于主任放任他们开干,可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出事了。

    这两人昨天凌晨在高速上飙车,时速二百多公里,把交通指挥中心的都吓了一跳,分别指挥高速交警围追堵截,愣是没追上,最后沿着轨迹追到车辆管理处,才发现是同行。交警总队下命令要严肃处理,谁知道这俩还是实习生,没法处理。再一查车源,问题更大了,居然是这俩自己组装的车,那车零件都是从管理处车上拆下来的。

    “就这么个事,许处长,我真不是故意给您找麻烦,实在是影响太坏,亏是没被曝光,真曝光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向您汇报。”于主任道,四十多岁的老交警,一看就属于那类按部就班的类型。许平秋听完,看到耷拉脑袋的那俩“贼”一眼,有点哭笑不得,他突然问了句:“赃物呢?”

    “那儿……”于主任指着道。

    啊?许平秋吓了一跳,这车改装得也太糙了点,像加强版的拖拉机,用的是北京JEEP的车盖,配的却是进口宽幅轮胎。车架他不懂,于主任说了,这俩害虫真是不是自己的不心疼,把查扣的一辆大切轮拆了,那车市价可值八十多万。至于发动机,于主任凛然道这发动机是辆走私车的机器,他之前都没见过,就交警大队的专人来过,说是电子芯片控制,没密码打不着火。谁知被这俩害虫愣是把它折腾到这破车上,改了线路,居然还飙起来了,那可得多危险啊!

    许平秋看了眼这里数千辆车的阵势,丢上一辆两辆,还真不好看出来,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于主任却会错意了,以为这两人是许处亲戚什么的,小声道:“许处长,我就跟我们总队长说汇报过了,您看这事……”

    “严肃处理,决不姑息。”许平秋正色道,不过眼睛一翻,又小声道,“可这怎么处理?他们还在实习期,总不能因为改装个车,就把前程全毁了吧?”

    哎!说得于主任那个胃疼啊!“许处长,您、您这不是为难我吗?”于主任喃喃道。

    “没事没事,我处理,就当他们没来过。这事就深究起来也不好,最起码你们车管处管理不严这是真的吧?你这不是给你们总队长脸上抹黑吗?”许平秋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一招手道,“你们俩,车上等着。”

    这两人巴不得呢,一溜烟就跑了,许平秋边走边道:“一定要以此事为鉴,加强管理啊。他们俩的事内部处理就行了,处理结果我给你们总队长打个招呼。谢谢于主任您了啊,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回见,别送了……”

    许平秋打着哈哈,背着手,很有领导派头地上车,带着这俩犯了错误的人向市区驶来了。后面的于主任干瞪着眼,早知道许平秋护犊子,可也没想到护得这么厉害。

    “两位,说说,为什么偷东西呀?”许平秋坐在副驾上,心平气和地问着。

    “没偷啊,又没据为己有,怎么叫偷嘛。”孙羿道。

    “就是啊,车管处的都偷零件,就我们没偷。”吴光宇强调着。

    司机扑哧一笑,那么大个车辆基地,水至清则无鱼,如果有鱼,肯定都是些不干净的鱼,可不料被这两条小鱼小虾说出来了。许平秋也不着恼,叉手直问道:“你们把罚没和查扣的资产带出规定场地,不叫偷叫什么?麻烦二位定义一下。”

    “我们试车。”孙羿道。

    “对,试车,那车时速最高能达到三百公里以上,远远超乎我们想象。”吴光宇竖着三根指头,兴奋道。

    “马力估计在四百五十匹左右,要加上前后防护,穿墙都没问题。”孙羿道。

    “那发动机是老美产的GTO,极品啊,扔那儿都生锈了。再不动动,得当废铁处理了。”吴光宇道,看样子有点心疼。

    “凡跑得野的都是改装过的,咱们要有辆这种车,想追谁那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孙羿道。

    “我们还想参加全国越野车拉力赛,到时候车前挂着警徽标识,多给警察长脸。”吴光宇道。

    许平秋听得直瞪眼,司机又笑了,这俩不知道轻重的,敢情还真是在玩呢。许平秋不吭声了,见领导不发表意见,那俩显摆的也不敢吭声了,打起了小九九,心道就哥这一身本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进了市区,许平秋指示着去劲松路。许平秋就是二队出身,一去劲松路,司机知道又要把人往二队扔。到了二队,许平秋招着手让两人下来,两人耷拉着脑袋站到许平秋面前时,老许虎着脸问:“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吗?要是在籍警察,最轻都得扒了警服。说说,准备怎么办?”

    “许处,要不……要不我们自个儿回家得了。”吴光宇苦着脸道,自请出局了。

    “我也回家得了,这么大规矩,谁干得来呀。”孙羿不服气道。

    “啪!啪!”两人一个不防,被许平秋扇了两个巴掌,许平秋喝斥着:“错了就错了,错了还撂挑子,那就是错上加错。到现在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什么地方?孙羿,你错在哪儿?”

