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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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跪下来仔细贴在施无端耳边,听了半晌,说道:“四娘,我听六爷说的是‘难受’,还一会叫师父,一会叫一个人的名字,听着像什么‘丽’,是个什么姑娘的名字么?”

    李如霜怔了片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药碗递到兰若手里:“你给他把药喂进去,喂不进去就掰开他的嘴强灌。”

    “啊?”

    “放心吧,这点伤他挺得过来。”李如霜站起来,脸上一点说不出的担忧神色稍纵即逝,她转过身去,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泪,然后打开门。

    只见一只常年见不到几天清醒的大肥兔子正蹲在门口,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房顶上还有一只五彩缤纷的大鸟盘旋。

    李如霜让开房门,她不确定这兔子是否有足够的灵智,听得懂她的话,只说道:“进去吧。”

    一兔一鸟便都挤进了屋,翠屏鸟叫了一声,安静地站在床沿上,兔子眼巴巴地蹲在床底下,艰难地抬起它那肥得没有脖子的脑袋。

    李如霜便俯下身,将兔子抱了起来,放在了施无端的床上,兔子看了她一眼,迈着小短腿,钻进了施无端的被子里,用脑袋拱出了一条小缝,柔软的毛蹭着他的手。

    施无端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手指轻轻地挣动了一下,似乎安静了些,不再说胡话,眉头也散开了一点。

    不知是不是兰若的错觉,她忽然觉得那兔子的身体里仿佛装着一个人的灵魂似的,眼神里有那么多的温柔。

    李如霜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倒是有情有义,整日生活不过吃喝拉撒,眼里只见那么一个人,没有谁逼着它们要如何如何,便是比人还要容易从一而终。”

    兰若并不接话,她心里隐隐一动,看着躺在床上这个眉目清俊而面色憔悴的青年,心里竟觉得有些怜惜起他来。

    又过了半个月,烧一会好一会的施无端终于第一次睁开了眼。

    第五十章

    心思

    施无端突然睁开的眼正好和兰若对上,兰若吃了一惊,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眼睛,只是觉得他的眼珠很黑很深,不知是不是伤病的关系,乍一看有些暗淡,然而细看,却又不是,他仿佛连眼中的光华都比别人埋藏得更深一些似的。

    六爷长得怪俊的,兰若这么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脸突然有点红。

    她并不像普通的小丫头一般大呼小叫,只是飞快地倒了一杯水,小心地扶起施无端的头,低声道:“六爷想必口干,先喝碗水,奴婢马上去叫大夫和四娘来。”

    施无端也不知听见了没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看得兰若心里有些发慌了,这才慢慢地垂下眼,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杯水。

    兰若扶他躺好,一直蜷在他怀里的兔子冒出头来,顺着床沿爬过来,在施无端的颈窝处轻轻地蹭了蹭,施无端垂下眼看着它,虽然动弹不得,表情却柔和了下来,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消瘦了不少的脸颊上露出一个小酒窝来。

    兰若不小心瞥见,忙转开视线,心里想道,这位六爷若是肯对着哪个女人这样笑,恐怕别人海角天涯也愿意随了他的,古人说长得好看的女人是祸水,原来长得好看的男人也是一个样。

    施无端是个十分好照顾的病人,吃药从来不用人费事,脾气也不差,没什么事,躺在床上一整天也不见他心烦,大夫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自打他清醒以后,兰若便再没有听过他喊一声疼,说一句难受,如非必要,也不大麻烦别人,能说话了以后,也只是嘱咐了她一句,别忘了喂他的鸟和兔子。

    兰若觉得六爷好像有想不完的事,往那里一坐,抱着兔子,也不言声,便是一整天,仿佛发呆似的想着什么事,只有四娘他们来探望他的时候,才会打起精神,多应付上几句,还有一些其他的大爷们也想来看他,据说那些大爷们都是修道之人,个个都是大大的有本事的,却也都被四娘和大夫以不让他劳心费神,给拒之门外了。

