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第一章 骨灰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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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四十六年五月(1971年5月)

    我走进码头,下了小型自行车。栈桥附近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也有驼背的老女人。

    码头呈凹字形,朝着筑后川敞开着。两座栈桥的设计很简单,只是把水泥板架在圆木柱上而已,码头的左侧芦苇茂盛,不时有蛇出没。

    我踢起小型自行车的支撑架,调整把手,避免自行车倾倒,然后走向栈桥,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后,站在栈桥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风拂过河面,吹在脸颊上,吹起了头发。对岸遥远的房舍屋顶隐约浮现,波浪缓缓推向码头。

    “川尻老师,早安。”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黑底白条纹水手服的学生从栈桥跑过来,身后的红色背包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啊,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好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是三年级一班的金木淳子,细长脸上像小芥子人偶般的眼鼻十分可爱,小麦色的肌肤包藏不住浑身散发的年轻,剪成妹妹头的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光。

    我在福冈县大川市的大野岛出生、长大。大野岛是筑后川和早津江川之间的一片广阔三角洲。

    小学六年级社会课时,我曾经调查过大野岛的历史。根据当时所学到的知识,在战国时代末期,筑后川河口形成了三角洲,十六世纪后期才开始生长芦苇。庆长六年的春天,津村三郎左右卫门等人进驻后,才开始开发大野岛。当时,古贺、今村、中村、长尾、永岛、堤、武下和古川各姓氏的当地武士投入了开发工作。如今,大野岛仍然有许多这些姓氏的家庭。当我得知这一点后,幼小的心灵还为川尻是外来姓氏这件事颇感伤心。

    大野岛大部分都是用水田,至今仍然如此。每到六月播种时期,从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内就会传来清澈的水声。一到夜晚,成千上万的蛙声此起彼落。广大的三角洲上,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山丘或山脉。天空好大,地平线好遥远。

    自古以来,大野岛和日本本岛之间都必须靠渡船往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立刻出现了架桥的问题,昭和三十六年(1961),在早津江川上架设了早津江桥,联接大野岛和本岛。四年前才展开架设筑后川桥梁的主题工程,目前仍然在建造中。

    所以现在仍然必须搭渡船前往大川第二中学。当年我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每天早晨搭乘渡船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母校的老师,会再度搭上渡船。

    除了学生使用渡船上学,职员靠渡船上班以外,对大野岛的居民来说,渡船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栈桥附近除了鱼店外,还有好几家卖杂货的小店。对岸也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是零食店,还卖笔记本和圆规等文具用品,金木淳子有时候会在那里买东西。

    我不是金木淳子的班主任,但每天早晨搭同一班船,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她曾经告诉我,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和我在船上聊天这件事。我问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金木淳子只是害羞地笑笑,没有回答我。

    渡船发出轰隆的马达声,驶入了码头。渡船只能搭载二十名大人,没有顶棚,也没有座位。由于是福冈县营运的,所以可以免费搭乘。

    船长放好舷板,等候的人便陆陆续续上了船。我在队伍最后推着小型自行车上船。今天早晨是退潮,河面的水位降低,所以船的位置比栈桥更低,舷板倾斜得很厉害。涨潮时,栈桥和船的高度相差无几,搭船很方便,但退潮时搭船,总会令人提心吊胆。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生怕自己在舷板上滑倒。

    我和金木淳子刚抓住生锈的扶手,船长就发出了开船的号令。所有乘客不是站着眺望对岸,就是和熟人聊天。

    河面风平浪静,清晨舒爽的河风,令人产生一种安逸到心痛的感觉。随着船距离岸边越来越远,我可以眺望到大野岛的全貌。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即熟悉,又陌生。这或许就是故乡。几十岁时,我从来不曾带着这种心情看过这座岛屿。

    河流的下游露出了正在建造的桥墩,听说将会建造一座很大的桥。桥墩的后方是有明海,可以远远地看到打渔归来的船。渔船的引擎声随着风飘了过来。转头看上游的方向,鲜红的升降吊桥正沐浴着朝阳。这座铁桥是联接大川车站和佐贺车站的单线桥,人和车辆无法通过。当大型船只经过时,桥的中央可以上升。在同类型的桥梁中,这是亚洲第一大桥,当地人都引以为傲。

    渡船渐渐驶近导流堤。导流堤是建在河流正中央的石堤,这种鱼糕形状的石堤就像是马路的中央分隔岛,可以防止泥沙淤积在河口附近,确保航路通畅。退潮的时候,导流堤会露出河面,涨潮时就看不到了,当地的渔夫都称之为暗礁。导流堤总共有六公里长,但在渡船通道的地方设置了缺口。渡船可以从缺口那里自由来往。

    “老师,”金木淳子吞吞吐吐地问,“龙同学今天来吗?”

    “没问题,昨天,老师去了龙同学的家里。”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金木淳子也拼命对我挤出笑容。

    只要一提到龙洋一,金木淳子就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实在很惹人怜爱。龙洋一是二班,也就是我班上的学生。因为家庭环境复杂,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良少年的气息,许多老师都视他为问题人物。金木淳子说龙洋一“很像电影明星田宫二郎”,他的五官轮廓很深,透着成熟的味道,有时候连我也忍不住会脸红心跳。

    这次修学旅行中,我最担心的就是龙洋一。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三年级总共九十四名学生,和五名带队的老师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排队站好。田所校长站在晨会讲台上,说什么修学旅行是进修学业的旅行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接着,杉下学务主任传达了注意事项,之后,才终于缓缓出发。虽说是出发,大家却必须像蚂蚁排队般走到大川这站,搭电车到国铁久留米车站后,才能搭上修学旅行专用列车。

