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你连根拔除寂寞-永日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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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日

    吃罢杂煮[1],回到书斋。不一会儿,来了三四个人,全是青年男子。其中一位身穿大礼服。也许是还没穿惯,看起来他对这种麦尔登呢料子总有几分抗拒。其余几个人皆是和服,且都是平时的便装,一点没有过年的样子。这些人望着“大礼服”,啧啧有声,连连不断。这是大家十分惊讶的最好证据。我也应景地随着“哎呦——”了一声。

    “大礼服”掏出一块洁白手帕,擦了擦那张平静无事的脸,举起盛了屠苏酒的杯子,大口狂饮。其他人也动起筷子享用佳肴。这时,虚子[2]乘车赶过来了。他身着黑色和服外褂,上面印着黑色家徽,显得十分老派。

    “你还留着黑家徽的外褂啊,是因为要穿着这个演能乐剧[3]吗?”我问道。

    “嗯,是啊。”虚子回答。

    随即,他提议来一段能乐谣曲。

    “谣曲的话,我倒也能唱几句。”我回应道。

    于是,我们合唱了一段《东北》。这个剧目,我还是多年前学习的,之后几乎从未温习过,很多地方已经记忆模糊了。再加上,我的嗓子也有些不中用,好容易对付着唱起来的时候,青年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实在唱得不得要领。连“大礼帽”也说:

    “你的声线太不稳定了。”

    这帮家伙,本是对谣曲一窍不通的主儿,因此对我和虚子唱得孰优孰劣不知所以。但从他们的批评看,却也说得在理,遂也无法鼓起勇气开口骂他们“混账”之类的了。

    随后,虚子讲起自己近来学习打鼓的事情。那群连唱歌的“唱”字都闹不清楚的家伙们,又叫嚷道:“来一段吧,请务必让我们听听!”说着露出一副汲汲瞩望的表情。

    虚子对我说:

    “那你来唱谣曲吧。”

    这对于不知锣鼓为何物的我而言,既有些勉为其难,又感到几分新鲜与兴奋。

    “那就唱吧。”

    我应承下来。虚子差使车夫回去拿鼓。鼓拿回来后,又叫车夫从厨房搬来炭炉,把鼓皮架在通红炭火上烘烤。大家惊讶地盯着瞧。我也对这种猛火烘烤的方法感到吃惊。问道:

    “这样子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

    虚子一边回答,一边用指尖弹弹绷紧的鼓皮。只听鼓皮发出一声清脆回响。

    “这样就好啦。”

    他把鼓从炭炉上撤下来,系紧鼓绳。穿着背上印有家徽的黑衣男子,手中灵巧摆弄着绯红绳弦,姿态翩翩,动作优雅。大家都兴奋地看着他。

    片刻后,虚子脱去和服外褂,将鼓抱入怀中。我让他稍等。因为我不晓得他在何时敲鼓,总得有个协调商量。于是,虚子耐心为我讲解,这里该有几声吆喝,这里会有一番鼓声,你就只管唱好了。我听得满头雾水,若是要好好协调唱腔与鼓声,怕是没有两三个小时是不行的。无奈之下,也只得马马虎虎应承下来。我唱起《羽衣》中的一段。“春雾朦胧,烟霞迷离”一句还没唱完,我就觉得有些后悔了,这曲子开腔唱得太单薄,气势不足。但是,半道再突然提振的话,则会影响整体协调,只得任曲调萎萎靡靡。不料片刻后,虚子高亢喝唱起来,并随之重击了一下鼓面。

    我做梦也没想到虚子的动作会这般猛烈。本来我以为,虚子的喝唱应该是优美悠长的。孰料他声声震我耳、入我心,似是真刀真枪要一决胜负。我的唱声也受到虚子数次的承托鼓舞,渐渐昂扬起来。等到终于渐次平静下来的时候,虚子又是一声高喝。每每被虚子的喝唱惊吓,我的声线都要踉踉跄跄半晌才能安定下来。于是,我的声音越发地小了。片刻后,听众们皆哧哧窃笑起来。我自己也觉得这实在有些不像样子。“大礼服”率先站起来,“噗嗤”一声笑起来。我也禁不住一起笑起来。

    随即,批评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以那位“大礼服”的讥讽与挖苦最甚。虚子微笑着,自己一边演唱一边击鼓合拍,好歹是让这剧目收场了。过了一会儿,虚子说还有其他人家必须拜访,便急匆匆乘车走了。其后,我又受到这帮年轻人好一番冷嘲热讽,就连妻子也伙同他们一起奚落我。最后,她感慨道:

    “高滨先生击鼓时,袖子内衬翩跹起伏,那颜色真是好看!”

    “大礼服”当即表示赞成。

    依我看,虚子衣袖的颜色也好,击鼓时袖摆翩跹的身姿也罢,哪一样都没什么好看。

    蛇

    推开栅栏门走到屋外,只见巨大的马蹄踏印里积满一泓雨水。一脚踏上泥泞的土地,随着扑哧的声音,泥浆飞溅到脚后跟上。抬脚的时候有些吃力。因为右手提着小木桶,每踏一步都要陷进泥里,行动十分不便。我小心翼翼注意着脚下迈步,为了保持上半身平衡,真想一股脑儿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不一会儿,小木桶底一下子蹾进泥里,若不是提桶的木把支住我,我肯定会跌个狗啃泥。抬头一看,叔父就站在两三米开外的地方。他肩上披着蓑衣,下面耷拉着一张三角形的渔网。此时,他戴在头上的斗笠微微动了一下。我隐约听到斗笠下叔父的声音“:这路真难走啊!”随即,披蓑戴笠的身影在风雨中渐渐模糊起来。

    站在石桥上向下看,幽黑的水流从草丛中涌出来。在平时水深不会没过脚踝三寸的河水底部,纤长河藻随着水流昏昏欲睡般无力地摇曳。过去看似清澈的水流,如今却变得浑浊不堪。下有河底污泥泛起,上有雨水从天而落,中间漩涡翻腾旋转。叔父凝视漩涡许久,嘴里说了一句:

    “能抓到。”

    我们渡过桥,朝左转去。漩涡从青绿稻田蜿蜒而去,不知要流向何方。我们随着这水流向前走了一百多米。就这样,空旷冷清的田间只有我们二人顶雨站立着。双目所及皆是落雨。叔父从斗笠下仰望着天空。乌云欲压顶,苍穹如壶盖,像是要将我们封锁在其中。雨水不知道是从何处落下来的,只是延绵不断地落着。脚步停下来,便听到哗哗的雨声。先是雨滴击打在披戴着的蓑衣斗笠上的声响,接着是四面田野的落雨声。隐隐约约,也听得到对面的贵王神社森林的声响,从遥遥迢迢的远方传来。

    森林上方,黑云聚涌在杉树梢顶,幽深莫测。天际乌云含雨重,无力地耷垂着。眼下,云脚被杉树绊住,缠络在梢头,眼看就要坠落在森林中了。

    我留神看了一眼脚下,漩涡滔滔从水面上涌流过来,像是贵王后院的池塘也被上方压顶的乌云袭击了一般。那漩涡来势汹汹,形状看起来也极有气势。叔父又凝视着翻滚的漩涡,像是要捕到什么一样,口中嘀咕着:“能抓到。”不一会儿,叔父披着蓑衣蹚水下去。水流虽湍急,但并不深,站在当中不过是齐腰的样子。叔父立在河中央,面对贵王神社森林,朝着水流的上游,卸下肩上的渔网。

    我们二人静静站在雨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奔涌而来的漩涡。贵王池塘里被冲走的鱼儿,定要从这漩涡下随波而来。要是下网准,就能逮到大鱼!我这么想着,更加专心致志地盯着水流。河水越发浑浊起来,只能看见水面翻涌,底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完全不能得知。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丝毫松懈,等待着叔父浸在水中的手腕挥动起网的那一刻。然而,叔父一直没有动作。

    雨脚渐黑,水色渐重。漩涡的波纹从河面上激烈打着旋翻涌而来。就在此时,眼前经过一波流速极快的黑浪,使河水瞬间变了颜色。它承受了短暂的光亮,从那模样看,应是什么细长的东西。大概是条河鳗吧,我心想。

    突然,叔父逆着水流,紧握网纲的右臂猛地发力,像是从蓑衣下弹到肩头一样。一个细长的东西从他手心溜走,在幽暗落雨中,勾画出一条重重的曲线,跌落在对面河堤上。定睛一看,草丛中赫然抬起一尺高的蛇颈。蛇头就这么高举而立地与我们对视。

    “走着瞧!”

    那确实是叔父的声音。但与之同时,镰刀蛇头消失在了草丛里。叔父脸色铁青,盯着甩掉蛇的地方。

    “叔父,刚才那句‘走着瞧’是您说的对吧?”

    叔父终于回过头。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是谁说的,我也不清楚。”直到今天,我妹妹与叔父谈及此事,叔父总会用一种微妙的神情回答,谁说的他也不知道。

    小偷

    我正准备去隔壁一间屋子里睡觉,忽然闻到一股被炉的焦煳味道。如厕回来时,我提醒妻子道:被炉的火好像太旺了,要当心点。说罢,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那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在床上我一如既往地做了个安稳的梦。天气虽寒,却没有风,也听不到挂钟走动的声音。似是时间的世界被粉碎了一般,我陷入沉沉的熟睡中。

    随后,我忽然被一阵女人的哭声惊醒。仔细一听,是那个名叫“妹代”的女佣的声音。这位女佣一受惊吓便六神无主,会不管不顾地哭出来。前些日子,她在给家里的婴儿洗澡时,由于婴儿被热气蒸到,抽起了筋。她见状吓得足足哭了五分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奇异的哭声。她一边抽泣,一边飞快地说着什么。像是控诉、辩解、道歉、悲悼情人之殇——总之与平常人受到惊吓的哭声不同,是带着锐利的、急促的感叹词的啜泣声。

    我正是被这种奇异的哭声所惊醒。声音确实是打从妻子卧房隔壁的房间传来。同时,通红的火光透过纸隔门,透射到原本昏暗的书房。我刚一睁开眼,火光便映入眼帘,我立即想到“这是着火了!”随即翻身而起。“哗啦——”一声拉开了纸隔门。

    当时,我满脑子想象的是:被炉倒翻,被褥烧焦,满屋火烧炎燎的场景。但当我拉开门一看,煤油灯如常地点着,妻儿安睡无恙,被炉也在应处的位置没有变化。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就寝前看到的一样,平和,温暖。只有女佣哭个不停。

    女佣似是摁住妻子的被角,慌慌张张地在说着什么。妻子醒了过来,只是眨眨眼,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一头雾水地站在门槛边,茫然地看着屋内的情形。突然,我从女佣的哭诉中捕捉到了“小偷”一词。听到这里,我顿时恍然大悟,大步越过妻子卧室,冲进下一个房间,口中一并大喊:“干什么!”但是,当我冲进那间屋子时,等着我的却只有一片昏暗。连着厨房的防雨窗有一片脱卸开来,清冷素静的月光,遍洒一地清辉。更深夜半,我凝望着映射进屋内的月色,不由得感到几分寒意。赤脚踩着地板走到厨房水池旁,四下俱寂。窥望门外,唯有月色皎皎。不知怎的,我一步也不想踏出门外。

    折返回妻子房间,告诉她小偷逃了,但好在东西没少。妻子这才慢慢起身,一言不发地端起油灯走进那间漆黑的房间。灯光照亮了衣橱,双扇门敞着,抽屉被拉了出来。妻子瞟了我一眼说:“果然还是被偷了。”此时,我才意识到小偷是得手后才逃跑的。突然觉得自己实在糊涂。向旁边看去,那位用哭声将我惊醒的女佣的被褥,枕边还有一个衣柜,衣柜上又摞着一个小橱。由于时值年末,给医生送的红包与其他零钱都放在里面。我让妻子清点了一下,她说这些钱倒是一分没少。大概是小偷听到女佣跑过走廊时的哭声,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作案,赶紧逃跑。

    这时候,睡在外间的家人都起来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刚刚去小解过怎的没发觉;有的说,我可是一直到两点都没有睡着呢……总之都显得很遗憾的样子。其中,年届十岁的长女说,小偷是从厨房进来,打廊下过时蹑脚踏步的声音她全都知道。

    “哎哟,这可不得了!”阿房惊叹道。阿房今年十八岁了,是亲戚家的孩子,现在与长女同睡一室。

    我又钻进被窝睡了。

    第二天,我因为前夜的乱子而比平时起得晚了些。洗罢脸,吃早饭的时候,听到一阵骚乱。一会儿说女佣在厨房里发现了小偷的脚印,一会儿又说没发现。我不堪其扰,转身回了书房。还没过十分钟,就听到玄关外有人叫门,声音很是洪亮。看样子,厨房里的人没听到,我只得亲自去应门。到门口一看,一位警察正站在木格门外面。他笑道:

    “听说小偷光顾贵府了?”又问“,门窗可是都关好了?”

    “唉,是有没锁紧的。”我回答。

    “难怪呢。门窗不关严实,小偷总会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

    他提醒我说:

    “这窗板可是要一扇一扇都钉上钉子。”

    我只得“哎,哎”地应着。从遇到这位警察之后,我就觉得仿佛失窃怪不得偷盗之人,反而是主人疏忽大意不妥。

    警察进厨房看了看,又逮住妻子询问失窃的物品,将其一一记录在册。“锦缎圆腰带[4]是吧。——这圆腰带是什么东西啊。反正就先这么写。对吧,一根锦缎圆腰带,还有……”

    女佣在一旁只顾傻笑。这警察对圆腰带,双面腰带一窍不通。真是单纯又有趣的警察!不一会儿,他便列出十件失窃物品的清单,底下还标注了价格。临走前还叮嘱了一句“:总共是一百五十元,是吧?”

