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班会结束后,我回到职员室。今天第一节没有课,我要用来准备第二节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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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刚坐下,校长室的门就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杉下学务主任。他快步向我走来。

    “川尻老师,校长找你。”他的声音很紧张。

    “哦,好。”

    我应了一声后站了起来,杉下学务主任率先走了进去。

    校长室大约有六叠大。从职员室的门走进去,右侧后方是面向操场的窗户,窗户前方镇坐着一张黑色的办公桌。

    田所校长闭着眼睛,抱着双手。他的嘴角下垂,眉头深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校长,川尻老师来了。”

    杉下学务主任说完,走过我身旁,站在田所校长的旁边。

    我好像独自和田所校长、杉下学务主任对峙。

    窗外是五月的艳阳天。正在上第一节体育课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不时传来女生响亮的声音。

    田所校长睁开眼睛,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部知道。”

    田所校长探出身体。

    “昨天,在听完各位老师的修学旅行报告后,我又接到了修学旅行所住的旅馆打来的电话,要求我宽大处理那个偷钱的女老师。”

    我的脸色发白,赶紧看了一眼杉下学务主任。他低头看着地上,咬着嘴唇。

    “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恶作剧电话。但确认旅馆的名字后,的确是我校住宿的旅馆。我仔细问清楚情况,才知道是有一名年轻女老师偷了礼品店的钱,并试图嫁祸给学生。”

    “这时……”

    田所校长举起手,制止了我。

    “你能想象我有多么震惊吗?杉下学务主任完全没有向我报告,对不对?”

    田所校长用令人畏惧的镇定态度问杉下学务主任。

    “对,没错。真的很抱歉。”杉下学务主任垂头丧气。

    “所以,我赶紧把杉下找来,问清楚情况。杉下说是你哭着央求他为你保密,他才不得已,没有向我报告。”

    我张大眼睛瞪着杉下学务主任。

    “杉下学务主任,是不是这样?”

    “对。”

    “学务主任!当时……”

    “不要再狡辩了!”田所校长大声呵斥道。

    我几乎无法呼吸了。

    “无论有什么内情,既然偷了礼品店的钱,就没什么好辩解的。”

    杉下学务主任依然低着头。

    “令人伤脑筋的是,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在旅行期间,学生们已经在耳语了。刚才,也有家长打电话来问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只能回答说,目前还在调查。而且……”田所校长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看着我,嘴角露出微笑,“今天早上,藤堂老师也向我报告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操场。在刺眼的阳光下,学生们活动着年轻的肉体。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毫无理由地深信自己的未来充满各种可能,相信自己将有一个玫瑰色的未来。

    “她昨天回家后,发现钱包里的钱少了。藤堂老师以为是旅馆的女招待手脚不干净,今天一大早就来找我,希望向旅馆方面表达严正的抗议。你能想象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我把视线移回田所校长身上。

    “不是。我……没有偷礼品店的钱。应该是我班上的学生……但他不承认,所以我觉得只要还钱就好。只要还了钱,旅馆方面就不会去报警了。但我手上的钱不够,才不得已……”

    “从藤堂老师的钱包里拿钱吗?”

    我浑身发抖,点了点头。

    田所校长用鼻子吐着气,摇了摇头,仿佛在说:“真是骇人听闻。”

    “你告诉藤堂老师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还不算是偷窃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说,你没有偷旅馆礼品店的钱,为了袒护学生,才说是自己偷的。但是,你认为别人会相信这种说词吗?好,退一百步,就算这是事实,你也承认了从藤堂老师的钱包里拿了钱,而且也没有告知藤堂老师。光是这样,就已经构成犯罪了。我也希望可以相信你,但从你这一系列的表现,不得不让我认为,旅馆礼品店的钱也许也是你偷的。”

    田所校长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却充满胜利。田所校长靠在椅背上,上半身缓缓前后摇晃着。他一言不发,仿佛沉醉在这一刻,然后才慢慢开口说:“你先回家闭门思过一段时间,关于你的处分,日后会通知你。你的课暂时由杉下学务主任代替。”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在椅子上,顿时浑身无力,根本无法占起来。职员室内,只有两个第一节没有课的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他们假装专心准备上课内容,无视我的存在。