    在久留米车站等了十五分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列车正式半年前,我和田所校长搭乘的同款列车。在表示目的地的地方挂着“修学旅行”的牌子。列车一进月台,所有学生都欢呼起来。

    田所校长没有参加这次修学旅行。听说这是他上任以来,史无前例的缺席。

    修学旅行行前视察回来后,田所校长一如往常,昂首阔步地巡视校园。一开始,我不想见到他,便可以避开。又一次,我刚好在走廊转角处和他撞个正着。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浑身僵硬,注视着田所校长的表情。然而,下一瞬间,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田所校长尴尬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我转头看着田所校长的背影。田所校长不敢面对我,令我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爽快。

    之后,我一有机会就注视着田所校长。每次发现我在看他,他就假装咳嗽,或是干脆当作没看到。但从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了解到他内心的在意和紧张。也许,他取消参加修学旅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哼,活该!

    我并不打算张扬校长寡廉鲜耻的行为。正如校长所说的。当初是我提出和他同睡一个房间,况且,要是被人四处宣扬我遭到侵害的传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自己。这种乡下地方,世界很小,学校和家里才几步路的距离,丑闻一下子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会令我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好好折磨田所校长。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搭修学旅行专车的好处,就是无论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不会遭到其他乘客的抗议。学校要求学生把垃圾带回家,掉到地上的食物屑也要清理干净。但出发前的职员会议讨论后决定,不必对学生太绑手绑脚。

    三年级一班和三年级二班同坐在第一节车厢。通道两侧各有一排双人座的座椅,座椅可以调整前后的方向。

    我和一般的班主任佐伯俊二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佐伯俊二比我早三年进这所学校,在学校,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而且他也是唯一的成年单身男子。他的身高比我稍微矮一点,但他瘦削矫健的身材和刘海下垂的俊秀容貌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每当他笑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当他在隔壁教室放声大笑时,甚至会影响到我上课。有一次,我去向他抗议。

    “笑声响亮是天生的,我也想改,但就是改不掉,请你见谅。”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法继续生他的气。

    可以说,佐伯俊二是唯一一个我可以轻松相处的同事。谈不上对他有好感,但如果没有他,我就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少了活力。

    学生们一开始还乖乖坐在出发后安排好的座位上,不出十分钟,就开始自由交换座位,和自己的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玩扑克牌,以各自的方法享受旅行乐趣。几个男生拿着将棋盘,想和佐伯俊二较量。佐伯俊二笑嘻嘻地答应了,他起身走在通道上的脚步格外轻快。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目送佐伯俊二的背影远去。此时此刻, 我对他的乐天性格既羡慕,又生气。我无法像佐伯俊二那么轻松自在。金木淳子刚才邀我玩扑克牌,但想到万一我在玩扑克牌时有人晕车……我只好忍痛拒绝了。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性格。

    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在通道上走来走去,检查有没有学生晕车。

    我走在通道上,不时和正在聊天、玩游戏的学生简短交谈。正在和男学生下将棋的佐伯俊二得意地向我挤眉弄眼,我故意一脸严肃地回瞪了他一眼,他假装害怕地耸了耸肩。

    令我担心的学生坐在第二排,原本坐在他旁边的学生似乎去其他地方了,只有这个座位周围的空气格外沉重。

    我走到他面前,他仍然假装没有发现,无趣地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却觉得他在等待别人叫他。这个学生正是金木淳子暗恋的对象——龙洋一。

    我在龙洋一的身旁停了下来,龙洋一无视我的存在。我挤出笑容,说:“龙同学,你好像闷闷不乐的,不舒服吗?”

    龙洋一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抬眼看着我,又立刻看向窗外。

    “没有啊。”他的声音极其冷淡。

    “是吗?那就好。”

    我感觉到有人看着我,回头一看,金木淳子正拿着扑克牌,站在我身后。

    “龙同学,你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玩扑克牌?”

    龙洋一回答说:“不必了。”便再度陷入沉默,没有正眼看我。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通道。在经过金木淳子身旁时,我露出一脸歉意,摇了摇头。金木淳子嘟着嘴。

    回到最后一排座椅时,佐伯俊二已经回来了。

    “将棋结束了吗?怎么这么快?”

    “他们哪儿是我的对手,我叫他们棋艺进步后再来找我。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就想和我下棋。”

    佐伯俊二豪爽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露出笑容。

    “川尻老师,你怎么郁郁寡欢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不会吧。我和你那么熟了,你不要客气,说出来听听。”

    佐伯俊二张开双手,好像在说要哭就到我怀里哭一般。

    “哇噢,小两口好亲热!”坐在前排的三个女生突然转头说道。

    “佐伯老师,你一脸色相哦。”

    “你们这些小鬼,胡说什么啊!”

    佐伯俊二假装生气,那几个女生大声笑着走开了。

    “现在的女孩真早熟……”

    佐伯俊二满脸乐在其中的表情,和我视线交会时,赶紧闭起嘴巴。

    “川尻老师,你放轻松啦。”

    “但毕竟带了这么多学生。”

    “照你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了三天两夜?”

    “话是没错啦……”

    “你有什么不放心吗?”

    我压低嗓门说:“就是龙同学的事。”

    佐伯俊二哈哈大笑起来。

    “他向来这样,以为只要臭着脸,别人就会去取悦他。他太天真了,别理他。”

    “佐伯老师!”一班的班长冲了过来。

    “怎么了?”

