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两万里-马尾藻海[29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鹦鹉螺”号没有改变航行方向。因此,暂时无望能重回欧洲海域。内摩船长依然让船向南行驶。他带我们去哪里?我不敢设想。

    那一天,“鹦鹉螺”号穿越了大西洋的一个奇怪的海域。谁都知道大西洋上有一个巨大的暖流,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湾流[292]。这股暖流从佛罗里达海峡流出。但在进入墨西哥湾之前,在接近北纬四十四度的地方,这股暖流一分为二,主流流向爱尔兰和挪威海岸,而支流在与亚速尔群岛同一纬度的地方折向南边,然后抵达非洲海岸,画一个长长的椭圆,又流回安的列斯群岛。

    然而,这第二条支流——与其说支流,不如说环流——用它一个个暖流环,把大西洋这一部分冰冷、平静、安详的海域包围起来,这部分海域就称做马尾藻海。这是大西洋中一个地地道道的湖泊,大暖流环湖走一圈,所需的时间不会少于三年。

    确切地说,马尾藻海覆盖着整个沉没的大西洋洲。某些作家甚至认为,这些散布在海上的无穷无尽的马尾藻,是从这个沉没大陆的草原上连根拔起来的。但是,另一种解释可能更有道理:这些藻类原本生长在欧洲和美洲海岸,被这股湾流卷到了这个海域。这是导致哥伦布假设存在着一个新大陆的理由之一。当这位大胆无畏的探险者的船队到达马尾藻海时,步履维艰地航行在这些海藻中。船员们看到他们的船被海草挡住去路,感到惶恐不安,他们足足耽误了三个星期才穿过去。

    这就是“鹦鹉螺”号此刻巡视的海域,一个地地道道的草原,一块交织着海藻、墨角藻、马尾藻的地毯,密密集集,厚厚实实,船首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冲出一条路来。因此,内摩船长不愿把他的螺旋桨插入这密集的海草中,而是让船航行在水下几米深处。

    “Sargasses”[293]一词源自西班牙的“Sargazzo”,意即褐藻。这些褐藻,或称漂浮马尾藻,带浆果状气囊的马尾藻,是构成这个巨大草滩的主要成分。这些水生植物为何聚集在大西洋的这一平静的海域里,我们来听听《海洋自然地理》的作者、科学家莫里的解释。他说:“我认为,我们对此可能作的解释,似乎可以从众所周知的一种试验中得出。如把木塞或某一漂浮物体的碎片放进一个水盆中,让盆中的水作圆形运动,就可以看到四散的碎片会集中到水面的中央,也就是最平静的地方。在我们所关注的现象中,水盆便是大西洋,环流便是那湾流,而马尾藻海就是那些漂流的物体前来集聚的中心。”

    我完全赞同莫里的看法。我终于能对这个极少有船涉足的特殊海域里的这个现象进行研究了。在我们上面,在这些褐藻中间,堆积着从四面八方漂来的物体,有从安第斯山脉或落基山脉冲下来经过亚马孙河或密西西比河漂到这里的树干,有遇难船只的无数残骸、龙骨或船底的残片、船旁板,上面长满了贝壳和茗荷,沉重不堪,不可能再浮上洋面。时间将证明莫里的另一个看法也是正确的。他说,这些物质像这样积累了几个世纪,在海水的作用下渐渐变成矿物,于是将会形成取之不竭的煤矿。这是未雨绸缪的大自然为人类耗尽陆地矿藏时准备的宝贵储备物。

    在这杂乱无章的马尾藻中间,我发现了许多妩媚迷人的玫瑰色八放珊瑚,拖着长长触手的海葵,绿色、红色和蓝色的水母,尤其是居维叶发现的那种根足水母,它们淡蓝色的伞膜上有一圈紫色的边饰。

    二月二十二日的整个白天都是在马尾藻海度过的。那些以海洋植物和甲壳动物为生的鱼类,在这里找到了丰富的食物。翌日,大西洋恢复了往常的面貌。

    此后,在二月二十三日至三月十二日的十九天中,“鹦鹉螺”号行驶在大西洋中间,以二十四小时行四百公里的常速带着我们前进。内摩船长显然是想完成周游海底的计划,我相信,绕过合恩角,他就会考虑回到太平洋的南海域里来的。