    只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夏大爷偷偷地进来过一次,对着六爷唏嘘了半晌,与他说了些闲话和眼下大爷他们的动向,临走,还犹犹豫豫地叫住兰若,迟疑了半晌,才一咬牙一跺脚,从怀里摸出三钱银子,嘱咐她拿着,多弄些六爷喜欢的新鲜水果来与他吃。

    回头便听见六爷在床上笑出了声,他胸口上有伤,也不敢用力,便像憋着什么似的,眉目弯弯的,好看极了,说道:“千金易得,夏掌门一个铜钱难求,今日我竟能使着夏掌门的银子,实在是三生有幸。”

    把姓夏的抠门大爷气得抬脚便走。

    兰若是个会照顾人的,她爹娘具是染病而死,都是她一手照料,向来是个病床前的孝顺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身世坎坷,难得沉稳,又是个实心眼的,承着李四娘的恩,便尽心尽力地照料施无端,因了施无端一句话,连兔子和翠屏鸟一并照顾得很好。

    再加上施无端毕竟年轻,自幼玄宗长大,修道之人本来便比寻常人身体好些,过了十几日,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多说些话了。

    他一能稍微活动,便央了李四娘将每日军报呈递上来与他看,从前下一步如何部署,如何安排,商会资财等等运作大都经他的手,虽然顾怀阳写信严令施无端好好休养不得插手,他还是忍不住啰嗦些事,每日只能将自己想说的话极尽压缩,叫李四娘代笔呈给顾怀阳。

    李四娘按他说的,将要写的信整理好,只听施无端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说道:“等等,四娘,先不要收起来,再与我填上一句,叫大哥万万不要将劝降的使者扣下,先整顿蓬莱东岳等地,答应着议和,拖上一段时日。留下些人即可,叫大哥与三哥先撤出来。”

    “怎么?”李四娘问道。

    “我前些日子派去西北的人给带了信回来,那边在征兵征粮,恐怕这回我们在大周山的动作是真叫颜甄忌惮了,大哥眼下在东岳之地,虽易守难攻,然而万一被围,也不容易突围,只怕到时候朝廷将我们的人手切断,便再难联系到了。”

    “你派人到西北做什么?”李四娘奇道。

    施无端声气不高地说道:“西北这些年年景一直不好,闹事的人很多,朝廷赈灾款拨不出,只得令民间商人往西北运粮……”

    李四娘唯恐他多说话,立即打断他道:“是了,是去年下的法令,运粮逾五十石者,后代可免商贾籍,子侄也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运粮逾百石者,朝廷自有封赏,你是叫商队混进去了么?”

    施无端笑了笑,低声道:“朝廷做的不过没本的买卖,所谓封赏便是公然卖官鬻爵,反正皇上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写封圣旨盖个龙印的事,也不值什么,每年俸禄也不过那么一点,便些大户便真甘心给他吃,岂不两全齐美。”

    李四娘笑道:“颜甄这倒是个名利双收的法子。”

    正这当,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兰若在外面轻轻柔柔地叫道:“六爷,换药了。”

    李四娘忙收了书信等物,笑道:“快进来吧。”

    她看着兰若娴熟地扶起施无端,一边换药一边低低地叮嘱着什么,她十分知道自己的本分,只觉得这些都是自己该做的,便是解开施无端的衣服换药,也并不扭扭捏捏。反倒是施无端,虽然一直是由兰若照顾着,毕竟她是个姑娘家,他又伤在胸口上,换药的时候多有不便,总是觉得有些局促。

    特别李四娘还在屋里,施无端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四娘,你……你先出去。”

    李四娘虽然平时言语温柔,也是个砍人如切菜的,连害怕也不知道,哪里能领会施无端这伪君子真流氓的害臊情怀,便老神在在地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笑道:“你不怕兰若看,难道就怕我看不成?”

