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与世情小说-《金瓶梅》中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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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是人们在睡眠过程中一种常见的现象,梦境也历来为人们所重视。不过由于在封建社会里,人们对自然科学知识的掌握不够,所以对没有办法解释的“做梦”及梦境中出现的内容,表现出一种敬畏之情,甚至还会通过卜卦来对梦预测吉凶祸福。所以,梦境与现实就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许多作家在进行文学作品创作的时候,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将梦境这种形式融入到其中,要么是帮助塑造人物形象,要么是帮助展开故事,再不然就是借梦境来寄寓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种种梦想,《金瓶梅》这部小说自然也不例外。

    (一)梦的四种类型

    《金瓶梅》中共有十六处描写梦境的文字,它们零零星星地分散在小说的各段落中,根据梦的内容及其特征,差不多可以分为四类:

    1.魂魄梦

    在封建社会中,人们认为人死后只是肉体死了,但魂魄还在,它可以四处游走,甚至还可以随意地到活着的人的梦里来,而在魂魄与梦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人常常用魂魄来解释梦境中的内容。这一点在《金瓶梅》中最典型的体现是在小说的第六十二回:

    李瓶儿重病不治,奄奄一息,她的丫头迎春和绣春在她的床前面地上搭了一个铺,刚刚睡了还没有半个时辰,就梦见李瓶儿坐起来,走下床,来到迎春的身边,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并嘱咐她说:“你每看家,我去也。”迎春在矇眬中,睁开眼,看见桌上的灯还没有熄灭,再看床上,李瓶儿还在面前,只是用手去探她的气息时,则早已经没有气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么一个美人,已化为一场春梦散了。当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被潘金莲吓死之后,瓶儿就卧病在床,她已经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于是她就托梦给侍女迎春。这个梦就好像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一样,它以梦幻的形式反映现实,尤其是李瓶儿说的那句“我去也”,暗示了她已离开人世。

    2.预兆梦

    预兆梦就是把梦境看成是对现实生活中人、事、物的一种征兆,也是对未来的一种预示。有些梦会通过梦中的某种迹象来预告之后的情节,比如说在小说的第一百回中,周守备的弟弟周宣说:“我连日做的梦有些不吉,梦见一张弓挂在旗杆上,旗杆折了,不知是凶是吉。”在古代,旗杆在两军作战的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只有看见自己一方的旗杆依然挺立时,士兵们才会勇往直前地冲锋杀敌,倘若旗杆倒了,那就表示这次战斗一定会失败。周守备在抵御金兵入侵的战争中是军事指挥,他对战争的每一步走向都起着领导作用,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果不其然,在周宣说出那个梦境之后,不久就传来周守备死在战场上的消息,作者用周宣的梦来预示周守备的不久之后的死亡。

    3.冤魂梦

    在封建社会中,人们往往认为:如果一个人是受尽委屈而死,那即使他的肉体死了,他的魂魄也不会散去,而且会通过梦境来给自己报仇雪恨。而梦中所显示的复仇征兆,早晚会在现实中得到应验。

    “冤魂梦”在《金瓶梅》中的体现主要有:在小说的第五十九回和第六十回中,李瓶儿都梦到了花子虚,在小说的第七十回中西门庆分别梦见了花子虚和武大。不同的人却可以做同样的梦,梦见同样的人,仔细分析一下,会发现这是有原因的。李瓶儿在见到西门庆之后,觉得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而且又很会说话哄她开心,而这些是在她丈夫花子虚身上得不到的。于是李瓶儿十分贪恋西门庆,在花子虚活着的时候,就和西门庆暗地里约会。当花子虚病重后,不但不给花子虚找大夫,而且任由他自己躺在床上,置之不理。更过分的是,李瓶儿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家里备好美酒佳肴,等着西门庆,然后又把自己的众多家产都转移到西门庆家中,二人做起了快活夫妻。说到底,李瓶儿还是对花子虚有一些内疚的,于是在她的潜意识中也担心冤魂来找她复仇。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更有可能做梦,而花子虚的冤魂也就真的多次来向李瓶儿索命:“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梦醒后,李瓶儿哭哭啼啼地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安慰李瓶儿说:“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西门庆本来就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由于他贪图美色,与潘金莲合谋毒死了武大;又是因为他的贪婪,想财色兼收,于是让花子虚也枉送性命。他依仗着自己的众多财产和欺人的权势而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却仍然心安理得,毫无悔改之意。第七十九回中,当冤死的武大、屈死的花子虚来向他索命时,“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西门庆最终还是因贪恋酒色、作恶多端,得到了惩罚。