    “我不觉得哪儿错了呀。真是试验试验,废物利用,没偷。”孙羿一皱脸蛋,躲着道。

    一句话把许平秋气笑了,这几位未穿警服的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轻重。他一笑,又瞪着眼道:“你们错在没有把组织和集体放在眼里,哪有这么单干的?再说了,到高速路上试车,你们以为普通人和你们一样,都这么变态是不是?开到二百,那是机场跑道?吓坏普通司机谁负责?万一出了交通事故,谁负责?就把你们俩磕碰一下,我也负不起责呀!”

    一连串的问题,还真把这两个愣头青给问住了。要出于公共安全的考虑,两人的行径还真是问题大了。许平秋说得两人终于认识到了错误,低着头,等着处理,却不料许平秋叹了口气道:“好好学习一下安全文明驾驶,回头考你们。再犯错,别怪我吊销你们执照,让你终身禁驾,不过你俩这歪才浪费了还是有点可惜。这样吧,到二队检修车辆,万一外勤司机急缺,你们俩补上。听好了,将功补过,老老实实待着,再有反映说你们胡闹,自己卷铺盖滚回老家,听明白了吗?”

    虽然虎着脸,虽然口气硬,可两人一下子明白了,这位护犊的老大,就像学校训导处的江主任,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弟子有什么问题,两人一挺胸,规规矩矩敬了个礼喊了声:“明白了!”

    “去吧,找他们指导员李杰报到。”许平秋道,两人如逢大赦,一溜烟跑了。

    刚进门又猛然站定了,哟!碰见熟人了!这人吊儿郎当穿身夹克,从楼里出来了,大饼脸,一头尖,可不是鼠标兄弟是谁。两人惊讶地还没回过神来,鼠标一看两人蔫蔫的德性,一下子笑惨了,边笑边道:“哈哈!终于有人和老子一样倒霉了,我以为就我一个背运呢。”

    标哥张着血盆大口,笑得无比奸诈,把孙羿和吴光宇吓住了,难不成这里比车管处还恐怖?回头时,许平秋乘着专车已走,两人一左一右挟着鼠标,惊声问着:“怎么了,这儿很倒霉?”

    “你以为呢,盯梢的一天坐八个小时不挪动,我屁股上都长痱子了。”鼠标道,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们不盯梢,我们检修车。”吴光宇道。

    “那还不如盯梢的呢,刑警队的司机,油钱、过路费、检修费从来不发,都是自己想办法,你有办法吗?”鼠标得意问道。

    这可把哥俩问住了,忙请教着鼠标。鼠标一捋袖子道:“走,跟哥干活去,一块盯梢也有个说话的。”眼前气度昂扬的鼠标,还真把两人糊弄住了,又是给他开车,又是孝敬好烟,听着鼠标这个没入籍的“老刑警”给哥俩上起课来。

    许平秋走得很急,不是个人原因,而是又出“妖孽”了。放到网警支队的李二冬也出问题了,支队的政委来电话了,要把人退回来,直说刑侦上的野犊子他们管不了。许平秋问出什么问题了,政委不说,急得许平秋风风火火又奔赴网警支队去了。

    这是一个刚刚组建不久的警种,分出原治安总队不过两年时间。李二冬所在实习地是划归市局管辖,直属支队领导的网警四大队。在新江路上,新修的办公楼宇,外观看上去分外气派,内部装备计算机之类是全警种中最好的了。许平秋风风火火跑上楼,准备敲张政委的办公室时,却发现门是开的,里面正在训人。他先没敲,透过门看着,只见李二冬正耷拉着脑袋在挨训。

    “啊?检查是这样写的吗?你根本没有深刻认识思想问题的严重性,你是人民警察,不是普通老百姓,不能自由散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政委教训着。

    李二冬犯犟了,呛了句道:“我首先是老百姓,然后才能当人民警察。我还没当上警察,您不能以警察的标准来要求我吧?再说我也不觉得我有错呀?”

    “啊,那你的意思是,我错啦?”政委训着,敲着桌子吼着,“你连起码的立场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站!明明是影射我们警察队伍、给我们形象抹黑的言论,你能分辨不出来?还有,那乱七八糟的帖子没有删,你倒把网警支队的宣传帖给删了,像你这样的素质,别说警察,老百姓你都不合格!”

    “警察回去当老百姓,本来就不合格。”李二冬突然呛了句。气得政委一拍桌子,怒发冲冠地站起来了。

    要坏事了,许平秋赶紧进门,把政委的火压下来了,回头吼了句:“滚出去,门口等着!张政委,您消消气,别跟这愣头青一般见识。”

    训走了李二冬,许平秋亲自给这位级别比他低的支队政委倒了杯茶,好歹让政委觉得面子回来了不少。他问着出什么事了,这政委关上门,小心翼翼跟许平秋一一道来。敢情这许处关照进来实习的小学员,实在是问题太多,进门就取笑网警里那拨老警察太落后,根本防不住那些少儿不宜的网站。别人不信,他干脆来了个翻墙作业,直接就在网警支队的电脑打开了好几个黄色网站,被一干网警惊为天人。更严重的是,李二冬经常发帖去顶那些发表过激的言论。有这么一颗老鼠屎在,把全队都影响坏了,现在居然有不少声援李二冬的。

    证据确凿,张政委扬着李二冬写的检查让许平秋看。许平秋一看直掉眼珠,检查就写了几行字,突出的中心意思是:谁也不能强迫没错的人写检查,不自由,毋宁死。

    张政委哭丧着脸道:“许处,您不能把个三观有严重问题的塞我这儿来吧?现在作风建设多难,万一出个什么事,这不赶着我下课吗?”