    施无端知道她脸皮厚,顿了顿,便说道:“看了要收钱的。”

    李四娘便从怀中掏出两个铜板丢在了他床上,豪放地说道:“拿去。”

    施无端叹了口气,认为孟忠勇那个莽货和李四娘这悍妇简直是天生一对,也难为他天天记挂着,等他带兵回来,非要好好撮合撮合他们不可。

    兰若还细声细气地说道:“六爷这伤口吓人得很,不要多劳神说话,若是奴婢粗手粗脚碰疼了您,可要说话。”

    施无端生平不怎么能遇见这样温柔的大姑娘,登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微有些木讷地“哦”了一声,说道:“不要紧。”

    李四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见施无端伤情一日好上一日,她也便不那么忧心了,于是说道:“就是,兰若,你只管弄,他皮糙肉厚地,碰不坏。”

    兰若一抬眼,正好碰上施无端的目光,下意识地便低了下头,她的眉极长,仿佛斜插入鬓似的,比寻常女子添了些缠绵,虽出身贫寒,却难掩丽质,尤其是一双眼角,长得极有味道,低头的时候仿佛微微挑起,有说不尽的温柔妩媚似的。

    美丽女子,有双颊饱满,端庄明媚者,也有精巧妩媚,面含桃花者,兰若便有些像后者,那双眉眼不知怎的,竟带些狐媚气,只是平日里被她那自来的稳重温柔气质所掩,唯有这一低头时,才露出些许端倪。

    施无端忽然觉得有些眼熟,竟不觉呆了片刻。

    兰若哪能感觉不到他的目光,更是不敢抬头了,片刻,竟连耳根也红了。李四娘叫了施无端两声,才将他的神智唤回来,兰若已经换好了药,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施无端干咳一声,掩饰着什么似的将衣服披好,抱起从方才开始便异常安静的兔子,说道:“多谢兰若姑娘,我这里没别的事了,你自去休息吧。”

    兰若忙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李四娘取笑道:“哟,多谢兰若姑娘——”

    可惜论起皮糙肉厚,施无端也不遑多让,眼下陌生的年轻姑娘不在房中,他便毫无顾忌了,挑眼看了李四娘一眼,说道:“我如今看了四娘,才知道何为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李四娘笑嘻嘻地坐在一边,低声问道:“那你给我说说,你方才盯着人家姑娘看,是在看些什么?”

    施无端淡定地说道:“不过瞧见她,想起我的一个故人罢了。”

    李四娘本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过了半晌,眉头竟皱了起来,便叹了口气,问道:“小六,四娘如你亲姐,你与四娘说说,那日……那个魔……白公子,与你那样的交情,怎么说断便断了呢?”

    施无端沉默半晌,久到李四娘以为问错了话,他并不打算回答的时候,才听得施无端轻声说道:“我与他的交情……”

    他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十几年来,世间所记挂者,不过他一个而已,自然是……很好的。”

    他说“很好的”时,三个字吐出来,仿佛有种砸到人心里的感觉,李四娘微微一怔,问道:“那怎么……”

    “也没什么,时过境迁,人人都是要变的。”施无端叹了口气,一低头,却碰上兔子乌溜溜的眼睛,愣了一下,伸手在兔子的头上摸了一把,说道:“我知道他的身份,知道颜甄请他出来,他与颜甄存着万魔之宗被撕开的因果,连着这江山的国运,这江山不倒,他便越是有力量,因此我虽然和他好,却也不是不算计他的。”

    李四娘沉默地听着,只听施无端靠在枕头上,也不大声,说几句停一会,语速极缓极缓。

    “我想着对他再好一点,将他留下来,岂不两全其美么?只是我们两个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在做些什么,平日里并不挑明,还好好相处一处玩闹,直等到邹燕来烧起阴尸火,我才知道,他心里是一直想杀了我的。”

    “seafood,你说这岂不是可笑么?既然如此,何必扯着那一块遮羞布,与那些外人一般,推杯换盏地虚以委蛇?我们两个,实在也没这个必要。”

    李四娘小心翼翼地道:“我瞧他对你极好,三哥也说,那日他失了神志伤了你,看来像是情非得已,自己也后悔不迭,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施无端无声地一笑:“误会?阴尸火与他同出本源,是迷不了他的心神的,最多让他直面内心所想,况且我知道他只是半魔,断不至于被一把阴尸火便烧得五迷三道忘乎所以,只是……恐怕他也懒得再装下去了而已。”

