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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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军便是朝廷派来看着他们不要闹事,打仗的时候乖乖上阵的官员,与他一同前来的除了其自己的卫队,还有军饷粮草封赏等等。

    封赏这些吃不饱饭造反的土包子,叫他们消停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比四处叫人打他们省钱。

    这位督军大人可便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以顾怀阳本人以及他一干喜欢劫富济贫的兄弟看来,十分想把督军大人带的东西留下,然后把人干掉——赎金拿了,剩下的自然是撕票了。然而为了像朝廷表明自己不再造反改从良了,顾大将军握着那还没攥热乎的将军印,便理智地告诉各位磨刀的兄弟们,督军大人不是鸡鸭鱼肉,随便宰了是要出事的。

    所以施无端给出了个主意:“铁打的例律流水的人情,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如果督军大人不玩忽职守,只说明他还没被喂饱。”

    这种事施无端仿佛已经驾轻就熟,于是顾怀阳再此大笔一挥,将财政大权全权交给他。

    在九鹿山上那几年,施无端学会了小心翼翼,听话听音,在几次三番尝试下,他学会了觥筹交错,拉帮扯伙。

    仿佛是对这一切有天分似的。

    每日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施无端都觉得很难受,尽管有人给他熬醒酒汤,让他不至于像个醉鬼似的迷迷糊糊,可他仍然很难受。

    可能是酒太凉,可能是饭桌上的人倒了他的胃口。

    所以这日,当他路过白离的屋子,见了那依然亮着的灯光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敲门了。

    白离一开门,便瞧见施无端带着一身酒气靠在他的门框上,眼眶有些发红,脸色却很白,好像他靠着的门框自己会滚动似的,白离只觉得他晃晃悠悠得,好像随时都要滚下来,便一伸手揽住他,有几分无奈地问道:“怎么又喝成这样?”

    施无端扶着他,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像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还东西南北一丝不漏的脑子后知后觉地成了一团浆糊,白离和他说话,那话音从耳朵入脑子仿佛要走上个十万八千里的距离,问半天才答一句。

    “督军摆宴。”施无端低低地说道,然后皱了皱眉,“水真凉。”

    白离连他的手一起,将茶杯握在手中,片刻,施无端便觉得指尖温热起来,水汽从茶杯里冒出来,白离将声音放柔了,哄孩子似的说道:“热了,你喝吧。”

    真热了,挺神。施无端知道自己是醉了,勉强控制着神志,叫自己不乱说话,不撒酒疯,然而表情却没控制好,白离便瞧见他对着冒热气的茶杯足足傻笑了半天,然后不知怎么的,又皱起了眉。

    白离只得问道:“又怎么了?”

    “唔。”施无端过了一会才道,“难受。”

    白离一愣,急忙拉过他的手腕:“怎么?”

    施无端不言声,只是微微弯下腰,捂住胃,觉得里面翻腾不止,想吐却又吐不出什么东西。

    白离问道:“醒酒汤喝过了?”

    见他点头,白离这才皱了皱眉,伸手撩开他的头发,在他额头上试了试,随后站起来道:“你靠一会,我瞧瞧厨房有没有粥,给你热一碗来。”

    施无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有些迷糊地看着白离推开门走了出去,自己坐在那,心里迟钝地想,真贤惠……可惜不是我媳妇,唉!

    他越坐在那便越难受,反胃的感觉冲得他一阵阵恶心,终于,施无端忍不住了,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扑到院子里,扶着大树开始吐,只把胃里都给清空了,这才觉得身心仿佛一松似的,竟然畅快了不少。

    他眼神清明了些,扶着树站直了,正打算找水漱口,正这当,无意中抬头往自己住处看了一眼,发现那无人的屋里竟发出一缕青光。

    是星盘?

    施无端迟疑了一下,回到自己屋里,将挂在锦瑟旁边的星盘摘了下来,只见上面细细地伸出一根丝来,仿佛躲避畏惧着什么似的,往某个方向轻轻一触,又缩了回来。施无端凝聚目力,顺着敞开的大门往外望去,一开始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同,过了半晌,才勉强分辨出那地方竟腾起一小团黑气。

    是什么?

    他心里想着,许是喝多了行事倍加不多思量,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然后绕过院墙,他听见了一个人正在说话,是白离。

    第三十六章

    秘密

    白离恶狠狠地说道:“滚!”