    田所校长提到的“处分”两个字彻底摧毁了我的自尊心。我从小学开始就是优等生,成绩册上全是满分,还当过好几次班长和学生会干部。这样的我,竟然会遭到处分。

    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响了。其他老师很快就回来了。我抱起皮包,走出职员室,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正当我快走到通往自行车停车场的鞋柜前时,佐伯俊二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转角。我停下脚步。佐伯俊二也很惊讶,但仍然低着头走了过来,然后,站在我身旁,不敢看我一眼。

    “川尻老师,关于这个星期天的事。当初是我主动邀约,所以很不好意思。其实,这个星期天我临时有事。”

    他很快说完,迅速地瞥了我一眼。但和我的视线一接触,又立刻移开了。

    “佐伯老师,连你也怀疑我……”

    “不,这没有关系。不,我应说……”

    “佐伯老师,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

    “我真的临时有事。那我先走了。”佐伯俊二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我木然地目送佐伯俊二远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职员室后,我仍然无法动弹。

    其他老师也纷纷回来了,没有人向我打招呼。

    我用双手紧紧抱着皮包,跑向鞋柜。

    骑上小型自行车,正准备走出校门时,我停了下来,仰望天空。太阳正赶向南方的天空。

    电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博多车站的月台上,乘客正排队等候着。候车队伍最前面是两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看起来像是朋友。即使隔着玻璃,也可以感受到她们聊得很投入。车门一打开,两个女孩和我擦身而过上了车,其间,仍然不停聊着天。话题似乎是她们共同认识的男性朋友。我走到月台上,继续追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的牛仔裤紧裹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臀部曲线。她们差不多二十岁吧,即使坐上座位,仍然没有停止聊天。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每天都快乐无比,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任,对次深信不疑。

    “喂,你别挡在这里。”

    一个年长的胖女人把我推到一旁。我踉跄了一下,赶紧站好,然后又看着那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发现了我,轻轻拍了拍另一个女孩的手臂,指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互望了一眼,皱着眉头。一个女孩咬着耳朵,另一个女孩捂着嘴,笑弯了腰。发车铃声响了,车门在我面前关上了。电车驶离月台,两个女孩仍然看着我笑着。

    走出剪票口,穿过偌大的车站大楼,朝博多出口的方向走去。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已经两年没来过博多了。这里比当年热闹多了,非假日的上午,马路上却人满为患。这站大楼内除了有一家名叫井筒屋的百货公司以外,还有一家叫作“车站剧院”的电影院。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和同学一起来这里看过电影。当时的电影票价要一百日元,比天神电影院还贵,看电影的时候却不时感受到火车的震动。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家电影院。对了,不知道优子现在怎么样了。早百合呢?良谜美呢?

    走出车站大楼,眼前就是出租车乘车点。后方一百米的地方是一个广场,作为停车场和临时停车场的空间使用。我进大学时,新博多车站才刚迁到目前所在的地方没几年,车站前也很冷清。如今,高楼大厦和饭店林立,俨然变成了一个大城市。

    我快步穿过车站前广场。熟悉的警笛声传入耳朵,音轨电车从右侧的大博路驶了过来。轨道上方假设的线像网子一样。电车的导电器紧压着架线,两节车厢的有轨电车驶了过来。我加快了脚步。

    电车车站的安全岛比路面高了一截,好像马路上的小岛。已经有将近十人排在乘车口附近。

    我确认了那辆电车的行驶方向,果然是前往天神方向的。电车停了下来,门一打开,车上的乘客几乎都下了车。大部分都是提着百货公司购物袋的女人。

    我排在队伍的最后,跟着人群上了车。有轨电车上是对面式的座位。驾驶座后方的座位刚好空着,于是我就坐在那里。

    发车铃声“叮、叮”地响了起来。

    “四点五轨电车准备出发。发车。”司机大声说道。

    随着一阵低沉的马达声,电车摇晃着驶离车站。不一会儿,背着黑色背包的售票员吧嗒吧嗒的玩着手上的票夹走了进来。他在摇晃的车内灵巧地保持着身体平衡,慢慢行走在乘客之间。持联票的人需要剪票,没有联票的人就要买车票。不一会儿,他就走到我的面前。