    因此,内德·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海上,没有任何岛屿,就别再想离船逃跑。也就不再有任何办法对抗内摩船长的意愿,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不过,用武力或计谋不能得到的,我很想通过说服来获取。这次旅行结束后,只要我们向内摩船长发誓决不泄露他的存在,难道他会不同意还我们自由吗?我们将用名誉担保,一定履行誓言。但是,必须和内摩船长商谈这个棘手的问题。可是,我去要求释放我们,是不是合适呢?他不是一开始就正式宣布,为了不让外界知道他的秘密,要把我们永远囚禁在“鹦鹉螺”号上吗?四个月来,我缄口不提释放的事,在他看来,我不是已默认这样的处境了吗?现在又来谈这个问题,会不会引起他的疑心?如若以后真有机会逃走,会不会因为他起了疑心而使我们的计划功亏一篑呢?所有这些理由,我反复掂量,拿不定主意。我让孔塞耶帮我考虑,他也和我一样犹豫不决。总之,虽然我是不会轻易气馁的,但我明白,我重见世人的机会越来越少,尤其是此刻内摩船长正勇往直前地奔向南大西洋。

    在我上面提到的十九天内,一路顺顺利利,没什么特别的事要指出。我很少看见船长。他在工作。在图书室里,我常常发现有些书翻开着,尤其是一些博物学方面的书,船长打开后没有合上。我那本关于海底的著作,他也翻阅了,页边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是在驳斥我的理论和体系。不过,船长只满足于在书上作眉批,很少和我当面讨论。有时候,我听见哀婉凄凉的风琴声,内摩船长弹琴时,面部表情异常丰富。他也只是在夜里弹弹,那时,“鹦鹉螺”号已在荒凉的大西洋上进入梦乡,周围一片漆黑,神秘莫测。

    在这段旅程中,我们整天航行在洋面上。大海像是被遗弃了似的,偶有几只帆船,满载运往印度的货物,向好望角驶去。一天,我们被几只捕鲸小艇追逐,他们肯定把我们错当成可卖大价钱的巨鲸了。但是,内摩船长不想让这些老实人枉费时间和气力,就潜入水下,从而结束了这场追捕。对这个意外事件,内德·兰似乎很感兴趣。我敢肯定,我们这条钢鲸不可能被捕鲸人的铁叉杀死,加拿大人对此一定非常遗憾。

    在这期间,我和孔塞耶观察到的鱼类,和我们在其他海域研究过的鱼类大同小异。主要是可怕的软骨鱼类中的几个品种。软骨鱼分成三个亚属,不少于三十二个品种。这里的软骨鱼有:条纹角鲨,身长五米,扁平的脑袋比身躯还大,尾鳍呈圆形,背脊上有七条纵向平行的黑阔条纹;还有珠光角鲨,呈浅灰色,鳃间有七个孔,只有一只脊鳍,差不多位于躯体中央。也有大角鲨经过,那是极其饕餮的鱼类。下面记录了渔民们的叙述,信不信由你。有人在一条大角鲨的肚子里发现了一个小牛的头和一条完整的牛犊;在另一条的肚内,有两条金枪鱼和一个穿制服的水手;第三条里是一个拿着刺刀的士兵;还有一条里是一匹马和它的骑士。当然,这些叙述不一定可信。不过,这些角鲨没有一条落入“鹦鹉螺”号撒下的网中,我也就不可能验证它们是否真的如此饕餮了。

    有几天,几群漂亮而淘气的海豚整天伴随我们左右。它们五六头一群,追捕着猎物,正如狼群在旷野里追捕猎物一样;如果相信哥本哈根的一位教授的说法,它们的饕餮不比大角鲨逊色,他从一条海豚的腹中掏出过十三只鼠海豚和十五只海豹。其实,这是一只逆戟鲸[294],属于现在所知的最大的种类,长度有时超过二十四英尺。海豚科有十属,我看到的那些海豚为长吻海豚属,以又细又长的嘴筒著称,它们嘴筒的长度相当于头部的四倍,身长三米,背呈黑色,腹部为淡粉红色,散布着稀稀疏疏的小斑点。

