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第三章 罪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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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狱一年半后,我已经从四级升到了二级。当我一升到二级,我就提出上美容学校的申请,并获得典狱长的同意。同年的九月底我和另一名也成为美容生的狱友一起被护送到笠松监狱。从大坂车站到歧阜车站搭乘的是新干线。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新干线已经通到博多了。

    十月一日举行开学典礼后,我和其他从全国各地监狱前来的服刑人员一起正式成为美容生。之后的一年,我们除了学习剪发、烫发、洗发、护法等美发技术,日本发型、化妆、修指甲、按摩等美容技术,以及穿和服的技巧之外,还学习传染病学、消毒法、皮肤科学等卫生理论。

    剪发实践练习使用的是人偶,除此之外美容生也会两人一组互相当模特儿练习。其中最困难的是“上卷子”,要用发卷将发束从发尾卷到发根。还有“发卡卷发”,要将两厘米宽的发束从发尾卷起后用发卡固定住,以及用梳子和手指做出波浪的“指型波浪”。因为是上了护发乳之后在练习,所以一开始都会手滑,完全不成形。上了发卷的头发放下来后就直了,“发卡卷发”的头发会变得毛毛糙糙。但是我每天不断练习,终于做出很漂亮的发型,毕业时我上卷子的功力已经是全班第一了。

    从笠松回来后,我就在监狱外的美容室做实习生。实习生的工作主要是扫地、冲洗头发、收拾杂物等。后来他们也叫我帮客人吹头发,但是刚开始时我曾把客人的头发吹得像气球一样膨大,赶紧请学姐帮我补救。吹发如果能做得好的话,就可以开始做头发,最后就可以替客人剪头发。

    我服刑的那间监狱里有两道围墙。外墙的门上没有监视,任何人都可以进出,已经入这道门就可以看见老旧的灰色建筑物。这里集中了杂务课、分类课、教育课和典狱长办公室等重要部门。我在入狱的第一天曾被带到杂物课,按照惯例报出自己的户籍、姓名、罪名、刑期。这个重要部门的另一边还矗立着一道墙。

    这道内墙上有一个非常小的铁门,人几乎要钻着进入,而且严密地上了锁。这道内墙里除了宿舍、工厂之外,还有看守员们的司令塔——保安课、管理部长室和医务课。基本上服刑人员的生活起居都在这里面,只有少数的美容生可以将活动范围扩大到内墙外。

    外面的美容室虽然是在监狱的用地内,但是在内墙的外侧。挂着“茜”招牌的美容室,除了监狱内的职员之外,一般社会人士也可以光顾。美容生每天走出内墙去“茜”报到,出狱后便累积了许多实战经验。顺带一提的是,服刑人员被允许三个月剪一次头发,五个月烫一次头发。但不是在外面这间“茜”,而是在内墙里的服刑人员专用美容室。这间美容室没有店名,不过由于服刑人员向往外面的世界,所以便称之为“小茜”。这里也是由我们美容生负责的。

    我在“茜”实习一年结束后,通过了国家考试。同时我也升到了一级,被授予代表一级的红色徽章,并由牢房搬到了居室。

    所谓的居室是一级专用的单人间,糊纸拉门的房间里除了桌子之外,还有一张小床及衣橱。门没有锁,不用看守员的同意就可以自由进出。

    即使考取了美发师的国家执照,我们所学的也只是最基本的东西,离出师还很远。还好在“茜”里有许多技艺高超的前辈,星期二和星期六还会请外面美容学校的校长来技术指导,我从这些人身上偷学了很多技术。

    尤其是美容学校校长,处了教导我们技术之外,还告诉我们接待客人的重要性。从接待客人、毛巾及布的批法、蓬蓬头的拿法、热水的温度、洗发精的涂抹方法、手指力道强弱区分使用的重点等等,要注意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那校长还曾说过这样的话:“不管是在店内的什么地方,一定不要忘了客人都会看得到,客人的眼睛是很锐利的,及使松绑一秒钟,都会发现。”

    我听到这句话时,想起了在“白夜”时绫乃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心想在最严苛的风俗业都可以成为第一的我,在美容院应该也可以有很好的表现吧。