    “请给我一张普通票。”

    我抬头看着售票员的脸说道。身穿制服、戴着制冒的售票员有一张少年般的脸,也许比我更年轻。他熟练地从皮包里拿出普通票。我交给他两枚十日元硬币。

    “普通票要二十五日元。”售票员怯生生地说。

    什么时候涨价了?我慌忙从钱包里找出五日元,放在售票员的手上,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心,我们视线交会。虽然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年轻售票员注视着我的脸。他眨了眨眼睛,向我微微欠了欠身。

    “下一站人参町,人参町。”他大声叫着,走回通道。

    电车驶入了住吉路。电车的轨道刚好夹在上行和下行车道之间,电车好像被两侧行走的车辆夹在中间。博多人口众多,交通量也惊人。笑客车、火车、出租车和公交车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电车喀隆喀隆前进着,不时超越汽车。一辆红色跑车驶到电车前方,在轨道上行驶。司机拉响警笛,电车顿时放慢了速度。

    过了柳桥后不久,电车右转进入了渡边路。沿着这条路直走,就是福冈最繁华的地区天神。天神有……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去哪里。

    电车在天神盘井屋前停下了。我拿着皮包下了车。有一大半的乘客都在这里下车,纷纷走向盘井屋。我也随着人潮进入盘井屋。

    盘井屋这家百货公司是天神的象征。整家百货公司给人一种“高级”的感觉。小时候,只要有同学去天神的盘井屋,就可以成为班上受欢迎的人物。当然,不可能穿着平时的衣服,一定要精心打扮后,才能踏入这个圣地。

    我搭电梯来到顶楼。顶楼是游乐场,有许多弹珠台,一个梳着猫王发型的男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旁边是青蛙和大象的电动车,只要投十日元硬币,电动车就会往前开,但现在没有人坐,僵硬的笑脸看起来格外落寞。走出游乐场,便是阳光普照的屋顶。

    盘井的屋顶是儿童广场。广场上,设置着狭窄的轨道,像运动会的跑道。应该在轨道上行驶的迷你新干线百无聊赖地停在起点,像是司机的中年男人正和一个拿着扫把的大婶谈笑风生。这里也有卖冰激凌和果汁的摊位,但生意都很冷清。

    父亲曾经代我来过盘井屋。我记得是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但不记得久美和纪夫有没有一起来。那时,久美在福冈的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去探视她回家的路上,顺便来这里看看。当时,母亲化了比平时更浓的妆,衣服上带着浓浓的樟脑丸和香水味道。我也穿着外出时才会穿的红色裙子和白色长袜,只有父亲一如往常地穿着西装。我在餐厅里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块松饼,我还记得当时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之后,我来到屋顶,看到恍如隔世般的大都会,再度感到极大的震撼。

    我跨过迷你新干线的轨道,穿越广场正中央,走向铁丝网。我双手抓着铁丝网,把脸贴了上去。下方是明治路,但眼前的风景已经和从前迥然不同了。我记得前面是一幢有破瓦顶的矮房子,挂了一块阿多福面具的广告牌,如今却耸立着一幢比盘井屋更高的银白色大楼。这幢镶着铝合金的现代化大楼就是福冈大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栋建筑物到底去了哪里?

    我的脑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对了,在我学生时代,中央邮局已经拆掉,改建成福冈大楼了。为什么我会产生错觉,以为以前的建筑物还在?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当时,我坐在父亲肩上,从这里往下看。由于太高了,我害怕得抓住父亲的头发。父亲叫着“好痛,好痛”,却笑了起来。听到父亲的笑声,我也高兴起来,顿时忘记了害怕,一次又一次拉着父亲的头发。父亲惨叫着,却笑得很开心。当时,久美的病情很不理想,陷入了危险的状态。父亲整天愁眉不展,在家的时候也很少有笑容。我以我的方式,努力为父亲加油,然而,当我发现父亲的眼中依然只有躺在病房中的久美时,我更加感到悲伤。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的父亲来说,久美比我更重要。

    “小姐,你怎么了?失恋了吗?”