    我这时候才明白究竟丢了哪些东西。十件物品,全是和服腰带。昨夜闯进来的,敢情是个专偷腰带的小偷。眼看新年将近,妻子神色不悦。正月头三天让孩子们穿上和服的计划算是泡汤了。真是要命。

    过了晌午,来了一位刑警。他走进客厅四处查看。

    “那小偷会不会在小木桶里点蜡作案呢?”说着,便去翻查厨房间的小木桶。

    我招呼道“:先喝些茶吧。”于是,请他坐到采光通透的客厅,一起聊聊天。

    他说,小偷多是从下谷或者浅草等地乘电车过来,第二天一早再乘电车返回。那样的话,怕是抓不住的。这种抓捕对警方而言,耗费人力物力太多。你让小偷坐电车,就得给他付车费;你让小偷上法庭,就得给他盒饭吃,真是不划算。话说回来,倒是有公务费可以调遣,但警视厅先拿去一半,剩下来的再按人头分摊。牛込警署总共也不过三四个警察。——原先我一直以为,抓个小偷的话,凭他们的警力是可以应付的。可听罢这一席话,心里没了底。而对面那位警察先生也一副没有把握的神情。

    我想找个工匠将门窗修缮一番,不巧天色已晚,他手头工作太多,抽不开身过来。转眼间到了晚上,无奈之下,只得将修缮门窗一事先搁置下来,同往常一样上床睡觉。家人颇为不安,我心中也绝不好过。警察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防范盗窃应由各家自己想办法。

    但昨晚那贼人刚刚光顾过,今天应是不会再来了吧。如此思量之下,我宽了宽心,倒头睡下了。可到了半夜,妻子将我唤醒,说刚刚听到厨房里有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心里害怕得紧,让我赶紧起身去看看。果然有啪嗒啪嗒的声响。妻子一脸又遭小偷闯入的表情。

    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穿过妻子的卧室,来到隔断用的纸拉门边上,只听见隔壁屋子里女佣的鼾声。我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地拉开纸门,一个人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我听到一阵咯笃咯笃的声音,是从厨房方向传来的。我像是影子一般,在黑暗中向声源摸行了三步左右,来到房门口。那里有一扇拉门,外面是木地板走廊。我贴着拉门,在暗处竖起耳朵。马上听到咯笃咯笃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又传过来。大约听了四五遍,我确定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从木地板走廊左侧的一个橱柜里传来的。我一下子就放松了姿势,用平时走路的步子,回到妻子的卧房。

    “是只在啃东西的老鼠。放心吧,没事的。”

    “是这样啊。”妻子一脸庆幸无事的表情。

    于是,两人都安心地睡下了。

    翌日清晨,我洗罢脸,刚走进茶室,妻子便把老鼠吃过的一段鲣鱼干放在餐桌上。

    “这就是昨晚上老鼠啃的东西。”

    “是吗,原来如此!”我望着那被老鼠啃得惨不忍睹的鲣鱼干恍然大悟。

    接着妻子又说道:

    “你要是顺便赶走老鼠,把鲣鱼干收起来就好了。”

    那口气带了几分埋怨。而我也才意识到,倘使那么做就好了。

    柿子

    有一个名叫阿喜的孩子,皮肤光洁,眼眸透亮,却没有其他发育良好的孩子那样的红润面色。稍稍观察一下,就会觉得她的面色确实偏黄。常常出入她家的盘发师说,那是因为她母亲太溺爱不让她出门的缘故。那时候流行西式束发[5],但她母亲仍旧每隔几天就要请人来为阿喜盘束传统发髻。就是这么样一位女子,总是“喜儿、喜儿”地唤着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都舍不掉这种宠溺的称呼。母亲的上面还有一位剪了短发的祖母,祖母也喜欢“喜儿、喜儿”地叫。

    “喜儿哟,到了要去学琴的时候喽。”

    “喜儿哟,别在外面随便和那些孩子一起玩儿啊。”

    因此,阿喜极少会出门玩耍。不过,周围也确实没什么上档次的住家。前面是一家开咸煎饼店的,隔壁是个瓦匠。再向前是一家修木屐的和修锁的铺子。但阿喜家可是银行里有头有脸的人。院子里栽着松树,一到冬天,花匠就会在窄窄的院子里铺上一地干松针。

    从学校回来,实在无聊的话,阿喜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后院里玩耍。那里是名叫“良”的女佣洗衣服的地方,也是母亲和祖母晾晒东西的地方。到了年底的时候,会有头上包着打结毛巾的男子担着石臼过来捣年糕。同时,这里也是为咸菜上盐腌制,再封进木桶的场所。

    阿喜在这里同母亲、祖母,还有良一起玩耍。有时候没人同她玩,阿喜就一人自娱自乐。通常,她会从矮矮的篱笆间,偷偷打量后街的大杂院。

    大杂院里有五六间屋子。篱笆下筑着一道三四尺的高台,居高临下,为阿喜窥探大杂院提供了很好的地理条件。这样子俯瞰大杂院,阿喜心中十分快活。一见到兵工厂上班的阿辰赤膊喝酒,阿喜就会告诉母亲:“他在喝酒呢。”一见到做木工的木匠阿源磨斧子,阿喜就会告诉祖母:“他在磨东西呢。”除此之外,吵架的,吃烤山芋的,阿喜都会一一汇报。听罢,良就会哈哈大笑。母亲与祖母也一同忍俊不禁地笑起来。阿喜觉得,这样引她们发笑,真是件得意的事情。

    阿喜窥探大杂院的时候,有时候会遇见阿源家的臭小子与吉。于是,照面来往间,三次里总有一次会搭起话来。不过,两个孩子总是谈不拢,每每都以吵架告终。每当与吉在高台下面说;“哟,你脸色真难看,还肿着。”阿喜就从上面抬起圆圆的下巴轻蔑地回道:“哼!你这个鼻涕虫、穷光蛋!”有一次,与吉被说恼了,从下面举起晾衣竿向上捅过来,把阿喜吓得只好躲进屋里。还有一次,阿喜把一个毛线钩织得十分好看的皮球弄掉下去,被与吉捡到后,不肯还给她。

    “还给我!快扔过来,喂!”

    阿喜急得一个劲催促,与吉却拿着球,瞧着上面,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你道歉,道歉了我就还你。”与吉说。

    “谁要向你道歉!你这个小偷!”阿喜回嘴。

    说罢,阿喜小跑到正在做针线活儿的母亲边上,哭了起来。母亲听闻后有些生气,要女佣良专门前去索要。但与吉母亲却只是说了句“不好意思”,并没有将皮球还回来。

    事情过去三天后,阿喜拿着一个大红柿子到后街去了。于是,与吉像往常一样靠到高台下面。阿喜拿着柿子探出篱笆说道:

    “喂,这个送你。”

    与吉一边从下面盯着柿子看,一边嚷嚷: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真不要?拉倒!”

    阿喜说着把手从篱笆下面收回来。

    与吉见状,果然又不满地嘟囔:

    “干嘛呀!干嘛呀!我可要揍你喽。”说着,又向高台挨近了些。

    “那,你要吗?”阿喜又把柿子伸出去。

    “谁稀罕,破玩意儿。”与吉睁大眼睛,望着上面。

    如此问答重复了四五遍,阿喜说:

    “那就给你吧。”

    说着,将柿子啪嗒一声扔了下去。与吉连忙捡起沾了泥的柿子。一拿到手里就狼吞虎咽似的往嘴里塞。

    此时,与吉的鼻子翕动着,像是在震颤一样,厚厚的嘴唇撇向右侧。他把吃进嘴里的柿子“呸——”地吐了出来,眼中充满愤怒与嫌恶。

    “真涩!什么东西!”

    说着,他将手中的柿子冲阿喜扔了回来,越过阿喜的头顶,打在阿喜身后的库房上。

    阿喜一边喊:“哎哟,你这个馋鬼!”一边跑回家里。不一会儿,阿喜家里传出一阵哄堂大笑。

    火钵

    一觉醒来,昨夜抱在怀里睡觉的怀炉早在肚子上冷掉了。透过玻璃门向外望去,苍穹如铅,低沉凝重。胃痛好得差不多了。咬咬牙从被褥里起身,屋子里比我想象的更冷。窗下积雪与昨日无甚改变。

    澡房结了冰,映着日光冷硬地闪亮。水管被冻住了,拧不开水龙头。好容易用温水擦擦身体了事后,走到茶室沏了杯红茶。刚将红茶倒入茶杯,便听到两岁的儿子如往常一样哭闹起来。这孩子前天、昨天皆是整日哭闹,我问妻子到底是怎么了,妻子说没怎么,只是天太冷了而已。要是因为天冷,可真教人没办法。不过,他那哭声确实抽抽搭搭的,似乎没有什么痛苦的意思在里头。话虽如此,孩子既然哭闹,就说明还是有些不舒服的地方。专程询问的话,反倒弄得我很是不安。有时候,我对这哭声颇为恼怒,想冲他大声斥责一通,但又念到这孩子尚是年幼,只好忍住了。前天与昨天都这么忍过来了,今日莫不是还要如此?想到这里,从早上起心情就郁郁不快。最近因为胃不好,便决定不吃早饭,于是,我端上茶杯,走进书房。

    在火钵上烤烤手,稍微暖和了些。孩子仍在那边哭闹不止。手掌虽被烘烤得发烫,从肩膀到背脊仍旧冷得要命。尤其是脚尖,冻得生疼。无奈之下,我只得一动不动地坐着。稍微活动一下手,就会碰到不知哪处冰冷的地方,像是被寒气刺扎了一下似的。就连转动一下脖子,都会被皮肤滑过衣领时的冰冷冻得禁不住打战。寒气从四面八方压袭而来,我蜷缩在十铺席大的书房中央。这间书房铺的是地板,所以我在本该摆放椅子的地方铺上地毯,想象成普通榻榻米房间的感觉坐在上面。然而地毯太窄,四面都余出二尺多宽的空地,光溜溜的地板像是被剥露在外一般。我望着泛光的地板,瑟缩成一团。孩子又哭闹起来,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心思工作了。

    这时,妻子进来问我借用时钟,她说又下起雪了。我一看,不知何时外面又飘起细细的小雪。苍穹灰浊,细碎雪花悄无声息地缓缓从没有一丝风的上空飘落。

    “哎,去年孩子生病,烧暖炉的炭火钱是多少来着?”

    “那会儿月末付掉了二十八元。”

    我听了妻子的回答,只好打消了在房间里生个炭火炉的想法。那炉子现在正躺在后院的贮藏室里。

    “我说,你能不能让孩子安静点?”

    妻子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回答:

    “阿政说肚子痛,看起来确实很难受,请林医生来给他看看吧。”

    我知道阿政躺了两三天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于是,催促妻子赶紧找医生来看看。妻子说,这就去办。说罢,拿着时钟走出书房。关上纸拉门的时候,她说“:这间屋子可真冷啊。”

    我仍旧手脚冻得发麻,没心情工作。说实话,要做的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了。自己连载的稿子要写一期出来;受某位不相识的青年所托,要读读他的两三篇小说,这也是无法推辞的义务;跟别人说好要把他的作品附上我的信推荐出去。这两三个月该读未读的书籍全都堆在书桌上。我刚想着把这周积下的工作伏案完成的时候,又有客人来访。他们有些事情要与我商谈。除却大小工作,我还要同时忍受胃痛。这么说来,今天胃没给我找麻烦,也算幸运。然而,天寒地冻人易惰,双手难能离火钵。

    此时,有辆汽车在门口停下。女佣来报:长泽先生来了。我仍旧缩在火钵旁,动了动眼珠,望向走进来的长泽说,这天气冻得我挪不了身子。长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念给我听,说是本月十五便是阴历正月,请务必行方便,云云。仍是要钱的事情。长泽过了十二点就回去了,然而,天气还是冷得没有办法。干脆去洗个热水澡,提提精神吧。我这么思忖着,拎起毛巾准备出门。谁料正好和前来拜访的吉田撞了个满怀。迎吉田进到客厅,他对我讲述起诸种际遇,讲着讲着泪水扑簌而下。这时,里屋那边,请的医生到了,传来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待到吉田好容易打道回府,那厢孩子又闹起来。我赶快去洗澡了。

    洗过澡,身子才开始暖和起来。神清气爽地回到家,走进书斋,点燃煤油灯,放下窗帘。火钵里新添的木炭烧得正旺。我舒坦地在坐垫上坐下。妻子问我:“外面好冷吧?”说着从里间端出一碗热汤荞麦面。我问阿政的病情如何。她答说,听医生的意思,怕是得了阑尾炎。我接过荞麦面汤,对她说,要是再没有好转,就去医院吧。妻子说,那样也好,随后转身去了茶室。

    妻子出去后,房间里陡然静下来。真是一个纷飞落雪的静夜。万幸那哭闹的孩子也睡下了。我喝着荞麦面汤,在明亮的油灯下,聆听着木炭毕毕剥剥烧裂的声音。通红的炭火在灰烬的包围中微微摇曳,偶有青蓝的焰心从崩裂开的木炭间冒出来。我从这炭火的颜色中感受到了一天暖意,这感觉在今日里还是头一遭。如是,向着次第烧得灰白的木炭,我足足凝视了五分多钟。

    下宿[6]

    起初入住的下宿在北侧地势较高的高台上。小巧的两层红砖瓦楼,很合我心意。我租下了靠里的一间屋子,租金颇是不菲,每周要缴纳两个英镑。听主妇说,前面一间的K先生,眼下正在苏格兰巡游,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这位主妇双眼凹陷,鼻梁扁平,下巴与脸颊尖削,轮廓凛然。乍一看,是那种与普通女性截然不同,难以分辨其年龄的人。神经质、乖戾、偏执、拗强、多疑,诸种弱点的共同作用,才将她本该平稳安和的脸,扭曲成如今这副样子吧。

    主妇有着不合乎北国[7]的黑发黑眼,但讲话口音却与一般英国人无异。我搬来那天,主妇请我下楼喝茶。下去一看,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二人相对坐在朝北的小餐厅里。我环顾了一下这间背阳的屋子,因采光不好而显得有些晦暗,壁炉上养着一株寂寞的水仙。主妇又是请我喝茶,又是请我吃吐司,与我聊起了天南海北的家常话。谈话间,她透露出,她出生的故乡并非英国,而是法国。随后,她转了转眼珠,回头顾盼着后面插在玻璃瓶里的水仙,说道:“英国总是阴天,太冷了不行。”她是想对我说,即使是花草,在这样的地方也是长不漂亮的吧。

    我望着水仙无精打采的模样,将它与女人那淌着褪了色的血流的瘦削脸颊做了一番比较,想象着那个原本该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温存的美梦。在主妇的黑发黑眼深处仍存留着几年前已然消泯的春日馨香,而外在徒剩一具空漠的历史躯壳。

    “你会说法语吗?”我问。

    她本想说不会,舌尖却打了个转,说出两三句流畅的法国方言。那样瘦骨嶙峋的喉咙里,怎会发出如此美妙的音调呢?

    当天傍晚,晚餐时分,有一位秃头白髯的老人与我们同桌。

    “这位是我父亲。”主妇介绍说。

    我这才知晓,这家的家主是面前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位家主用语十分特别,一听就知道肯定不是英国人。我恍然大悟,这对父女是渡过海峡,在伦敦落下了脚。还没等我发问,老人径自说道:

    “我是德国人。”

    我有些出乎意料,只应了句“:是吗?”

