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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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离不耐烦道:“快滚!”

    随着他这一句话,一股仿佛刀刃一样的风从他身上凌厉地盘旋出去,布片人竟被他弹飞了,狼狈地在院子里滚了几下,漂浮在空中,随后他终于知道惹怒了白离,在风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白离站在院中,雪仍然未停,然而雪花却也仿佛知道厉害一样,悉悉索索地下着,却一片也不敢落在白离身上,他站在那里,周遭便是一片虚无。

    他伸出手,白皙的胳膊从袖子中露出来,上面竟慢慢浮现出一层漆黑的纹路,像是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血肉,每一条该流血的血管里都留着这种漆黑的东西。

    然后原本安分地拖在他身后的影子再次“站立”起来,它们渐渐包裹了白离的全身,他整个人看起来便好像这么凭空“消失”了一样——比刚才那煤球一样的布片人还要黑上几分。

    白离神色漠然。

    与他一门之隔的施无端静静地睁开眼,他的呼吸一点也没有变,除了那双睁开的、极清明的眼睛,他和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施无端看着被什么惊动了一样的暗色火苗疯狂地摇动起来,暗淡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心,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没有多少天,果然如顾怀阳估计的,安庆王崔护坐不住屁了。

    收到“安庆王挥师”的消息,顾怀阳便把他的兄弟几个人都叫了过来,开了个会,要商讨一下这个事该怎么办。

    孟忠勇直抒胸臆地说道:“揍他老娘的。”

    一山不容二虎,顾怀阳也感觉自己翅膀有点硬了,应该到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时候了。

    李如霜却说道:“明着打恐怕不妥。崔护虽然也是自立门户,但好歹是朝廷招安过的,我们就算能明目张胆地宰了他,也不大好交代,招来官兵就不划算了。”

    顾怀阳却一点也不着急,主意基本是他想出来拍板的,崔护派来的人是他出钱哄住的,逃回去报信的人也是他放回去的,早就心里有谱,如此这般地计划一番,便给兄弟几个各自分派下了任务去。

    只说得孟忠勇一会手舞一会足蹈的,像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乐得不知道怎么好。然而陆云舟却望向顾怀阳,问道:“大哥这一回是打算接受朝廷的封号么?”

    顾怀阳迟疑了片刻,随后点点头。

    孟忠勇脸上的傻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扭曲了,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使劲一拍桌子,质问道:“什么?大哥要被狗皇帝招安?那怎么行?咱们原来带着几个弟兄没刀没粮的时候都没受过这等鸟气,凭什么如今腰杆子硬了,却又要……”

    顾怀阳抬手往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命他稍安勿躁,孟忠勇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大狗一样,登时不叫唤了,等着聆听他的高论。

    顾怀阳说道:“以前我们是小蚂蚁,便是翻了几个跟头,也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捻的,只是这块地方天高皇帝远,朝廷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我们,那时候若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封号,那山中十八寨主,哪个是好打发的?他们一时拿自己当跺一跺脚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哪个容得下我给朝廷当走狗?”

    李如霜慢条斯理地接道:“大哥的意思,若是我们能吃下崔护的势力,海宁一郡便没什么障碍了,是咱们怕出了头么?”

    顾怀阳叹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也不过从一只小蚂蚁长到了一只蚱蜢,蚍蜉之力,不足以撼动大树。”

    他话音落下,看了施无端一眼,施无端却打从进屋之后便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将自己的计划细细托出,又和几个人嘱咐了几句,顾怀阳便着众人暗中去准备应对崔护了,却将施无端单独留了下来,问道:“今日大哥所言有什么不妥么?我瞧你一直也不言语。”

    顾怀阳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然而却也不是听不得别人说话的性子,他被尊为“大哥”,便非常有这个“大哥”的样子,为人不温不火,无论何时都不偏不倚,从不拿“大哥”的架子,便是一个黄发小儿对他指手画脚,他也要仔细地听了,才再加评判。