    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我不禁回头一看。

    扎着缠头布的男人靠在铁丝网上,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他刚才无所事事地在冰激凌卖场摸鱼。

    我把皮包用力抱在胸前。男人把手上的纸杯递给我,里面装着橙汁。

    “送你。”男人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接了过来。橘色的液体轻轻摇晃着,我迟疑了一下,还给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过杯子。

    “你真有家教。”

    “失礼了。”我鞠了一躬,快步离开。我离开了屋顶,背部感受到福冈大楼反射的阳光和男人视线。

    走出盘井屋,我停了下来。人潮不停地涌动,汽车拼命地按着喇叭,在路上争先恐后。又有一辆有轨电车驶进车站,是单节车厢的电车。车门一开,乘客便溢了出来,顿时带来一阵喧嚣。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

    噪音、人的声音、喇叭、有轨电车的警笛。走在街上,就会被声音的洪水所吞噬。一呼吸,废弃蔓延了整个肺部。

    我的头混混沉沉的,每走一步,疼痛就越发剧烈。我找到一家小药局,买了头痛药。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家咖啡店。我冲了进去,点了一杯咖啡。我用冷开水吃下两颗头痛药。店内播放着流行民歌,克音乐也令我感到刺耳,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又吃了两颗头痛药,和着咖啡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我的心胀开始剧烈跳动,不停加速,仿佛已经不是我的心胀。我无法继续坐下去,只喝了半杯咖啡,就冲出了咖啡店。

    我抱着皮包,大步走着,路上的行人无不讶异地看着我。我的肩膀不知道撞倒什么东西,我晃了一下,不以为然地继续往前走。

    “妈的,走路不长眼睛吗?”

    背后传来男人的怒骂声。我没有回头。

    我来到西大桥。架设在那珂川上的西大桥呈现平缓的弧度,走过全长一百米左右的四大桥,就来到日本屈指可数的娱乐场所中洲。对岸密密麻麻的霓虹灯令人想起贴在抢上单海报。

    我在桥的正中央停下脚步,呼吸急促,胸口渗着汗水。我把皮包放在桥的栏杆上,凝望着那珂川的流水。年轻的情侣坐在船上,神情愉悦地笑着。

    不如死了算了。

    一阵寒意袭来。我缩起肩膀,握紧拳头,身体不停发抖。我用力深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我深深呼吸,睁开眼睛,再慢慢吐气。

    死了太不值得了。不值得为这种事而死。我一次次地告诉自己。

    “啊……”

    头痛消失了。好像启动了某个开关,脑海中的云霭突然消失了。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恢复了往日的自己。

    我再度深呼吸。

    我的确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了钱,但问题是我没有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为了袒护龙洋一。身为教师,这种行为或许很肤浅,但并不是做了什么逆天勃理的事。至于礼品部的失窃事件,我根本是无辜的。只要能够证明这一点,大家就会谅解我所采取的行动。我没有做任何遭人唾弃的行为。

    首先,要证明礼品店的失窃事件中,我是清白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我感到身体内慢慢涌起力气。我咬紧牙关,迈步走向博多车站。

    修学旅行的前一天,我曾经造访龙洋一的家。他父亲是渔夫,但在喝酒的时候被卷入纷争,左眼遭刺,导致失明,无法继续跑船。他在朋友的炼铁厂帮忙了一段时间,但持续不到一年。之后,他整天游手好闲,借酒浇愁,有一天晚上出门后就没有再回家。一星期后,他的尸体在筑后川被人发现。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在学校也和其他同学一起发挥想象力,讨论这件事,我记得警方最终判定他为自杀。他的遗孀也经历了数次的再婚和离婚。这是母亲和邻居在聊八卦时被我听到的。目前,她一个女人抚养着长子洋一和长女。听说,长女是第三次结婚的男人所带来的拖油瓶,和洋一没有血缘关系。当然,这也只是传闻而已。

    龙洋一的家住在大川市内老旧住宅密集的区域,矮小的木造平房整体看起来黑漆漆的,镶着磨砂玻璃的拉门上吊着一盏长明灯,上面粘着昆虫的尸体。

    我深呼吸后,把拉门拉开一条缝,把脸凑了过去。

    “有人在家吗?”我对着屋内问道,然后,屏息等待里面的反应,里面虽然没有反应,却有人的动静。

    “有人在家吗?”我又叫了一次。

    传来一阵脚步声。

    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的是龙洋一。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和一条及膝短裤,光着脚。一看到我,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又来了?”