    “今村同学吐了。”

    虽然有学生晕车不舒服,但别府的行程一切顺利。学生在食堂吃午餐时太吵闹,被杉下学务主任训了一顿。如此这般,算是顺利地迎接了第二天的到来。

    第二天晚上出事了。

    所有学生在旅馆的大会议厅吃过晚餐,洗完澡后,我以为今天也会顺利结束时,却临时接到通知要召集带队老师开会。

    走进杉小学务主任的房间,一班的班主任佐伯和三班的班主任三宅,以及保健室的藤堂已经坐在那里了。杉下学务主任还穿着衬衫、长裤,佐伯俊二穿着平时上课时穿的咖啡色运动衣,我也换上了暗红色加白线条的运动衣。这是我行前特地去买的,在这次修学旅行时当作睡衣。

    第一天时,学生们全都就寝后,大家就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但今天似乎没有这种气氛。

    我拿了一个坐垫,端端正正地跪坐着。

    “真的太伤脑筋了。”

    杉下学务主任苦恼地垂着眼尾,平时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也乱了。向来正颜厉色的他,此时此刻,完全失去了身为学务主任的威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班的班主任三宅满太郎托着下巴问道。他穿着浴衣,盘腿而坐,不时看到他白白的大腿。这个微胖的男人三十多岁,是数学科的老师,却满嘴歪理,我看他很不顺眼。

    “刚才,旅馆方面来投诉……礼品部手提保险箱里的钱被偷了。”

    “哎哟,讨厌。”

    说话的是身穿乳白色洋装的藤堂草。这个四十岁的单身女人瘦巴巴的,戴了一幅厚厚的眼镜。她自称年轻时很漂亮,但独生女的她必须照顾父母,因而无法和心上人步入礼堂。她也没有招赘,于是就一直单身。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修学旅行的第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和我聊了很久。她身上穿的洋装很短,裙摆在膝盖上十厘米,所以她一直用左手压着裙摆。

    “该不会是怀疑我们学校的学生吧?”佐伯俊二说。

    杉下学务主任露出越发苦恼的表情。

    “我们学校包下了这家旅馆,所以现在就去向学生确认一下。旅馆方面说,只要把钱还给他们,他们就不报警。”

    “可不可以说得详细点?不然,要怎么去问学生……”

    听到佐伯俊二这么说,学务主任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也一下慌了神”,然后就娓娓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说,遭窃的是位于旅馆一楼专卖旗帜和钥匙圈等纪念品的礼品店,晚餐前自由活动的时候,学生都挤在那里买东西。当时,店里有人,所以没有发生问题。但学生都去吃晚餐时,旅馆的人可能认为没必要看店了,便暂时离开了。晚餐结束后,回到店里一看,发现放着营业收入的手提保险箱的位置移动了。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的纸币全都不见了。遭窃金额为一万两千五百日元。差不多相当于我半个月的薪水。

    “保险箱没有锁吗?太大意了。”佐伯俊二说。

    “反过来说,表明他们很信任本校的学生,结果却有人做出了背叛他们信赖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校长报告……”他喃喃抱怨着。

    “但是,我不赞成就这样怀疑学生。也可能是诱人从外面进来拿走的。”

    听到我这么说,杉下学务主任横眉竖目地说:“所以才叫你们去问一下学生,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怀疑学生,但万一闹到报警,我们也有责任,而且可能会变成社会新闻。无论如何,都要妥善处理……”

    “的确,以前报上的社论就曾经提到修学旅行的学生很不懂规矩。”三宅满太郎说道,然后用手扶了扶眼镜,继续说,“这么说,保险箱的钱遭窃是在晚餐的时间。对了,二班的龙洋一不是曾经在晚餐的时候离席吗?”

    三宅满太郎质疑的眼神移向我。

    “他是去上厕所!”我大声反驳道。

    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身为二班班主任的我身上。

    “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学生在晚餐时离席?或是根本没有来吃晚餐?”杉下学务主任问。

    一阵沉默。

    “……难道你们认为是龙同学偷的吗?”

    “川尻老师,请你去确认一下,也可以视实际情况搜他的行李。”

    杉下学务主任刚说完,三宅满太郎又开了口。

    “既然这样,我认为应该先去问一下龙洋一,然后再问其他学生。如果是龙洋一偷的,就不需要让其他学生知道这件事。毕竟,我们出门在外,不能让学生感到不安。”

    “怎么可以认定是他偷的?现在还没有查清楚!”

    三宅满太郎撇着嘴,转过头,嘴巴里喃喃地说:“女人就会这样。”

    “川尻老师,请你去向龙洋一确认一下。现在马上就去,我们在这里等你。”杉下学务主任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周围的气氛不容我抗辩。

    “好吧……”我斗不过他们,只好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原来是佐伯俊二。

    “佐伯老师,你也怀疑是龙同学吗?”

    佐伯俊二结巴了一下,说:“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被怀疑也是无可厚非的。他平时就这幅德行。”

    “我相信自己的学生。”

    佐伯俊二的眼中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

    “谢谢你的心意,但是我是二班的老师,我可以自己处理。”

    “是吗?我知道了。那我就回去了。”

    佐伯俊二转过身,用惯有的轻快脚步走回教职员聚集的房间。

    “佐伯老师。”

    佐伯俊二转过头。

    “谢谢你。”

    我向我鞠了一躬。佐伯俊二面带微笑地对我竖起大拇指。

    和佐伯俊二分手后,我有点厌恶自己。我并不是真的相信龙洋一,在三宅满太郎说龙洋一曾经离席时,我就认为可能是他干的。但身为班主任,我不可能轻易承认这件事。何况是三宅满太郎说的,更让我火冒三丈。

    “该怎么办……”

    十之八九是龙洋一干的。从杉下学务主任气急败坏的样子来看,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不了了之。既然这样,就必须让龙洋一认罪,把钱还给旅馆,并向旅馆致歉。只要表现出深刻反省的态度,旅馆应该能够接受,也可以保住我身为班主任的面子。当然,三宅满太郎一定会趁机挖苦几句。

    我下定决心,站在龙洋一的房间门前,吸了一口气,说:“我进去了。”

    当我打开门时,穿着深蓝色运动服的男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感觉就像是把水泥砖块从地面移开时,下面的虫子一见到阳光,就慌忙爬开的样子。

    “干吗?突然闯进来是侵犯人权哦。”平时爱搞笑的“人来疯”本桥健太说。

    “你们刚才在干吗?”