    “好好,张政委,您放心,我马上把人领走。我负责教育,您宽宽心,千万别被这臭小子给气着。”许平秋安抚着,起身出门直接拎走了李二冬。张政委直送到门口上车,才长舒了一口气,好歹把这个“危险品”运走了,要再待在网警支队胡来,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二冬,你对警察有意见,还是对社会有意见?我就纳闷了,警校的政治课不能差到这个程度吧?”许平秋在车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对什么都没意见,就是觉得队长、政委布置的那些任务简直是自欺欺人,至于吗?出了事都不让大家讨论,有意思吗?”李二冬梗着脖子,还是不服气的样子。

    “那你发表什么言论了,把政委气成这样?”许平秋又问。

    “我就顶了个帖子,我觉得人家说得挺好,人民警察是人民的,不是当官的家丁。你为领导负责,不为群众撑腰,什么东西嘛?当老百姓你都不合格。”李二冬道,还是觉得自己占着真理。

    许平秋无语了,司机不敢吭声了。本来许平秋知道李二冬在电竞上很有优势,有意提携,却不料阴差阳错地又捅出这种娄子来。愤青是谁都经历过的岁月,可这位连饭碗都不在乎的青年,着实不多见。许平秋为难地思索着,司机糊里糊涂开着,正想问到什么地方时,许平秋却开口了:“那你想过后果没有?就准备以这种最激烈的方式结束你还没有开始的警察生涯?”

    “如果是因为这个结束,好像也没什么遗憾的。”李二冬道,确实没有什么遗憾的,活得太压抑了。

    “可我觉得遗憾,现在很难发现还有正义感这么强的人,去二队当见习刑警怎么样?那儿对政治素质要求不高。”许平秋道。听得司机差点笑喷出来了。李二冬无奈地点点头,真要被开了,或许更郁闷。许平秋见对方半晌无语,只当他默认了,又拿起电话,直拨着邵万戈队长的电话说:“万戈,再给你去个人,好好培养培养,非常有正义感的小伙。对,我亲自挑的,当然错不了。”

    李二冬听许处这么评价他,颇有士为知己死的冲动,二话不说,直接去二队了。

    正是你食之如毒药,我尝之赛甘饴,一天之内,二队接收了三名实习的学员。邵队长听说来了两个能飙起车的,喜出望外,直接配车配枪拉上一线了。至于那个正义感很强的李二冬,打发跟鼠标搭伙去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的闪光点,同样也有不同级别的能量,怎么把能量都变成正能量,一直是许平秋在不断思索和尝试的课题。二队在外威名显赫,可在内部谁都知道,问题比威名更甚,要不是屡建功勋,又有上面这位老队长压着,邵万戈早被撤了。

    几个问题学员全扔给了邵万戈培养,好歹了了今天的事。许平秋丝毫不担心邵万戈粗暴的家长式教育,浑身是刺的小青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下午下班的时候又接到电话了,对于电话他有些恐惧感了,生怕又是哪一位学员撂挑子、捅娄子,可不料这个电话却是远在滨海市的特勤反馈回来的消息,只有一句话:人抓到了,是个团伙,四人全部落网。

    这条消息让他很兴奋,不自然地又想起了那个“问题”最大的学员,此时被关在白云看守所,已经整整一周了。他斟酌着,如何给这个“棋子”扣上一个不太轻、更不能太重的罪名,而且要坐实,不能让别人起疑心,短时间放出来之后,更不能出问题。这个度,要把握到相当微妙才可以。

    “先把人关着,把问题查清楚,现在进监仓时间还过早。”

    他这样布置着,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对这个案子的期待值也进一步提高了。不过结合今天问题学员们的情况,他又有几分担心,这群妖孽和警队格格不入,他实在不确定将来放开缰绳,还能不能驾驭得了。

    别人也就罢了,他最担心的是笼子里关的那位。许平秋清楚地知道,关在人渣的世界中,只会让他越来越野。

    自由世界

    “二哥,起床啦……给您。”

    瓜娃子殷勤地把拖鞋放在尺把高的大铺床前,刚睁开眼睛的余罪惊了惊,恍惚间,就像在警校的宿舍一样,这种集体生活是那么的熟悉。

    不过已经今非昔比了,起床的余罪走向墙角的马桶池,所过之处,一干人犯纷纷避让。瓜娃子递着毛巾,那位缺了门牙的给余老大倒着水,挤上牙膏,露着豁开的嘴讨好地笑着。自从那日打架之后,余罪一直称呼他“豁牙”,他也总是这么豁着嘴欣然受之。

