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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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并非葛青章不肯去罗家酒肆给罗锦棠帮忙,而是陈淮安缠他实在缠的太紧了。

    便他去茅房解溺,陈淮安也会跟着,甩不掉的尾巴一样。而且葛青章解溺时发现,陈淮安似乎在盯着他小二弟看,看完,还打了一声极为得意的口哨。

    这算什么,孩子一样,比谁尿的更高尿的更远吗?

    因为是锦棠的丈夫,葛青章咬了咬牙,也就忍了。

    像他们这种秀才,已经过了讲经义,该到讲考题的阶段了。

    积年乡试,会试,殿试上曾经考过的考题,夫子会把它们逐条列出来,一道道的分析,研究,分析讨论给学生们听。

    今天夫子讲的是《百姓足,孰与不足》,这是二十三年前乡试时的一道考题。

    首先,夫子会给大家展示二十多年前乡试时,各省前三甲的闱墨,然后,再一份份拿出来分析,看二十年前这些考生们是如何破题的。

    人常言写文章要讲究凤头,猪肚,豹尾,一篇试卷书的是否好,首要的就是破题。

    所以,光破题夫子就讲了半日。然后,才是挑顺眼的一个个揪出来,问他该如何破题。

    放学以后陈淮安还不肯走,拉着葛青章一起研究淮南考生陈澈的闱墨。他是当年淮南的解元,他破题第一句,便是:民自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

    每每提及生父陈澈,陈淮安就要想到这两句。

    一语中的,精彩绝伦,无出其右。

    会试试题规定不得超过五百字,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收结,细分共做八股,所以又称八股文。

    其文每一句都必须有其意义,还必须押韵,连结到一起,非但得文辞优美,还得立意深刻,虽说能书八股的,大多都是书呆子,但也不得不说,能在如此严刻的文字规则中,书出一片立意深远的锦绣文章来,其人必定要勤学苦读,还得天赋超群。

    陈淮安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通自己的看法,葛青章却只是淡而应之,似乎懒得跟陈淮安多说一句话,这是准备用比讲堂还冷的冷意,逼退陈淮安。

    陈淮安热脸贴了冷炕,对着葛青章这个硬骨头,打把,他是锦棠的心头肉,打不得,骂吧,怕他翻脸给锦棠告一状,他要吃不了兜着走,本是想讨教点儿学问的,因他死不开口,只得辞过出来,准备回家去。

    虽说都已经说好了,只要忙过这几天,锦棠就会回陈家的,陈淮安踱着步子,还是先走到了罗家酒肆外,虽明知锦棠不会在二楼的小隔间里,还是仰面望了许久。

    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亦是租了这样一间临街的店面,一边经营店铺,一边等着孩子生产的。

    忆及当时二人已然和离,而她还怀着身子,陈淮安总是心急难捺,分明在宫里阁房值班的,赶在宫门下钥前会疾忙忙的策马出来,奔到她那店铺的楼下转上一圈子,听楼上她拨算盘珠子的声儿,听她在木质的楼板上走来走去,盘算着明日该进的货物,又该要去拜访哪些客人,听她和她的小丫叨不停的说。

    往日在家时,总嫌她话多,可真正和离了,不听听她的声音,整个人都是空的,听她隐隐说叨上几句,哪怕只是看一眼窗子上她的身影,又赶在下钥之前,再匆匆忙忙赶回宫去。

    似乎只有到哪小楼下转上一圈儿,他才能替老爹熬得住阁房里的硬板凳一样。

    直到后来她八个月时小产,大雪之中,宁远侯林钦拿貂裘裹着,把她抱回自已家去,陈淮安那疯魔了一般的日子,才算彻底结束。

    幽深古寒的孙家堂屋里,孙福海和老太太各坐于八仙桌的两侧,他大哥孙福贵在老太太身后站着。

    而孙家娘子只穿着件薄薄的睡衫儿,大约是从热炕上给拎下来的,正跪在地上冻的直发抖。

    “今儿去给康家老太太诊脉我才知道,康维桢和罗家酒肆合伙做生意,这一趟走口外的生意,康维侦一次就要了罗家三百坛子酒,罗家要净赚三百两雪花银。”孙福海气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三百两啊,要给一户省吃俭用的人家,半辈子的花销都够了。

    孙福贵道:“三百两倒也算不得啥。可是等罗家缓过来,那酒肆可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孙福海做了半辈子的生意,从药堂到钱庄,当然俱皆是赚钱的营生,但是,这些生意的局限性就在于,他只能在渭河县做,做不到秦州,也做不到京城去。

    因为小县城的钱庄和药铺,无论实力和医术,永远无法和大地方的抗衡。

    但酒就不一样了。

    汉武帝为了寻得美酒,劈荆斩棘一路寻到蛮荒未开的赤水河畔,甚至要特地修一条官道,只为取美酒之用。酒这东西,自古以来,就以口感取胜。

    所以孙福海才非要不可。

    因为罗家酒肆可以把孙家的生意扩到秦州,甚至扩到京城去。

    孙老太太镯子砸在桌子上咣咣作响:“还不全怪你这个娘子,信誓耽耽儿的说自己没问题,问题全出在你身上。否则,我又怎会叫个蒙古大夫给骗了。”

