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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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七道煞,脚下万魔影——

    夏端方在那一瞬间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手心开始发热,那是他藏掌门之剑的地方,冷汗慢慢地浸透了他的后脊梁,这个人是,这个人是……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夏端方猛地一惊,一偏头,正看见施无端怀里抱着一只五大三粗的兔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夏掌门,今日朝中来人传旨,顾将军请您一起去前厅。”

    夏端方还没回过神来,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应道:“是……是,就去。”

    然后他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去,只见那白衣男人已经移开了目光,远远地对施无端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转身走了。

    第三十四章

    困阵

    等夏端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群臭不要脸的王八羔子们涮了,已经是临近中午的事了,他莫名其妙地跟着施无端去了前堂,莫名其妙地便接了一道封赏旨意,令他为“随军祭察”,甚至在他那穷得叮当响的海吉小乘教宗前面加了个“御赐”二字。

    夏端方一口气还卡在嗓子眼里没上来,旁边一个长得相貌堂堂的男子便一把拉了他起来,还揽住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得谁也插不进来的模样,只听那传令官笑道:“顾大将军和夏祭察果然兄弟情深。”

    夏端方目瞪口呆地想,你不说“顾大将军”,我都不知道这一上来便跟人搂搂抱抱的怪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变成兄弟情深了?

    只听顾怀阳十分感慨地对传令官说道:“我小时候家里穷,唉,见天吃不饱饭,多亏这个夏小兄弟,每日拿粟米菜饼子给我吃,才没饿死我。”

    夏端方更加目瞪口呆地想道,我自幼在教宗中修习,这姓顾的传说不是江淮人么?去哪拿的鬼饼子给他吃?他叹为观止地看着一边摇头摆尾的顾怀阳,心里恨恨地道给你吃,给你吃耗子药馅的大烧饼,药不死你。

    然而夏端方没言语,四周除了这位传令官之外,都是些拿着刀枪棍棒的野货,何况顾大将军眼下还是他们教宗的衣食父母,纵然他不将这些兵将放在眼里,总不能让他那三个小徒弟饿死啊。

    于是他一脸拉不出屎来似的表情默然不语。再配上顾怀阳一唱三叹地追忆往昔,竟十分相得益彰起来,只将那传令官看得也有了几分动容,仿佛马上就要抹眼泪了。

    夏端方心里判断道,别看这传令官嘴上有胡子,准是贴的,瞧这黏糊糊的劲头,他八成是个太监。虽说海宁边境,册封个把招安的将军不算个事,竟派出这么个阉货,朝中就无人都这种地步了么?

    不过夏掌门眼下实在没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当务之急,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连夜收拾行囊,打包点吃食银两,抓进逃出这个流氓窝子,然后带着他的几个小徒弟远走高飞,最好隐居在个什么深山老林里,虽说以后便和野兽打交道,日日需要风餐露宿了,可也比在这里任人家搓揉强。

    何况……夏掌门目光一闪,心里想起方才撞见的那个白衣人,便皱了皱眉,心中那种战栗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心里想道,那人看似是和姓施的小王八认识,那年轻人自己古里古怪的,又是去哪招惹来这么一个魔物来?

    传说几千年前有一场大战,几乎所有幸存的修道者都被卷进其中,又有人叫做神魔之战,最后将天魔封入了万魔之宗,或许别人不知道,海吉小乘教宗的祖上却是参与过那场大战的,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宗正是因为它的不显眼,经年历久,才保存下无数的真实。

    据说之后的玄宗落户九鹿山,也和那别人都不得入的万魔之宗有关系。

    是自己看错了?不……夏端方自幼便是读着这些密卷长大的,当他看见那白衣人的刹那,还以为是书卷上的人从纸面上逃了出来。

    难不成魔宗已破?