    仔细一看,我发现被子底下露出杂志的封面照。

    “本桥同学,你把被子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学生们顿时鸦雀无声。本桥健太一副“惨了”的表情,把承认杂志递了过来。

    我接过杂志,打开封面,立刻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粉红色的床上,用假睫毛和眼影衬托的眼睛勾魂地看着画面。我翻了一页,一个全裸的男人压在女人身上,正用力握着女人的乳房。女人闭着眼睛,一脸沉醉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照片,心跳不禁加速起来,脑海中突然浮现田所校长的脸。我用力合上杂志。

    “原来是色情书。本桥同学,是你带来的吗?”

    “是我。”

    说话的是龙洋一。其他学生都乖乖地坐着,只有龙洋一躺着。

    我想,刚好给我逮到机会。

    “龙同学,跟我来一下。”

    “你没收就好了。”

    “别废话了,跟我来。”

    龙洋一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我把龙洋一带到自己的房间。虽然我和保健室的藤堂草同一个房间,但她现在应该还在杉下学务主任那里。

    一推开门,我就后悔带龙洋一来这里。女招待已经帮我们铺好两床被子。我要和正值青春期、感觉很成熟的男学生在房间内独处,而且我的运动衣下只剩内衣裤而已。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拿起房间角落的坐垫,放在龙洋一的面前。

    “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龙洋一在坐垫上盘腿而坐。

    我跪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龙洋一也不赖烦地端坐着。

    我看了一眼成人杂志说:“这个先寄放在我这里。”

    “你会还我吗?”

    “等你满二十岁。”

    “送你好了,反正我还有。”龙洋一垂着眼睛说。

    眼下,成人杂志的事根本无关紧要。我犹豫着该怎么提起失窃的事。

    龙洋一抬眼看着我:“没事了吧?”

    “龙同学,晚餐的时候,你是不是去了厕所?”

    龙洋一偏着头。

    “你好像去了很久……”

    “老师,你想说什么?”

    “听我说……”我用力叹了一口气,“旅馆礼品店的钱被偷了。刚好是晚餐的时候。”

    龙洋一睁大眼睛,露出僵硬的笑容。

    “你的意思是我偷的?”

    “我相信你,但其他老师不相信,所以我想听你亲口回答,钱是不是你偷的?”

    龙洋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代表你根本不相信我。”

    “什么?”

    “如果你相信我,就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无言以对。

    “老师,你也觉得是我偷的。”

    我的身体离开坐垫,靠向龙洋一的方向。

    “但是晚餐时间只有你一个人离开,所以请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

    龙洋一把头别到一旁。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要让我丢脸吗?”

    龙洋一没有回答。

    “店里的人说,只要愿意还钱、道歉,就不会报警。如果死不承认,就要去坐牢。”

    龙洋一动也不动,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还要加把劲。

    “老师会陪你,去向旅馆的人道歉。”

    我把手放在龙洋一的腿上。

    龙洋一粗暴地推开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倒吸了一口气。

    龙洋一双手握拳,用通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他反手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呆然看着龙洋一消失在门外,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我将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拼命呼吸着。

    我失败了。

    龙洋一看似早熟,我却忘了他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龄。偷钱的就是龙洋一,这点绝对不会错。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他绝对不会承认。到底该怎么办?

    直接去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吗?即使去了那里,又该说什么?说钱是龙洋一偷的……不,他并没有承认,我能这么说吗?但又不可能说我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一定会被盖上班主任失责的烙印。

    杉下学务主任会向田所校长报告吗?会追究我身为班主任的责任吗?佐伯俊二会怎么看我?前一刻还说什么“我相信自己的学生”,结果,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学生自首。老实说,我只是想在佐伯俊二面前耍帅而已。我害怕被他识破我有多么肤浅。至少,我希望佐伯俊二认为我是个为学生着想,年轻而优秀的教师。

    怎么办?

    总之,绝对不能报警,所以必须先安抚旅馆的人。要安抚旅馆的人,就必须把钱还给他们。只要还钱,他们就没什么好抱怨了。

    我睁开眼睛。

    我伸手把黑色旅行袋拿了过来,拉开拉链,从旅行袋底拿出钱包。先去还钱吧,就当作是学生偷的钱,由我这个导师向学生把钱要回来,还给店家。只要说偷钱的学生已经深刻反省,旅馆没理由不接受。只要对杉小学务主任说,是二班的学生就好了。虽然除了龙洋一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做这种事,但至少在表面上需要保密一下。就说是和当事人约定,绝不公布名字,而且学生已经深刻反省,这次就暂时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而且,拜托他不要向田所校长报告……杉下学务主任应该会体谅的。

    对了,这么一来,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了。对杉下学务主任来说,自己带领的修学旅行发生这种丑闻,也会令他感到难堪。我的月薪只有三万出头,一万多不是一笔小钱,但只要这么做,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所以打开钱包数了一下。纸币有八张伊藤博文[5]和一张岩仓具视[6],总共八千五百日元,剩下的都是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的硬币。