    4.思梦

    说到“思梦”,其实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这个“思”的意义要比现在更为广泛一些,不仅包括思念和惦念,而且还包括谋略、愿望、忧伤等。人们在平日的生活中存在着许多想法或是愿望,不过都被这样或者那样的客观或主观因素压抑着,不能实现。这些情绪郁结在心里的时间一长,就会在我们的梦境中有所反映,甚至有所实现。

    “思梦”在《金瓶梅》中的体现主要有:第十七回中李瓶儿梦西门庆,第六十七回中李瓶儿梦诉幽情,第七十九回中吴月娘梦金莲夺红绒袄,第九十三回中陈经济梦昔日繁华。这些梦都直接或间接地暴露了现实生活,并对于揭示现实生活中人的感情、被压抑的欲望等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第七十九回中,吴月娘做了一个梦,突然就被吓醒了,坐起来后跟西门庆说:“敢是我日里看着他王太太穿着大红绒袄儿,我黑夜就梦见你李大姐箱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与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儿匹手夺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恼了,说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他使性儿,把袍儿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叫嚷。”梦境都会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个梦里,吴月娘喜欢红绒袍儿,并有占有它的欲望,于是在夜里也就自然而然地梦到了它。西门庆紧接着回答说:“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寻一件穿就是了,自古梦是心头想。”

    (二)梦境描写的作用

    在《金瓶梅》这部作品中,作者在一百回的章节中安排了这十六个梦境描写,也是有它的特殊的用意的:

    1.梦境对情节发展的预示作用

    “梦”究竟有没有所谓的“预示”作用,历来众说纷纭。但是在封建社会,大多数的人都认为梦可以预示着人的祸福吉凶,而且常常把梦境推崇到一个极高的地位。梦虽然是虚幻的,但也在虚幻中显示出它独特的价值。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尤其在长篇章回小说中,这种价值和作用更为显著。《金瓶梅》中以梦境、偈语等带有神秘色彩的方式作暗示的内容都有着较为重要的地位。《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中,西门庆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折了。簪子是用来别住发髻的条状物体,最早是用骨头做成的,随着人们冶炼手段的提高,渐渐地发簪也变成金属或玉石的物质制成,而且制作的工艺也越来越好,式样也越来越精巧。簪子通常是作为女性头上的一种饰物出现的,比如说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西门庆与李瓶儿时常在一起偷情。一次潘金莲看见西门庆翻过墙头到隔壁院子里去了,而且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儿。等到西门庆次日早上回到家里时,她怒声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还高声说:“如果瞒着一个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但过那边去了,后脚我这边就吆喝起来,教你这负心贼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这几句话,西门庆就跪在地上,笑嘻嘻地承认下来,还说李瓶儿要认潘金莲做姐。潘金莲再三不饶,西门庆只好从自己头上拔下李瓶儿送的一对寿字金簪给了潘金莲,这才哄她高兴起来。等到了正月初九这一天,李瓶儿打听到是潘金莲的生日,于是买了礼物,到西门府来给她祝寿。于是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等人聚在一起。终于是李瓶儿跪下磕了头,口口声声地说“姐姐,请受奴一礼儿”,认了潘金莲做姐。后来,这些人在一起说话,她们都看中了李瓶儿送给潘金莲头上的那根宫里御前做的寿字金簪儿,于是,李瓶儿让下人冯妈回家去又取了四对来,分别送给了她们。金簪在当时的价格是非常昂贵的,也只有富家的女子才可能戴得起,所以金簪也就成了富贵、权势、地位的象征。另外,李瓶儿曾经是梁中书最宠爱的小妾,当她从梁中书家逃出来的时候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花子虚病死后她又得到了许多钱财,所以这李瓶儿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富人。通过这些故事情节,我们了解到簪子在当时来讲是极其重要的东西,那么在西门庆的梦里,东京翟亲家送给他六根簪儿既然来历显赫,那么不管是从材料还是从质地上来说,都绝对是上等的。可是在这里,簪子竟然折了,那也就意味着西门庆的妻妾六人中的一人,也就是瓶儿的死亡。

    2.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小说的故事情节都是按照一定的逻辑关系组织起来的,然后用此来表现人物间的相互关系。如果作品的故事非常生动,情节非常曲折,就能够增强文学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说的第九回里,王婆出了个极其恶毒的主意,潘金莲听从安排给武大吃了毒药,很快,武大就毒发身亡。当武松回家后,武大就给武松托梦说:“兄弟,我死得好苦也!”只是这寥寥数语,却说出了武大含冤枉死和他对谋害自己的人的痛恨之情。这个梦是故事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也直接影响到故事发展的可能方向。武松由哥哥托的这个梦而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武松从此立志要哥哥报仇雪恨,可是因为他还没有认识到封建社会中官官相护的腐朽黑暗,竟然去官府状告西门庆与潘金莲。西门庆有权有钱有势,自然没有人敢动他,结果武松被发配充军。武松认识到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杀死害武大的凶手来报仇。武大的托梦是武松做人做事的动力,决定了故事的发展,也加速了潘金莲的死亡。我们细想一下,那西门庆势焰冲天,早就把武大家周围的邻居都买通了,即使是有心要说出真相的人也害怕西门庆的报复,于是所有的人都闭口不提西门庆和潘金莲常常在武大出去卖炊饼时偷偷相会的事情,也闭口不提王婆在这件事情中的说客作用。没有武大的梦,武松就根本不会知道潘金莲背后还有西门庆这么一个人,也不会知道她哥哥的非正常死亡。