    这人心胸极宽,无论旁人怎样无礼,他都能一笑置之,至今,除了逃荒的时候活不下去,他带领众人揭竿而起的那一回之外,便没见过他对什么人疾言厉色过。对他那几个结拜兄弟,更像是自己亲生手足一样,总叫人觉得如父如兄一般。

    施无端神色有些凝重,他看了顾怀阳一眼,忽然站起来,将门打开,从袖中取出几根小棍来,以某种奇异的顺序插在了地上,末了在最后一根上绑了个小铃铛,那铃铛在他手中上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一绑到了木棍上,却不知为什么,无论风怎么吹打,它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施无端这才回过身来,把门小心地掩上,低声说道:“大哥,我问你一句话。”

    施无端是个什么货色,顾怀阳再明白不过,平日里十成心思九成用在了吃喝上,他还极少从这人身上看见这样郑重的神色,一时也忍不住跟着正色起来,问道:“怎么?”

    只听施无端说道:“海宁这地方其实不错,不比江淮之地,容易叫人垂涎,也不比平阳城,墙头掉块砖头也能拍着个达官贵人,在里面便是说句话都要防着隔墙有耳,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虽说我们眼下也算是趁火打劫,但是好歹算是识时务,朝廷估计也没多余的功夫来管海宁的事,大哥若是在此地站稳脚跟,小心经营,未尝不能富贵一辈子。”

    顾怀阳心中隐隐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坐在桌子边上,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深色的木桌。

    施无端问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顾怀阳忽然抬眼看着他,问道:“我若点头,你是不是便准备不辞而别了?”

    施无端一怔,却没有否认。

    顾怀阳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说道:“小六啊,我第一天见到你和追着你来的那只大鸟,便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我听说这几日城中死了个烟花女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你却叫人瞒了下来,便知道你恐怕……是要有什么动作。”

    施无端也不瞒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是有些打算。”

    是什么打算,他却摆明了不打算和顾怀阳说,顾怀阳对他也没有一点疑虑,他只是有些感慨地瞧着施无端说道:“小六心大。”

    施无端轻轻地按住胸口,说道:“我总觉着难受,堵得慌,像是头顶上悬着几座山一样,抬头也瞧不见蓝天日头,望远看不到沧海桑田,我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像是真的喘不上气来一样,提起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见好受,眉目间竟已经现了沉郁之色。

    顾怀阳深深地看着他,好半晌,才点头道:“不求功名利禄,闻达于世,只为摧枯拉朽,横扫山河,成败不论,也不枉转世投胎活过这一回。好,是真汉子,本该如此。”

    施无端那总显得有些迷茫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就像是一道尖锐的光撕裂了晨间的薄雾一样。

    只听顾怀阳问道:“无端,你跟着我么?”

    施无端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端起桌上茶杯,举杯如敬酒,以茶当酒一饮而尽,一字一顿地说道:“敢不舍命陪之。”

    白离面前的镜子忽然碎了,水珠洒得四处都是。

    那水珠落到他身上,却仿佛被染得如墨色一般,然而只是片刻,悠忽又不见了,被什么吸干了似的。

    “舍命陪之……好个舍命陪之……”白离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他浑身颤抖起来,再次浮现出黑色经络的手捂住半侧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舍命陪他,那我呢?

    在你心里,我又算个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

    危机

    很多年以前,当施无端还在九鹿山上调皮捣蛋的时候,他觉得修道练功,算星御剑,这些都是十分正常的事,玄宗和三大教宗更是天经地义的。

    在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施无端甚至曾经有幸跟着去过一趟大乘教宗,在那边瞧见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是早不记得了,只对他们那里淡得嘴里出鸟的伙食印象深刻,天天清水萝卜,他感觉自己耳朵都给吃长了。

    小的时候,长辈们——包括道祖在内,都一直在给他灌输一个美好的故事:修道之人当修炼身心,循奉教义,行善事。修道者稀有,是因为这条路难走,一旦踏上去,便要有独自一人苦苦求索,悲天悯人,万般磨难不改其根本的决心。