    回到房间,我捧书夜读,却莫名地惦念着楼下那对父女的事情。那位父亲与身形瘦削的女儿实在很不相像。老人的脸盘臃肿虚胖,矮粗的鼻子横在正中,眼睛又细又小。南亚[8]有个总统叫克留格尔[9],与他长得很像。老人的面容在我看来,实在不是一张令人愉悦的脸,另外,他对女儿讲话的口吻也有失和气。老人口齿不清楚,咀嚼时嘴里还喜欢嘟囔,给人造成一种说话粗鲁的感觉。而女儿在面对老人的时候,本就阴郁的面孔显得更加阴郁了。怎么看这二人都不像普通的父女。——如此思量着,我睡下了。

    次日下楼吃早饭时,除了昨晚那对妇女外,又多了一位家庭成员。这位同桌而坐的新来者,是个四十岁上下面色红润,眉目柔和的男子。我在餐厅门口与他碰面时,方才觉得自己是住在一个有生气的人间世界中的。“My brother。”主妇向我介绍道。这位男子果然仍不是她丈夫,但看长相,说成兄妹也着实勉强。

    那天的中饭是在外面吃的。三点多回到家,刚进到自己的房间不久,主妇便喊我喝茶。今天又是个阴天。推开幽暗的餐厅的门,只见主妇一人坐在暖炉旁,已备好了茶具。炉子里烧着煤炭,这样我感到几分暖意。刚刚烧旺的火焰映在主妇的脸颊上,显得有几分红热。她涂了一层脂粉。我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在门口见到那看起来十分寂寞的妆容是怎么回事。主妇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瞧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从主妇那里听来他们全家的故事。

    二十五年前,主妇的母亲嫁给了一个法国人,生下她这个女儿。结婚没几年,丈夫就过世了,母亲带着女儿改嫁给一个德国人。也就是昨晚见到的老人。他现在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成衣铺,每天都要去那里。老人和前妻生的儿子也在这家店铺里工作,但父子关系闹得很僵,虽说是一家人,却从不说一家话。儿子时常晚归,他在玄关脱下鞋,只穿着袜子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似乎是为了不让老爷子觉察。“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临终前将后事千叮万嘱才走的。然而母亲的财产全都落到老爷子的手里,我连一个子儿都没得用。无奈之下,才靠着出租房屋赚个零花钱。至于艾格尼丝——”

    话到这里,主妇停了下来。艾格尼丝是这个家里做佣的一个女孩子,年纪有十三四岁。这时我注意到,早晨吃饭时那个儿子的长相,与艾格尼丝倒是有几分相似。正想着的时候,艾格尼丝端着烤好的吐司从厨房里走出来。

    “艾格尼丝,你也吃点吐司吧。”

    艾格尼丝没有应声,只拿了一片吐司又回到厨房去了。

    一个月后我搬离了这家公寓。

    过去的气味

    在我搬离那家下宿之前的两周,K君从苏格兰回来了。当时主妇将我介绍给K君。我们两个日本人,在伦敦高地住宅区的一户旅馆里偶然相遇,彼此还没来得及通报姓名,单单凭着一位身份、性格、经历并不清楚的外国女人介绍,便互相点头招呼,感到彼此信任。一想起此事,我至今仍觉得实在奇妙。当时,这位老姑娘一身黑衣,伸出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说:

    “K君,这位就是N君。”

    还不等话音落下,又把另一只手伸过来说:

    “N君,这位就是K君。”

    不偏不倚,公平对等。

    老姑娘的态度颇为郑重,像是在进行着某种非比寻常的仪式,那态度令我有些吃惊。站在我面前的K君,生着漂亮的双眼皮,眼角细纹挑起,眉目间流转着笑意。此时,我虽也在微笑,心中其实充溢着一种矛盾的寂寞感。那由幽灵做媒撮合的婚姻,举行典礼时,夫妇二人心境怕是与现在极为相似吧。我甚至觉得,凡是这位老姑娘的幽黑身影掠过之处,就会失去生气,瞬间化为一片废墟。谁要是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身体,那触碰之人身上淌着的血也会相应地冰冷起来。当女子的足音消失在门外时,我方才转过头来。

    老姑娘一离开,我和K君立刻热络起来。K君的房间铺着漂亮的地毯,垂挂着雪白丝绸的窗帘,摆着气派的安乐椅和摇椅,另外还带了一间小卧室。最让人欣喜的是,他壁炉的炭火从不间断,加炭毫不吝啬,炉火烧得很旺。

    自那以后,我便和K君在他的房间里一起喝茶了。中午,时常去附近的饭馆吃饭,每每都是K君替我付账。据K君说,他是来考察海港建设的,手头相当宽裕。他在房间里穿一身紫红色花鸟刺绣的绸缎睡袍,看上去十分快活。与他相反,我仍旧穿着从日本带来的一身和服,已有些脏污,简直惨不忍睹。K君说,这实在教人看不下去,便借我钱购置新衣。

    在相遇的那两周里,我与K君谈论过各种话题。有一次,K君说起他要组建一个“庆应内阁”。只招揽庆应年间[10]出生的人加入。他问我是哪年出生。我说,是庆应三年。他笑说“:你有资格加入。”

    我记得K君应该是出生在庆应二年或元年。要是再差一年,我就失去与K君共同参政的资格了。

    谈论诸种有趣话题的同时,我们常常提到楼下那一家人。每提到他们,K君总是又蹙眉又摇头。他说那个叫艾格尼丝的小女孩最是可怜。每天清晨,艾格尼丝都会送煤到K君房间,随后又要端来茶、黄油和面包。她默默进来,放下东西再默默离开。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脸色都十分苍白,只有那双湿润明亮的大眼睛与你稍稍示意,又走了。像个影子似的,忽的出现,忽的离开,从不发出一点脚步声。

    某一次,因为心情不快,于是告诉K君想要搬出这栋房子。K君听罢十分赞成。他说自己因为有考察任务在身,不得不每日东奔西走,住在这里倒不妨碍。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寻个更舒服的地方,沉下心来学习才好。K君还告诉我,他不日也要去地中海对面那边,整日不停地收拾行装。

    我搬出这家旅馆时,老姑娘一个劲儿地挽留我,甚至说房租的话再便宜点没关系,K君不在的时候,那个房间给你用也不成问题。但我最终还是搬到南边了。同时,K君也踏上了远行的路。

    过了两三个月,突然收到K君的来信,他说已经结束行程回到家中,邀我有空去他那里坐坐。我虽然很想马上就去,但奈何被种种事务缠身,一直没有北上拜访的机会。一周之后,正好有事情要去伊斯灵顿[11],返程时顺便到K君那里探望了一下。

    从外面二楼的窗户望去,看到窗玻璃上映着熟悉的洁白窗帘,束起挂在两边。我以为会有温暖的壁炉、绛紫丝绸刺绣睡袍、坐在安乐椅上的K君等着我,讲述他远行途中种种有趣见闻。于是,我冲过去咚咚叩门,恨不得马上跑上楼梯与K君相见。却不料一直没听到里面传出前来应门的脚步声,是没有听到我的敲门声吗?我正要举手再敲的时候,门自己开了。我一步跨过门槛,与艾格尼丝打了个照面。她一脸歉意地盯着我看。那早已被我忘在脑后的家庭旅馆的气味,正从逼仄狭窄的走廊中,如闪电般袭来,刺激着我的嗅觉。黑发黑眼,克鲁格尔般的面孔,那位与艾格尼丝长相肖似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影子一般的艾格尼丝,盘根错节纠葛在他们之间的秘密,尽数被这股味道裹挟而来。闻其味,知其意。似是能在地狱深处辨别出他们的情感、动作、语言、表情似的,于是,我再也无法挪动脚步登上楼梯与K君相会了。

    猫之墓

    搬到早稻田之后,猫儿日渐消瘦下来。完全没了与小孩们玩耍的兴致。出太阳的时候,便到廊檐下趴躺着。四方下颚搁在并拢的前爪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子里的树丛。即使孩子们在一旁嬉闹吵嚷,它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孩子们第一次将它从玩伴的队伍中排除出去了。他们嘴上嘟囔,跟这猫玩不起来,于是待昔日旧友如同漠然的路人般。不只是孩子们,就连女佣也只是将三餐猫食摆在厨房角落,别的再不理会。而那三顿猫食通常也是被附近的大花猫吃掉,猫儿也不气恼,更没有摆出任何争斗的姿态,只是一味地静静睡觉。然而,它睡觉的姿势却似乎并不舒坦。与悠闲晒太阳的舒展不同,它看起来有些拘谨——这么说,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姿势。那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慵懒,不动显得寂寞,动了却更是寂寞。于是,只得忍耐着,一直忍耐着。猫儿的眼睛虽然盯着在庭院的树丛上,但恐怕根本没有去关注树木的叶片与枝干,不过是将带着青蓝的黄眼珠茫然投向某个地方而已。就如同家中孩子们心中意识不到这猫的存在一样,它也对存活于世这件事自视不明。

    话虽如此,猫儿有时还是会出去走走,但每每出门总被附近的大花猫追逐。它因为害怕,上窜廊檐,下冲拉门,一路逃到火炉旁边来。唯有此时,家里人才意识到猫儿的存在。而对猫儿来说,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为存活于世一事而满足吧。

    长此以往,猫儿长尾巴上的毛渐渐脱落了。起初是几处几处地凹陷,后来干脆成片地掉,裸露出粉红的肌肤,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看上去真教人可怜。猫儿自己,则是一副万事俱疲的模样,蜷曲着身子,不住地舔舐身上疼痛的部位。

    “喂,你说猫儿这是怎么啦?”我问道。

    “哎,还不就是因为老了?”妻子极其冷淡地回答。

    于是,我也任其自生自灭,放在一旁没有理会。过了几日,猫儿一日三餐吃罢便吐。喉咙像是被噎住了,剧烈起伏着,打嗝、打喷嚏都不顺畅,痛苦地呜咽。猫儿虽然痛苦,但出于无奈,一发现它要喷嚏呕吐,我就会将它赶到外面去。不然,榻榻米和被褥都会被弄得一塌糊涂,甚至特意用来接待客人用的四方丝绸坐垫也不能幸免于难。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大概是肠胃太差了,把宝丹[12]化在水里给它喝了吧。”我对妻子说。

    妻子一言不发。过了两三天,我问她给猫儿喝宝丹水了吗。她说喂不下去,猫儿根本不张嘴。说罢,又加了一句“,喂鱼骨头它也吐。”

    “那就不要乱喂!”我的口气有点刻薄。随即又看起书来。

    猫儿不呕吐的时候,便依然老老实实睡自己的觉。这段时日,它始终缩着身子,似乎唯有庇护着自己的廊檐才值得依赖,整日离群索居地蹲在那里。猫儿的眼神也起了变化。起初,像是远处的景象映在近处的视线里,悄然沉静之中,又发生了些奇异的变动,神色也随之阴沉下来。如日暮时分刹那划开苍穹的闪电,瞬息不见。但我并未理会,妻子亦对这种变化不甚留意,孩子们更是将猫儿的存在远远抛在脑后。

    一个夜晚,猫儿趴在孩子晚上用的被褥一角,不一会儿发出呜咽的呻吟,似是从前自己捕的鱼被抢走时发出的呜声。注意到猫儿不寻常的只有我一人。孩子们睡得沉稳,妻子手中穿针引线好不忙碌。没过多久,猫儿又呜咽起来。妻子这才停下手中活计。

    我问妻子“:猫儿这是怎么啦?要是半夜里咬了孩子的头可是不得了。”

    “不至于吧。”妻子说着又缝起外褂的袖子来。猫儿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翌日,猫儿蹲在炉边上呻吟了一整天。沏茶熬药时,听到它呜呜的叫声,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到了晚上,我和妻子将猫儿的事情忘了个彻底。猫儿离开我们,其实也是在那个夜晚。第二天清晨,女佣去屋后仓库取柴薪的时候,发现猫儿倒在一口破旧炉灶上,身体早已僵硬了。

    妻子特意去看猫儿死后的样子,并且一反平常冷淡的样子,急吼吼地叫嚷起来。她托付熟悉的车夫买一块墓表过来,让我在上面写点什么。我在墓表正面写下“猫之墓”三个字,又在背面提了一首俳句:

    此去黄泉不归兮,闪电霹雳倏忽来。泉下沉夜深如许,暗中白光甚嚣喧。

    车夫问“:就这么埋了?”

    女佣嘲讽道“:难不成还能火葬?”

    这时候,孩子们也突然对猫儿依依不舍起来。他们在墓石左右摆了两个玻璃瓶子,里面插满胡枝子花。又将盛满清水的碗放在墓前,日日换花换水。第三天傍晚,四岁的女儿爱子——我从书斋窗户里望见——独自一人来到墓前,对着白色的木棒盯了许久,随后掏出自己的玩具勺儿,从猫儿墓前的碗中舀水喝。这不是头一遭了。洒落在胡枝子花上的水滴,曾在寂静暮色中,一次又一次润泽了爱子的喉咙。

    每逢猫儿的忌日,妻子总会在墓前供上一片鲑鱼与一碗撒了鲣鱼干的白饭,从未忘记。只是近来,她多半不将供品拿到院子里去,而是供在家中餐厅的橱柜上了。

    暖梦

    风撞在高厦上,无法随心所欲地穿堂而过,随即如闪电般折了个弯,从头顶向石板路斜吹而下。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按住头上的圆顶礼帽。前面有个待客的车夫,正从车座上朝这边打量。我刚将手从帽子上放下来,正了正姿势,他就冲我竖起了食指。意思是询问我是否要乘车。

    我回他不坐。车夫便攥紧右手拳头,用力捶胸顿足起来。即使相隔五六米远,也能听到那“咚咚”声响。伦敦的车夫都是这样给自己取暖的。我回过头去,顾盼了一眼这位车夫。硬邦邦的褪色帽子下面,露出一头打了霜雪般的头发。他穿着一袭用毛毡补缀而成的黄褐色粗毛外套,后背的右半爿披在胳膊肘上。胳膊快要抬到肩膀高,“咚咚咚”不住地发怒捶胸。看上去那完全是一种机械式的运动。我又重新赶起路。

    路上行人步履匆匆,你追我赶。就连女人也不甘居人后,轻轻提起腰后的裙摆,任凭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击出“嘚嘚哒哒”的声音,让人不禁替她们担忧那鞋跟是否会折断。仔细端详,每一张面孔都挂着万分紧张的神情。男的直视正前,女的从不旁顾,朝着各自要去的方向,一心一意地疾步赶路。此时,人人双唇紧闭,眉头深锁,鼻梁高耸,一脸深邃。下面的脚则一步一步朝着目的地移动,似是已不堪忍受匆匆行走与户外逗留之辛苦,欲要尽早在屋檐下栖身安定。若是慢了一步,简直要终身蒙羞。

    我慢吞吞地走着,忽然莫名地觉得这座城市不甚宜居。抬头仰望,广阔苍穹不知从哪年起,被切割开来。一左一右高耸的楼宇,像是分隔两侧的堤岸,从中间曳出一条细窄绸带,由东至西横跨天际。带子的颜色四时不同。清晨的时候是青灰色,而后逐次渐变为茶褐色。楼宇本就是灰色,像是在暖和日光下怠倦非常,肆无忌惮地拥堵在两侧,仿佛是深邃逼仄的山谷间,高渺的日光透射不到地面的一片广袤土地。二楼之上堆叠着三楼,三楼上又堆叠着四楼。人如蝼蚁,成为谷底的一部分,如黑影涌动,在寒凛中往来不绝。而我也是这黑影中,缓缓蠕动的一员。被山谷围困的风,寻不到出口,仿佛要将谷底连底攫起似的乱窜,黑影般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动作迟缓如我,最终也被这风吹得东倒西歪,丢盔弃甲般逃回家中。