    我看着藤堂草的红色旅行袋。我拿过来翻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钱包就在里面。我数了一下,发现包括一万日元纸钞在内,总共有将近四万日元。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真人不露想,身上竟然带这么多钱。我心里不禁泛起嫉妒的涟漪,同时也觉得自己做了罪大恶极的事。

    (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只要向她解释,她会谅解的)

    我拿了四张一千日元的纸钞,把她的钱包放回旅行袋。

    礼品店已经打烊了,商品都盖了起来,但收银台旁还有人,正弯着腰拨着算盘。

    “呃,我是大川第二中学的。”

    坐在收银台旁的人抬起头。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脖子又短又粗。肩旁很宽,看他的体格,应该练过柔道。

    男人看着我,拿下眼镜。有点斗鸡的大眼睛似乎充满敌意,但不知道他是天生这样,还是真的心情不好。

    “我来还这个。”

    我把十二张千元纸币和一张五百日元纸币递了出去,放在桌子上。

    男人瞥了一眼那叠钱,用鼻子哼了一声,抱着双臂。他手臂上的肌肉很饱满。

    “果然是学生偷的。看来,到处都有不良分子。不过,要叫当事人来认错道歉。”

    他的声音很粗犷。

    “当事人已经深刻反省了,可不可以请你放他一马?”

    “所以,你要把当事人带来这里,我才能决定原不原谅他。我告诉你,如果这种时候宽容他,对他并没有好处。学校不是就该教学生这种事吗?”男人将手肘放在桌子上,双手交握。他歪着脸,斜眼看着我。“你还很年轻,是那个学生的老师吗?”

    “……对。”

    “那就请你把偷钱的学生带到这里来,让他好好道歉,我就当作今天的事没有发生。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我顿时不知所措,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对方的谅解……我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词穷,脑子一片空白。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男人打断了我的犹豫,站了起来,“我去找他吧。这个学生住哪个房间?既然你做老师的无法解决问题,我去好好教训他一顿。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走吧,你带我过去。”

    男人紧抿着嘴。

    “等一下,请等一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起来。

    “还等什么?你这也算是老师吗?你真的以为这是为学生着想吗?你以为日后的国家可以交给读这种学校的学生吗?”

    “等一下,不对,不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对!”男人吼道。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动弹不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大声说话,就连我父亲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我的牙齿发抖,呜咽几乎快从我的胸膛迸出来。如果可以,我很想直接跑回房间,躲进被子里。我希望眼前这一幕赶快结束。

    “不是……学生。”我哭着说。

    “什么?”

    “偷钱的不是学生。”

    “但是你刚才……那到底是谁?”

    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我……”

    这样好吗?

    “什么?”

    如今,只能这么说了。我不能带他去找龙洋一,必须在这里解决这件事。为此,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是我偷的。”我这么说了。

    “但你是……”

    “对不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深深鞠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收拾了。

    算了,豁出去了。

    “喂,你刚才不是说,是你班上的学生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

    “难道你打算让学生替你定罪吗?”

    我垂下头,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借口了。

    “真令人惊讶, 我还以为老师是神圣的。”男人笑了起来。

    “拜托你,请你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校方。请你放我一马。”我当场跪了下来,把额头贴在地上。“求求你!”

    男人愤愤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

    “川尻老师,你在干什么?”

    听到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杉下学务主任站在那里。

    “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出来看一下,结果到处都没看到你,找到这里……”

    “接下来就是学校的问题,钱我就收下了。别担心,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报警。”

    男人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万两千五百日元,和算盘、传票一起放进手提保险箱后,提着保险箱,走进店里。

    我站了起来,不敢看杉下学务主任,用手擦着眼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哭,一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因为龙洋一不肯承认是他干的,所以,我就说是我偷的。

    “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杉下学务主任的声音响彻昏暗的礼品店。

    “对……不起。”我低下头。

    “既然龙洋一并不承认是他偷的,这样不是更好吗?等问完其他学生,没有人承认,就可以大大方方说不是本校的学生干的。结果,你却……”杉下学务主任的拳头微微发抖。“你有什么打算?旅馆方面以为是本校的教师偷了钱,事到如今,在怎么辩解,对方也不会相信了,反而会留下坏印象。”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要怎么办呢?”

    杉下学务主任抱着双手,眼睛拼命转动,突然抓住我的肩旁。

    我倒抽了一口气。

    “川尻老师,这件事,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要怎么办?”

    “我会告诉其他老师,旅馆方面搞错了,已经来向我道歉。根本就没有失窃的事。”

    “要说谎……”

    “川尻老师,如果不这么处理,真的会变成你偷钱了,这么一来,绝对会被开除。”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面容。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所以,就按照我说的办。对旅馆方面,就说是你偷的,但在学校方面,就说根本没有发生失窃的事件,就这么办。旅馆方面也说不会报警,应该不会去宣扬。就这么说定了?”杉下学务抓着我肩膀的手十分用力。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藤堂草还没有回来。也许,正在杉下学务主任房间听他解释,礼品部失窃事件根本是一场乌龙。

    我想起擅自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钱的事。等她回来后,我必须告诉她。也就是说,我必须把实情告诉他。

    她能够表示谅解吗?我觉得,现在的我,无论做什么都适得其反。我很希望可以在她回来以前,把钱还回去,但我手上只剩下零钱。早知道,刚才应该向杉下学务主任借点钱。

    我把自己旅行袋里的东西统统倒在榻榻米上,也许,某个角落还放着钱。父亲以前或许在哪里藏了点钱,以防万一。虽然我知道这种行为很无聊,却不得不做。

    传来开门的声音。

    我抬起头。

    藤堂草轻轻跑了进来,关上了门,一看到我,便停了下来。

    “咦,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了?怎么把东西都倒出来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我立刻露出笑容。

    “不,没事。”

    我把零星物品和换洗衣服放回行李袋。必须告诉她,必须告诉她。虽然我在内心呐喊,嘴角却挂着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收好东西就说。我已经下定决心,整理完行李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启齿。

    藤堂草坐在被子上,或许已经不在意洋装的裙摆了,她的双脚张得开开的。

    “刚才的失窃风波好像是旅馆方面搞错了。”

    “是啊。”

    “真实害我们虚惊一场,不知道住宿费用能不能便宜一点。”

    “呃……”

    “什么?”藤堂草偏着头。

    “不,知道没事,我也松了一口气。”

    “嗯,对啊。”藤堂草露出讶异的笑容。

    “咦?这时什么?”藤堂草看到龙洋一的成人杂志,拿起来翻阅着,“哎哟哟……真劲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喜欢看这种的吗?”