    3.梦境描写使人物性格更鲜明。

    人物是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品故事情节的安排都会以塑造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为目的展开。人物形象塑造得是否成功,对于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来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人物性格是人物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可以通过进行语言描写、外貌描写、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等方面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当然也可以利用人们的潜意识也就是梦境描写来从侧面凸显人物形象,显现人物性格。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几房妻妾各有特色,但在西门庆心中,李瓶儿绝对是最特殊的一个,他曾经有三次做梦时都梦到了她。李瓶儿长得漂亮,家资丰厚,最重要的是给西门庆生了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以此三方面确立了在西门庆及其妻妾中的地位。但假如只是凭这三种客观因素的话,西门庆那么一个见异思迁的人,是不会对李瓶儿如此宠爱的最为重要的是李瓶儿和西门庆之间还存在着深厚而真挚的感情,所以西门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梦到李瓶儿。李瓶儿生前对西门庆一往情深,当吴月娘不太愿意西门庆娶李瓶儿时,李瓶儿在自己家里日夜苦盼西门庆的到来,时间久了,竟然“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了晚上,更是辗转踌躇,渐渐地容貌变得枯黄,不吃不喝,卧床不起了。于是时常让下人冯妈到西门府去打听,终于在八月二十日这天被西门庆抬进了府里做妾。生前尚且如此,李瓶儿在死后又经常出现在西门庆的梦里,多次对他进行劝诫。在小说的第六十七回里:“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还有小说的第七十一回李瓶儿又来梦里对西门庆说:“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从这些情节中我们可以看出李瓶儿对西门庆痴心一片,情深似海,小说通过以上这些细节将一个满怀深情的人物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与此相对应的,翻遍整本小说,我们却看不到潘金莲在西门庆的梦里出现的情节,这从侧面也可以说明她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武大被潘金莲害死,应该说他有着非常大的冤屈,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向潘金莲托梦去向她索命,这一点似乎也表现出武大是一个懦弱至极、忍气吞声的人。

    4.梦幻也起到了深化主旨的作用。

    关于《金瓶梅》的创作主旨,自明代以来,所有的学者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而且众说纷纭,如政治寓意说、孝子复仇说、讽劝说、愤世嫉俗说、影性恶说、性自由悲剧说、探讨人生说等等,但谁也没有办法确定究竟哪一种说法才是正确的或者说是正统的。但是在《金瓶梅》的第一回正文之前有《四贪词》,在小说的第一回正文中援引了历史上著名的因色致祸的故事,所以也可以说《金瓶梅》的创作主旨从某一个方面来说是要劝诫世人不要过于沉迷在酒色财气之中,而忽略了人生中许多更为正确的选择。

    在这部小说中,李瓶儿在第六十七回中梦诉幽情,又在第七十一回里托梦,这都起到了深化主旨的作用。西门庆曾经多次梦到李瓶儿,李瓶儿也多次在梦里对他进行种种规劝。越是念念不忘的东西越是令人常常回味,越是珍贵的事物才会使人久久去追寻。西门庆也好、李瓶儿也好,多次做着同样的梦,只能说这些重复的梦境往往会预见这个人在未来的生命走向中会有着怎么样的遭遇。西门庆是集所有人性丑恶于一身的典型代表,贪财、爱色、嗜酒、以钱买官、以势欺人等等,李瓶儿由于自己对西门庆的一片痴心,多次托梦给西门庆,告诫他千万不要再贪恋酒色,而且一定要早早回家。这些梦幻描写也让李瓶儿的劝诫主旨更加有力。西门庆因为李瓶儿曾经对自己情真意切,二人也有过美好的回忆,所以他也曾经把李瓶儿对自己的劝告放在心上。在小说的第六十八回中:西门庆“吃了几盅酒,半酣上来,因想着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杯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但不久以后,西门庆就把李瓶儿的所有告诫都抛之脑后,而他贪财爱色的本性也不会轻易改变,这也导致了他最终染病身亡。小说写了那么多的梦幻,然后“梦幻”般地安排故事情节,使人们看到了一个贪恋于酒色财气的人的可悲结局,告诫人们一定不要效仿这个人的恶行恶状,否则一定会有和他一样不堪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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