    升到一级后,我必须去帮忙图书借阅、排列课堂的椅子等狱中杂务。白天在外面的“茜”,晚上则在“小茜”挥动剪刀,所以每天都很忙碌。

    一转眼,我服过的刑期,包含未判决拘留期在内,已经有五年五个月了。

    美容生包含实习生在内共十三名。大家排成两列,点完名后,通过内墙的铁门到达“茜”时,是早上七点五十分。那个时候大概已经有十位客人在门外等着了。他们全都是一般社会人士,且大多是附近的主妇,所以特殊行业的客人就特别显眼。

    不过,即使在“茜”,身后还是常有看守员盯着。就算是拿到了盛情难却的客人给的一颗糖,最后还是会被立刻禁止进出美容室,同时被降级。此外,听客人的要求是允许的,但是严禁窃窃私语。

    “川尻,喂!川尻,你没听见吗?”

    是看守员的声音,我下了一跳,转过头去。

    今天负责美容室看守是两年前从枥木县调过来的江岛。圆滚滚的身材,服刑人员给她取了个“不倒翁”的绰号。她三十五岁左右,尚未结婚。

    “是,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

    “分类课长叫你过去,请马上去。”

    “可是我的头发怎么办?”客人疑惑地说。

    “对不起,我会请其他人来做。”

    “可是我的发型只有这位姑娘会做。”

    “对不起,这是规定。川尻快去。”

    “是。”

    我对客人鞠躬之后便离开了,在更衣室将白衣换下,换上囚衣,再由另一位看守员带往灰色建筑物。

    两周前,我曾被分类课长叫去。她告诉我可以假释。我自己也想应该差不多了,所以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只不过我有些不安,因为假释时需要担保人。保人确定后,经过面试,才可以正式审理,决定是否能核准假释。

    我制定弟弟纪夫做我的担保人。

    从“茜”到分类课,要在五十米的石头步道。途中可以看见右边外墙上的门,门的对面就是国道,车水马龙的样子尽收眼底。门上没有监视,所以感觉好像只要稍微跑一下,就可以轻易脱逃,但是级别较高的服刑人员是不会考虑去做这么愚蠢的事的。与其企图脱逃被降级,还不如认真工作早点获得假释来得实际些。即使这样,走在这条石头步道上时,只要闻到随风飘散的汽车废气,就可以感受到墙外的空气,令人激动不已。

    我和看守员走进分类课室,站在分类课课长清水麻子面前。这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也是单身,但是她和“不倒翁”不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白皙的皮肤和深刻的轮廓,她以前一定就像电影里的女明星一样美,高高盘起的头发也很有品味。监狱里有好几个二十几岁的看守,但是就我待在监狱里这五年五个月的观察来看,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清水课长。

    这位清水课长用很严肃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川尻,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她的声音很低沉。

    我紧张得全身僵硬。

    “是。”

    “关于担保人的事,福冈的保护观察所[10]向你弟弟确认过了,很遗憾,他没有同意。”

    “是吗?”

    这是我预料中的事,但是实际被拒绝时,比我想象的更难受。我的内心还是期待着纪夫能当我的保人来接我出狱。

    “没有其他人吗?”清木课长温柔的声音残酷地响起。

    我低下头,有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我在心中低声念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岛津贤治。

    我太自私了吧!明明写了一张字条叫他忘了我,现在却要叫他当我的担保人。

    但是……

    你说你不在意我的过去,你说你只想和我一起生活,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向我求婚,而我也接受了。没错,即使还没有去登记,我也是你的妻子。现在的我已经有美发师的执照了,客人们的评价也很好。我一定可以帮你的忙。

    我抬起头。

    “岛津贤治先生,在东京三鹰开理发店。”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是未办结婚登记的丈夫。”

    “户籍尚未登记吧!”

    “我们已经说好要结婚。”

    “他拉看过你吗?”

