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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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愿我朝圣明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邹燕来整个人险些被拍在车门上,外面传来尖锐的马嘶声和车夫有些惊慌的喊叫。

    邹燕来定定神,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侍卫的声音才自车门外传来,那人道:“大人,前面恐怕是出事了。”

    “什么?”邹燕来掀开车帘下了车,才一露面,登时被一只诡异的大鸟从头皮上擦过去,他吓了一跳,忙低头躲过,只见天地间竟是乌黑一片,星月不见,方才还是十里艳阳天,此刻却突然黑了下去,滚滚的大雷自天边响起来,古怪的飞鸟通体乌黑,仔细看竟是食腐肉而生的乌鸦,盘旋不去,异常可怖。

    邹燕来心里一颤,第一反应便是打谷道出事了,然而紧紧是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明白被宋阿大将军一阻,施无端的手其实伸不到这里来,他愣了片刻,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障眼法,但是心里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突然一片嘶哑的爆裂声在身后响起,邹燕来骤然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的侍卫和车夫都不见了,便是连拉车的马都没了踪影,仿佛那些活物从未存在过一样。

    施无端果然是对教宗中人赶尽杀绝,邹燕来冷笑一声,提起随身的宝剑,大步往西北的方向走去――这阵法他曾经见过,是个小活阵,叫做累递小阵。

    第七十章

    第五盏灯

    西北原本高山,此刻变成一览无余的平原,边界模糊在天地相接的线上,了无起伏。放眼间能看到极远的地方,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根本什么也没有。

    人站在中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天地浩大,死生都仿佛一线而止的狭窄,何况生平起伏,何况人世荣辱。

    邹燕来狠狠地咬住舌尖,一刹那的清醒如同回光返照一样,飞快地被那样的浩大掩埋下去。

    累递小阵,虽然名为小阵,但是其中一厘便是一层,再一厘便以倍数叠加,尺寸之间,能至无极。

    邹燕来驻足,拔出腰间佩剑,单膝跪在地上,将那长剑死死地钉入地下。

    剑柄向下,微微轻颤,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缕肃杀的风,使得那停剑之处如同坟冢,在死寂的地面传出仿佛蜂鸣一样的微音,仿佛显得周遭更空了些。

    邹燕来捏住眉心,心里想道,若不知累递之数,岂不麻烦?这样大的一片地方,施无端究竟会用哪个数?

    然而施无端并没有让他猜很久,就在他稍加站定的时候,突然西北方向的尽头打下来一道惊雷,一直砸到地上。整个大地震颤了起来,一条深深的裂缝从仿佛潮水一样,从远方奔涌过来,正好擦着邹燕来的身体划过。

    以某种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横扫过整个平原。

    然后剑的蜂鸣诡异的停止了,片刻后,狂风从地缝里升起,带着大地深处的某种咸腥味道,仿佛最深处的愤怒被火种点燃。

    被万物踩在脚下、沉寂了千万年的大地突然暴怒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压抑中变得越来越动荡,有一天推开所有的山,抖落所有的雪,哪怕将自己也变得千疮百孔,都要咆哮出来。

    邹燕来被那样深沉的咆哮震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那轰隆隆的声音和狂风的拍打下,像是一只随时能被吹走的蜉蝣。

    他双膝陡然一软,跪在了地上,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在按着他的脖子,把他拼命地往下压,叫他顶礼膜拜着什么一样。

    随后大火烧起来了,无数的人影在其中闪过,就像是空旷的平原上突然填充了无数的怨灵一样,他们像是被末世的海浪卷走的贝壳,忽而南北,不知该折往何方,如同一把浮萍。

    然而此时,这些浮萍聚集在一起,终于让整个海面都变了颜色,他们个个面孔模糊,不知男女老幼,仿佛只是一个影子,忽的闪现,又忽的消失,变成了那大火的燃料。

    顷刻间从生到死,汗青历历——从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开始,从本朝建立开始,从前朝崩塌开始,从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灯下在第一片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从天生万物草木初长开始,从开天辟地、洪荒宇宙自混沌分开开始……

    最终全都止于灰烬。

    仿佛一生只为这一次燃烧,只为这一次祭祀。

    大火逐渐包围了整个天地,邹燕来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明白了——这是阴尸火!

    当年趁着太阴将缺的至阴之时,邹燕来自己在古吉城外施法点过一场阴尸火,以那些城外乱葬岗的死者尸骨为引子,烧出了一个绝世魔君。

    那场大火直接引发了数千年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和对峙,使得城中飘出了灰色的雪花。

    却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邹燕来心里忽然生出某种错觉,他想,施无端这把阴尸火到底是在用什么做引呢?他难道真的是一道天雷劈开了阿鼻地狱,将所有阴司小鬼全都放到了地上,一同做了燃料不成么?

    天下阵法……无有能出施无端之右者。若世上真有神仙,神仙有他这样的能耐么?