    转过几道悠长回廊,登上两三段台阶,来到一扇巨大弹簧门前。我沉重的身躯刚一挨靠在门上,身子就顺势滑进一把宽敞剧院里的后排座椅中,没发出一丝声响。下方通明,炫人眼目。回头一看,那扇门不知何时又关阖起来,身所居处,温暖如春。我不断眨眼,试图尽快适应这夺目的光明。然后,左右顾盼了一下,发现两边坐满了人,而每个人都显得十分沉着冷静,面部肌肉似是毫无作用,松松垮垮地坠在那里。人们踵接肩摩,拥挤不堪,却不以为苦,反倒相处得和谐自然。举首仰望,天花板有如穹庐状,色彩斑斓、金碧生辉,令人感奋。我朝着前方看去,前面横着道扶栏,除此之外别无他见,唯有一个巨大洞穴。我倚着扶栏,稍稍伸出脖颈向下探望。幽深的穴底,有人在填埋洞穴。他们身影渺小,似是画中描绘出来的一般。填埋者众,人头攒动,可谓人海。白、黑、黄、蓝、紫、赤,一切明艳的色彩,宛若汪洋涌浪,推簇聚合,在深深的穴底,如五彩鳞片并陈,幽微而绚烂,缓缓地蠕动。

    此时,蠕动着的人群忽地消失了。上至穹顶下至深穴,全都跌入了漆黑之中。适才还人头攒动的几千生命,转眼间葬身黑暗,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响。仿佛这片无垠黑暗尽数将他们的存在抹杀去了,无影无踪,陷入一片死寂。我正思量着眼前情景时,深邃洞穴底部的正中一部分,被切割成出一个四方形状,从黑暗中浮出来,显露出薄明。起初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黑暗分布不均所致,但那方块渐渐从黑暗中脱离出来。当能切实感受到有一层柔光拂照其上时,我从如雾的光线中辨别出一种不透明的色彩。一种由黄、紫、蓝糅杂成的色彩。片刻后,黄色与紫色动了起来。我死死盯着色彩移动的瞬间,直到双眼神经紧张得疲倦为止。雾霭一下子从眼底清明起来。远方是被明亮而和煦的日光普照的大海,英俊的黄衣男子与长袖拖曳的紫衣女子,清晰出现在一片青草地上。女子坐在橄榄树下的大理石长椅上,男子立在一旁俯瞰着她。此时此刻,自南方吹拂过徐徐和风,一段轻柔悠长的音乐掠过迢迢遥遥的波浪渡海而来。

    洞穴上下,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他们并非在黑暗中消失,而是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温暖的希腊梦。

    印象

    走出门外,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从家门前穿过。我试着站在路中央左右顾盼,映入眼帘的建筑净是些颜色相同的四层楼房。两侧与对面毫无二致,构造相仿,让人弄不清楚刚才究竟是从哪栋走出来的。向前走个五六米,再倒回来的时候,根本无从分辨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街道。

    昨夜是在火车轰隆中入眠的。十点钟过后,又有马蹄声和铃声传来,似是梦境一般穿行在黑暗中。那时,美轮美奂的灯影,星星点点,有数百盏之众,于眼眸上往来不绝。除此之外,我刚才无暇旁顾。从现在起,我才开始打量起这条街道来。

    我两次三番驻足在这条不可思议的街道,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后,向左走了一百米,来到十字路口。路线我记得熟,右拐后便来到一条比方才道路更为宽阔的大街。街上驶过几辆马车,每辆马车都载着人打着遮篷。马车有红色、黄色,也有绿色,还有茶褐色和藏青色的,不断从我身旁超越,向前驶去。极目远望,难以知晓五彩的马车要驶向何方。回头顾盼,斑斓的马车川流不息,犹如云霞涌动。我驻足思忖着,马车究竟要将人从何处载往何方呢。正在此时,身后来了一位身形高大的人,像是追扑过来似的,按压住我的肩膀。我欲要躲开,却不料右边同样有一位高个子。左边也有。按住我肩膀的人也被身后的人按着。所有人皆沉默不言。如此自然而然地向前行进着。

    我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海淹没了。这片海有多辽阔我不知道,但它虽广阔,却极其宁静。右边有人挡路,左边拥堵难行,身后更是人流熙攘,无法轻易从中脱身。我只得沉默前行。几万颗黑色头颅攒动着,整齐划一地向前迈步,仿佛唯有这么一种命运,没有可供自己支配的余地。

    一边走,我一边联想着途经的房屋。一样高度的四层小楼、一样颜色的奇妙街道,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该在何处转弯,该转向何处,回家的路怎么走之类的,我全然不记得了。就是好容易能回去了,恐怕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这个家在昨日幽黑的夜晚中幽黑地伫立着。

    我不安地思索着,在身形高挑的一众人的推挤下,转过两三条大道。每转一次弯,我都觉得自己离昨夜那栋幽黑的房屋越发遥远了。于是,在令人眼目疲劳的人海中,我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孤独感。这时缓缓爬下一段坡道。此处似乎是五六条大道汇合的一个广场。方才沿着一个方向流动的波浪,如今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坡道下方,静静地回转打旋。

    坡下有巨大的石刻狮子,全身呈现灰色。它的尾巴虽细,脑袋却有四斗酒桶那么大。鬣毛卷曲工整成涡形,前腿并拢,在翻涌而来的人潮中沉眠。狮子共一对,下面铺着石板。两只狮子间竖着一根粗大铜柱。我静静伫立在涌动的人海中,抬眼向柱顶仰望。铜柱笔直高耸到视野尽头,再向上便是无垠苍穹。柱顶似是有个什么东西,但很难辨认。我又被人潮押解着,沿右侧道路不知去向地一路下行。过了半晌,蓦然回首,竹竿般细长的柱子顶端,孤单站立着一个小人。[13]

    人

    阿作起了床。是否天色尚早?梳发师傅怎得还没来?梳发师傅不来了?她嚷嚷着。昨晚确实约好了的,其他师傅都不在,他答应排出时间,明早九点一定到。阿作这才好容易把心放进肚子,安稳睡下了。可如今一看挂钟,已是差五分九点钟了,怎么师傅还不来呢?阿作万分焦急不安的样子,让女佣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说了句“那我出去看看”,便出门去了。阿作俯身从纸拉窗前取出镜台,支起镜架,顾镜自怜。她双唇微开,上下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在镜中清晰映照出来。此时,挂钟“当当”敲了九下。阿作立即站起身来,一下子拉开纸门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啦?九点都过了,人怎么还不来啊。再不起来可要来不及了哟。”阿作丈夫听到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从床上起身,与阿作打了个照面,应和一声,爽利地站起身子。

    阿作赶紧去厨房,拿了牙签、牙刷、肥皂和手巾,回到房间将这些一股脑儿塞给丈夫,催促道:“快,快去吧!”又嘱咐了一句:“回头要把胡子也剃剃!”丈夫在浴衣外披了件平纹和服,走到门口换鞋的地方。阿作说着“等一下”,又小跑进里屋去了。这空当,丈夫用牙签剔起牙齿来。阿作从壁橱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熨斗袋[14],往里面装了些银币,拿了出来。丈夫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默默接过纸袋,跨出纸门。阿作目送丈夫离开的背影,看到丈夫手巾的一角耷拉在裤袋外面,盯着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她又折回屋子里,坐到镜台前,再次顾镜自盼起来。她半拉开多斗柜的抽屉,微侧着头思考了片刻,从里面取出两三件东西,放在榻榻米上思忖着。然而,这些小心翼翼取拿出来的物件,却只留下一样,其余都被仔细地归到原位。接着,阿作拉开第二个抽屉,又是好一晌琢磨。这样取出放回,反反复复了半个多小时。此间,阿作始终担忧不已,时不时抬眼看看挂钟。好容易将衣服收拾妥帖,包进一块黄郁金棉布的包裹里,置在客厅一隅。这时候,梳发师傅大声叫嚷着从后门走进来,像是要吓人一跳似的。

    “我迟到啦,对不住啊。”师傅上气不接下气地赔不是。

    “百忙中麻烦您啦。”阿作回道。说罢便取来长烟袋,让师傅吸烟。

    因为自己出门的时候梳头的还没到,估摸着梳妆颇要花费些时间,丈夫泡了个澡,剃了个须,这才打道回府。梳发的时候,阿作跟梳发师傅聊起天来:“我今天邀请了阿美,准备带着她跟我丈夫一起去有乐座逛逛。”师傅应和道:“哎呀哎呀,我也想一道去啊。”两人聊得多是些奉承的礼貌话,最后,师傅说了一句:“那您慢慢休息吧。”就告辞了。

    丈夫将黄郁金棉布包裹解开一角瞧了瞧说,“就穿这个去啊,上次那件比这个更衬你。”

    “但上次那件,过年去阿美那里的时候已经穿过一次了。”阿作答道。

    “是吗,那就这件吧。我就穿那个棉褂去吧,今天看上去有点冷啊。”

    “算了吧。那也太寒碜了。”说着,阿作没有给丈夫取出那件棉褂。

    阿作终于梳妆完毕。她身着一袭眼下流行的鹌鹑羽纹的和服披风,围了条皮毛围巾,与丈夫一同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拉着丈夫说话。走到十字路口,派出所门前挤满了人。阿作拽住丈夫的外套,伸长了脖子,向人群中张望。

    人群中有个身穿和服短褂,背后印有商号标记的男子。他歪歪斜斜站不稳脚,看起来有些流痞之气。光是眼下,就见到他跌在泥里好几次,本就褪了色的短褂,湿漉漉地闪着寒光。

    “你是干什么的?”巡警问他。

    “我,我是人!”男子舌头打了结,却还逞着威风。

    围观众人听罢一片哄笑。阿作看了丈夫一眼,也笑了出来。接着,那醉汉不答应了。双目嗔怒,环视四周,说道:

    “我就是人,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这么瞧着——”他耷拉着头,又忽的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嚷道“,我是人!”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穿着和服短褂,背后印着商号的男人,个高脸黑,拉着运货的板车,不知道是打哪里来。他拨开人群,小声对巡警耳语了几句,然后,转向醉汉说“:喂,你这家伙,赶快给我上车!”

    醉汉顿时喜笑颜开,道了声谢,翻身躺上了板车。他望着晴明天空,眨了两三下眼,开口道:

    “混蛋,都这么看着我做甚,我是人!”

    “哦,你是人,是人,是人就给我老实点!”

    高个子用草绳将醉汉牢牢捆在车上,像是拉着一头屠宰过的猪似的,嘎吱嘎吱朝大街拉去。阿作仍旧抓着丈夫的外套,透过新年稻草绳结装饰,目送着拉货板车远去的影子。阿作夫妇二人这才赶去阿美那里,因为又增添了一道新的谈资,他们心中十分欢喜。

    山鸡

    五六个人围着火炉谈天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青年小伙儿。这个年轻人,既没听过他的名字,也没打过照面,完全是个不相识的陌生人。他没有带介绍信,让人传了个话,说是要见我。我刚吩咐人将他请到客厅,就见到他手上拎了只山鸡径直走进我们围坐的房间。初次见面的寒暄之后,他把那只山鸡放在坐席中央,说道“:这是从我老家送来的。”语毕,将山鸡当做礼物赠给了我。

    那天天气寒冷,大家当即把山鸡炖了汤喝。收拾山鸡的时候,年轻人穿着和服裙裤,走到厨房,亲手拔毛、切肉、剁骨。年轻人个头不高,脸型瘦长,苍白额头底下架着一副闪闪发光的高度眼镜。而他身上那条和服裙裤,则远比眼镜、比嘴上薄黑的小胡子,引人注目得多。裙裤是小仓布[15]材质,布样是大气的粗条纹,通常很少在学生身上见到。他将两手放在裙裤上,开口道:

    “我是南方人。”

    过了一周,青年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自己写的稿子。由于文章实在差强人意,我便毫不客气地告诉了他。他说要回去改改看,就把稿子带回去了。又隔了一个星期,他揣着稿子上门找我。如此这样,他每次上门都带着自己的稿件,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了两三册的大部头,但这部作品却是稿子中最不漂亮的。也有那么一两次,我从他带来的稿子里择了我觉得不错的,推荐给杂志社。但那也只是编辑承了我的情才予以发表,连一分钱稿费都没有。我听他说生活拮据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他告诉我以后打算鬻文为生。

    有一次,他带来一件很是奇妙的玩意儿。那是将菊花晒干,做成薄海苔一样的片状,压结实后做成的。正好在场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这可以做成精进料理[16]中的沙丁鱼干。用水发泡后,沸水焯一焯,就能当做下酒菜享用。之后,他又带来一枝铃兰绢花给我,说是妹妹扎的。他拨动铜丝做的花蕊,花朵骨碌碌转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同妹妹一起持家的。听说兄妹俩租了薪柴铺子二楼的一个房间,妹妹每日都要去学刺绣。这之后,他来我这儿的时候,带了一套西装领结,青灰色的结扣上绣着白蝴蝶,用报纸卷裹着。

    “要是您能用的话,请您收下。”说罢,放下纸包离开了。

    安野看到了说“给我吧”,就拿回自己家去了。

    此后,青年也常常来往。每次都与我天南地北聊上不少。他故乡的风景、习惯、传说,还有传统的祭祀仪式等等。他说自己的父亲是位汉学家,对篆刻颇有造诣。祖母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他是猴年出生的,见我对猿猴十分有兴趣,便不时捎来些与猴相关的东西来。其中有一幅华山[17]画的长臂猿,他说下次带来给我过目。但自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寒暑往来,不知不觉间我将青年的事情淡忘了。有一日,暑气正盛,我只穿一件单衣,坐在阴凉的客厅里看书。青年突然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条布料上乘的裙裤,不断用手帕擦拭苍白的额头沁出的汗水。看样子比之前消瘦了。他对我说:

    “我实在也很难启齿,能否烦请您借我二十块钱。”他又解释,“说实话,是我的一个朋友得了急病,赶忙送他住了院,却无奈为钱所困,只得私下奔走筹些钱财。确实万不得已,才到您府上叨扰。”

    我放下书,凝视着青年的脸。与往常无异,他双手端放在膝盖上,低声说:“请您——”

    我反问一句“:你朋友家中如此贫寒吗?”