    放水、刷牙、洗脸,然后又回到床沿边上,余罪捅了捅身旁的人,挨个到马桶池边上早课去了。早课结束,跟着是整理内务,这个不用他动手,那些刚来的或者来了混得不怎么样的,都老老实实充当着“勤务兵”的角色,总是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到这时候,又会响起那有节奏的响声,放风间的铁门“当啷”一下子开了。

    一看老大带头,余下的人次第走进这个小放风间。这个时间,原牢头傅国生总会从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把烟、火机摸出来,在墙角点着,美滋滋地吸一口,然后递给余罪。余罪本来烟瘾就不大,不过在这个无所事事的环境里,他喜欢上了吸一口烟、脑袋晕晕的感觉。他使劲闷了两口,递给了黑大个子。

    黑大个子叫阮磊,东北人,他后面是西北那位哥们,大家都叫他阿卜。自从进门那场火并后,余罪赢得了领导班子里的一个席位,本来是让他当老大的,不过他自觉才疏学浅,外面实在没人关照,于是又让贤给傅国生了。这个人在他看来很知趣,最起码比大多数糊里糊涂进来的都明理,这从外面源源不断的探视和管教的多次关照就能看出来。

    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和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很类似,都是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和更长的时间。打架后只僵持了一天,牢头第二天就悄然无声地蹲到了余罪的身边,递给他半截烟,给了个很服气的眼神。于是这一对生死冤家,莫名其妙就成了监仓里的牢头和牢二。

    领导班子就四个人,抽完之后,才轮到以瓜娃、豁嘴为代表的中层干部,这些都是腿脚勤快而且嘴甜的货色,最重要的是充当着维护领导层权威的打手。余罪后来才发现这些人是必不可少的,最起码能给这种无聊到极点的生活增加点乐趣。

    “傅老大、余老大,昨晚进的新人,怎么收拾?”豁嘴抽了口烟屁股,请示道。

    黑子无所谓了,摸着还没有复原的脚踝,直摆手道:“揍一顿得了,这个还用请示,不揍一顿不知道牢里的威风。”

    豁嘴叫着瓜娃子,站在门口,气势一下子来了,吼着道:“新来的,出来!”

    这些事总由这些人出手,维护着仓里的秩序。这个资源被控制得奇缺的地方,也正如傅牢头所说,是无法讲民主的。

    简单地讲,不把新来的吓住,谁给你干活呀?

    余罪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刚进来时的样子。其实现在看来,那么多复杂的情绪都是多余,揍与被揍,不过是里面的消遣和娱乐而已。不过他很庆幸那天误打误撞进了领导班子,否则现在肯定是和刚刚擦地、叠床铺的马仔一样,你甭想再抬起头来。

    还是自由世界好啊,凭本事还有“升迁”的机会。

    新来的出来了,豁嘴和瓜娃子比警察还凶,问着是干什么事进来的。这小犯人在仓里老实,说是做假护照的,“吧唧”挨一巴掌,只听对面骂着:妈的,骗子都开始做假护照了,简直是不务正业!

    这边训着,那边领导班子笑着,接下来就该上演全武行了。标准的程序是让人跪着,后面按着,面朝墙,两臂伸展,后面的中层干部敢噼里啪啦一顿乱踹乱揍,直揍你个灰头灰脸,老老实实在这仓里当草根阶层才算罢了。想报告管教,甭想了,你面朝墙,都不知道谁打你的。

    这个方式沿用很长时间了,美其名曰:放飞机。还有“看电视”,是让你蹲着马步讲新闻,还问你幸福感强不强。这看似简单,可要是问你两个小时,问着问着就“扑通”一头栽倒了。当然还有更损的,问你挨揍了没有,想不想住院,你万一回答想住,得,把你按着灌尿,美其名曰:洗胃。

    阶级,无处不在,牢里也是一样。人类总有欺侮自己同类的恶趣味,这个和外面也没有什么区别。

    昨天这个假护照制作商有点例外,不怎么老实,豁嘴刚一拉人,护照哥就吓得满地打滚,刚挨一脚,就杀猪阉狗般地惨叫。一般清晨这个时候,总能听到各仓训练“新兵”的声音,净是男人夸张的惨叫。就连管教也懒得管了,余罪甚至怀疑,那些久处此地的人是不是都会沾染上这种恶趣味。否则,他怎么觉得自己对此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呢?

    开始了,新兵一号,别人就来劲,领导班子看得兴起,伸着手嚷着:“再嚷?再嚷塞上嘴揍你啊!”