    翻手创世,覆手毁之。

    打下身上烧出阴尸火……邹燕来狠狠地一激灵,突然明白过来,施无端这是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三大教宗共同为打谷道加持,如今教宗凋敝,然而一代又一代高人前辈们留在教宗中的“核”并没有改变。

    他们依然会同整个山河产生某种奇异的共鸣,就像是已经融化到整个河山的骨血里一样,只要这一点微末的生机源源不断,打谷道便不会断。

    施无端却将打谷道截在了三阳关,设了累递小阵,将尺寸空间扩大到无止无休的地步,然后烧上了这一把空前绝后的阴尸火。所有在战火和乱世中颠沛流离乃至身死的魂魄全背卷入其中,死者填充道路,怨气冲天,这样的大凶之地,必然导致教宗加持的反噬。

    为什么是三阳关?

    因为三阳关以北不到百里便是大菩提山,往西不过三条河脉,便是九鹿山,往南不过一条山脉,便至密宗谷地。

    不……邹燕来慌张起来,打谷道如同朝廷心脉,心脉被截断,则南北不通,南方大关尽去,此刻菩提山被围,西北动荡,还有什么能拯救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社稷?

    不!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那根软下去的筋突然绷直了,大风将他的发髻吹开,有些干枯的头发在空中上下飞舞,就像是二十几年前那祭台上的老颜太傅一样,他死死地握住钉在地上的剑柄,慌乱恐惧的眼神突然坚定下来,就像是无数的殉道者那样。

    随后,这位密宗出身、宦海中几经起伏的邹大人一只手指天,结成法印。他闭上眼睛,那空中结成的一点光亮飞快地便被无边的风火打得灰飞烟灭。

    邹燕来不为所动,他的剑往地上深了三寸,脚将地面踩出了一个重重的脚印,使得他整个人陷下去一点,仍喃喃地念诵着没人听得见的咒文。

    想要在这漫天风火的世界里打一个楔子,以自己肉身将教宗古老的加持之力顺延开去。

    咒文尚未出口便已经破碎,法印尚未结成便已经被吹散,邹燕来就像是一个飓风中依然锲而不舍地结网的蜘蛛。

    慢慢的,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他的脊背挺得依然笔直。像是蚍蜉在顶着即将倾颓的大树。

    这个国家养育过他,给过他显赫的声名,无上的荣耀,高不可攀的特权,也给过他当头一棒,将他重重地从云中摔到泥土里,质疑过他的忠诚,质疑过他的血和汗。

    如今,他却依然为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然独自死守在这条绵亘了千秋万代的官道上。

    虽九死,而犹未悔。

    然后他终于被浩大的风火淹没,那剧烈的力量碰撞之后,地面上一无所有,打谷道处的地面隆起了百丈高,中间留下一条看不见底的深涧。

    然而在那悬崖边上,却留下了一双人的脚印,竟有三尺来深。

    一夕之间沧海桑田,至此,三大教宗最后一条相连的线路也终于分崩离析,大乘教宗中一直燃烧在“友祠”的油灯火光突然灭了,落下一缕青烟。

    添灯油的小弟子吓了一条,愣了片刻以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一路叫道:“不好了,不好……”

    却不小心扑入了一个老人怀里,他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们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宗主,执叶大师望着灭了的灯火,却苦笑出声,说道:“我知道,总有一日,世上再没有能阻挡他脚步的东西。”

    小弟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说道:“宗主……”

    执叶大师将油灯中的灯油倒出,说道:“这世上,可有能将千秋百代的魂魄都当做燃料的阴尸火方法?我如今方才想明白。”

    小弟子道:“请教宗主。”

    执叶大师说道:“便是龙脉中的帝王冢——我朝历代帝王龙驭宾天,所行的大礼,葬得都是衣冠,真正的帝王冢一直是本朝秘辛。王权宝座,乃是被鲜血和无数的魂魄堆积而成的,以真龙之体烧出的阴尸火,自然能使教宗加持动荡不已。”

    小弟子问道:“既然是秘辛,又如何被人发现了呢?”

    “是山灯。”执叶大师说道,“当年七盏山灯升起时,为向苍天请命,借运七十年。这山灯借运的法子,乃是密宗和玄宗共同保存的,便是颜怀璞与道祖这些人,也不过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间千变万化,能将我朝千百年来运势全部泄露出来,更不用提那至关重要的帝王冢了。”

    小弟子呆呆地问道:“做法的人参透了么?”

    做法的人参透了么?

    执叶大师叹了口气,却模棱两可地说道:“谁知道他参透了不曾呢?”

    龙脉毁,要道断,第四盏灯和第五盏灯分别点了起来——你要借后土之力,逆皇天而行么?