    龙洋一本来就比我高,站在木板地上,感觉更高了。我抬头看着龙洋一,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我不舒服。”

    “有没有和学校联络?”

    龙洋一把头转到一旁。

    “你妈妈呢?”

    “出去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有话要对你说,可不可以进去?”

    龙洋一默默地点点头。

    我跨过门槛,踏进了龙家。刚进门的地方有一小片水泥地,脏脏的运动鞋和拖鞋随意放置着。我犹豫了一下,关上拉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后,里面顿时安静多了。龙家比想象中更昏暗。

    我差一点叫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女孩子剪了一个妹妹头,倒三角脸,抱着柱子的黝黑手臂像木棒般纤细。身上只穿着圆领衫和棉质内裤。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这绝对不是适合走出玄关的穿着。

    然而,令我全身僵硬的是女孩子浑身散发出的一种异样的压力。她那双和脸蛋不相衬的大眼睛是压力的来源。大大的眼眸似乎忘了眨眼,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她的脸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张假面具。这长假面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对着女孩露出笑容。

    “你好。”

    女孩漠无表情地用一双大眼睛看着龙洋一。

    “是我学校的老师,不用担心。”

    龙洋一发出根本不像他的温柔声音。女孩的嘴角微微放松下来,她看着龙洋一,眼中闪动着和十岁女孩不相衬的光芒。

    “你去里面吧。”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消失在柱子后方。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妹妹吗?”

    龙洋一回答说:“对。”

    “我也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五岁,从小就体弱多病……”

    龙洋一将双手插入口袋。他驼着背,站着倚靠在墙上,整幢房子微微震动了一下。龙洋一看着自己的脚。

    “你有什么事?”

    “修学旅行的旅馆发生的那件事……”

    龙洋一没有反应。

    “你实话告诉老师,是不是你偷了礼品店的钱?”

    “是又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完,撇着嘴。

    “……是吗?你承认了?”

    龙洋一抬起头,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承认。是我偷的钱。”

    “老师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龙洋一怒目相向,嘴唇和脸颊不停地发抖。

    “你赶快去自首。如果你隐匿实情,会变成老师偷了钱,我会被当成小偷,必须辞去教职!”

    “为什么……”

    “为了袒护你,我说是我偷的。否则,你现在可能在警局里。”

    “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要我自首?难道你不怕我被警察抓走吗?”

    “旅馆方面已经答应不报警。但学校方面无法通融,如果不说服校长,我就……”

    龙洋一哼了一声,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瞪着我。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表情,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用力甩了龙洋一一记耳光。昏暗、狭小的空间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龙洋一用手摸着脸颊。

    我吃了一惊,握起右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白色的东西扑了过来,用指甲抓我的脸。是刚才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我身上乱抓,露出虎牙的嘴巴发出能够扯断神经的尖叫声。我咬紧牙关,用力把她推开。女孩跌倒在泥地上。

    “住手。”龙洋一大叫一声。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推到墙角。我的背部受到重重的一击,令我无法呼吸。眼前一片黑暗,我喘着粗气,忍不住叫了出来。当我放松时,空气终于进入了肺部,视野也明亮起来。龙洋一的脸,一张粗犷的男人脸庞就在我的前面。

    一阵尖锐的哭声响起。龙洋一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把女孩子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在女孩的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女孩的哭声渐渐变小了,她纤细的手臂绕在龙洋一的背上。

    “对、对不起,她突然扑过来,我就……”