    “内裤拿出来,准备着!”西北人阿卜吓唬着。

    “吓得跟个娘们儿样,怎么混的?”黑子异样道,质疑起他的专业素质。

    每天都有人走,也几乎每天都有人进来,天天有挨打和打人的,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打人不用负法律责任的自由世界。不过打这号人就失去原本的兴趣了,他出声道:“别打了,今天开始换个方式,你们天天听这叫唤不觉得烦呀?要改革,要与时俱进,要建立一个和谐监仓,所以,要改掉这种陋习和野蛮行径。”

    余罪摇头晃脑说着,那护照哥看到救星一般,乞怜地对余罪作揖。几位中层干部却是暗笑了,要让这位亡命徒给你想招,那肯定比揍一顿还难受。之前就有个吸毒的没法打,余老大说别打了,喝凉水吧,结果被灌了十几饭缸,那哥们上吐下泄,现在还趴在地上擦地不敢抬头呢。

    “拿纸笔来,这几天不武斗,文斗。”余罪一嚷,里面的立时捧着仓里唯一和外界通书信的工具跑出来了,圆珠笔、信纸。余罪一招手叫着新人:“过来。”

    那人老老实实过来,余罪笑着问:“会画画吗?会画可就不挨打了。”

    “会会会。”新人不迭地点头。

    “那好,画个美女,给兄弟解解馋。”余罪纸笔一递。

    余下的人笑了,不知道余老大要出什么馊主意,都期待地看着。那新人会错意了,敢情还真以为会画美女就不挨打了,他立刻趴在地上,快速地画着。

    马上原形毕露了,还真是个骗子,不会装会,不过居然咬牙画了个出来。等他不确定地放下笔,众人一看,锯齿牙、八戒鼻、铜铃眼,别说美女,简直丑得连公母也分不清。

    “哇,太漂亮了。”余罪将画作一扬问着大家道,“兄弟们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美女啊……”一干犯人习惯了指鹿为马附和道。余罪一俯身问着新人:“你觉得你画得这个美女是不是很漂亮?”

    新人一惊,生怕挨揍,赶紧点头道:“漂亮。”

    “那是不是很有诱惑力呢?能勾引起你心里的欲望?”余罪又严肃地问。

    “能。”新人又点点头。

    好了,余罪把画往放风仓下水道边上一贴,一拉新人站在“美女肖像”前道:“对着美女发泄一下,把你的欲望发泄出来!”

    领导班子的四位笑了,后面围观的,也偷笑了。这个道德没有底线的地方不会有见义勇为的,只会有跟着起哄的,一起喊着:“快快!否则菊花难保啦!”

    那新人一夹臀部,吓坏了,两手哆嗦着。众人捂着嘴偷偷笑着,在强权高压下,鲜有不屈服的。过了好一会儿,那新人细声细气哀求着:“大哥,你们揍我一顿吧,我实在不行呀!”

    监仓内笑翻了一片,乐子有了,揍得就轻了。新人挨了一顿,被扔了块抹布,教育着该干什么活。相比刚才的“惩罚”,这新人巴不得干活呢,提着裤子,勤快地抢着擦马桶池去了。

    今天的笑料不错,傅老大笑得肚子直疼,黑子也称赞余罪肚子里花花肠子多。几人笑谈间,一轮鲜红的旭日升起来了,余罪看着透过牢顶四角窗照射进来的阳光,那笑容慢慢凝固了。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傅国生发现了,他挪挪胳膊问着:“余老大,你在外面干什么的?怎么进来快十天都没见提审你。”

    “小罪,抢了个钱包而已。”余罪抬抬眼皮,无所谓地说道,“我估计坐上顶多三两个月,又得出去。”

    对于这个他很有谱,许平秋肯定不会让他在这儿一直待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放自己出去。不过现在他考虑的不是什么时候出去,而是考虑到时候自己舍不舍得出去。

    从来没有过这种当老大的感觉,有人送水,有人送饭,外面的东西进来捡好的挑,晚上睡觉前,也有人给你捶背捏腿。就这服务,搁外头桑拿房,怎么着也得好几百吧。

    他想着的时候又笑了,侧头看傅国生和黑子时,那两人俱是一脸不信,似乎实在接受不了眼前的牢二是个抢包小贼的事实。余罪笑笑道:“我他妈在外头真是个毛贼,为什么说实话都没人相信呢?非让我说我杀过人你们才信啊。”

    “异数,小余是个异数啊,将来出去绝对有成为一方大佬的潜质。”傅国生严肃地判断道。黑子也附和着:“兄弟,就你这狠劲,要是加入咱们砍手党,早就是呼风唤雨,跺一脚满城颤的人物了。”

    两人说的都是真心话,特别是黑子曾私下里对傅牢头说过,这牢二绝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茬。可不料牢二兄弟一直强调自己是个毛贼,到如今都让大家觉得惋惜不已,似乎有觉得余罪大材小用了。

    “我也是没办法才当毛贼,混碗饭,大家进来还不都是这样的。”余罪貌似失意道。看着这一干人渣,他诚恳地补充道,“其实呀,我曾经有个很远大的理想。”

    “理想”这个词在这里可不常用,黑子听得有点愣,阿卜听着可笑。傅国生却是洗耳恭听的样子,看着余罪,似乎很想知道这位差点勒死他的狱友,会有什么样的远大理想。余罪抿嘴笑了,不屑、怒气、苦笑等等极度复杂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纷纷一闪而过,只听他揶揄地道:“我本来想当警察抓坏蛋的,可没想到成了被警察抓的坏蛋。”

    领导班子的几位一愣,面面相觑着,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个笑话,比刚才逼人“打飞机”还可笑似的。余罪也随着众人开怀畅笑,其实连他也觉得,自己这句话,似乎有点可笑。