    执叶大师慢慢地转身,走回他自己的禅房,心里忽然想道,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天生便是应劫而出的。

    第七十一章

    回去

    打谷道上出现异象,八百里加急隔了不几日便传到了朝中,正在和宫妃们进行晚饭后“放松一刻”的皇帝陛下,当场就让无数皇子龙孙提前跑出来了,这把皇帝给呕得活生生三天没吃下饭去……当然具体打谷道事件,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小事故哪个让他心情恶心地更多一点,这个就不可考了。

    朝中文武百官本来便是众口难调,一听见这事,不管懂与不懂,都沸腾了起来,活像是炸了锅的狗市,吵得都不知道谁是谁三姑二大爷了。

    邹燕来邹大人殒身的消息并没有掀起一点波澜,大概有些人就是只有生前显赫的命,一辈子不管怎么钻营,等有一天他死了,就谁也不记得他了。

    这个消息还是由翠屏鸟传到了施无端手上的时候,得到了他昔日宿敌一个眼神的停驻。

    “哦,邹燕来死了?”施无端是这么说的,翠屏鸟飞进来的时候打翻了他桌子上的一碗水,把它坐在桌边的主人泼了一袖子的凉水,此刻正扑腾着梳毛——自从兔子死了以后,它半死不活地沉寂了很久,却在看见了白离回来的刹那就活了过来,仿佛它也知道这个以前一直让它恐惧的人,就是那陪了它无数个日月的小伙伴一样。

    孟忠勇和李四娘正坐在一边,等着聆听他的高论,谁知施无端好像忘了这码事,专心致志地擦起了自己滴水的袖子。

    孟忠勇驰骋疆场十几年间,早就不是当初蹲在院子里,偷偷分少年施无端一碗面汤的莽撞青年了,英俊的眉眼间自然而然便带出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意,虽然依然骂骂咧咧不拘小节,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而锐利的男人,不再像个单纯的大型动物了。

    施无端行踪诡秘,这几年来越发与他们聚少离多,然而尽管如此,孟忠勇每次一见到他这幅放个屁也要兢兢业业、认认真真的模样,便觉得蛋疼不已。

    好在李四娘在,他不大敢出口成脏,只得装作人模狗样地问道:“你方才说邹燕来死了,怎么样呢?”

    “很好。”施无端顺着他的话茬接道,“邹燕来一死,颜甄如断一臂,密宗高手在战场上便折损大半,我觉得这件事不错,可以下一碗面来庆祝。”

    李四娘皱皱眉,这会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怎么,你觉得那皇帝要出尔反尔,起复颜甄?”

    “那也没什么,皇上嘛,自然是金口玉言,说话不算的。”施无端顿了顿,垂下眼,将袖口挽起来,说道,“就算他不打算起复颜甄,我也已经给大哥发了信去,时局所迫,他会不得不起复。”

    孟忠勇问道:“皇帝起复谁,有那么重要么?”

    施无端的嘴角慢慢地牵扯出一个冷笑,缓声道:“不起复颜甄,我又要那什么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他站起来,在窗口负手而立,望向满院灼灼盛开的夏花,心里忽然展开一幅别人决计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大图,像是从星星的高度俯瞰人间城池一样,所有的驿站、官道、城墙全都在里面,条分缕析。

    当他还是个沉默的少年的时候,便这样暗暗对自己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教宗专权的时代在自己手里终结,到时候所有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活法,每一个寒门出身、或者早年坎坷之人,也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万万人之上。

    那些教宗中取巧弄左之术,会被现在疯狂地崇拜着它们的人们所忘却,习文者安邦,习武者定国,他们会在一起使这块土地变得更肥沃,让生活在上面的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总有一天,这浩浩天下,会变成这样。

    从第一封上书开始,种子已经埋下了。

    施无端心里想道,便让我,将它推得更远一些。

    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因为还有夏端方,还有所有那些红巾军中和所有将士们一同奋战在第一线的修道骑兵们,这是一件千秋百代层层积累才能完成的任务,施无端伸手按住窗棂,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不急。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站在一棵大树下的人——白离。他知道施无端正在与李四娘和孟忠勇商谈他们的正事,所以并不来打扰,只是远远地等着。

    他的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白花,不知道是等了多久,正好与施无端无意中扫过来的眼睛对上,白离便露出一点安静的笑容,仿佛只要看见他,便能安下心来似的。

    施无端还没能适应这个失踪很久之后又突然出现的白离,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理清,便又被各种各样需要他经手的琐事转移了注意力。

    于是此时只得飞快地移开目光,骤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白离。

    以前那人不论行事如何,却总是像个孩子,单纯却执着,总是发着脾气,去要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点点也不肯妥协,还带着那样一种不管不顾的自私和偏执,从不去管别人怎么想。他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有着暴虐的魔的血统,和妖在一起,被藏在深邃的苍云谷中,了无心机地长大。

    那才是他熟悉的白离,曾经让他喜欢过、恼火过,甚至生出仇恨,隐隐地有那种“如果这个人从来未曾存在过,不知要省下多少麻烦”的想法。

    而如今,施无端发现,他对白离所有的记忆,其实都是混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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