    他冷汗涔涔,越发觉得眼下的局势乱七八糟,若不过一些地痞聚众造反,这还好说,这江山已经风雨飘摇了这许多年,几番小动荡动摇不了其根本,然而……

    夏端方只觉自己的小命仿佛悬在梁上一样,悠悠哒哒地随时准备掉下来,于是当晚便背着行囊,从袖子中幻化出几只瞌睡虫来,打算逃出古吉。

    他摸黑走出了院子,空无一人,只有守卫均匀的鼾声——他们都睡得熟了,便是打雷恐怕也惊不醒他们。

    然而不知怎么的,夏端方的心却随着他的脚步狂跳起来,他又往前两步,终于顿住,凝神皱眉,瞧着院子门口升起的雾气,周遭的草木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恍惚间房舍石板全都不见了,地面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直线。

    人盯着这些线看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吸进去了一样,一阵晕眩,顷刻便不知东西南北了,夏端方皱起眉,知道自己这是被高人用阵法困住了。

    顾怀阳军中……竟有这样的人?

    然而他虽惊,却并不慌,这是纵横阵,夏端方看见过,知道它得名于脚下这些纹路如棋盘,只要找出局中的“子”便可以破之,流传下来的纵横阵阵眼其有固定的位置,但是……似乎被阵主改动过了。

    他凝神合眼,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手中掐手诀默诵咒文,腰间忽然飞出两条链子,竟是以他为中心,横扫八方一般地甩了出去。

    每一丝的波动都握于他掌中,忽然,夏端方睁开眼,一把攥住飞出的链子,猛地回头望向一个方向,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剑,他看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极细微,仿佛渺茫无边无界的夜空中混进去的一只萤火虫一样。

    链子像是有生命一样地向着那亮点的方向追了过去,只听一声轻响,他感觉周围隐隐束缚他的法阵忽然一轻,一阵小小的旋风自他站立的地方往上腾起,向四方扩展开来,他脚下的纵横方格突然破碎,然而雾气却丝毫没有散去。

    反而更沉重了些,将他整个人簇拥期间,整个星空压下来,那些星星仿佛伸手可触一样,夏端方猛地睁大了眼睛,口中竟情不自禁地叫道:“这不可能!”

    这是天方阵,纵横阵属地,天方阵顾名思义,属天,除非天地合,否则没有人能把分属天地的阵法罗在一起,这不合常理!

    他耳畔响起一声轻笑,一个好听的青年声音慢吞吞地说道:“夏掌门,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夏端方抬起头,望见那星云的尽头,一个身着长袍的人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块小小的星盘,他仿佛是漂浮在空中,和他隔着云山千万重的距离一样,是施无端。

    夏端方知道,这青年人很可能就在他对面,只是阵法所隔,他碰不到而已。阵法无边,方寸之间可为天地小世界,这道理每一个入门的人都明白,夏端方沉下心来,抱拳道:“不知有高人在此,惭愧惭愧。”

    施无端不接他的话茬,盯着他那块光芒诡异的星盘,好半晌,才问道:“夏掌门是起夜么?”

    夏端方冷汗直冒,忙道:“不错不错。”

    “哦。”施无端淡淡地看了他身后的包裹一眼,点点头,说道,“带这一大包的草纸,想必是拉肚子拉得不轻。”

    夏端方只得道:“惭愧惭愧。”

    “不,施某惭愧。”施无端笑道,“未尽地主之谊,反而放夏掌门水土不服,连夜跑肚,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夏端方打了个哈哈,一边敷衍他,一边想法设法探测这诡异的天方阵,所谓天方阵,实际不过将人困在一小块区域中,以一颗星星做阵眼,破起来也十分简单,只要找到那颗星星,跟着它自然能走出去。

    虽说地阵与天阵混在一起叫人震撼,然而无论是纵横还是天方,都是比较初级的阵法,无论是建还是破,都不大费工夫,可是……

    当夏端方抬起头的时候,去寻找那传说中“西起无极处,三寸入南天”的阵眼星,却发现没有——整个天空就像是一张扣过来的大型盘,七大神星各司其位,不曾偏离一点,走得极精确,周遭万万小星更是旋转运行,一丝不乱。

    他是……怎么做到的?