    施无端此时靠得稍近了些,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叫他这么低低的一句呵斥,竟是给震得清醒了些,五脏仿佛也跟着颤了两颤似的。他小心地隐藏身形于一棵大树后,想起有些修为高深的人能在言语间掺上“意”,有的可魅惑人心智,有的可以震慑对方。

    白离和他说话的时候,从来都像个小媳妇一样轻声细语的,仿佛生怕被别人听了去似的,施无端倒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口气。

    这小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么,施无端颇有趣味地想道,打算瞧瞧谁又惹着他了。

    然而他虽然好奇,想要干点听墙角的不入流的事,却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贸然凑上去,想了想,便伸出手来,只见他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根细细的丝线,正是星盘上的星丝,悄无声息地滑出去,落到地上,有生命一般地钻入了土壤里,然后越长越长。

    施无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抵在星丝一端,细细的血珠顷刻间便被细了进去,星丝上露出一点微弱的光芒,然后一个巴掌大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从那细线上浮起来。

    施无端便看清楚了,白离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想来是从厨房弄来的东西,对面站着两个人——不,其中一个不是人,竟是软软地一片浮在空气里。虽看不清他们的面色,却也能叫人感觉到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见白离冷笑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轻轻的嗓音,然而话语间却泛起一股子森冷的杀意,他说道:“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行踪,是需要被你们掌握的。”

    那纸片似的黑乎乎的东西畏惧似的,往后漂了一点,旁边的人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沉声道:“魔君游历多时未归,颜大人有些挂心,特命属下等人前来寻找。”

    施无端原本好奇和吊儿郎当的神色,在听见“魔君”和“颜大人”两个词的时候,瞬间全部褪去,原本便有些苍白的脸上更是一丝血色都不见了。

    颜大人……颜大人?

    他一下子便想起了那年九鹿山上那个态度温和,但是高高在上的颜甄,难道是他?白离能和他扯上个什么关系?

    白离冷冰冰地说道:“你回去跟颜甄说,他管得太宽了。”

    果然是他!

    施无端心中忽然有了那么一个若有若无的猜测,这使得他感觉像是吞了一颗冰冷的石头似的,原本便酸疼难受的胃里更加沉重了。

    为什么万魔之宗会裂开?为什么白离掉进去以后又能重新出来?他是靠着什么重新撕开的万魔之宗?或者……

    站在白离对面的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请魔君以大局为重,便是不为别人,难道你不想拿回……本来便应该属于你的东西?”

    白离不言语,周遭的气息却仿佛更阴郁了一些。

    施无端脑壳空空地听着那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劝解道:“小人知道,魔君自然是法力无边的,然而民间尚有‘艺多不压身’的说法,何况法无止境,魔君难不成不想再上一层楼?您能否走到更远的地方,跟我大乾国运息息相关,旁的事都是小,您想想,以您眼下的能耐,谁敢跟您说一个‘不’字?世上的事啊,无外乎钱买,钱买不到的,便强抢,强抢也抢不到的,还可以威逼利诱,什么是威逼利诱得不到的呢?”

    那人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白离的脸色,见他面色并没有更多的不虞,这才继续谆谆地说道:“有钱是第一等的能耐人,有手段能抢是第二等的能耐人,顶级的能耐人便是能‘威逼利诱’的,使得出天罗地网,叫别人无处可退方可为‘逼’,拿得出星星月亮,凡事无可不为,这方能叫做‘诱’,小人说句不中听的话,以您眼下的能耐,只能算是第二等人……”

    白离冷哼一声。

    那人却并不害怕,仿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似的,只是说道:“魔君自己心里有数,勿要因小失大,主次要分清楚才好,您若有一天能成那第一等能耐人,这世上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还有什么课操心、可汲汲求之的呢?”

    旁听的施无端漫无边际地想道,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

    他眼下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万魔之宗地裂开始,便是因为颜怀璞点了山灯所致,自此便是结下因果——为什么白离能重新离开万魔之宗?

    吸食了他那所谓“父亲”或许不够,那是有人做法和他里应外合。

    七十年借命,借来的确实这万里江山气如游丝,苟延残喘的命,从万魔之宗里放出白离,用魔宗和山灯的因果牵连,滋养着皇家那把破破烂烂的龙椅的气数。

    施无端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觉得颜甄可真是个人才。

    他看着朦胧的雾气里朦胧的白离,喉咙忽然发干起来——小离子……

    白离良久没吱声,过了好半晌,才摆摆手,低低地说道:“回去和你家大人说,我自有分寸。”

    那森冷到骨子里的杀意却已经不见了,对面那人并没有再多话,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带着那纸片一样的黑影退了出去。

    那人似乎是精于察言观色,听他口气,便自然知道自己的话将白离说动了。

    施无端也精于察言观色,听他口气,便自然知道……

    第三十七章

    选择

    顾怀阳其实已经熄灯躺下了,正半睡半醒间,便被敲门声给惊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披上衣服坐起来,不知道是谁半夜三更来找他,听见敲门的动静仿佛不是很急,也不像是有什么非要半夜说不可的火烧眉毛的事。