    孙福海叫自家娘子骗着吃过填了溲的大南瓜,前几日还吃了几枚闻起来像是马粪,又像鸽子粪,里面似乎还搀着和指甲屑的药丸子,吃后狂泄了几日肚子,但显见得,神医是陈淮安在装神弄鬼,骗银子的,也是陈淮安。

    虽说生气,但当初他从葛牙妹手里骗酒肆的时候,也是用的树舌。

    要说为人正派,孙福海也会,他和康维桢就是很淡泊的君子之交,因为皆是男人,还都旗鼓相当嘛。

    但葛牙妹那种妖艳贱妇,孤儿寡母,脾气死倔,又不肯卖窖,就逼着他非得用下三滥的手段了。

    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他道:“先放把火拖一下,让罗家这三百坛子酒装不出来,等生意做不成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三更半夜的,寒鸦在枝头呱呱的叫着,靠近渭河的这一边儿本就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到夜里连个鬼都瞧不见。

    但偏偏就在陈淮安转身欲走时,来了俩个人。

    这俩人一个叫孙三,一个叫刘四,那孙三是孙福海的本家,这刘四是孙三的准亲家,俩亲家一起,声音并不大,边聊着就边走过来了。

    刘四道:“放前边儿,就放在酒肆大门上,烧了酒肆的大门不就行了。”

    孙三不这么想:“孙家郎中要的是他家无法灌酒,你烧他家大门作甚?这火要放在后院儿,烧了酒窖才成。”

    一个县城可没多大,罗家酒肆又因为葛牙妹而人人都知。

    刘四断然道:“不行,那窖旁的屋子里住着孩子呢,酒又是个易燃的东西,真烧着人家孩子,咱就造孽了。大门显眼又敞亮,也就烧一烧人就瞧见了,扰了他家生意,还不造人命。”

    陈淮安站在暗影中听着,觉得刘四说的极是。

    但孙三儿不这样想,他道:“孙大爷只想要酒窖,可没说造不造人命,人固有一死,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过孤儿寡妇的,这有甚?”

    刘四是个脸大,脖子粗,气息也粗的矮胖子,粗声道:“伤人命的事儿我不干,要干你自己干去。”

    孙三一人也不敢干这样大的事儿,见准亲家要走,声音便有些儿高了:“刘四,你要这样,我家大丫儿可不配给你家有财了啊。”

    刘四气的结舌:“不配就,就不配,你自己干去。”

    上辈子总听锦棠说葛牙妹是叫人害的,陈淮安一直以来都不甚相信,但经过重生以来的这一段儿,他算是明白了。

    葛牙妹拥有天生酿酒的本领,时人不知是她本身的本领,只当是井好,或者水好,于是把这小小一间酒肆当成蒙尘的明珠,未开发的至宝,所以争着抢着。

    而她是个怀揣着宝物犹不自知,全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儿,图人害命的事儿可不就来了?

    孙福海这种人,只要不死,就不会熄了想夺罗家酒档的心。

    眼瞧着孙三从身边经过,就在酒窖的后面架柴,准备要放火,陈淮安将手中的书往腰间一掖,拍了把他的肩膀:“孙哥,你可真真儿的傻,这是个冰雪堆子,放了火岂能燃得起来?

    我给你找个好地方,保准火能燃的又大又旺,瞬时就烧了这座酒肆。”

    天黑月冷的,孙三还没回过神来了,叫陈淮安一只大手一拎,转眼就给拖到了渭河边,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衣服裤子往树上一扔,一脚便给踢进冰封了至少一尺厚的渭河里了。

    属九寒天的冬腊月啊,人热乎乎的身体一贴到冰面,直接就冻在上面了。

    孙三儿鬼哭狼嚎似的叫着,骂着刘四,等回过味儿来扒自己衣服的人是陈淮安,河边早没人了。

    欺负完了孙三儿,陈淮安就又找到了进罗家酒肆的理由。

    他本是个江湖乱道,攀树借墙的,就翻进去了。

    这时候锦棠在暖暖的被窝儿里睡的正香呢,一听门上浅浅的敲门上,三长两短,便知是陈淮安,三更半夜的,怒道:“陈淮安,三更半夜的你作甚?快会你家去。”

    陈淮安依旧执著的敲着门:“你出来,我有些话儿要与你说。”

    天寒地冻的,被窝里正热乎着呢,锦棠当然不肯出去:“有话明日再说,我不出来。”

    陈淮安也是在强人所难,其实也无甚事,但他就想看她一眼,似乎只有看上一眼,才能解了上辈子那种打着马在京城里四处乱走,分明知道自己错到极处,挽不回,抓不住,又无处可诉的焦急一般。

    所以到他上辈子死的时候,万念俱灰,心中唯一的一念,便是想看她一眼而已。

    见台阶上摞着几坛子酒,他抱了一坛过来,揭了纸皮,红布,再拎开了坛口,深深嗅了一气,欲要豪饮上一口,忽而想起上辈子坏了事,有了哪外子,不得不接受黄爱莲哪个外室的,恰是因为酒,遂只闻不吃,贪了半晌的香气,这才又合上了坛口。

    将坛子放回原位,拖着长长的背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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