    夏端方心中忽然对这满口胡言乱语的青年升起一丝敬畏,只听施无端说道:“不知道夏掌门出来,我瞧这院子地方大,睡不着出来练练阵法,真是对不住。”

    夏端方看着他,脸上不再有嬉笑神色,正色道:“不敢,请教施先生,天地分阴阳两端,自称极致,天阵地阵如何共存?”

    施无端轻声说道:“阴极便是阳,阳极便是阴,纵横阵原本七七四十九行,不过是天上十八长反向,地一触极破,破即成天,说来不难的。”

    夏端方又问道:“那这星星……”

    施无端笑道:“这星星是真的。”

    他终于从那块星盘里抬起头,仰天望向那璀璨又大得叫人心生畏惧的星空,说道:“我一直觉得天方阵太傻,虚构几颗转不到一起的星星,十个指头都能算出哪个是阵眼星,便将真正的星图化简一番,搬下来了,夏掌门以为如何?”

    夏端方毫无看法,他心道这人端着星盘,难不成便是在算九天繁星的行走路线?忍不住道:“这……如何算清?”

    “算得清的。”施无端说道,“又不是真的星图,不过七颗神星加上些小星,算术用得对,最捷径的法子,有六十四个式子便够了。”

    夏端方哽住,觉得施无端脖子上扛得不是个脑袋,是个神器。

    施无端叹了口气,他忽然说道:“夏掌门,你瞧这天。”

    夏端方一言不发地望向这人手造出来的天空,神星分布几端,各自成型,却又各自牵制,然而偏偏异常和谐,仿佛亿万年也不会擦肩而过那么一次似的。

    “看懂了么?”施无端笑着问道。

    夏端方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地点点头,低声道:“将碎未碎。”

    “我知道夏掌门是聪明人。”施无端继续道。

    夏端方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音说道:“施先生,容我三思。”

    施无端也痛快,说三思便让他三思,一挥手,星云也好,浓雾也好,竟全都不见了,他们又回到那寂静的小院子里,只有面对面地两个人,施无端抱起星盘,转身往外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道:“哦,对了,我知道夏掌门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很寂寞,于是叫人去了一趟海吉小教宗。”

    夏端方手心立刻握紧了。

    施无端无知无觉地说道:“不日,夏掌门便能见到您那几位高徒了。”

    说完转身打了个哈欠,悠悠然地走了。夏端方瞧着他的背影,方才一点敬畏之心早灰飞烟灭了,只恨不得扑上去踩他一万脚,心想道:“果然还是个小王八羔子!”

    第三十五章

    事发

    夏端方这样愤恨着,于是一时嘴快地叫住了施无端:“施先生慢走,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施无端有些诧异回过头去,显然是没想到夏掌门如此有气量,忍住把自己扒皮抽筋,还要说几句话,他抱着星盘点点头,做好了没有好话听的准备,微微欠身,应道:“夏掌门请指教。”

    夏端方胃里一边抽筋一边想道,这小兔崽子,明明是个流氓,还非要做出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看了实在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勉强忍住,方才说道:“倒也没什么,今天白日里在院子里瞧见的那位兄弟,我见他丰神俊朗很是不凡的模样,不知他是……”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原本低眉顺目的施无端便抬起头来,他脸上再瞧不见一丝不正经的笑容或者敷衍的假客气,绷紧的嘴角隐去了那颗小小的、叫人看了觉得亲切的酒窝,竟显得有些冷冽了。

    那表情叫夏端方心中一跳,不知为什么,便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过了好半晌,才听施无端避重就轻地说道:“他是我小时候结交的一个朋友,失散了些年,如今方才遇见,过来住几日叙个旧的,多谢夏掌门看中,你若是有意,施某也不妨引荐一番。”

    夏端方干笑了一声,摆手道:“不敢劳动。”

    随即,他试探性地观察了一下施无端的表情——对方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然后问道:“不知……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来路呢?我瞧那位兄台的模样,并不似寻常人。”