    “他什么都要全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不纯粹的东西也不要,得不到的东西便毁去,”施无端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我能给的东西,哪怕不愿意,若是他……给我三年五载,恐怕想开了,也没什么不可以。”

    李四娘并不知道他说的东西是什么,闻言微微怔了片刻。

    施无端合上眼,显然是累了,不愿意多说,李四娘便轻轻地替他放下枕头,扶着他躺下来,关上门退了出去。

    施无端睁开眼,侧头看着床幔——在白离眼里,自己走上这条路,便已经是背叛,儿时没有分歧,不过一个果子一句话的小事,事事顺着他也就罢了,如今却已经不一样了。

    你便是因为这件事,才心心念念地想杀了我干净么?

    施无端想着,抬手捂住胸口的伤痕,冷笑了一声,丢了开去,不再费神思量,专心闭目养神去了。

    第五十一章

    水镜

    白离面前摆着一面镜子,镜子上放着一层薄薄的水,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镜子上空无一物。

    他仿佛已经不会放松地坐着,即使偌大的房间乃至院子里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依然习惯性地正襟危坐得仿佛一个木头桩子。

    除了他影子里养的东西,没有人敢随便接近他的住处,偌大的魔君府邸就像个鬼宅,往里一走,便感觉分外阴沉,没有一点声息,夏虫和鸟雀也不会接近,仿佛生命都凝滞在这里一样。

    整个宅子,除了守门的布片人,活物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白离轻轻地伸出手指,在镜面上触碰了一下,然而水纹起了无数涟漪,画面却没有出现。

    水镜之术原本是狐族秘术,心所至,便得窥视,然而自从他将狐血从自己身体里掏出去之后,便再也用不得这个东西了。

    可他还是想透过这片薄薄的镜面,看看施无端。

    大弓挂在墙上,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有影子里的小魔物不知天高地厚,贴着墙根凑上去,顷刻被那清冷的光刺穿,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白离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每日里想着如何对付施无端,可是他活着自己心里难受,他死了自己心里也难受,无论怎样,都是难受的。

    这是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有时候白离会用他过于漫长的生命来思考这个问题,可是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见到他,都想要弄死他,每次见不到他,都想看到他,见他的时候,被他三言两语刺得体无完肤,觉得这世上,只要有施无端这个人存在一天,他便永世不得安生,真的想一箭穿心地射死他,然而一想到这世上从此便没了这个人,又觉得无所适从起来。

    怨憎会,求不得。

    忽然,夜色里传来脆生生的铃声,白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布片的黑影在门口闪了闪,咕嘟咕嘟地叫了两声,仿佛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咕嘟得也细细弱弱的。

    白离冷冷地说道:“不见。”

    布片人说道:“咕嘟嘟。”

    白离听了,嘴角仿佛痉挛似的挑了挑,一点点哪怕恶毒的笑意也稍纵即逝,片刻,又恢复了木头人一样的表情,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拉开面前的门,布片人忍不住“呼”地一声往后飘去,脑袋撞在了悬在门梁上的金铃上,又像是撞晕了一样,傻乎乎地掉了下来。

    白离看了他一眼,说道:“既如此,你将颜大人请进来说话吧。”

    布片人拼命晃了晃它那扁平扁平的脑袋,一拱一拱地飘到了天上,飞了出去,白离也不进屋,便倚在了门廊上,抬起了头,正是漫天的星辰沿着轨道慢慢地转动的时候,他盯着那些星星运行的轨迹,想起那些他看不懂的纷繁复杂的算式,忍不住想道:我的命也在这些星星中么?

    远远的一串宫灯亮了起来,一看便是颜太傅的排场,白离抬了抬眼皮,忽然一甩袖子,一阵阴风在院中刮起,人声立刻混乱起来,仆人护卫们手中提的灯灭了一大半,乌云卷上天空,将那些明朗的星星遮了个全数。

    我倒要看看,谁算得出我的命——白离转身回屋,只听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地说道:“你们且先退出门外吧,不得对魔君无礼,我自行进去参拜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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