    我拼命摇头。

    “是我从男生那里没收来的。”

    “对啊,这种年纪的男生果然对这些……”

    声音突然停止了。藤堂草皱着眉头,翻开下一页。那一页应该是男人握着女人乳房的照片。我悄悄瞄了她的表情。藤堂草张大嘴巴,看着照片出了神。她的脸颊泛红,不停眨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这个寒酸的四十岁女人看到色情照片竟然这么兴奋。我觉得藤堂草的这个样子很丑恶,让我感到反胃。

    “那么,我先睡了。”

    我翻开被子躺下,背对着藤堂草,盖上被子。藤堂草没有回答。

    “晚安。”

    还是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沙”的一声翻页的声音。我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

    最后一天的早晨来临了。早上起点,在大会议室吃完早餐,学生们打扫自己的房间;九点,所有学生终于在旅馆门口列队集合了。当大家准备踏上归途时,旅馆的女主人和全体女招待站在门口送行。礼品店的男人也在其中。我敢干正眼看他,但心里还是放心部下,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男人心情愉快地看着学生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一班的班长站在队伍前,用洪亮的声音向旅馆的任道谢后,其他的学生也跟着道谢、鞠躬。穿着和服的女主人行礼如仪地说:“欢迎有机会再度光临。”

    一行人分别搭上三辆旅馆的巴士向别府车站出发。回程时没有专用列车,只是包下了快车的一部分。

    快车“由布1号”载着学生,在十一点三十九分从国铁别府车站出发,一路顺畅地从大分市区驶向山岳地带。穿越郁郁苍苍的由布山岳,在汤平、丰后中村和天濑停车后,朝着久留米方向前进。

    这时,连我也不由得心情轻松起来。在由布院停车的一分钟内,我还和金木淳子等几个同学完成了在月台上抢拍纪念照的挑战。

    到达久留米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四分了,然后再从久留米搭车前往佐贺,从佐贺回到大川车站后,就可以解散了。

    许多学生家长都在大川车站等候,家长为学生顺利回家感到喜悦,学生也迫不及待地拿出土特产,和家长一起踏上了归途。我在学生和家长挤成一团的喧闹中,寻找着龙洋一的身影。我想知道,他的母亲有没有来接他。

    我看到了金木淳子。她父亲来接她。我走向他们,向他们打了招呼,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金木淳子:“龙同学已经走了吗?”

    金木淳子的脸顿时像石蕊试纸般红了起来。

    “哦……好像已经走了。”

    “他妈妈来接他吗?”

    “没有,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是吗?谢谢你。”

    我向金木淳子的父亲欠身道别后,转身离开了。金木淳子在背后叫了起来:“爸爸, 你在看什么?”我回头一看,发现金木淳子用手掌围成“喇叭筒”的形状大叫着,“老师,我爸爸看着你的背影出了神,还一脸色相。”

    她父亲惊慌失措,堵住了她的“喇叭筒”,尴尬地向我鞠了一躬,我向他露出亲切的笑容。

    学生就地解散了,但教职员还不能回家休息。之后,还要一起回到学校,向翘着腿坐在校长室的田所校长报告修学旅行顺利结束。

    “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校长室内,田所校长大模大样地询问站成一排的教职员。

    杉下学务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是,有几个学生不舒服,在藤堂老师的照顾下,很快就恢复了。总之,并没有学生有特别的状况,基本上算是一帆风顺。”

    “很好,大家辛苦了。”

    这样就结束了。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地回学校报告。

    当我在学校的自行车停车场和分别两天的自行车重逢时,太阳已经快下上了。

    总之,修学旅行算是顺利画上了句点。接下来,就要认真进行毕业后的出路指导了。二班大约有六成的人希望进全日制的高中,其他人不是继承家业,就是希望进入高职升学。只有龙洋一,我还没有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川尻老师。”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佐伯俊二正向我跑来。他肩上的旅行袋左右晃着。佐伯俊二开车上下班,照理说,应该不会来自行车停车场。

    “怎么了?”

    “等一下。”佐伯俊二用右手制止我,拼命调整呼吸。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正面看着我说,“川尻老师,这个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我注视着佐伯俊二的脸。

    “你是在约我吗?”