    “哦,他是狐族。”施无端说道。

    “狐族?”夏端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地说道,“狐乃异兽,生而迷惑,百年成精,千年通神,古有‘无狐魅,不成村’的说法。传闻狐族虽美,幻化成人惟妙惟肖,却总有些不同的,狐族无论男女,大抵是瓜子脸,眼含春色,淡扫眉梢,尤其狐族男子,天生男生女相,雌雄莫辩。初化形时,尾难去,身上有骚臭味道,经年方去,化作浓腻甜香……以上种种特征,我瞧那位兄弟……”

    施无端听罢,打断他的话,用一种平平板板的口气说道:“夏掌门不必忧心,他有分寸,闲来无事不会来勾引你的。”

    夏端方一口气被卡在喉咙里,只见施无端转身又要走,他不死心地又补充了一句道:“狐族一脉特征明显,想不到还有如此异类,不过么……我听说狐狸怕狗,哪怕是修行千年的天狐,虽法力通天,听见狗吠也忍不住要退避……”

    施无端回过头来,一脸古怪地看着他,拖着长音疑惑地问道:“莫非……夏掌门打算亲自去试一试……狗吠?”

    夏端方:“……”

    隔了片刻,被卡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缓上来了,夏端方深吸一口,打算声如洪钟地怒喝他一声,然而一声“你”才落地,施无端便悠悠然地甩甩袖子,打了个哈欠,说道:“不早了,夏掌门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劳烦‘祭察’大人帮忙理事呢。”

    说完便转身走了,只气得夏端方眼前发昏脑袋发蒙。

    白离是什么呢?施无端兀自抱着星盘回去,心里想着夏端方才刚告诉他的话,狐族乃是妖中大族,且特征明显,一般人都知道,他也看得出,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长大了不少的白离好像……和狐族差得有些远。

    可是我亲眼见过他的狐耳,施无端想道。

    他隐约记得第一次见到白离的情景,小时候的白离确实长着一个尖尖小小的下巴,一双灵动的桃花眼,虽然他自己无知无觉,可是眉目之间自成媚色。

    然而现在的白离,虽然轮廓未变,五官长相依稀,气质却是千差万别,那种……冷冽甚至带着一点阴沉的感觉,真的还是狐狸么?

    难道狐族的血统不够强大,在他身体里被另一半压制了?

    不过那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施无端自我安慰着,却不妨碍他隐隐地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些真相呼之欲出,他不愿深思,仿佛是本能的趋利避害一样。

    深更露重,他忽然觉得有点疲惫。

    一个人,即使他再精于算计,城府再深,也会有那么一时片刻,期待一些简单而快乐的事。想起一个纯粹的朋友,毫无芥蒂地喝上几坛好酒,灌醉了自己,心无防备地四脚朝天地睡一觉。

    他烧了白离那根头发,错失了一回刨根问底的机会。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应该被这样刨根问底的,人的一生之中,总要有那么一两个人,是可以不用百般肚量,只是相逢便一笑的。

    玄宗回不去了,苍云谷早就不复旧时繁华,为今仅剩的只有一个白离了。

    施无端晃晃脑袋,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发现白离房中的灯光还未灭——每日他不回来安寝,白离就不会自己先睡,他仿佛要等自己一个信号似的,这边人躺下了,那边才跟着吹灯。

    施无端叹了口气,心道小离子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出对方有什么错处,只是这般肉麻实在是……叫人难以消受。

    夏端方的徒弟被人拿捏在手中,他自己再神通广大也不敢轻举妄动,便整天跟着女尸较起劲来,连吃饭喝水都不离片刻,像是要在女尸身上瞧出个花来。

    小时候以某种神鬼不知的方法,欠了他无数“菜饼子”情的顾怀阳顾兄弟,却在传令兵走了以后便翻脸不认人了,再也不找他旧时“恩人”来联络感情了。整天忙忙叨叨地准备如何迎接督军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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