    龙洋一转动脖子,抬头看着我。女孩已经停止哭泣,大大的黑眼珠看着我。两个人充满恨意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你走吧。”龙洋一抱着女孩,从水泥地站了起来,“下次你再了,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我愣在泥地上,抱着一丝期待,希望龙洋一会再走出来,然而,我的期待落空了。我心灰意冷地走了出去。手握着小型自行车的把手,双脚却无法移动。我伸手摸了摸刚才被抓的脸颊,手指上沾有血迹。不知道是否药效已经过了,我脑袋深处又开始疼痛起来。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不禁心头一惊。

    龙洋一的母亲龙美代子站在我的身后。

    龙美代子的脸颊有点下垂,那是因为年龄的关系,皮肤有点松弛,但又小又厚的性感嘴巴、大眼睛和染成褐色的鬈发都散发处强烈的女人味。她身上那条镶着荷叶边的黄色连衣裙上印着鲜红色的扶桑花。

    “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龙美代子双手叉着腰,扬着下巴看着我。她的双眼散发出的敌意,令人有一种内心被看穿的恐惧。“你这个坏坯子,根本就是人渣。”她的眼神似乎在这么痛斥我。

    “不,没事。我走了。”我欠了欠身,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去。

    “对了,对了,听说你在修学旅行的旅馆偷了钱。”

    我停了下来,转头看她。

    “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当我知道像你这么高高在上的女人,结果和我们一样会偷鸡摸狗,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转头看着前方,骑上小型自行车,微微抬起腰,用全身的重量压在踏板上。我什么都不想,用力踩着踏板。身后传来龙美代子高亢的笑声。

    我一回到家,就用饭碗装了自来水,吞下了四颗头痛药。

    看到我比平时早回家,母亲感到十分讶异。我告诉她,我有点感冒,所以早退了,明天也可能会休息。我绝对不敢提起自己被认为在修学旅行的旅馆偷钱,在校方决定处分之前要闭门思过这件事。一旦说了,她绝对会苦苦逼问、发脾气、叹息和大哭大闹,而且父亲也会知道。父亲会怎么看必须在家门思过的女儿?

    我直接冲会自己的房间,甚至忘记要坐在祖先牌位前报告的事,没有换衣服就趴在床上。

    龙洋一承认钱是他偷的,但这句话无法由我说出口。如果不是他亲口承认,根本没有意义。

    我闭上眼睛,开始幻想。

    龙洋一主动去校长室,把事实和盘托出,说是他偷了礼品店的钱。川尻老师是为了袒护他,所以他含着眼泪说,如果要惩罚,就惩罚他。于是,田所校长就觉得不能对我处罚太重,最多只有口头警告而已,然后我会向藤堂草道歉,把四千日元还她。当我舍己救学生的事迹公开后,藤堂草也不好意思再生气。况且,她上次把成人杂志占为己有的把柄还抓在我手上,在重要关头,我可以暗示她这件事。她一定会红着脸,努力讨好我。佐伯俊二将再度邀我约会,我虽然对佐伯俊二翻脸像翻书的行为感到失望,但应该还是会接受他的邀约。到时候,一切都圆满落幕,再度恢复正常的日常生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用手遮住脸,声音从嘴巴里漏了出来。

    我很清楚,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看龙洋一今天的样子,我知道他不可能去自首,惩戒免职是我唯一的出路。引发丑闻而引咎辞职的女老师怎么可能在这个乡下社会生存?不,辞去教职根本无所谓,但我无法忍受让父亲知道这件事。

    我从小就拼命读书,只要我在学校考取好成绩,就可以博取父亲的欢心,获得父亲的称赞,赢得父亲的认同。这是我最大的动力。因为我觉得,只有努力成为父亲眼中理想的女儿,才能从久美身边把父亲抢回来。所以,考大学的时候,我原本想考理科系,但最后还是按父亲的期望,考了文学系。毕业后,我也听从父亲的建议,在离家不远的中学当了老师。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响应父亲的期待,成为父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然而,最后还是久美赢了。父亲一回家,在去祭拜祖先牌位前,会先去二楼看久美,询问她的身体情况,对她说尽温柔体贴的话,在我面前,却吝与展露笑容。遥远的过去,在盘井屋的屋顶上听到的笑声,成为我记忆中父亲最后的笑声。我不断努力,只为了再听一次他的笑声。如果这次成为问题教师遭到免职,我这十五年来的努力都泡汤了。

    谁来救我。上帝……

    有人叫我的名字。

    母亲在楼下叫我。

    “松子,学校打电话找你!”