    “没错。”佐伯俊二难得严肃表情回答道。

    “好啊。”

    佐伯俊二的表情明亮了起来。

    “啊,太好了。详细情况我会再告诉你。我们一言为定,就是这个星期天。”

    佐伯俊二举起右手,转身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了,前后总共不到十秒的时间。

    我愕然地望着佐伯俊二离去的方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我打开小型自行车的锁,从停车场推了出来,骑了上去。

    “有人找我约会啊。”

    我喃喃自语着,用力踩着自行车。清风拂过脸庞。从学校正门离开后往右转,夕阳刚好出现在正面。这是我至今为止看到的最大、最美丽的夕阳。

    在我家,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祖先牌位前报告。这当然是父亲立下的规矩。我只是基于习惯,坐在祖先牌位前,摇一下铃,双手合掌。我把土特产拿给厨房的母亲后,走上二楼,去妹妹久美的房间。久美今年十八岁了,但她从小身体孱弱,读高中时就休了学,在家里静养。

    我站在她房门口,说了声“我要进去了”,才打开们。从前,我曾撞见过久美在自慰。那一次,我想去陪她聊天,一走进房间,发现久美仰躺在床上,手伸进睡裤里。虽然久美很快把手拿了出来,但向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正想辩解什么。我做梦也没想到卧病在床的久美竟然会有这种举动,吓得急忙关上门,跑回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听到久美房间传来哭声,于是我又再度去了她的房间,向她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由于之前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所以现在每次进久美房间之前,我都会先打一声招呼。

    久美的房间内拉着窗帘,感觉特别暗。我拉了电灯的绳子。荧光灯眨了一下,照亮了房间。

    久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姐姐,你回来了。”久美睁开眼睛。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凑近她的脸。

    “久美,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久美微微抬起头。

    “姐姐快交到男朋友了。”

    “你们会结婚吗?”

    “也许吧。”

    “恭喜你。”久美讨好地露出卑怯的笑容。

    我站了起来。

    “这个星期天就要去约会了。”我笑着走出久美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把旅行袋往地上一丢,便躺在床上。心情仍然十分雀跃,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笑了起来。他只是邀我约会,就让我乐得手舞足蹈,可见我对佐伯俊二也颇有好感。没错,我喜欢他。

    我坐立难安,在床上翻来覆去。由于实在太高兴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种感觉,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不知道他打算看什么电影?难道是纯爱电影?他会牵我的手吗?会不会向我索吻,或是有更进一步的要求……不,我希望在结婚前保持处子之身,或许他会笑我古板,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谅解的。但如果知识摸摸胸部……

    我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把旅行袋从地上捡了起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化妆品、换洗衣物、装了脏衣服的塑料袋,却找不到从龙洋一那里没收来的成人杂志。对了,今天早晨我好像就没有看到。昨天晚上我睡觉时,藤堂草正在看,难道是她丢掉了?不,房间的垃圾桶里也没有那本杂志。

    藤堂草带回去了?

    很有可能,一定是这么回事。我想象着她看得流口水的样子,厌恶得浑身发抖。

    “啊……”

    在这一刻之前,我把擅自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了四千日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同时,我也想起自己身无分文。

    “惨了!”

    我冲出房间,跑下楼梯,奔向厨房。

    穿着围裙的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电饭锅冒着白烟,散发出饭香。

    “松子,怎么了?这么吵。”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妈妈,可不可以借我钱?”

    母亲停下手,把头转过来。

    “要多少?”

    “一万日元左右。”

    母亲夸张地瞪大眼睛,语带训斥地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想挤出笑容,但脸部肌肉很僵硬。

    “修学旅行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现在,我手上一点钱都没了。拜托了。”

    母亲再度转身下厨。

    “我没有。”

    “少骗人了。你身上多少有一点钱吧。拜托你啦。”

    “我要先问你爸爸。”

    “不能告诉爸爸。”

    “这怎么行……这种事,必须爸爸同意才行,他是一家之主。”

    玄关传来一声很有精神的“我回来了”,脚步声正走向祖先牌位所在的客厅。铃声响了一下后,仓促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弟弟纪夫嚷嚷着:“啊,肚子饿坏了。”走进厨房。

    “你回来了。”母亲冷冷地应道。

    “啊,姐姐,你回来了。修学旅行怎么样?”

    纪夫从桌上的餐盘里拿起烤鱼卷,放进嘴里。母亲训斥说:“不要偷吃。”纪夫轻轻耸了耸肩。

    “纪夫也可以,你可不可以借钱给我?”

    纪夫嘴里含着烤鱼卷看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因为吃了满嘴的烤鱼卷,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慌忙把烤鱼卷咬碎,吞了下去。

    “干吗突然借钱?”

    “我没钱了。五千块也可以。”

    “你赚的钱比我多哎。”

    “拜托啦。”

    “你问爸爸借吧。”

    “我怎么可能向他借钱?”

    “很不巧,我身上没这么多钱。”纪夫弓着背,离开了厨房。

    我顿时垂头丧气。

    母亲关了煤气炉的火。

    “好了,做好了。今天要吃鲈鱼哦。”

    “是哦……”

    我听到母亲的叹息。

    “你要一万块干吗?”

    “你不是认识理科的佐伯老师吗?”

    “哦,就是那个帅哥。”

    “他找我约会。”

    “约会……应该没有铸成什么大错吧。你还没结婚呢。新田的民子你不是也认识吗?她二十岁不到,就被坏男人骗了,结果,只好远走他乡了……”

    “别胡说了。我知识觉得什么都让对方付钱很丢脸。”

    “如果对方愿意付,就让他付好了。这种男人才有出息。”

    “我不想做这种女人。”

    “反正,要先问你爸爸才行。”

    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看,爸爸回来了。”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走向玄关。“你回来了。”母亲说道。她一定像往常一样接过皮包,正在帮父亲脱上衣。然后,轮流传来父亲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和母亲的声音。不一会儿,父亲的脚步声走向二楼。母亲拿着父亲的皮包和上衣进一楼的卧房。又过了一会儿,父亲下楼了。他在祖先牌位前摇了铃,唱诵完《南无妙法莲华经》后,去卧室换了衣服。这是每天分毫不差的步骤。

    父亲在市政厅上班,虽然每天早晨也搭那艘渡船,但我们从来没有一起乘过船。父亲下船后,还要搭公交车才能到市政厅,每天比我早一小时出门。纪夫在大野岛的木工厂工作,上下班不需要搭渡船。

    换上蓝色和服的父亲坐在客厅,摊开报纸。他坐得直直的,皱着眉,微微偏着头。父亲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对大正时代出生的人来说很难得有这么高。他的脖子很长,也很瘦,看起来像鹤一样。下巴尖尖的,鼻子也很坚挺,紧闭的嘴唇没有表情。深度近视的眼镜后方,是一双微微倒吊的凤眼。他才五十岁,已经全白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增加了不少皱纹,老人斑也很明显。他烟酒不沾,也没有兴趣爱好。我曾经想过,不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父亲抬眼看我。

    “修学旅行还顺利吗?”