    他急忙回答道:“不,也不是。只是离家太远,一下子没办法应急,这才求您帮忙。过上两周家中寄送的钱到了,定会马上归还。”

    我答应设法帮他筹钱。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幅画轴。

    “这是前些日子同您说过的华山的画。”

    说着,展开半裁纸裱装的画轴让我看。我一时辨不出好坏,但推查了一下印谱,既不像渡边华山,又不像横山华山。青年说:“画就先放您这儿,我走了。”我拒绝说:“这可不必。”但他不听,放下画轴就走了。第二天,他上门来取钱,从此再杳无音讯。约好的两周到了,却仍是半个人影也没出现。我想,说不定是被骗了。长臂猿的画轴就这么一直悬挂在墙上,时间不知不觉到了秋天。

    到了穿上夹衣身上觉得紧绷的时候,长冢照例来问我借钱。我对他一借再借的行为颇是反感,却不经意地由此想到了那个青年。我对长冢说:

    “倒是有一笔钱,你要是能讨回来,我可以借给你。”

    长冢挠挠头,踌躇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

    “那我去试试看吧。”

    于是,我给青年写了封信,让他将前些日子借去的钱交给来访的人,同时,将猿猴挂轴也一并交给长冢带过去。

    次日,长冢又坐车来了。他刚一进门,就从怀里掏出我昨天写的那封信,信原封未动。我问他昨天是否去了青年那里。长塚眉头紧锁道:

    “去过了,但根本行不通。那人家中实在贫寒惨淡。家徒四壁不说,女的做刺绣补贴家用,他自己则是生了病。我实在开不了口问他钱的事情,只得安慰了一番,还将画轴还给了他。”

    “啊呀,原来是这样。”我多少有些吃惊。

    翌日,青年寄来一封明信片。上面说,我对您说了谎,真是抱歉,画轴我已经收到了,请您放心。我将他的明信片与其他信件堆在一起,收进了杂物箱里。在这之后,青年的事情也彻底抛至脑后了。

    转眼冬日即至。照例忙碌的新年又开始了。我趁着没有客人来访的空当,刚开始工作,女佣送过来一个油纸小包裹。接过来,咕噜一声像是个圆的东西。包裹上没写寄信人名字,我估计是前不久那位青年。打开外层油纸,剥开报纸,里面是一只山鸡。另外附了一封信。信上说,后来又遇到诸多事情,一直到现在才能回老家。承蒙您借我那笔钱,三月进京时,我一定还您。信被山鸡血黏住了,费了一番工夫才剥下来。

    那天是星期四,晚上家里来了一群青年。我和五六个人一起,围着大餐桌品尝着山鸡的美味。我们祝愿那位穿着阔气布料裙裤、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能成功。等五六位客人离开后,我给青年写了封感谢信。信中专门加了一句话:

    “去年那笔钱,你不必介意。”

    蒙娜丽莎

    一到星期天,井深便会围上围巾抄着手去那边的旧货店逛逛。他净挑些看起来脏污不堪,陈列着前代弃物的铺面。对着这些旧玩意,逐个把玩。他本不是个精通此道的人,东西的好坏自然无从分辨,只是挑些开价便宜,看上去又好玩的买回家去。他暗自思忖着,一年总能淘到一件宝贝吧。

    差不多一个月前,井深花十五钱买了一只铁壶盖子当镇纸。上个周日,又花了二十五钱,买了个铁制刀锷,也当做镇纸用。今天他专拣大件的东西看,想挑一个卷轴挂饰或有框画,当做书房的装饰。环顾四周,他看到一幅彩印西洋仕女版画,无人问津地横在那里,上面布满尘埃。深沟槽的井轱辘上,摆着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黄色尺八,直直戳在画上。

    西洋画与这旧货店显得格格不入,但是那画上的色彩超越了现代,被古老空气沉埋,幽幽暗暗。这种色调与旧货店十分般配。井深揣测这幅画肯定不贵,问后得知,价格要一元。他偏过头,看看这幅画玻璃完好无损,画框也无甚损伤,与店主老爷子砍了砍价,用八十钱的价格买了下来。

    井深抱着这幅半身肖像画回到家,已是傍晚了,那天天气颇是寒冷。他走进幽暗的房间,立即将画像外的包装纸立在墙脚,定定地坐在画前端详着。这时候,妻子提着油灯走了进来,井深便让妻子将油灯拿到画边照着,自己重新把这幅八十钱的画作上下看了个遍。在整体灰暗幽黑的基调中,只有女子的脸庞泛着黄。这应该是年代久远的烙印吧。井深就这么坐着,回头问妻子:“你觉得这画如何?”妻子提灯的手腕向上抬了抬,一言不发地对着泛黄的女子脸庞端详了好半天,遂答道:“这脸看起来有些瘆人。”井深笑了笑,只回了一句:“这可是八十钱买来的。”

    晚饭过后,井深踩在踏脚凳上,在楣窗上钉了个钉子,将画作挂了上去。妻子看到后,不住地劝阻道:

    “这幅肖像上的女人实在看不出在干什么,看到我心里就发毛,还是不要挂上去了。”

    井深反说妻子神经质,并不予理睬。

    妻子去了客厅,井深伏案工作起来。刚过了十分钟,他忽然抬起头,不由得想看看头顶那幅画。他搁下笔,转过眼去,看到面黄女子在画框中浅笑着。井深凝视着她的双唇。那里显示出画家对光线的描绘手法。薄薄的嘴唇,微翘的嘴角,挑起的嘴角上方有些许凹陷。看上去,既像是抿起的双唇欲要张开,又像是将张着的樱唇故意闭上。如何会出现这种效果呢,井深百思不得其解。井深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又伏案继续工作起来。

    虽说是工作,但不过是些抄抄写写的事情,并不需要全身心集中注意。于是,过了片刻,井深又抬起头盯着那幅画看起来。果然那嘴角藏着什么奥秘。然而女子的神情十分平静,细长单眼皮下包裹着娴静的瞳眸,目光投向书房地板上。井深又一次将视线转回书桌。

    这天晚上,井深不知将这幅画前前后后端详了多少遍,这才觉得妻子的评价说得在理。但是到了第二天,井深又觉得并非如此,若无其事地去政府上班了。下午四点钟左右回到家中,发现昨晚挂好的画仰面躺在了书桌上,听妻子说,刚过正午,这画忽然从楣窗上掉了下来。怪不得玻璃都摔得粉碎。井深把画框翻转到背面。昨晚系线绳的铁环,不知为何脱落了,井深便将画框的背板打开查看。只见里面贴着画作背面,夹着张叠成四方形的西洋纸。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一段阴郁而奇异的文字:

    蒙娜丽莎之唇中藏有女性之谜。自古以来,唯有达芬奇一人可绘此谜,却无一人可解此谜。

    翌日,井深去政府上班时,问同事:“蒙娜丽莎是何人?”众人皆答不上来。井深又问:“达芬奇又是何人?”结果,仍旧无人知晓。井深只得听从妻子规劝,将这幅不吉利的画五钱卖给了收破烂的。

    火灾

    跑得气也喘不上来了,我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只见火舌正从头顶窜过。霜天云淡,澄澈通透,无数火星飞溅而来,又猝然消失在深邃的苍穹中。我正这么想着,当即又从后面刮来一大片明艳的东西,追赶着闪烁着,炽热灼人。而后又倏地消失不见了。朝火舌飞来的方向望去,那里仿佛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喷水柱,将寒空尽数映染。前方五六米的地方是座寺院。长长石阶中间有一棵粗壮冷杉,高耸在斜坡之上,于夜色中静静地舒展枝干。大火便是自这树后蔓延开来的。除去幽黑的树干和岿然不动的枝叶外,四下被血红火光尽染。火源无疑就在这高坡之上,再向前走百余米,爬上左侧山坡,便来到了火灾现场。

    我又开始匆匆行路。身后不断有人赶超上来,其中有人与我擦肩而过,大声向我招呼。昏暗的道路使得每个人都绷紧神经。走到坡下,正要登高时,胸口兀的紧了一下。陡峭高坡上,人头攒动,从上到下你拥我挤乌压压一片。火焰在山坡上空无情盘旋,若是被这股人流卷挟到坡顶,怕是不等回头便会被烈焰烤焦。

    又向前走了五十余米,左转处又是一座高坡。我琢磨着,若是要上坡的话,还是从此处走稳妥些。避开令人烦躁的攒动人头,好容易赶到一处拐角,只听得前面响起一阵急促铃声,是蒸汽机抽水泵运到了。马车似是“挡我者死”一般,全速朝人群冲来。马蹄哒哒踏响,马鼻被牵引着直冲高坡。口喷唾沫的马用嘴蹭蹭脖颈,两耳尖尖前倾竖起,忽地并拢前足疾驰出去。此时,马身从一个身穿和服短褂的男子的手提灯笼上掠过,被栗色皮毛覆盖的胴体,如天鹅绒般富有光泽。涂着红漆的庞大车轮差点从我脚上碾过。说时迟那时快,我赶忙转过身去,抽水泵车已经笔直冲着高坡疾驰而上了。

    当我赶到半山腰时,此前一直在我正前方的火焰转到了我的身后。我只得在山坡上再度左转。在那里我发现一条横街,似是一条窄巷。我被人流推搡着走了进去。周遭一片漆黑,人们接踵连肩,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互相拼命高声吆喝,火焰在前方熊熊烈烈烧得通明。

    十分钟后,好容易穿出窄巷,来到大路上。说是大路也不过是组屋[18]差不多的宽窄,如今挤满了人。一走出巷子,便看到方才从身边疾驰而过的抽水泵立在眼前。抽水泵一路被马拉拽过来,却在这里被前方四五米的拐角给卡住了,无可奈何地与火焰相望。那火焰就在马鼻前方炽烈地燃烧着。

    身旁挤攘的人们,高声叫喊道:“在哪呢?在哪呢?”被问到的人也高声回答;“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然而,听者、问者皆无法靠近起火现场,火焰借着风势,越发肆无忌惮,在寂静的夜空中翻涌而上。

    翌日晌午过后,我出门散步时,被好奇心驱使,想顺道去昨日起火的地方看看。于是,我照例登上坡道,穿过昨日途径的道路,来到抽水泵停下的地方,又从四五米前的拐角处转了个弯,一边走一边看,只见鳞次栉比的家宅似是陷入冬眠一般,悄无声息。四周丝毫看不出火灾肆虐过的痕迹。我记得起火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附近,可这里只有延绵的杉树篱笆,其中一户人家还传来了低浅的古琴声。

    雾

    昨晚夜半,我在枕上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全是拜附近不远处那个名叫克拉珀姆交汇站的大型车站所赐。这个交汇站每日进出站车流可达数千辆,如果仔细核算的话,怕是几乎每分钟都有一列火车抵达或者驶离这里。遇到雾气浓重的天气,有一个规定,每列火车驶进车站的时候,会发出爆竹炸裂时的鸣响,以此为互相通达的信号。因为大雾弥漫的阴暗天气里,红绿信号灯统统失去了作用。

    我下了床,卷起北窗的遮阳帘向外俯瞰。四下一片白茫茫。下面从楼底的草坪,到三面围砌的砖墙两三米高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虚无充斥了整个空间,寂静地凝滞着。隔壁庭院亦是如此。庭院的草坪很美,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总有一位白髯老爷爷来这里晒太阳。每每此时,老爷爷右手会擎着一只鹦鹉。他将脸贴近鹦鹉,鹦鹉的尖喙几乎要戳到他的眼睛。他把鹦鹉带到其他鸟儿的旁边,鹦鹉便扑棱起羽翅,不住地鸣叫。老爷爷不出现的时候,他女儿便会拖曳着长裙,开着割草机,一刻不停地修剪草坪。如此充满回忆的庭院,此刻也被雾气掩埋了,与我租住房屋下面那片疏于管理的荒芜草坪混成一体。

    楼后隔着大街,有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尖耸钟塔。钟塔刺向灰沉天空的尖顶总是荡着钟声。尤以星期天为甚。此时,莫要说那峭拔的塔顶了,就连那用错综石块垒砌的塔身也无从辨别。约莫推测该是在那边,隐隐有黑影可见,却又听不到钟声传来而不敢妄断。不可得见的钟影被浓重的黑暗紧锁其中。

    我来到门外,眼前只能分辨出四米左右的事物。走过四米,眼前又展现出四米的空间。感觉像是整个世界缩进了这四米见方的天地里,愈朝前走,便愈能得见一个又一个四米见方的新天地。与此同时,途径过的旧世界,则只能听凭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走到十字路口,等待马车巴士到来的时候,灰色天空中忽然被划开,冒出一只马头。即使马匹都窜到了眼前,双层马车巴士上面一层的人们仍然笼罩在雾中。我顶着雾气跳上巴士,向下俯瞰,发现马脑袋已模糊不清了。巴士与巴士交会的时候,唯有相互擦肩的一瞬是看得真切的,就在我还没来得及琢磨的时候,有一件带着颜色的东西,从浊重的虚空中消失了。被裹挟在茫茫苍苍的无色世界中一路远去。马车经过威敏斯特桥时,有几抹白色翻动着掠过眼前。定睛一看,发现那行踪是白鸽在浓雾封锁的世界里翱翔的身影,若隐若现,如行梦中。而此时,大本钟在上方庄重地敲了十下,抬头仰望,唯有钟声在空中回荡。

    在维多利亚街办完事,经过泰特美术馆[19],沿着河边来到巴特西,迄今为止呈现出灰色的世界一下子昏暗下来。似是融化的粘稠泥炭在身体四周缓缓流动,被墨色染透的沉重雾气,向我的眼鼻口逼袭而来。外套湿漉漉的,压在肩上。鼻息间呼入的尽是葛根粉一样的东西,我屏住了呼吸。足下更不用说,像是踩进地窖里似的。

    在沉闷的灰褐色中,我茫然伫立了许久。我仿佛感到有众人来往在我身边,但除非有肩踵相接的摩擦,不然也难能断言。此时此际,迷蒙的茫茫海上,有一个豆子大的黄点若隐若现地流动着。我朝黄点的方向走了四步,一座商店的玻璃窗出现在我眼前。窗内点着瓦斯灯,显得比较明亮,人们形色如常。我这才放下心来。

    穿过巴特西,不用伸手摸索便登上了前面的小山丘。山丘上尽是些普通人家的住宅。几条相似的小巷平行排开,即使在晴日蓝天下也极易混淆。我觉得自己正向左边第二条巷子转弯,又从径直向前走了约莫二百米,再之后我完全丧失了方向。黑暗中,我独自伫立着沉思。右边有走近的脚步声传来,又在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停下,随后渐渐远去,直到声响完全消失。四下俱寂。我在黑暗中伫立着沉思。我要如何回到自己的住处呢?

    挂轴

    长刀老人下定决心,想在亡妻三周年忌日前,替她立一座石碑。然而,家中收入全仗儿子单薄之力,勉强过活对付到今日,手头哪能存得了一分钱。眼下春日又至,老人面带愠色地对儿子说:“三月八日是她的忌辰……”儿子却只是敷衍道“:啊,是哦。”

    老人无奈之下,只得决定将家中祖传的一幅珍贵画轴卖掉筹钱。他问儿子如何,儿子无可奈何,有些恨恨地答应了。儿子在内务省社寺局[20],每月四十元薪水除了要养活自家妻子和两个孩子外,还要为老人尽孝,日子过得颇是劳苦。若不是老人建在,这幅祖传的挂抽早就变卖补贴家用了。

    挂轴大小有一尺见方,因时代久远,画绢变成了烟灰色。挂在昏暗的客厅里,黯淡一片,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老人说,那是王若水[21]画的蒲葵。每个月总要从橱柜中取出一两次,拂去桐木箱上的积尘,小心翼翼拿出画轴,挂在三尺高的墙壁上,凝神端详起来。细细观察之下,果然能发现紫灰的颜色里呈现出大块陈年血迹般的模样,还有几处能看出好似青绿色剥蚀后留下的痕迹。对着这幅笔迹不清的古董画作,老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正住在一个已经活得太久的世界当中。他时常一边凝神端详这幅挂轴,一边抽烟或是饮茶。有时候,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爷爷,这是什么呀?”

    眼看孙子的小手就要摸到画布了,老人仿佛这才回到了当下的时间中,回过神来。他一边说着“摸不得”,一边静静起身将画轴收卷起来。孙子们见到便问:“爷爷,弹珠糖呢?”