    把这些大义凛然的话总结到一起,就是说修道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都是心怀天下苍生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该被天下苍生所景仰,地位神圣不可侵犯。

    施无端曾经相信过这个故事——在他刚换下开裆裤没多长时间,还不知道“天下苍生”“悲天悯人”这些词并不是在描述烧饼的可口程度的时候。

    后来他开始好好读书,经历慢慢多了起来以后,就明白师父和师叔们所说的真实含义了——修道者的地位在这一片大陆上极高,传说他们能呼风唤雨,能上天入地,别人在提起他们的时候,都要加上一个“传说中”以表示尊崇,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有本事,而是因为他们人很少。

    古时候,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是很正常的事,多不过二三百年,甚至也有十几年乃至几年,倒霉的皇帝龙椅还没坐热,便被人踩着尊贵的龙臀轰下去的。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当某种东西经过初生和成长,慢慢变得成熟而灿烂的时候,反叛与腐朽也便随之而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生来没有漏洞的,当繁华落下去,被遮住的漏洞便渐渐张开,等待一次剧烈的死亡,从而长出新的东西。

    自然之间,天生万物,从古神开天地以来便是如此,直到修道的兴起——或者说,直到三大教宗经过漫长的斗争和联盟,开始形成鼎足而立之势的那一日开始。

    三大教宗之间有密约,并不像凡人那样伸手画押那样简单,而是含有某种神秘的力量的,门下弟子大多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只是除了掌门本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那密约是如何订立、又是如何维持的。

    教宗太过于强大,以至于那些散门小派都过着隐士一样的日子,唯恐碍了谁的眼。凡人畏惧这些看似无所不能的修道者,皇室和朝廷倚仗他们,半数以上的朝中重臣有道门出身。

    这条路上人少,虽然艰难,但恐怕也并不比寒窗十二年、冬三九夏三伏的修文习武困难多少。而是削减了脑袋往里挤的人太多,已经进去的人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路,不得不设了那么一道高入云霄的门槛。

    这道门槛有一个十分符合大家臆想的名字,叫做“缘法”。

    用人能听得懂的话说,就是能不能被某位“贵人”看着顺眼,在这条腥风血雨、千军万马过的独木桥上,获得一席之地。

    当施无端和顾怀阳开始走上了这条九死一生的反叛之路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压在他们头上最沉的一块石头,便是教宗,如果没有能和教宗抗衡的力量,其实一切辉煌都是镜花水月。

    比如崔护之流,当年迫不得已站起来,实在是因为活不下去了,领头的如此,手底下的兄弟们自然也是如此,当崔护带着他的大军前来,打算向顾将军讨一个公道的时候,顾怀阳便亲自派了一小队人马,带着叫古吉城中的几个大户倾家荡产的财物前来请罪。

    一边恭恭敬敬地奉上顾怀阳的书信,一边在崔护军中认亲认老乡。

    很多安庆军都比较上道,一边是言辞恳切、带着真金白银来的老乡,一边是只会叫他们砍人干活、拉马签驴的安庆王,大家都不傻,即使拐子张再怎么舌灿生花,那花也没有银子好看。

    所以在孟忠勇带人来打伏击的时候,很多拿人手软的安庆军们果断另投明主了,王爷本人叫孟忠勇一刀砍在后背上,从马上摔下来,一声没吭,便去和崔家列祖列宗吃团圆饭了。

    第二日,陆云舟带人“赶到”,“震惊”且“愤怒”地发现,安庆王来“视察”古吉的路上,竟遇见了一批“悍匪”,遭遇了不幸,当即派人去“追缴匪徒”,然而对方太过狡猾,竟无功而返了,只得心怀“悲痛”,将王爷旧部带回,尽量“安置”。