    这时候,外面的开铁门的声音响了,例行的查仓开始了。监仓的纪律性比警校还严格,余罪和众人一骨碌起身奔回仓里。只见人影穿梭,眨眼间规规矩矩三个一行、六个一列盘腿坐在通铺床上。

    门“咣当”一声打开了,管教表情肃穆地站在仓前。

    每天从这个时候起,牢里的一天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有抢有骗

    点名,例行公事;倒垃圾,一天只有一次。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一般是牢头享有的,时间不过十分钟而已,其实也没有什么垃圾可倒,顶多就是管教叫去了解一下仓里动态,以及羁押嫌疑人的精神状况而已。这不,倒垃圾的傅国生回来了,虽然是猥琐地进了仓里,不过手里却还夹着支烟,门关上时,他早翘着二郎腿和几个领导班子吹嘘上了。黑子、阿卜抽着牢头剩下的烟屁股,自然是赞誉有加,更何况今早又是傅国生安排人送进来的一大包,还没准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呢。

    本地人就有这个优势,天南海北的就不行了,都看着人家的东西流口水呢。

    早饭时间到了,傅国生早把外面送进的东西收拾了个利索:一箱方便面、两包火腿肠,三份塑料饭盒装着六格海鲜、卤肉、炸鱼小菜。他嗅了一下,好不享受的样子。唯一的一瓶雪碧他拧开盖闻了闻,又凑到黑子鼻子上嗅了嗅,两人一脸奸笑,不用说,肯定不是雪碧,是酒。

    余罪也已经习惯了这些犯人的私下小动作,就为这些口腹之快的,管教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余罪接过瓜娃递过来的早餐,也胡乱地吃上了。

    伙食实在不怎么样,吃到半饱才发现,米饭很硬,不知道是多少年的陈米,菜只有瓜菜,连瓜籽、瓜瓤一起炒的,没什么油水,甚至连盐味也不足。当然,作为牢二还是有办法的,洒点方便面调料,配上傅牢头家里送来的小菜,还勉强可以下咽。其实当初刚进来的时候最容易饿,待过一段时间,胃口好像也给关小了似的。余罪吃了一半,看牢里几个剩下的大个子眼巴巴地看着空饭盒,干脆呼啦啦一倒,扣某人饭盒里了,然后那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狼吞虎咽地吃上了。

    这里的烟屁股、剩饭,都是一种恩赐,在被剥夺一切权力之后,这里发生再没有底线的恶行也在理解范畴之内,不过如果发生类似这种把剩饭、旧衣送人的善举,总会让人感觉很真切的崇敬。余罪也是无意,不过他的无意赢得了下面犯人的共同评价:够意思!

    吃完饭,无聊的时间就开始了,这个时间段,只要没有雨,余罪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放风的外间,压压腿,做做俯卧撑。随着进来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明显地感觉到了体力在下降,本来在警校时能做到一百多个俯卧撑,而现在做到一半就气喘吁吁,没办法,营养跟不上,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连着做了四十多个,额头见汗,他一翻身,坐到了墙角,尽力压着腿,反正是无聊,动动总比歇着强。他在计算着入狱的时间,已经整整十天了,没有提审,更没有探视,甚至连管教叫出去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抛弃、被遗忘的人一样。

    而且被遗忘的还不是本人,在这里他的名字是余小二。有时候他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生来就叫余小二一样,反倒在家里、在警校上学的时光像在梦中一样,变得不那么现实。

    那现实的是什么?

    当然就是眼前这些了。

    一个监仓,三个贩毒的,六个伤害抢劫的,五个偷东西的,两个骗子,走了一个强奸的,又进来一个做假护照的。这十天还遇到一个据说是杀人的,不过余罪看着可一点都不像,进来就哭得稀里哗啦的,第二天刚挨了顿揍就被提走了,据说是被逮捕了。

    对了,这儿是羁押仓,处于一个微妙的境地。从这里出去的人有三种去向:一是直接放出去,获得自由,那是所有人渣的梦想;二是罪行轻一点,被发送到劳教所或者直接就在看守所服刑,也算烧高香了;第三类就惨了,直接被送进后面的逮捕监仓,正式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嫌疑人,成为人民的敌人。

    在这里余罪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高尚,不但高尚,而且纯洁;不但纯洁,而且正直。

    不信啊,就这个监仓里,刚十八岁的瓜娃子都混了七八年了,剩下的也是全国各地的犯罪汇聚到滨海市的这个监仓,几乎就是全国人渣大串联了。

    听到瓜娃又在一旁骂骂咧咧,余罪知道他又在和别人打牌了。没什么可赌的,赢的就扇输者耳光,打牌经常演化成打架,打完了也不记什么仇,回头继续打牌。仓里只有扑克能买进来,象棋是肥皂块刻的,麻将是瓦楞纸板制作的。你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创造力究竟有多大,在这样操蛋的环境里,如果不考虑刑期的话,很多人过得居然有滋有味。