    翌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和金木淳子搭同一班渡船去学校。金木淳子在船上喋喋不休,感觉比平时更加开朗,似乎有点刻意。也许,她一听到了偷窃事件的传闻,想要为我加油打气。

    昨天,学校打来电话,叫我今天早晨到学校去。电话是杉下学务主任打来的。我问他,对我的处分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只回答说,只要来学校就知道了。

    昨天晚上,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祈求上帝。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觉得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也许,上帝真的会助我一臂之力。当接到学校的电话时,我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在其他老师好奇的眼神注视下,我从职员室走进了校长室。校长室内,除了田所校长和杉下学务主任以外,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学生……

    当我发现是龙洋一时,我差一点欢呼起来。看吧,奇迹果然发生了。龙洋一终于良心发现,说出真相了。上帝真的帮助了我。

    我无法克制内心深处涌现的欢喜,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田所校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川尻老师,龙同学都告诉我了。”

    “是。”我抬头挺胸地回答。

    “我感到很羞愧,竟然录用了你这样的人到我们学校。”田所校长满脸不悦地说道。

    我感觉到刚才的兴奋突然消失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

    “……他对你说了什么?”

    杉下学务主任开了口:“川尻老师,你不是恐吓龙同学,要他帮你顶罪吗?还特地去他家。”

    “什么……”

    “而且,还把他妹妹推倒在地,害她受伤了。”

    我注视着杉下学务主任的脸。田所校长,以及……龙洋一凝视着地上的一点,一动也不动。

    “川尻松子小姐。”田所校长语带沉重地说,“你不仅行窃,还试图把罪行嫁祸给自己的学生,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卑劣的人。而且,一旦得知自己的阴谋无法得逞,还恼羞成怒,对毫无关系的小女孩下毒手。我不得不说,你身为教师,不,身为社会的一分子,都严重失格。”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龙同学,你赶快说实话。”

    “你还在说这种话!今天找你来,是要你主动提出辞职。虽然也可以对你采取惩戒免职的处分,但考虑到你的将来,决定网开一面,让你主动辞职。”

    “等一下,怎么会……”

    “到此结束吧。”田所校长转过身,站在窗前。

    “你可以回教室了。”杉下学务主任对龙洋一说道。

    龙洋一快步走了出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出校长室,步履蹒跚起来,赶紧用手扶着墙壁。

    职员室内鸦雀无声。佐伯俊二用手托着下巴,背对着校长室。即使我站在他身后,他也视若无睹。

    我走出职员室。

    金木淳子站在职员的鞋柜前。可能是从教师一路跑过来的,她上气不接下气,拼命眨动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

    “老师,我听同学说……”她说不下去了。

    “哎哟。”

    门口传来说话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宅满太郎来上班了。他把皮包夹在腋下,右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露出一丝冷笑。

    我赶紧垂下双眼。

    换拖鞋的忙乱声音后,便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走向职员室。

    等三宅满太郎走远后,金木淳子开了口:“老师,你想嫁祸龙同学是事,是真的吗?”

    她用快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

    我有一种冲动,想狠狠打这张稚嫩的脸。

    “老师?”

    我扬起嘴角,向金木淳子投以轻蔑的目光。

    “对啊。这样一来,老师就不能继续留在这所学校了。”

    金木淳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转身离开,用手擦着眼睛。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跑了起来。跑过转角,消失不见了。我听到她的哭声。

    我怎么会说这种话?伤害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孩子,竟然令我感到快乐。金木淳子或许相信我,她或许愿意了解我,然而,我却把她拒之门外。

    我怀着纠结混沌的感情走向自行车停车场,把小型自行车推了出来,却无力骑上去。我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走了起来。

    走出校门时,我回头一看,学生和老师们站在校舍的每一扇窗前俯视着我,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太可笑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一股无法克制的笑的冲动涌起。