    “没有……”

    清木课长脸色铁青。

    “但是我想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我知道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联络东京的保护观察所,请他们去问问看他是否愿意当担保人。”

    知道我提出申请的岛津贤治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怎么想呢?还有,他会怎么回复呢?每次我只要一想,就觉得无法呼吸,心如刀绞一般。

    我心想保护观察官应该已经去拜访岛津了吧?搞不好就是现在,那一刻即将到来。我只要这样一想,就无法专心工作,还会把洗发精和润发乳搞错,这是平常我绝对不会犯的错。当时只被口头警告,但时弄不好的话,可能会影响假释的审理。

    五年的岁月实在太长了。他会为了一个只在一起生活了两个月的女人,而且还因为杀人入狱的女人苦等五年吗?这种事只是电影情节吧!我越是冷静思考越是感到绝望。

    但是……

    岛津贤治是唯一一个对我求过婚的男人。他是个诚实、勤劳又体贴的男人。如果不能相信这个男人的爱,那今后我要相信什么过下去呢?但是如果被拒绝的话……

    在结果出来前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半个废人。我后悔找岛津贤治当保人,甚至曾经认真地想过要请他们撤销。

    两周后。

    我在“茜”替客人上发卷时,接到了清水课长的传唤。

    我被看守员带到分类课,应该是要和我谈担保人的事。我从“茜”踏着石头步道往灰色建筑物走,心里反复说着一句话。

    我信箱岛津贤治的爱。

    “我带她过来了。”

    我站在清水课长面前。

    清水课长抬头看着我。

    “关于保人的事……”

    “是。”

    “听说岛津贤治先生拒绝了。东京的保护观察官向岛津先生确认过了,他的回答是没有愿意做担保人。很令人遗憾。”

    清水课长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变成了现实的铅块,往我胸口重击。

    “为什么……”

    是店倒闭了?所以才没余力收留我吗?

    “他的店还在吗?”

    “听说还在,但是现在的情形和五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任何东西都静止不动了。我的身体在颤抖,我的胸口为之纠结,无法呼吸。

    “怎么、怎么可能!我明明是他的妻子,他说想和我一起生活,还说要去登记结婚,还说他爱我……我一直相信他。会不会是弄错了,一定是把其他人当作岛津了。”

    “川尻,请你冷静,岛津先生拒绝了,这是确定的。”

    “那请去找赤木。”

    “赤木?”

    “是我以前工作的土耳其浴的经理,他说他喜欢我,还说碰到困难时随时都会来帮我,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来接我的。”

    “他的住址呢?”

    “听说他的老家在北海道的八云,但是他的地址和电话我丢掉了……”

    “那不就没办法了吗?”清水课长用拳头敲着桌子,她突出一口气,像是说教一样。“川尻,和歌山有一间专为没有保人的服刑人员所设的更生保护院[11]。或许因为宗教的关系,有人愿意做你的保人。去拜托这样的人你觉得如何?当然请家人或朋引当保人,主审委员的印象会比较好,但是当事人没有那个意愿或是连地址都不知道的话,就没有办法了,不是吗?川尻你已经升到一级了,平常工作的态度也没话说,所以今后只要不犯规的话,一定可以假释的。你觉得呢?”

    我感到很失望,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川尻,请回答。”

    “是,那就拜托了。”我好不容易回答了这几个字。

    在清水课长的催促和职员的注视下,我离开了分类课。看守员带着我从灰色建筑物往“茜”走去。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被风吹落的枯叶在石头路上翻飞。

    “川尻,你好像受到很大的打击。”一旁的看守员说,五年前眼睛还很美的她现在妆越来越浓,身材走样,说话也变得不客气了,“确实没有人来接的话很寂寞呢!但是这更证明了你所犯的罪对周遭的人造成了困扰。你要再好好反省。因为你杀了一个人,即使可以获得假释,也不要太高兴。”

    我停下了脚步,向左看,可以看见外墙上的门,没有监视、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的门。汽车、卡车就在外面的国道上行驶。

    “怎么了?”看守员看着我的脸。

    我双手推开看守员,迈出脚步,开始跑。

    “站住。”尖锐的紧急哨音响起。我一直跑,就好像被人拉着一样,拼命地跑。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腰上,我脸朝下趴在地上,冒出白色火花。

    “川尻,你发疯了吗?”

    我的手臂被扭着,压在地上。我拼命抬起头,门就在眼前。在国道上行驶的卡车车轮就从我眼前经过。

    “你是笨蛋吗?这样就不能假释了,还要从美容室回去踩缝纫机,你知道吗?”