    他有点累了,终于放松了绷紧的全身,舒了口气,却又一次看到那个云山的毒贩人渣阴阴地看了他一眼。他没理会,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家伙是个另类,进来被打时一声不吭,你让他干活,他什么也不干,揍了他两顿,他不反抗,可也满不在乎,反倒是几天后牢头带回来管教的消息:不许打这个人了。

    这人肯定是个要犯,看那狼眼鹰鼻就让人不寒而栗,那人天生对任何人不信任,从进来就一言不发地睡在马桶池边上,后来余罪让他换了睡觉的地方,他的眼里也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余罪又看了这家伙一眼:他赤着脚,在搓着一卷卫生纸的塑料包装,搓成了细绳能当腰带用,可见这里的犯人都会自己动手想办法了。看他的手势,余罪在暗暗地想着:这家伙玩过枪,说不定还玩过长枪,洗澡时腋窝地方皮肤颜色不同,那是被后坐力震的;再看那后背,永远挺得那么直。余罪甚至怀疑这家伙当过兵,特别是那种看人的眼神,监仓里等闲坑蒙拐骗的小毛贼,能被他一眼就吓跑。

    在江湖上混过的会有很多直觉,特别是对于危险的直觉很敏感,余罪相信这不是个普通人。

    不过他对这个人没太多兴趣。他只是在想,许平秋煞费心机把他送进看守所,绝对不是仅仅想让他适应这里的生活而已,肯定是另有目的,应该是试图接触到某个让警方头疼的嫌疑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些小毛贼可以忽略,换仓走人的也可以忽略,剩下的除了最后进来的这个云山毒贩,就没剩几个人了。

    瓜娃算一个,不过这货是个白痴,偷了一麻袋鞋被台资厂保安打了个半死。那袋鞋价值好几万,他居然还幻想着住上个把月就回家。介于这种情况,那个嫌疑人肯定不是他了,忽略。

    豁嘴算一个,不过余罪认为他也不可能。抢劫惯犯,从抢自行车开始,到入户抢劫,最后发展到顺道劫色。豁嘴哥已经是跨世纪的犯罪先锋了,一共才活了三十八岁,先后在监狱里已经蹲了十八年了,忽略。

    难道是黑子?这货是去年打黑扫恶被捉进来的,据说是砍手党二号人物,不过这智商让余罪怀疑砍手党党内组织实在差劲,找这么个体貌特征如此明显的,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那么是阿卜?他最怀疑阿卜和云山那个,两个贩毒的。阿卜说起用香烟吊一克毒品、怎么找下家、怎么掺葡萄糖粉以次充好这些都头头是道,不接触那玩意儿根本不可能。

    他一直在想许平秋的目标在什么地方,而且他一直有意无意地规避着这个目标,甚至很少去问对方犯的是什么事。他在想,从这儿出去,大不了这身警服不穿了,回去卖水果去也不再和这帮人渣混在一起。可他就怕时间一长,连他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人渣。

    对了,还有傅老大,在看到傅老大提着雪碧瓶子,穿着拖鞋向仓外的放风间走来时,心里的怀疑目标又多了一个。不过这个傅老大顶多像个有钱爱炫的二逼,打架不行,耍流氓也差劲,甚至于粗口都不多说。他就经常以文化人自居,要不是看在管教照顾的面子上,他这牢头早不知道换几回了。

    又一次和余罪坐到了一起,傅牢头得意地倒了一小杯子,递给余罪。余罪嗅了嗅,一饮而尽,一股浓烈的劲道蹿入胸腔。傅国生笑道:“小茅台,在这里能喝到国酒,什么感觉?”

    “少喝点,这儿见阳光少,身体都虚,喝多了容易上火。”余罪笑道,把杯子递回去了。傅国生自斟了一杯尝了尝,似乎极为关心般又向余罪问道:“你要真是抢钱包的,出去我给你找事干怎么样?”

    “有这么好心?我可差点勒死你,不会想出去报复我吧?”余罪笑着问。

    “怎么可能?像余老大这种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傅国生恭维道。

    余罪胃抽搐了一下,警校废品,难不成都是犯罪的人才?他苦着脸道:“傅哥,你看我身上哪个部位长得像人才?”

    傅国生严肃了,正儿八经地上上下下看看余罪,一竖大拇指道:“哪儿都像,为人仗义,办事大气,心狠手辣,是干大事的料!哎,对了,兄弟,你真是抢钱包的?”

    看来还是不信,这么个人才居然会干毛贼干的事。余罪笑道:“比真金还真,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不是,我就觉得不像……那老弟你以前干什么的?”傅国生好奇地问,看来余罪的低调也是光华四射,吸引住这位老帅哥的眼睛了,余罪故意出怪腔般吐了两个字:“民工。”

    “民工?”傅牢头愣了,白净的脸上掠过十足的狐疑,让这位老江湖惊诧成这样可很少见。

    “对,民工。”既然是编的,余罪干脆就硬着头皮编到底了,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一个崇高的而且有优秀传承的职业。”

    傅国生笑了,差点被呛住,余罪一指斥着:“妈的,看不起民工的城里人都你这号德性,你数数以前的改朝换代,有一半是民工打下来的江山,就咱们现在的社会依靠的都是工农阶级,农是什么?还不是农民工。甭看现在官二代、红二代什么的,往根上说,都是民工后代。”

    “哈哈,你是想从这个上面找到一点心理平衡?”傅国生笑着反问,别的看不出来,最起码余罪的愤世嫉俗能看出那么一点来。余罪却是摇摇头道:“你觉得我是个喜欢找精神胜利的人?我还用找吗?我可和他们爹、他大爷是一辈!”