    我坐上自行车,微微抬起腰,拼命踩着踏板。我张开嘴巴笑了起来。上学路上的学生无不瞪大了眼睛。

    经过筑后川,一回到家,我就把自行车放在一旁,走进家里。

    母亲不在家,似乎去买菜了。

    我冲上二楼,拿出修学旅行时用的黑色皮革旅行袋,把衣服和化妆品装了进去。还有邮局存折和印章,里面有成人式的时候家人给我的十万日元定期存款。这笔钱,可以暂时作为目前的生活费。我在桌子里面找着,找到一个旧信封,里面是我成人式时的照片。由于拍得不理想,我并不喜欢,但我不想留在家里,便丢进了旅行袋。

    “姐姐?”久美站在门口。她仍然穿着睡衣,没有披外套。“姐姐,怎么了?学校呢?”

    我一边把衣物塞进旅行袋,一边回答说:“我已经辞职了。”

    “真的假的?”久美轻声嘀咕了一局,“为什么……你和爸爸商量过吗?这些行李是干吗?”

    “你真啰嗦,赶快回到床上,自慰也好,做什么都好!”

    我大吼一句,才停下手,慢慢转动脖子,抬头看久美。

    久美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咬着嘴唇,垂着的双手紧握成拳头颤抖着。

    即使看到妹妹忍受耻辱的样子,我也不觉得她可伶,反而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我在心里小声地说着,活该。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提着把手站了起来。

    久美抬起头。

    “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家出走。”

    “为什么?”久美挡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胸前。

    我无视久美的存在,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姐姐,不要走,拜托你!”久美从身后抓住我的手臂。

    我回头狠狠地瞪着久美。久美的手指用力掐住我的上臂,抓得我都有点痛了。这么纤瘦的身体,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久美紧抿着嘴角,令人嫉妒的美丽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和久美动也不动地静静瞪着对方。

    全都怪她。

    “放手!”

    我甩开她的手臂,双手一伸,用力把久美的身体推开。久美哭了起来,倒在床上。我把旅行袋丢到一旁,坐在久美身上,把手伸向她纤细的脖子。我用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大拇指压在她的咽喉上。

    “姐姐……”

    久美瞪大眼睛看着我。她的嘴唇发抖,眼眶中含着泪水。我的大拇指用力。久美的喉咙发出呕吐般讨厌的声音。久美用两手握着我的手臂,两脚拼命蹬着。我将体重压在大拇指上。久美闭上眼睛,眉毛痛苦得皱了起来,脸色发黑,泪水从眼角滑落。久美的双手滑了下来,垂在被子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久美的脖子。久美吐出舌头用力咳嗽着,闭着眼睛哭了起来。她瘦弱的身体随着悲恸的痛哭痉挛着。我走下床,心脏快跳出来了。

    我差一点杀了久美。我到底……

    “姐姐,不要!”久美嘶吼着。

    我捡起行李袋,走出房间,冲下楼梯。

    “松子,发生什么事了?那不是久美的声音吗?”

    母亲双手拿着蔬菜站在玄关。或许擦觉到事有蹊跷,母亲得双眼转个不停。

    我没有回答,穿上了鞋子。

    “松子,等一下,这些行李是干吗?等一下!”

    母亲抓着行李袋。我用力一拉,母亲向前倒下,趴在水泥地上,动也不动。

    我倒抽了一口气。

    母亲呻吟着占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不要找我。”

    我冲出家门,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我试图把行李袋放进自行车前的篮子,但行李袋太大,放不进去,只好放在篮子上,用一只手压着。

    “姐姐!”

    久美在二楼的窗户叫着。她的脸涨得像猴屁股般通红,泪流满面。

    我骑上自行车,冲了出去。不走筑后川,走早津江桥把。然后,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自行车一转弯,刚好遇到附近的家庭主妇在街上聊天。一看到我,他们立刻压低了嗓门。我用力踩着踏板,从她们身旁经过。

    邻居的大叔刚好从家里走出来。小时候,他经常陪我玩,一看到我,便露出惊讶的表情:“喂,小松!”

    我叫了一声“再见”,便继续向前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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