    我被用力拉起来,是第一次看到的“男看守”,而且是两个人。我叫着“不用碰我”并奋力抵抗。上衣的扣子弹了出去,双手被“男看守”抓住,叫不断乱踢。

    “你给我安分点!”

    我被拖着带走。钻过内墙的铁门,被关入禁闭室,而不是惩戒室。

    厚重的门被关上,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是上锁的声音。我拼命叫着,声音撞到四周的水泥墙,又弹了回来。

    在这个四周被水泥墙围起来的狭窄空间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的一个天窗。马桶也是水泥做的。四周都是田地,不管我再怎么叫,再怎么发飙,都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传不到任何人的耳朵里。

    我摔倒在地板上,然后躺成大字形。

    “我真是笨蛋。”我对着水泥天花板大叫,泪水一直流个不停。

    因为这件事件,我被降到四级,又回到了多人间。作业场所也从美容室调回了工厂。

    牢房原先的伙伴东惠在我入狱后的第十个月刑满出狱了。牧野碧也在一年多一点后获得假释,听说她出狱后不久就过世了。远藤和子和我一起升上了二级了,刑期还剩下半年时获得假释出狱。她对我说了一句“我还会再来哦”,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好像没有回来。真行寺琉璃子刚确定可以假释,为了适应社会生活搬去了专门的宿舍。

    我又再次穿上四级穿的皱巴巴囚衣,每天踩着缝纫机。多人间里住了八个人,一开始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在假释前脱逃未遂的事件一下了就传开了,我遭到大家唾弃。

    之后,我冷漠地只看眼前的缝纫机度过每一天。由于我工作认真且没发生任何问题,所以一年后我又再次升上了三级,再过了半年,我就变成二级了。在我的刑期还剩三个月的时候,我获得了假释。假释后的居住地我指定和歌山的更生保护院,这里大约有二十个房间,提供最基本的温饱,但是不能一直住在里面。

    我在这个机构度过了保护观察期之后,一个人前往东京。

    我乘上新干线在东京车站下车,然后转乘中央线来到三鹰。我和从前一样沿着玉川上水河岸走。河里还是没有水,但是沿路已经铺上了柏油。

    我来到新桥时,太阳开始西沉。我的双脚往岛津贤治的理发店走去。

    过去道路两旁只有旱地和水田,但是现在已经盖起住宅、店铺,甚至还在兴建楼房。道路也拓宽了,上面画着橘色的分隔线。已经完全看不见当年的样貌了。我八年前的记忆似乎已经派不上用场。

    当我心想我会不会走错地方时,理发店的旋转三色灯映入我的眼帘。我一边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一遍走近。我看见了“岛津美发沙龙”的字样。没错,这是岛津的店,已经改装了,和我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后来我才发现,是店的位置移动了。这一瞬间记忆和我眼前的景象交叠在一起。过去“岛津理发”的所在位置,已经建了一间明亮热闹的店。宽敞的停车场,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文字。那是我前所未见的商店形态。老婆婆一个人看管的香烟店也变成了烧烤店,以前是平房的住家也变成了两层楼的公寓,曾经长满草的空地现在则成了停车场。

    我面向岛津的店站着,隔着马路从玻璃窗外看着店内的情形。理发椅有三张,客人只有一名中年男子,他坐在最靠外面的那张椅子上,正在帮他剪头发的一定就是岛津贤治。我因为思念而情绪激动。他一点也没变。不,好像瘦了点,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客人的头发,客人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镜子。岛津的手法很利落,正因为我现在已经是美发师,所以才更了解。

    我只想告诉他一句话。

    我考取了美发师的执照。

    我只想跟他说这个。如果就这样回去,我一定会后悔的。即使他的反应很冷淡也没关系。我要见他,我必须见他。

    当我迈出步伐正要过马路时,岛津往店的后面探了探头。

    我停下了脚步。

    从店后面出现了一位和岛津穿着相同白衣的女人,个子娇小,长得很可爱。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吧!她满面笑容地和岛津说着话。从那个女人的后面,探出了一个小男孩的脸。和岛津长得一模一样。他抓着女人的腰,抬头看着岛津。客人也一起和男孩儿说着话。我似乎听见了店内传出来的笑声。

    我转身离开那家店,踏上往三鹰车站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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