    “嗯,还可以。”

    父亲继续低头看报纸。

    “爸爸,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走到父亲身旁,跪坐在地上,双手交握着。

    “可不可以借给我一点钱?”

    父亲无言地示意我说下去。

    “三千日元就够了,下次发薪水的时候还你。”

    “要做什么用?”

    “因为……”

    父亲把报纸折了起来:“听说你交到男朋友了?”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是不是久美告诉你的?”

    父亲压低嗓门说:“久美像自己交到男朋友一样高兴,说姐姐要去约会了。”他一脸怅然地说道,“你要钱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叹了一口气。

    “对,因为我身上几乎没钱了。”

    “那就等到发薪水的日子。”

    “是这个星期天,来不及了。”

    “那你可以去领存款。”

    “你叫我特地把定存解约?太可惜了。”

    “那就约会延期。”

    “人家特地约我,我怎么可以爽约。”

    “你要倒贴这种男人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佐伯老师很优秀。”

    父亲静静地看着我。

    “什么嘛……”

    “你有必要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男友的事告诉久美吗?你有考虑过久美的心情吗?她几乎连出门都不行,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也很少来看她,根本没有机会谈恋爱。你却在久美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难道不觉得她很可怜吗?你是她姐姐,应该要多体谅她。她很坚强,不仅没有嫉妒你,反而由衷地为你祝福。你却只想到自己,身为姐姐,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算了!”

    我起身冲上二楼,站在久美房间前,狠狠瞪着那扇门。你这种人,趁早死了算了。我在心里咒骂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才散在床上的东西仍然还在。我坐在床边,抱着头。

    有人敲门。

    “姐姐。”

    是久美的声音。

    “有什么事?”

    门打开了。久美在睡衣外披着开襟外套,站在门口。她个子矮小、纤瘦,不知道是不是生病,脸最然圆圆的,整个人却像一根火柴棒。我和纪夫像父亲,久美像母亲,尤其是一双浓密睫毛的大眼睛,更是母亲的翻版。小时候,我很讨厌自己的一对凤眼,还曾经为自己的双眼不像母亲而哭过。

    “怎么了?你昏倒我可不管。”

    “我听到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约会的事是秘密。”

    “算了,没关系,你赶快回去睡觉吧。”

    “给你。”

    久美伸出右手。她的手上有纸钞和几枚硬币。

    “给你用。反正,我拿了零用钱也没地方用。”

    我占了起来,走到久美身旁。

    久美一脸害怕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好像小孩子准备挨骂一样。

    我看着久美的脸,和她手上的钱。

    “谢谢你,发薪水的时候会还你。”

    我冷冷说完,把钱拿了过来。有一张千元纸钞和两张五百日元纸钞,还有三枚一百日元硬币,四枚是十日元,一枚五日元。

    久美松了一口气,开心地露出笑容。

    “不急。”

    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握紧久美借我的钱,往地上一丢。纸钞飘然落下,硬币发出声音弹了起来。我喘着大气,看着皱成一团的纸钞。然后,捡了起来,抚平折皱,放进自己的钱包。

    翌日,当我一边和大家打招呼,一边走进职员室时,嘈杂的空气似乎突然安静下来。老师们正在准备第一节课的上课内容,或是和身旁的同事聊天,不时向我投以冷漠视线。

    “呃……”

    佐伯俊二表情僵硬地看着我,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他频频眨眼,嘴巴也动个不停。

    “是。”

    “情况是这样的……”

    晨会的铃声响了。佐伯俊二闭上嘴巴。通往校长室的们打开了,走出来的不是田所校长,而是保健室的藤堂草,她原本就很严肃的脸显得更加不悦。她没有抬眼看我一下,从我的身后走过,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留下一阵脚步声。藤堂草的办公桌在保健室内,但只有晨会时,她会使用有空的桌子。

    不一会儿,田所校长从校长室走了出来。他装模作样地站在教职员前,所有人立刻站了起来。这是每天早上的固定仪式。大家像学生一样大声问候后,纷纷坐了下来。恢复寂静后,田所校长训戒说,由于修学旅行顺利完成,日后的也继续加油之类的后。之后,杉下学务主任交代了联络事项。晨会五分钟就结束,接着,就要去各自负责的班级。

    我拿起二班的点名册站了起来。藤堂草同时起身,斜眼看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头,走出职员室。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到周围锐利的视线,好像随时有人看着我,当我转头看的时候,对方就会赶紧把视线移开。

    我恍然大悟。

    也许大家都知道我将和佐伯俊二约会的事。一定是这样。乡下地方就是这样……

    我在惊讶传闻的传播速度之快的同时,更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主角,为此感到骄傲,脸上的肌肉也不禁放松下来。

    “我先走了。”

    我向正在桌前磨蹭的佐伯俊二打了声招呼,便走出了职员室。

    来到教室后,我假借班会的时间点名。这时,我才知道龙洋一并没有来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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