    傅国生又是一愣,然后笑得更欢了,直笑得小肚腩上下乱颤,白脸蛋红晕难散。他边笑着边不时地看着余罪,对他的好奇却是愈发重了。从差点被勒死成了朋友,这个奇怪的转折他能接受,不过对于余罪犯的罪行,不管余罪怎么说他都无法接受。他又想问什么时,余罪一拨他的脑袋斥道:“老傅,你他妈烦不烦呀,我都没问过你干什么的,你老缠我干什么?”

    “那还用讲,我先被兄弟你的气场镇住,后被兄弟你的英姿迷住了,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哦,哈哈……”

    “滚!”

    “哈哈,余兄弟,我给你说个正经事,我真的快出去了,你出去想不想跟着我混?我不骗你啊,今天上午管教给我带口信了,过不了几天,哥哥就要回到花花世界中了!”

    傅国生声音放低了,不过很得意,而且他是要找一个和他一起分享快乐的。余罪可没想到,两个生死冤家这会儿倒宛如一对异姓兄弟了,他摇了摇头,心想肯定不可能,出去不当警察也不可能跟着这帮人渣去混。此时看傅国生这么得意他才想起来,问道:“喂,老傅,你在外头干什么的?”

    “你看呢?”

    “你心不狠,手不辣,文的武的你都不行,就嘴皮子还凑合,是不是拐卖妇女的?”

    “哈哈,现在的女人还用我拐卖?我干的当然是大生意了,南北江湖朋友都给几分面子。不是跟你吹牛啊,想当年就港澳的社团来滨海,他们头家走动的就是我这里,哥一句话,境外事都给你布置得妥妥帖帖。”

    “哦,这么拽?”

    “比你想象的要拽。”

    “啊,于是就拽进来了?”

    二人一问一答,本来准备唬住余罪的,可不料傅国生被余罪呛了个脸红耳赤。不过好在牢头哥脸皮足够厚,笑道:“这个地方相当于犯罪学习班,不进来几回,你在外头不进步呀,对不对?哈哈,余兄弟,你也不是第一回了吧?”

    余罪一笑置之,没搭理这货的贫嘴,此时才晓得进来杜撰的简历和他的表现实在出入大了点,怨不得这干狱友不大相信了。傅国生又问他出去的话准备干什么,余罪也开玩笑道:“这样吧老傅,你跟我干,都当民工去。我准备脱胎换骨,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在这里头混下半辈子吧?”

    余罪说得语重心长,把牢头给刺激得哭笑不得。这货似乎对什么兴趣都不大,对什么都不怎么在意。只不过在这个地方能聊以自慰的,也唯余对未来的憧憬了,于是傅牢头继续掰着指头数着:“兄弟啊,人不是你这么活的,等出去了,哥哥给你配辆阿斯顿马丁,挎俩妞到江边大道上兜风,怎么样?房子咱住到太阳岛的别墅,对了,再办几本护照,以后坐牢到境外坐。我太失望了,好不容易坐回牢,给这么差的待遇……你难道不失望吗?我奇怪了,难道你精神和肉体上都有受虐倾向?!”

    “我没这个倾向,只是不想老来这地方进修啊!”余罪道,他笑看着老傅,心想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面也会找到就业机会,真不容易呢。

    老傅看来是铁了心想拉拢这位亡命徒,压低了声音道:“兄弟,现在哪里有安生的地方呀,权当体验生活吧。”

    傅国生这是明显地在暗示余罪:他外面有人,很快就能出去了。看看余罪还是那副不痛不痒的表情,他又道:“你要真是抢个钱包的罪名,信不信我在里面都能把你捞出去?”

    难道是个见职面谈?余罪不解地想着,难道这里也会是某些犯罪团伙的招蓦地?有可能,曾经在警校时就听闻过,很多重复犯罪,犯罪升级,就是监狱改造失败的后果。不幸的是制度对人的改造,大部分时候都是失败的。他笑了笑,脸一拉骂着:“滚远点,我相信你能把我捞出去,可要捞出去,干的事就不是抢钱包那么简单了!老子出去白天当民工、晚上抢钱包,照样过得舒服。”

    傅牢头笑了,笑而不语地向余罪竖着大拇指,不知道是赞赏余罪的明眼,还是肯定余罪的选择正确。

    “集合!”

    仓里有人喊了句,打断了傅牢头和余罪的对话。两人起身快步跑回监仓里,前后一坐,规规矩矩等着。

    进新人、提审、逮捕、去劳教或者放人,每天在这里上演的悲欢离合都是铁门大开的时候拉开序幕的。

    今天,会是什么事?来的又会是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