    在这些海域中,我还可以列出棘鳍鱼和石首鱼的几个稀奇的品种。有几个作者——与其说是博物家,不如说是诗人——声称,这些鱼唱起歌来悦耳动听,它们的歌声汇成大合唱,会让人类合唱队自叹弗如。我不反对这样说,但我深感遗憾的是,在我们经过时,那些石首鱼并没有为我们唱小夜曲。

    最后还有不可胜数的飞鱼,孔塞耶将它们一一分类。最令人惊奇的莫过于看见海豚无比准确地猎取这些飞鱼了。倒霉的飞鱼不管飞得多高多远,哪怕飞到了“鹦鹉螺”号的上空,也逃不脱海豚那张大了迎接它的嘴巴。这是些豹鲂或鸢鲂,嘴巴闪闪发光,夜间,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火光后,犹如一颗颗流星沉入黑洞洞的大海中。

    直到三月十三日,我们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航行的。那一天,“鹦鹉螺”号开始作探测海底的试验,我极感兴趣。

    我们从太平洋的公海中出发以来,已经航行近一万三千里了。经过测定方位,得知我们现在位于南纬四十五度三十七分、西经三十七度五十三分。就在这一带海域,当年“先驱”号的德纳姆船长曾投下一万四千米长的深测器,未能达到海底。美国“国会”号护卫舰的帕克上尉也在这里探测过,投下一万五千零四十米的深测器,也未到达海底。

    内摩船长决定把他的船开到最深处,以便核实这些不同的探测结果。我准备把试验的结果一一记录下来。客厅里的窗板已全部打开,“鹦鹉螺”号开始去勘探那深不可测的海底了。

    大家一定会想到,“鹦鹉螺”号不是靠往水箱里注水潜入海底的。这种方法不足以增加船的比重。再者,船浮上来时,要把超载的水排除,水泵的功率可能扛不住外部的压力。

    内摩船长决定让船的侧斜板与船的吃水线保持四十五度角,走一条尽可能长的对角线,用这样的方法寻找海底。然后,他让螺旋桨开到最大速度,螺旋桨的四片机叶凶猛异常地拍击着海浪。

    在这股巨力的推动下,“鹦鹉螺”号的船体像一根乐弦那样颤动,匀速地沉入水下。我和船长守在客厅里,眼睛盯着压力表的指针,只见指针飞快地转动。“鹦鹉螺”号很快就通过了适合大部分鱼类居住的水层。这些鱼类中,有一些只能生活在海洋或河流的表层,另一部分,数量要少一些,则生活在比较深的水层。在后一类鱼中,有六鳃海豚,长着六个呼吸孔;有望远镜鱼,长着两只巨大的眼睛;有黄鲂鱼,长着灰色的前胸鳍和黑色的后胸鳍,淡红色的骨片起到胸甲的保护作用;最后,还有突吻鳕鱼,生活在一千二百米深的水层,要承受一百二十个大气压。

    我问内摩船长,他有没有在更深的海里观察过鱼。

    “鱼?”他回答我说,“很少。但是,就目前的科学状况,人们能推测什么?能知道什么呢?”

    “船长,我来告诉您。人们知道,到了海洋的低层,植物比动物消失得更快。人们知道,有的地方尚有动物存在,但已不见任何水草。人们知道,牡蛎生活在两千米深的水层,麦克林托克[295],北极海的探险家,在两千五百米深的水层采到了一只活海星。人们知道,英国皇家海军‘猛犬’号的船员在两千六百二十英寻[296],也就是在四公里多的深处,采到过一只海星。不过,内摩船长,您也许会对我说,人们一无所知吧?”

    “不会的,教授先生,”船长回答道,“我不会如此无礼。不过,我要问问您,您如何解释动物能够在如此深的水下生活?”