    他打开门,便看见施无端垂着头站在那里,脸色很不好看,手中抱着他那块神神鬼鬼的星盘,人却活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风雨飘摇地站在夜色里,仿佛随时准备五体投地,有那么一瞬间,顾怀阳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做梦撒癔症,正在毫无意识地四处乱逛。

    好半晌,施无端的眼珠才木然地转动了一下,像个正常的活物一样开口低声道:“大哥。”

    “这是怎么了?”顾怀阳不解道。

    施无端那张平日里滔滔不绝的鸟嘴便像突然哑巴了,木棍一样地杵在那里,一声不吭。顾怀阳不明所以,又不好叫他站在寒风凛冽的外面,便挥手叫他进来,施无端就老老实实地跟了进来。

    顾怀阳又道:“坐吧。”

    他便四平八稳地坐下来,像个有关节会活动的木偶似的。

    顾怀阳躺下有一会了,屋里早没了热水,也没招待他,又问了一遍:“你这是怎么了?”

    施无端闻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茶杯,那眼神竟叫顾怀阳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只觉得茶杯快叫他望眼欲穿了。顾怀阳瞧出施无端不大正常,还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以为他是喝醉了,在昏黄的烛光下和施无端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施无端,问道:“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施无端道:“大哥。”

    哦,这是还认得人——顾怀阳判断,又问道:“饮酒醉了么?”

    施无端顿了顿,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有点上头。”

    也还算清醒,那又是怎么了?

    顾怀阳狐疑地看着他,他认识施无端已经算是有几年了,心里知道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一副肉呆样,脑袋里仿佛什么都没长一样,可其实除了吃东西的时候之外,感情向来相当内敛。

    他脸上总是能保持一片叫人气得牙根痒痒的空白,可他们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迷茫。

    见他不言声,顾怀阳也便不说话了,拨了拨灯花,叫那火苗大了一点,然后偏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十分有耐心地陪他干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施无端无意识地平摊在桌子上的手指才蜷了起来,握成一个拳,他忽然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顾怀阳忍不住探过头去,问道:“什么?”

    然后顾怀阳听清楚了,他口中说的是:“我没错。”

    那一刻顾怀阳甚至感觉他露出一点愤怒来,就像他的真实年龄那样——没有过多的隐瞒和压抑,想到什么,脸上便露出什么来,就像个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赌气的少年。

    过了片刻,他才听见施无端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没错。”

    顾怀阳愣了愣,他愣神的这会功夫,一道小风正好从没关好的门缝里卷进来,将烛火吹打得晃动起来。

    施无端一激灵,回过神来,眼珠动了动,一丝光芒飞快地闪过,随后立刻归于平静。

    随后他从原位上站起来,用他那惯常的、比常人慢上一些的话音轻声说道:“我酒醉失态,耽误大哥休息了。”

    这是彻底醒过来了,顾怀阳颇有些可惜地想道,他于是道:“小六,记得刚刚结拜那会,大哥说过什么么?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看,老五是个暴脾气,每每有了不顺心的事,都要和你吵闹一番。你也应该同他一样,有什么想不开的,不高兴的时候,就跟大哥说说,我能白让你叫一声哥么?”

    施无端应承道:“是。”

    顾怀阳瞧他又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分明是什么都不想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道:“你近日也辛苦啦,回去早些休息吧。”——这臭小子,还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直到很久以后,顾怀阳回忆起那个寒冷的夜晚里,从施无端嘴里听见的“我没错”三个字,才突然发现,他们小六,白离,颜甄,乃至于那些个死了的,或者未曾离开的人,其实都是困在这句仿佛畿语一样的祭台上,谁也下不来,谁也不能动一动。

    久而久之,这三个字仿佛变成了他们魂魄上的一个巨大的补丁,一旦揭下来,这些个人的魂魄便都成了一个模样——漏风了。

    第二日一早,顾怀阳还有些担心地专门叫了人去看施无端怎么样了,结果来人过了片刻跑回来报,说一早晨便拉着他那位住在院子里的朋友出去了,说是去排队买城南的兔子糕,还拐走了陆云舟小女儿陆露一个,陆三哥找不着孩子,正在磨刀。

    这是又好了——于是新鲜走马上任的顾大将军心情轻快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朝中的旨意一个一个地下来,既然被招了安,拿了军饷,便要给上面办事,起码要维护一方平安,平时没事,经常会接到在海宁周遭剿个匪、清理一些流寇之类的任务。

    眼下红巾军翅膀硬了,不用再巴结山头里的土匪,便摇身一变,做起了抢劫山匪清洗山头的买卖,陆三哥和孟忠勇两个人一个负责杀,一个负责抢,抢来的东西经过顾大将军过目后,给施无端统一调配,拿足了给督军的好处,大部分昧下给弟兄们吃肉,小部分上缴朝廷,以表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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