    “哎,这就去买,买回来了你们可不能再淘气了。”

    说着,老人将卷好的画轴放入桐木箱,搁进柜子里,然后走出去散步了。回来的路上,经过街上一家糖果铺子,买了两包薄荷味的弹珠糖,分给孩子们。儿子婚结得晚,孙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与儿子商量过后的第二天,老人给桐木箱打了个包袱,早早便出了门。到了下午四点,又提着桐木箱回来了。小孙子跑到大门口迎爷爷:“爷爷,弹珠糖呢?”老人未置一言,走进客厅,将画轴从箱子里取出,挂在墙上,望着它出神。他抱着这幅画轴转了四五家古董店,一圈走下来,不是说画作没落款,就是说褪了色,似乎没有一个人对画作表示出老人所期盼的尊敬。

    儿子出言相劝,让他不要再去古董店了。老人也应和说,古董店靠不住。过了两周,老人又带着画轴出门了,这次是去儿子科长的朋友介绍的地方,拿去让人瞧瞧。这次老人也没买弹珠糖回来。儿子一回家,老人就向他诉苦:

    “这个没眼力的,我怎么能把画轴让给他?他手里头尽是些赝品!”那神情似是在责备儿子不守道义似的。

    二月上旬的时候,偶然出现了一个不错的机缘。老人将画轴让给了一位喜好风雅的收藏家。画轴一脱手,老人径直去到谷中,为亡妻定制了一块上好的石碑。又把剩余的钱存进邮局。五天后,他照例去散步,回家却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手中抱了两大包弹珠糖。老人实在记挂卖掉的画轴,便跑去求人让自己再看上一眼。只见那幅画轴静静悬挂在四铺半席的客厅里,画前插了两枝通透玲珑的梅花。老人说,在买主那里受到款待,喝了杯茶。老人对儿子说,那画放在那边,比在我这里保存更放心。儿子应道,说不定真是这样呢。

    接下来的三天,孙子们一个劲儿地吃着弹珠糖。

    纪元节[22]

    朝南的教室,足有三十个孩子,背着明晃晃的阳光,黑漆漆的脑袋凑在一起,盯着黑板看。这当儿口,老师从走廊里走了进来。这位男教师个子不高,大眼睛,身形削瘦,从下巴到脖颈长满脏兮兮的胡髯。和服领子蹭着扎拉拉的胡子,看上去在领口形成了一圈黑乌乌的薄垢。这样的和服,配上疏于打理的邋遢胡须,还有一副从不对人恶言相向的脾气,大家对这样一位老师向来不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记元节”三个大字。孩子们似是被谁摁住了一般,低下脑袋开始写起作文来。老师挺着矮小的脊背,将众学生环视一遍,这才走出教室,顺着走廊离开了。

    于是,坐在后面第三排课桌中央的一个孩子,离开座位走到老师的讲台边,拿起老师用过的粉笔,将黑板上“记元节”的“记”字旁画了道杠,又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纪”字。下面的孩子们都还没来得及发笑,只是惊讶地盯着黑板看。先前那个孩子回到座位上,过了好一会儿,老师回到了教室,他朝黑板看去。

    “好像有谁把‘记’改成了‘纪’,这里也可以写作‘记’的。”说罢,他又环视了一圈,大家皆是不发一言。

    那个将“记”改为“纪”的孩子,就是我。即使到了明治四十二年的今日,我每想起此事,心情便不由得糟糕起来。我曾想过,要是此事不是出在老实邋遢的福田老师身上,而是出在人见人怕的校长先生身上就好了。

    生意经

    “那边产栗子,哎哎,行情差不多是四升兑一元,要是拿到这边来,一升就能卖到一元五十钱哩!我呢,那时候正好要往那边去,从港口拿到了整整一千八百包的订单。卖得好了,一升就是两元多,所以得赶快将货备齐才行。货足了,我得自己把栗子运到港口去。——什么呀,买主是中国人,自然是把货往自己国家送啦。中国人来了后,说了句可以,我就以为这事儿十拿九稳了。谁料,对方竟搬来一只将近两米高的大木桶,放在仓库前,往里一个劲儿地注水。——不,这是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个大木桶,灌满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忙活了老半天,我刚思忖着接下来这是要做什么,却看见麻袋被一个个拆开,哗哗地往大木桶里倒哪!——这可让我大吃一惊,中国人还真是不容小觑,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栗子倒进水里,饱实的栗子会沉到水底,被虫蛀过的则会浮上表面。要是让鬼精的中国人舀出来,那可就完了,一包包的栗子在分量上要大打折扣。这怎么行!我在一旁瞧着,心里直闹腾。遭虫蛀过的栗子竟然占了七成,实在惭愧。这可是一笔巨额损失。——被虫蛀过了啊,这可不怎么吉利,谁都不会要的。但好在买主是中国人,只要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装进袋里,差不多就能运送到他们国家去。

    “这之后,我还进过一批萨摩芋,一包四元,跟人签了两千包的订单。然而,送货说好是月中,十四日到二十五日之间。可随你怎么奔波,也凑不足这两千包的货啊。眼前是做不了,只好准备回绝了这笔生意。说实话,我心里好生遗憾哪!于是,商馆老板对我说,契约上虽然签的是二十五日,但也不见得非要死抠这个日期不可。经他反复劝说,我终于决定接下这笔买卖。——哎呀,这芋头可不是往中国运,是美国。原来美国也有吃芋头的人啊,真是神奇。——于是,我就四处奔波收购,从琦玉到川越跑了个遍。这两千包的货,放在嘴上说说还好,一旦要备起来,那可真不得了啊。但好歹二十八日过后,我终于把说好的数量囤够了,过去交货——竟然真有狡猾的人,在合同里写了一条,逾期严重者须缴纳赔偿金八千元。他就用这项条款,说什么都不支付货款。还好我手上有四千元的定金。来来回回交涉的过程中,芋头就堆在他的船上,我只能干着急。气煞我也!我交了一千块钱的保证金,办了个现货扣发的申请,好容易把芋头扣留了下来。可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他那边付了八千元的保证金,然后连船带人一走了之。这一来,只好两方对簿公堂。但毕竟是合同里的既有条款,我不占理,后来还当着法官的面哭了一场。最后,芋头也被拿走了,官司也输了。这样的蠢事世间少有啊!你稍微站在我的立场替我想想,那法官心里也是很同情我的,可法律的力量,让人无可奈何。我是彻底输啦。”

    行列

    不经意间从书桌上抬起眼,向门口张望了一下,书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半扇,能看到宽敞的走廊两尺见方的空间。走廊尽头被唐朝式样的扶栏遮挡,上面的玻璃窗紧闭着。日光从晴空照射,从廊檐斜着穿过玻璃,簌簌落下,为走廊涂抹了一道明丽的色彩,直到书房门口的空间一派暖洋洋。我凝视着日光照射的地方,觉得像是从眼底涌出一股阳光,春意正浓。

    此时,两尺宽的空间里冒出了什么东西,在扶栏差不多高的地方,凌空蹈虚。红底缎带上绣着白色藤蔓提花,扎成圆圈,从额前绑入发间。缎带中间插着一朵衬着绿叶的花,看起来像是海棠。黑发为底,浅红花苞相配,如一颗硕大水滴,十分赏心悦目。下巴正下方,有一方紫色折布,飘摇不定地晃动着。衣袖与手脚皆不可见。落在走廊里的日光从那身影上径直穿过。在后面是一位身形稍矮的小人儿。一块彤红厚实的布从头顶披到肩头,下面露出的背脊上穿着竹叶交错印花的衣裳。整个人似是深灰色中残存的绿意。竹叶的印花十分巨大,甚至比踏在走廊上那双脚还要大。那双脚若隐若现地挪动了几步,矮小的身影便从书斋半敞着的门口悄无声息地溜过去了。

    第三位的头巾是白蓝相间的格子纹。头巾包裹下的脸型圆圆的鼓胀着,半边脸颊的正中似是熟透的苹果一般红彤彤。茶褐色的眉毛只看得清眉梢,下面突然凹进去,鼻梁很是扁平,越过鼓鼓的脸颊只能看到一只圆鼻头。脸颊往下,裹着金色条纹的织缟。长袖翩翩足足拖在地上三寸有余。这一位出现在我眼前时,拄着一根毛竹手杖。竹杖的上端装饰着光泽鲜艳的鸟羽,在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拖曳着的金色织缟,似有一道银光从里面衬袖晃过,随即那人儿便已走过去了。

    随后,马上又出现一张涂得雪白的脸,从额头到平板的脸颊,从下巴溯逆到耳根。整个脸似是一道静寂的白墙,只剩下眼睛在中间一眨一眨。他嘴唇涂得十分红艳,折射着蓝色的光线。胸脯那里的颜色看起来有点像鸽子羽毛,再往下一直到裤脚,把人看得眼花缭乱。他怀中揣了一把小提琴,神情严肃地扛着长长弓弦,从书斋门口走过。两脚迈出我的视线时,背脊上贴的四方黑缎上的金线刺绣,在日光中晃了一下。

    最后来的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小不点。因为个头小,出场的时候像是从楼梯上滚下来似的。然而,那脸盘可一点也不小,脑袋更是大得不得了。脑袋上戴了五颜六色的几顶帽子,十分招眼,帽子正中看上去像是耸了一个包。身上是印有井字纹的桶袖和服,垂着一束青灰色天鹅绒流苏,呈三角状,从脊背到腰下。脚上登着一双红色布袜。手中拿着的朝鲜团扇有他半个身体那么大,上面用红黄蓝三种漆料描出阴阳鱼的图案。

    队列在我眼前静静走过去。书斋门就那么半敞着,空洞的日光直抵书斋门口。我感到走廊下四尺清寂的同时,对面的角落忽然传来小提琴拉奏的声音。而后,稚子嫩喉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家中孩子,每日都要拿出母亲的和服外褂与裹包布,玩一场这样的游戏。

    往昔

    皮特洛赫里山谷正值秋季。十月的阳光将满目之间的山野和树林铺上一层暖色,人们在山谷中起居生息。十月的阳光把山谷静谧的空气兜托其中,不让它直接在地面上落脚,也不让它逃逸出山谷。不见一丝风的山村上方,萦绕着凝然不动的烟云,一派宁静之相。这时候,山野和树林的颜色正在渐次变化。似是酸涩果实不知不觉间成熟甘甜一般,整座山谷变得越发高雅古朴起来。谷中的时间像是追溯回到了百年前、二百年前,呈现出沉稳与清寂。谷间的人们皆是一副谙熟世事的表情,追望着云霞越山脊而过,那云霞时而化白,时而作灰,时而从轻薄云底可透见山地。无论何时望去,都会让人心生一种古风苍云之感。

    我住的小房子就在一座小山丘上,可将山谷云霞之美景尽收眼底。朝南的墙壁被经年累月地晒着,在十月的日光里,靠西南的一侧枯成了深灰色。那边沿墙长出一棵蔷薇,在冰冷的墙壁与暖和的日光间,开出了几朵花。硕大的浅黄色花瓣层层相叠,起伏如波。花瓣绽开,好似要从花萼处翻转过来似的。四下娴静,花香被柔和的日光吸允,消散在两间屋子见方的空间中。我伫立在此地,向上仰望,那蔷薇径直朝高处攀缘,深灰色的墙壁高陡耸立,一直延伸至蔷薇所不及的地方。屋脊的顶端还有一座塔,圆日则从更高处的云霭深处落了下来。

    脚下的山丘斜入皮特洛赫里山谷,极目远眺,可见到遥远的谷底,宽广平坦而富有色彩。山谷对面的那座丘陵,被枯黄的白桦落叶密密层层覆盖着,间或有几条浓淡相宜的坡道。整个山谷映射出一种明丽而清寂的调子,其间蜿蜒横亘着一条黑带。那是裹挟着泥炭的溪水,似是溶进了黑色粉末颜料,呈现出古朴的色泽。这样的溪流,只有在皮特洛赫里山谷方能得见。

    而后,房东来了。十月的日光将主人的七成胡髯晒成了白色。他的装束十分特别,腰间穿着苏格兰短裙,这是一种长度及膝的短裙,用花呢制作。短裙在膝盖处被截住,成了灯笼裤的样式,打着竖纹褶皱,小腿套在粗毛线袜里。走起路来,短裙褶皱来回摆动,膝盖与大腿间的皮肤若隐若见。这种古式裙裤,不以裸露肉体皮肤为耻。

    房东将毛皮缝制的小包悬挂在腰前,那形状与木鱼相近。夜晚,他坐在暖炉前,望着毕毕剥剥的通红碳木,从“木鱼”中摸出烟斗和烟叶,在漫漫长夜中一口一口地吸着。这“木鱼”的名字叫做斯朴兰[23]。

    我与房东一道下了山坡,走进一条细窄幽暗的山间小径。一种名叫苏格兰杉的常绿树叶,像海带一般浸在云海中,怎么也拂不去。一只松鼠摇曳着粗长的尾巴,嗖地沿着黝黑树干蹿上去。刚回过神来,又有一只顺着眼前年代湮远的厚重青苔倏忽穿过。苍苔一如既往地蓬松着,松鼠的尾巴如拂尘一般迅疾扫过黑绿色的地面,穿进黑暗。

    房东偏过头去,指向明丽的皮特洛赫里山谷。幽黑的河流终年如一日从谷间淌过。房东告诉我,沿河北溯,走上大约四千多米,就能到达基利克兰基峡谷。

    高地人与低地人在基利克兰基峡谷作战时,尸体夹在岩石之间,堵住了河流的去路,饮吮了高地人与低地人鲜血而变色的河流,整整在皮特洛赫里山谷间流淌了三天。

    我决心明日一早启程去基利克兰基峡谷的古战场凭吊一番。走下山崖的时候,两三片美丽的蔷薇花瓣散落在脚旁。

    声响

    丰三郎搬进这家公寓已有三天时间了。起初的一日,他在黄昏薄暮里拼命收拾行李,整理书籍,在暮色中成了个忙碌的影子。然后,他去街上的澡堂洗了个澡,回来后倒头便睡了。第二天从学校回来,他坐在桌前看了会儿书,许是环境一下子改变的缘故,根本提不起看书的兴致。此时,窗外不断传来锯木的声响。

    丰三郎坐着没起身,抬手拉开纸拉窗,只见有个修剪树木的园丁,正在眼前卖力地锯着梧桐树枝。一根粗长的树枝被他毫无怜惜地贴着树干嗞拉嗞拉锯断。树枝掉落的瞬间,白色截面骤然变大,十分醒目。与此同时,广漠的天空似是从远方聚集到了窗前似的,触目可及。丰三郎支着肘托着腮,神色茫然地眺望着梧桐树上高旷爽朗的秋日晴空。

    就在丰三郎将目光从梧桐树移到天空中去的时候,他忽地怦然心动了一下。这种心动平复下来后,对故乡的思念便如点状画铺开来一般,从心底一隅浮现出来。那点虽遥在远方,却似乎又近在桌前。