    “我认为有两个理由,”我回答,“首先因为那些垂直的水流,受到海水不同咸度和密度的影响而上下运动,这足以维持海百合和海星的基本生命。”

    “正确。”船长说。

    “第二个原因是,如果说氧是生命的基础,人们知道,氧溶解于海水中,水越深,氧的数量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加,低层的水压起到把氧压缩的作用。”

    “呀!连这个都知道?”内摩船长回答,语气有点惊讶,“好吧!教授先生,人们有理由知道,因为这是事实。我还要作些补充:在水面上捕捉的鱼,它们的鳔里含氮的量多于氧,相反,在深水里捕捉的鱼,是氧气多于氮气。这证明您说的是有道理的。现在我们继续观察吧。”

    我又看了看压力计。仪器指示的深度为六千米。我们潜水已有一小时了。“鹦鹉螺”号在斜板上滑行,不停地往下沉。大片空阔的海水清澈透明,令人难以描绘。又过了一小时,我们下沉到一万三千米,即十三公里的深处。可是,仍感觉不到海底的存在。

    然而,在一万四千米的深水中,我依稀看见露出一个个黑黢黢的尖顶,但这些尖顶可能属于像喜马拉雅山或勃朗峰那样高的甚至更高的大山,其深渊仍然不可测量。

    “鹦鹉螺”号虽然遇到强大的压力,仍然继续下潜。我感到它的钢板在螺栓下面颤动起来,栏杆变弯了,隔板在呻吟,客厅的玻璃窗在水的压力下鼓了起来。这艘坚固的船,假如不像它的船长所说的那样固若磐石,就会顶不住了。

    当我们从消失在水下的岩石斜面掠过的时候,我仍看到了一些贝壳、龙介虫等,也看到了几种海星。

    但再往下,这些动物界的最后代表全都消失了。在十二公里以下,“鹦鹉螺”号就超越了海底生存的极限,正如气球升到不适合呼吸的空气层中所遇到的情况一样。我们到达了一万六千米,即十六公里的深度,“鹦鹉螺”号受到一千六百个大气压的压力,也就是说,它的表面每一平方厘米就要承受一千六百公斤的重量!

    “多么奇特的处境!”我叫了起来,“在从无人涉足的深海里漫游!您瞧,船长,这些漂亮的岩石,这些无人居住的岩洞,这些地球最后的收容所,这里不可能再有生命的存在!多么迷人的风光却无人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能把它们保存在记忆中呢?”

    “您想带回比记忆更美好的东西吗?”内摩船长问我。

    “此话怎讲?”

    “我是说,给这海底照张相,这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我对这个新建议的惊讶,只见内摩船长一声招呼,就有一架照相机拿到了客厅中。窗板敞开着,水界被电光照亮,看得清清楚楚。尽管是人工的光线,但既无阴影,亦无晕阴。即便是阳光,也未必更适合拍这样的照片。在螺旋桨的推动下,受斜板倾斜度的制约,“鹦鹉螺”号稳稳当当,一动不动。照相机对准海底的景色,几秒钟,我们就拍好了一张无比清晰的底片。

    我这里给的就是用那张底片冲洗出来的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到那些从未受到天光照射的原始岩石,那些构成地球深厚地层的下层花岗岩,那些巨大岩石上的深幽岩洞,那些清晰无比的侧影,它们的轮廓呈现出黑色的线条,仿佛出自某些佛兰德画家之手。最远处是山脉,起伏不平,有一道秀丽的线条,组成了这幅风景画的远景。那群黑魆魆的岩石,平滑光洁,没有一丝苔藓,没有一块斑点,奇形怪状,牢牢扎根在细沙地毯上,而细沙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闪亮。这壮丽的岩群,我这支拙笔实在难以把它们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

    可是,内摩船长拍完照片后,对我说:

    “教授先生,我们上去吧。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也不要让‘鹦鹉螺’号过久地承受这样大的压力。”

    “上去吧!”我回答。

    “站稳了。”

    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为什么船长这样嘱咐,我就被抛到了地毯上。

    船长一声令下,螺旋桨就起动了,船侧板竖了起来,“鹦鹉螺”号有如一只气球升向空中,风驰电掣般地飞了起来。它大声颤动,把海水切成两半。窗外的景色模糊一片。四分钟,它就越过十六公里,升到了洋面上,它就像条飞鱼,跃出海面,随即又落下,溅起万丈巨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