    山坡上有一座稻草葺的房子。从村子里往山上走,大约两百米之后就到了自家门前。进门后立着一匹马,马鞍边系着一束菊花,马铃响起,马儿便躲进白色墙壁里。日头高照屋脊,后山上茂密葱茏的松树树干,在日光下明晃晃的。现在正值采摘蘑菇的季节,丰三郎在桌前嗅到一阵刚刚采摘的蘑菇清香。随即便听到母亲“丰儿、丰儿”地唤着自己。那呼唤远在千里外,却清晰可闻,仿佛就在耳边。——母亲五年前已与世长辞了。

    丰三郎猛然一惊,转动了一下眼睛。于是,方才看见的梧桐树枝便重新落入眼底。欲要伸展开去的树枝,一处被锯断,树杈的根端长出树瘤,那过分积聚、无处施展的力量的样态十分丑陋。丰三郎忽地生出一种被人硬压在桌子上的感觉。隔着梧桐朝下面藩篱俯瞰,有个三四间住家的大杂院,脏污不堪。棉絮外露的被子毫无顾忌地晾晒在秋日阳光下。被子旁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婆,朝着梧桐树瞅。

    一身和服花色褪得斑斑点点,腰间系着条单腰带,稀疏的头发盘缠在一把大发梳上。她伫立在那里,透过树枝望向梧桐梢头。丰三郎看了看老婆婆的脸,那是一张血色尽失的苍白面容,细小的眼睛陷在肿胀的眼睑中。她有些不堪灼目日光似的,抬头回望丰三郎。丰三郎赶忙将视线收回桌子上。

    第三天,丰三郎去花店买花。他想要那种故乡庭院里种植的花,却一直没有找到,只好选了三枝花店里既有的品种,用稻草捆扎起来,盛在小酒壶样子的花瓶里。他从包裹底层取出帆足万里[24]的一幅小画轴挂在了墙上。这幅画还是前些年回乡省亲时,特意从家里带过来装点门面的。随后,丰三郎在坐垫上坐下,赏花看画。就在此时,窗外的大杂院里传来一声呼唤:“丰儿,丰儿。”那呼唤的声音,论调子,论音色,都和故乡温柔慈母毫无二致。丰三郎猛地拉开纸拉窗,于是,昨日见到过的面色惨白脸颊浮肿的老婆婆出现在眼前,秋日摇摇欲坠的夕阳映照在她额头上。她正向一个拖着鼻涕的十二三岁小童招手,听到窗户哗啦一声拉开的声音,老太太与往常一样,翻动浮肿的眼睛,抬头朝丰三郎望了过来。

    金钱

    有种小说,是一股脑儿将言辞激烈又连登三版的报道,依葫芦画瓢扩写而成的。你若是一口气读个五六本,那肯定要厌倦至极。吃饭也是同样道理。生活的艰辛和着饭一道挤进肠胃,挤得饱胀不堪,教人百般难受。我只好戴上帽子,去空谷子那里去。这个时候,正是这位名叫空谷子的人,腾出空闲与人神侃海聊的时段。此人是个妙人,带了几分哲学家的风范,又颇有不少算命者的气质。因为听说无边际的空间中正在闹火灾,净是些比地球还要庞大的火灾,而火灾的通报传到我们眼中要花费上百年的时间,他便相对搞了场闹剧,在神田的房子里放了把火。而最让人感到神奇的是,事实上空谷子的房子在神田火灾中完好无损。

    空谷子靠着小方火钵,用黄铜火筷在灰烬上写了一排字。我开口问道:“老兄,怎么的,你在那一门心思地想事情呐?”他面有不悦,像是此时不愿受人打扰似的,随口应了句:“唔,这会儿正想着钱的事情。”好容易来一趟空谷子这里,却又听到他说什么钱,真是受不了。于是,我没再追问。接着,空谷子像是有了惊天动地的发现一样,开口说道:

    “金钱如魔物。”

    空谷子这句话,当做警句来听,实在陈腐。我未加理会,开口反问:“是吗?”空谷子在火钵的灰烬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圆,捅了捅圆心正中的地方说:“假设你的钱在这里。”

    “金钱这东西实在变化多端,可买衣,可换食,可乘车,可租房。”

    “废话!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不,此言差矣。这圆圈啊——”说着,他又画了个很大的圈。

    “这个圆即可为善也能作恶。既能让人上天堂,也能推人下地狱,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这东西太万能了。眼下人类文明还不够发达,这令人担忧。要是文明再发展一些,那大家就能明白该对金钱的万能特性加以限制才对。”

    “如何限制?”

    “怎么限制都行——比如说将钱分为红、蓝、白等五种颜色,就是个不错的办法。”

    “此话怎讲?”

    “且听我继续说。红色的钱只能限定在红色区域里使用,白色的钱只能在白色区域里流通,一旦走出相应的区域,钱就与破纸烂瓦无异,完全派不上用场。如此一来,就能限制金钱的流通交易。”

    要是不认识空谷子的人,头一遭见到他,就听他侃侃而谈这么一通理论,肯定会觉得他是神智失常的话痨。但空谷子可是个想象着比地球还庞大的火灾的男子,这番理论对他而言实属正常,各位尽可以放下心来听。空谷子这么回答道:

    “从某种角度来看,金钱不过是劳动力的符号。劳动力本身千差万别,同样转化为金钱的话,就可彼此相通。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打个比方说,我现在要在这里挖一万吨煤,这种劳动力是一种机械的劳动力,你可以将它转化为钱,但金钱不应该是只在同属性的劳动力范围内才能互相转化吗?这种机械性的劳动力一旦转化成钱,马上就能获得一种万能的力量,可以毫无障碍地与脑力劳动置换。如此一来,精神界便会被搅个天翻地覆。这不是个骇人的魔物是什么?所以,必须得按照颜色把它区分开来。要让人们明白这个道理才行。”

    关于分色的说法,我也赞同。片刻过后,我问空谷子:

    “用机械性劳动购买脑力劳动自然不是好事,可是被购买的一方也有他的不是吧?”

    “对啊,看到当今无所不能的金钱,就是神仙下凡,也奈何不了它。因为,在现代,野蛮即神祇。”

    我与空谷子做一番这种金钱要不得的讨论后,便打道回府了。

    心

    我把浴后用过的手巾搭在二楼的栏杆上晾着,低下头俯瞰阳光明媚的春日街道。一位裹着头巾,胡子花白稀疏的修木屐师傅,打篱笆外面走过。扁担上绑了一面旧鼓,用竹片咚咚地敲着。那铿锵鼓声,如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的记忆似的,听上去虽然锐利,却又有一种脱力感。修木屐的老爷子走到斜对面医生家的大门前,同往常一样咚咚敲响了他那只发声疲软的破旧春鼓,头顶上雪白梅花丛中忽地飞出一只小鸟。刚一走神,再定睛看时,老爷子便已绕进对面青绿篱笆后面去,不见了踪影。鸟儿扑棱着羽翅,飞到栏杆底下,暂时落到石榴树的细枝歇脚,却又站得不甚安稳。它正不断调换着姿势的时候,蓦然抬头望了一眼凭栏俯瞰的我,一下子飞离了枝头。我的视线还停留在轻烟般晃动的细枝上时,鸟儿一双漂亮的足爪已经踩在了栏杆扶手上面了。

    我从不曾见过这种鸟,更无从得知它的名字,但那翎羽的颜色却让我十分心动。小鸟长得与黄鹂有几分像,但羽翅色彩更为朴素,胸脯毛色稍暗,类似于砖瓦的灰色,绒毛蓬松,似是呼口气便能吹起来似的。它的胸脯轻柔地起伏着,温顺地立在栏杆上。我觉得若是惊了这样的鸟儿那可是罪过,于是静静倚在栏杆上,忍着一动未动。可是,看到鸟儿出乎意料的镇静,我便下了决心,暗自抽身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那鸟儿一下子从栏杆上飞起,停到了我的眼前,同我仅仅咫尺相隔。我有些不自禁地向鸟儿伸出右手。鸟儿像是要将自己柔软的羽翼、华丽的双足、微波般的胸脯,连同自己的命运,尽数交付于我一般,轻轻飞落在我的手心。此时,我向下打量着它那滚圆的小脑袋,思量着“这鸟儿……”然而,在“这鸟儿……”之后的词汇却一点也想不出来了。那些形容潜沉在心底,整体看上去显得浅淡而模糊,像是在心底炖煮了许久,凭借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汇聚成一体,一旦要定睛明察,那模样——我想大概就与此时此地停留在我掌心的鸟儿一样,与它有同种色调吧。念及此,我立刻将鸟儿放进笼子,望着它直到春日西斜。我思忖着:这鸟儿是以何种目光来看待我的呢?

    我终于出门散步去了。欣欣然,漫无目的地兜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条人流熙攘的大街。这条大街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折,陌生人从身后走来,他们身后又出现了不计其数的陌生人。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是熙攘热闹、富有活力的。我想象不到自己会在什么样的地点与世界接触,而这个接触的地点是否会让我局促不安。在街头与数以千计的人相遇是件快事,却也仅仅是件快事,那快乐的眉眼鼻唇都没有落在我的脑海中。这时,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宝铃[25]坠落在屋檐瓦片上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朝对面望去,发现在十多米远的前方路口上,站着一位女子。这位女子的衣着、发式我几乎都辨不清,唯有那面庞映入我的眼帘。那张脸,无法单独形容眼眸、口唇、鼻子的样子——对,更确切地说眼口鼻眉连同额头,浑然一体,像是专为我打造的相貌。是百年前便驻足于此,眉眼鼻唇皆在等我到来的一张脸。也是百年后,无论我行至何处都相伴相随的一张脸。一张以沉默来诉说的脸。女子默默转身而去。我追上去,原以为是小路的地方竟是一条窄巷,狭隘而昏暗,换做是平时的我,遇到这种路肯定要踌躇不前了。但女子却一言不发地走进巷内。她始终保持沉默,却对我发话道:“跟上来。”我侧着身子走进了巷子。

    黑色的暖帘飘飘荡荡,帘子上染着白色的字迹。接着,屋檐的灯笼掠过我的头顶。房梁正中画着三叠松的家徽,下边是柱基,再下面是只玻璃箱,里面装满了小方块的印花脆饼。接下来,屋檐下挂着的印花布片排在五六个四角形木框中,然后,一只香水瓶映入眼帘。此处,小巷在土墙仓库漆黑的墙壁前到了尽头。我刚留意到女子在我前方二尺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她便蓦然回首朝我看来,而后匆匆右转离去。这时,我突然与方才那只鸟儿的心境重叠一致,跟随着女子迅速向右转弯。这一转,眼前出现了一条比之前更为逼仄而幽暗的悠长巷子。我跟随着这位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在逼仄、幽暗,不见尽头的巷子里一路走去,就像那只鸟似的,无论何处都跟着走去。

    变化

    两人在楼上两铺席大小的房间里摆了两张桌子。那榻榻米红中发黑的光泽,即使到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令我记忆犹新。房间朝北,在不足二尺高的小窗户前,两人肩膀抵着肩膀,以一种拘谨的姿势预习功课。房间里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我们便会全然不顾寒冷地拉开纸窗,就那么敞着。这个时候窗下人家的竹格子门里,会依稀映出一位少女的身影。静谧的黄昏中,那少女的面庞与身姿显得格外美丽。我为少女的美丽而惊叹,常常趴在窗边凝视半晌。但这心思我从未对中村说过,中村对我也一样。

    少女的面庞,如今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只隐约记得她好像是木匠家的女儿。毋庸说,是那种住在大杂院,贫苦人家的孩子。我们二人住的,便是这年久失修、屋顶连张瓦片都找不到的破旧大杂院中的一间屋子。楼下寄宿着十几个人,一边替学校打零工一边上学的补习生和他们的管事混住在一起。大家都踢拖着木屐,在那间风吹雨打的食堂中吃饭。伙食费一个月两元,便宜的代价就是饭菜味道的难以下咽。不过,隔日便能吃上一次牛肉汤,当然只是油星几点,肉香只能沾沾筷子尖罢了。因此,学生们频频抱怨,说管事太狡猾,不给他们吃可口的饭菜。

    中村与我,便是这家私塾的老师。每天教两个小时的课,月薪是五元。我用英语教地理和几何。在讲解几何问题的时候,曾有过无法让本该重叠在一起的线段叠合到一起的窘况。而在给复杂图案上画粗线的时候,两条线段在黑板上重合在一起的话,我便会十分欣喜。

    两人一早起来,走过两国桥,到一桥的预备门[26]上课。当时,预备门的学费每个月二十五钱,我们两人将工资摊在桌上,搅在一起,从中拿出二十五钱的学费和两元的伙食费,再除去进澡堂的钱,余下来的都揣进怀里,到处下馆子去吃些荞麦面、年糕红豆汤、寿司什么的。等共同财产吃干花净的时候,两个人就再也不出门了。

    有一次去预备门途中,经过两国桥的时候,中村问我:

    “你读的西洋小说里,可有美人出现?”

    我回答:

    “嗯,有的。”

    然而,那是本什么小说,又出现了怎样的美人,如今全然不记得了。中村自那以后再也不看小说了。

    有一回,中村参加划艇比赛拔得头筹,学校发了一笔奖金给他。他便用这笔钱买了书,让某位教授在上面题字道:赠某某留念。中村对我说,书什么的我用不着,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随后,他就买了阿诺德[27]的论文集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送给我。这些书我至今仍保存着。那是我第一次读《哈姆雷特》,当时一点也读不懂。

    毕业后,中村去了台湾,自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直到后来,意外在伦敦市中心偶遇。那正好是七年前的事情。偶遇时,中村的容貌与过去无甚改变,却已是腰缠万贯的富人。我和他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游玩,与过去不同的是,他再也没问我;“西洋小说里是否有美人出现?”而是,反过来告诉我许多西洋美女的见闻。

    回到日本后,与中村再未谋面。今年一月底,他突然派人捎口信过来,说是想与我叙叙旧,让我去筑地[28]的“新喜乐”去和他碰面。他约的是中午,可当时已过了十一点钟,加之那天偏偏北风强劲,要是外出的话,说不定帽子车子都要被这风吹跑。况且,当天下午我另有亟待处理的要事在身。于是,我让妻子给他打电话去,问问明天见面是否可以。他说,明天要忙于准备行李,十分忙碌,所以……话音未落,电话便断了线。妻子再拨过去,却怎么都接不通。莫不是因为大风的缘故,妻子面带寒色回来告诉我。就这样,终于还是没能见上面。

    昔日的中村已经当上了满铁的总裁,昔日的我则成了一名小说家。满铁总裁是怎么回事,我一无所知;而我的小说,中村想必也不曾翻读过一页吧。

    克莱格先生

    克莱格先生像燕子一样,将自己的巢筑在四层楼上。站在石板路一边抬头仰望,连窗户都看不见。从下拾级而上,爬到大腿发酸的时候,才终于来到先生门前。说那是扇门,却连门扇和门楼也没有。不过是横宽不足三尺的黝黑门板上,吊了个黄铜门环罢了。在门口歇歇气,然后拽住门环下端咚咚敲几下,里面便会有人应门。

    应门的总是一个女人。也许是因为近视,架着眼镜,见到来人一副十分吃惊的表情。她的年纪有五十来岁,按理来说,应该是阅遍人间世事的年纪,却依然满脸吃惊的样子。每次应门时,她总是瞪大双眼,道一声:“请进。”我看到很过意不去。

    待我进了门,那女人一下子就没了人影。首先进入的是客厅——起初我没想到这是间客厅。房间里没有任何别致的装饰,只是开了两扇窗,堆满了书罢了。克莱格先生大多是待在这间屋子里的。他看到我进来,“哎呀”地叹了一声,伸出手来,那是要和我握手的意思,话虽如此,从来都是我过去与他相握,他却不曾回握。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方式,很想就此作罢,可每次去拜访,克莱格先生仍会惊讶地“哎呀”一声,照旧伸出他那汗毛很重,皱纹遍布,不情不愿的手来。习惯着实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只手的主人便是为我指点迷津的先生。第一次拜访时,我问及学费的问题。

    “这个么,”他向窗外望了一眼说,“每次七先令如何呢?要是嫌多,可以再减少些。”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我按照每次七先令计算,到月末一次性付清。可有时候,先生也会突然催促我:

    “哎,现在手头缺点钱,能不能先付给我?”

    我从西裤口袋里掏出钱来,就那么递给先生。

    先生一边说着:“哎呀,不好意思。”一边伸出那只不情不愿的手,盯着掌心的钱瞧上一会儿,再装进自己的裤袋。教人头疼的是,先生从不找零。我想把结余的零钱转到次月,可到了下一礼拜,他又说:“我有几本想买的书……”于是,催促我付钱。

    先生是爱尔兰人,说话很难懂。要是着急起来,那与东京人同萨摩[29]人吵起架来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偏偏先生又是个易慌张、爱着急的性子,所以,一旦遇到麻烦事,我只好听天由命,盯着先生的脸看。

    先生的脸非同寻常。他虽然和西方人一样鼻梁很高,却分成两段,鼻子上肉也较厚,这与我倒是很像。但这种鼻子,一见之下是不讨喜的。但鼻下却长了一片蓬乱的鼻毛,颇有几分野趣。而先生的胡髯黑白错杂,纵横滋生,令人生出怜意。记得有一次,我在贝卡大街遇到先生,他活像是个忘带马鞭的车夫。

    我不曾见过先生穿白衬衫或是白领子的衣服。他身上总是那件格纹的法兰绒衣服,脚上套着一双毛绒绒的拖鞋,脚贴近暖炉,几乎要伸进去似的。他时不时地敲着很短的大腿——这时我才发现,先生那只不情不愿的手上戴着枚金戒指。——有时候,他改敲腿为搓揉,一边搓揉大腿一边为我讲课。具体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是问问题,先生总能把回答带到他喜欢的话题上,根本不理会我的提问。而他喜好的话题,却总是随着季节与天地不断变化的。有时候,虽然只是昨今一日之隔,话题悬殊得像是地球两极一般。说难听点,简直就是信口开河;说好听点,他是在与我做文学座谈。如今想来,一次七先令的学费,也不该指望得到什么正规的教学。这对先生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因此心有不甘,实在是自己太愚蠢了!况且,先生的头脑和他的胡髯一样,有些杂乱无章。还是像这样,付着低廉学费,不要求中规中矩的授课,说不定还来得好点。

    先生对诗歌颇有研究。读起诗来,从脸颊到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宛若浮动的日光似的。——这不是胡诌,他千真万确在颤动。但他不是在为我读诗,而是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读,所以,归根结底吃亏的还是我。有一次,我带了本斯温伯恩[30]的《罗莎蒙德》,先生说:“给我看看。”刚读了两三行,便忽的将书反扣在腿上,郑重其事地摘下夹鼻眼镜,叹息道:

    “哎呀呀,不行啦,不行啦。斯温伯恩就像他写的这种诗一样,真是老喽。”

    我打算读一读斯温伯恩的杰作《卡里顿的阿塔兰达》,也是在这个时候。

    先生总把我当成小孩子,时常问我些愚不可及的问题。“这个你晓得吗?”“那个你明白吗?”有时候,接着这些问题,他又会抛出些视我为同辈的难题。他曾当着我的面,读华特森[31]的诗,问道:

    “有些人说这诗像雪莱,也有人说完全不同。你是怎么看的?”

    “说起怎么看,对于西方诗歌,首先得亲眼看一遍,而后听人诵读一遍,不然根本无法理解。”

    我敷衍地应付了事,至于究竟是否像雪莱,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但奇怪的是,当时,先生照例敲着腿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让我觉得十分惶恐。

    有时,先生将头探出窗外,俯瞰遥遥之下往来碌碌的行人,对我说:

    “你看,这么多往来行人中,想要从中挑出一个懂诗的,怕是百里也难挑一。真可悲啊!英吉利人真是个不懂诗的民族啊。说到这个,连爱尔兰土著人都很了不起,比他们高尚多了。——事实上,我不得不说像你我这样能品读诗歌的人,真是有幸。”

    被先生归入懂诗的一类人,这让我十分感激,可即使如此,先生待我仍是颇为冷淡。我从不觉得自己与他之前有过情投意合的时候,只是把他看做一个机械的唠叨着的老头子。

    可是,后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那时候,我对自己借住的公寓已十分厌倦,很想请求先生是否能让我搬到他的住处暂居。某天,讲习结束后,我向先生提出这个请求。先生当即敲敲腿,说道:

    “原来如此。我带你看看我的房子吧。”

    说着,先生领我从餐厅、女佣的保姆房、厨房,一一看了个遍。先生的房子本来就只占据了四楼一隅,自然没有多么宽敞,两三分钟就转了个遍。先生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重新落座,我以为他会回绝我说:

    “你看,我就这么样一个家,哪里还安置得下你。”

    没想到,先生突然说起沃尔特·惠特曼[32]来。

    “从前,惠特曼曾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日子。”——他语速很快,我听得并不真切,总之是惠特曼到他这里来过的意思。——“最初读他的诗,觉得实在不知所云,可后来反复读了很多遍之后,渐渐生出不少趣味,最后,已是爱不释手了。因此……”

    关于我的请求,好像早已被他抛至九霄云外,我只好无奈顺着他的话题听下去。此时,他又提起雪莱与某某某吵架的事,表示颇不赞同。“吵架总是不好。他们二人我都喜欢,看到两个自己喜欢的人吵架尤其感觉糟糕。”可再怎么申诉异议,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早就于事无补了。

    由于先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常常将书册什么的放错地方。一旦找不到,就会焦急不安,像是失了火似的,冲厨房里的老女佣大喊大叫。于是,那位老女佣也照例挂着一副夸张的神情来到客厅。

    “喂,我的《华兹华斯》放在哪里啦?”

    老女佣照旧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朝书架上打量一番,但无论她表情多么惊慌,却总能快速而准确地找出来那本《华兹华斯》,递给先生,说道:“先生,您要的书。”她有些责备似的,把书杵到先生面前。先生像夺回什么似的,一把接过来,用两根指头敲击着脏兮兮的封面:“嘿,华兹华斯……”说着,便给我上起课来。

    老女佣瞪着一双越发吃惊的眼睛,退回厨房。先生敲了两三分钟的华兹华斯,最终也没打开那本好容易找到的华兹华斯。

    先生有时会写信给我。那字迹潦草地无法辨认。不过两三行的字,有时颠来倒去读上许多遍,也看不懂。我想先生来信肯定因为有事无法上课了,所以干脆放弃读信的麻烦。偶尔,那位爱吃惊的老女佣代笔,那样一来,信就好读很多了。原来先生家里有这么一位好秘书。先生曾经为自己一手烂字而叹息,而在这方面,我比他强多了。

    用这种字写成的文稿,会是什么样子呢?这实在让人担心。先生出版过《莎士比亚全集》,那种字竟然也有排成活版字的资格。尽管如此,先生仍是满不在乎地用这手字写序文、做笔记。不仅如此,有一次先生将自己为《哈姆雷特》写的序言拿给我看,我再次去他家拜访时说写得十分有趣。先生便要我“回日本后,一定要为这书做做宣传”。回国后,我在大学中授课时,《莎士比亚全集》中的《哈姆雷特》一书,着实让我受益匪浅。在我看来,再也难找出哪本比这册《哈姆雷特》的解读更为周全的书了。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先生关于莎士比亚的研究,在此之前就一直让我十分震惊。

    客厅拐角处,有个六铺席大小的小书房。说先生于高处筑巢,其实是说安身在四楼一隅的房子中,而这一隅中的一隅,则有着先生挚爱的珍宝。——大约十册长一尺五寸、宽一寸的蓝色笔记本排在那里。先生一有空儿就会将写在纸片上的字句誊写在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中,像是一个吝啬鬼一枚一枚攒钱那样,星星点点累积这些字句是先生一生的乐趣。我来先生这里不久就知道了,这些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就是《莎翁辞典》的原稿。据说,为了完成这部辞典,先生放弃了威尔士一家大学的文学教席,腾出时间来整日泡在大英博物馆。连大学教席都不惜抛弃,那么草草敷衍七先令的学生也不无道理。终日终日盘桓在先生心中的唯有这部辞典。

    我曾问过先生:“先生,不是已经有了施密特[33]所编《莎士比亚用词全典》了吗?为何还要编这本辞典呢?”先生对此嗤之以鼻,用一副有些轻蔑的口气对我说:

    “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将手头一部施密特的书取出给我看。我翻开一看,发现这本施密特前后两卷竟每页都“体无完肤”,密密麻麻净是些笔记。我惊讶地翻看着,先生得意地对我说:

    “你看,如果我只是编出一部与施密特同样水平的词典来,那根本不用这么费工夫啦。”

    说罢,他又并起两根手指,笃笃地敲起那涂写得一团黑的施密特。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编纂的呢?”

    先生起身走到对面的书架,一个劲儿地寻找着什么,他照例用焦急不安的声音喊道:

    “简,简,我的那本道登[34]呢?怎么不见啦?”

    老女佣还没出来,他又迫不及待地问了道登的所在。老女佣吃惊地跑过来,又如往常一样,带着些责怨地将找到的书递给先生:“先生,您要的书。”随后便径自走开了。

    先生毫不在意女佣的顶撞,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本:

    “唔,就是这里。道登把我的名字列在这里。特别写明是研究莎翁的克莱格氏。这本书是一八七……年出版的,我的研究早在这之前就开始了。”我十分钦佩先生锲而不舍的精神,顺口问道“:那么,何时能完成呢?”

    先生将道登放回原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怕是要做到临终前最后一刻吧。”

    自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先生家拜访。在那之前,先生曾问我:

    “日本大学是否需要洋人教授?我要是还年轻,说不定会去呢。”

    语毕,他露出一副唏嘘无常的神情。这也是唯一一次,我见到先生如此感伤的表情。于是,连忙安慰道:

    “您不是还年轻嘛。”

    “哪有,哪有。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我也五十六岁了啊。”

    先生的声调微妙地阴沉下去。

    我回日本两年后,新收到的一份文艺杂志上刊载了克莱格先生辞世的消息。只有寥寥两三行字,说他是莎翁研究专家之类云云。读罢这条消息,我放下手中杂志,心中思忖道:那部辞典最终还是未能完成,或许成了一堆废纸了吧。

    注释

    [1]一种年糕汤,在日本习俗中,有元旦早晨吃杂煮的传统。

    [2]即高滨虚子(1874—1959):日本明治、昭和时代著名俳人,小说家。

    [3]最具有代表性的日本传统艺术形式之一。能乐是拥有被称作“谣曲”的文学剧本的演剧。下文中《东北》《羽衣》都是其剧目。

    [4]和服女用腰带的一种。将宽幅腰带布料对折,缝入里芯制成。

    [5]一种日本女性发型。在明治到大正时期间流行于女性之间。传统的日式束发较难盘束,并使用发蜡较多,因此女性有时并不常洗发。而这种西式束发则在简化盘发方法、卫生等方面有所改善。

    [6]一种私人经营的民宿。

    [7]指英国。

    [8]实为南非。疑为原文之误。

    [9]保罗·克留格尔(1825—1904):南非政治家。1883—1900年任德兰士瓦共和国总统。

    [10]指1865年4月7日至1868年9月8日。

    [11]即伊斯灵顿区。是联合王国英格兰大伦敦下属的32个伦敦自治市之一,位于伦敦中心偏北。

    [12]一种淡褐色胃药。主治恶心、胀气、胃酸等病症。

    [13]指霍雷肖·纳尔逊铜像。霍雷肖·纳尔逊(1758—1805):英国杰出的海军军人及军事家。他待人亲厚、战略大胆得宜,屡次带兵在重要海战中取胜,为英国化解危机。他本人也为此先后失去右眼、右臂甚至生命。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矗立着纳尔逊的铜像,供后人瞻仰。

    [14]日本传统小纸封,常用于金钱赠答。上印有“敬祝”等字样,并装饰有红白绳结。

    [15]一种布料。曾是日本江户时代丰前小仓藩的特产布料而得名。以竖条纹样式为主,是种结实耐用的布料。

    [16]一种日式素食斋饭。不使用鱼贝类和肉类,只用豆制品、蔬菜和海苔等植物性食材入菜。

    [17]渡边华山(1793—1841):江户末期政治家、画家。横山华山(? —1837),江户末期画家。此处具体指哪一位华山,语焉不详。

    [18]江户时代与力组、同心组等组的下级武士集结而住的房屋。进深很窄。

    [19]1897年亨利泰特爵士创立的美术馆。目前主要馆藏15世纪迄今的英国绘画和各国现代艺术。

    [20]日本明治政府设立专管神社、寺院等宗教事务的部门。

    [21]王渊(生卒年不详):元代画家,字若水,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工于花鸟、人物、山水。尤精于花鸟,堪称元代花鸟画巨擘。

    [22]日本祝祭日中四大节之一,纪念远古时代神武天皇即位的日子。二战后被废除,后以“建国纪念日”之名重新设立。

    [23]即sporran,苏格兰传统服饰中挂于腰前的毛皮小包。

    [24]帆足万里(1778—1852):江户时代后期的儒学家,经学家,兰学家。四十岁后学习荷兰语,研究荷兰的自然科学。著有《穷理通》等书。

    [25]佛殿或宝塔檐端悬挂的风铃。

    [26]即大学预备门。第一高等中学(后改为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前身。专门招收准备考取东京大学的学子,相当于大学预科学校。

    [27]马修·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翻译评论家。

    [28]地名,位于日本东京都中央区,于1657年明历大火灾后填埋而成的土地。与银座紧邻。

    [29]日本古代国名,属西海道,领域基本等于现在之九州南部、鹿儿岛县西部。

    [30]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代表作《卡里顿的阿塔兰达》是一部以希腊古典悲剧为主题的诗歌剧。

    [31]威廉姆·华特森(1858—1935):英国诗人。

    [32]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著名诗人,其代表作品是诗集《草叶集》。

    [33]亚历山大·施密特(1816—1887):德国英语学家,尤以研究莎士比亚词汇而闻名。

    [34]爱德华·道登(1843—1913):英国文学史家,以莎士比亚研究而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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