    之后顾怀阳如何上表,众人如何分赃侵吞崔护势力且暂不提,施无端却将温柔乡中意外死亡的女人的尸体带了回来,并且连夜写了封信,拴在了翠屏鸟的腿上,蹲在院中低声说道:“送到什么地方你明白的。”

    翠屏鸟不明所以地抬抬自己被绑了封信的腿,施无端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小声骂道:“看什么看,快去,再不给你找点事,你都快胖成老母鸡了,到时候想飞也飞不起来。”

    翠屏鸟就像只老母鸡一样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他脑袋上使劲啄了一口,这才盘旋而起。

    兔子也凑过来,谄媚地蹭着他的裤脚,施无端把它抱起来,一站起身,便瞧见了白离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施无端本来就没站稳,猝不及防像是给吓了一跳,膝盖险些又弯了回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立住,然后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你今天怎么从屋里出来了,肚子饿了么?”

    “你在干什么?”白离轻轻地问。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说话就不喜欢大声,像是不愿意让人听清楚似的,施无端便痛痛快快地说道:“那边不是有个死人么,我瞧她那尸体很有些古怪,放在那不知多久,一直不腐不烂,眼皮挑开里面全是黑洞洞的一片,哪怕是个烂了的眼白也看不见。我学艺不精,是管不了这事了,写信叫人来帮忙——走,我带你去喝茶。”

    他说完,便毫无芥蒂地拉起白离,拽着他往外走去:“那个铺子实在太小了,我一开始都没发现,不过点心好吃……嗯,每天这时候还请了先生来说书。”

    白离也不反抗,默默地任凭他拉着往外走去。

    兔子却从施无端的臂弯里探出头来,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白离。兔子这双眼睛乃是蚕豆状的,竖起来乌溜溜的,陪在一张有点扁的脸上,便使得它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有一副十分“惊奇”的表情。

    它就那么“惊奇”而安静地看着白离,仿佛他们认识似的。

    白离表情淡漠地和它对视了一会,冷笑了一声移开视线——这蠢东西,他心里不屑地想道。

    施无端站起来发现白离的刹那,其实就看见了他拖在地上的影子,白离的影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朗朗青天白日间便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施无端的错觉,他总觉得那诡异的影子里仿佛凝着某种凛冽而压抑的杀意似的。

    然而他只是用一个荒谬的理由将白离带了出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白离定定地看着施无端的背影,感觉心里很疼,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没有拐弯的线,看似柔软,实则万分坚固地在循着固定的路线慢慢移动。

    忽然,白离忽然反手抓住施无端的手腕,将他拉住,正色道:“无端,我问你一句话。”

    施无端脚步停下来,略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白离问道:“你和那伙人在一起,是打算要造反么?”

    哪怕他问“顾将军将来打算长居平阳城么”或者“顾将军是颇有志向吧”,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显得他稍微知道一点什么叫“委婉”,只是白离此人,仿佛生来便不知委婉为何物,直眉楞眼地便在施无端面前问了出来。

    只把施无端问得噎住了。

    白离又道:“你老实告诉我。”

    施无端目光闪了闪,手掌轻轻地抚过兔子的脊背,兔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垂目思量了一会,不答反问道:“你什么时候管起这些凡人间的事了?小离子,妖道中人若是卷入人间,便要遵循人间的法则,否则惹上什么因果,你不嫌麻烦么?”

    白离勾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一下——这一笑却只有下半张脸在动,皮笑肉不笑似的,他说道:“你还瞧不出么?我不是妖,你怀里那只才是。”

    言罢,不等施无端皱眉,便接着说道:“这么看来,你是真的在做这件事么?”

    你监视我么?施无端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想着,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和心里不同步,他露出没反应过来似的迷茫神色,问道:“你不是狐族么?不是妖是什么?”

    白离死死地扣住施无端的手腕,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拧下来一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别装糊涂,你知道我问的是……”

    就在这时,一帮行乞的小孩跑过来,其中一个“不小心”正好撞在了施无端身上,施无端利落地反手一勾,把小孩拎了起来,然后慢悠悠地从他手中把自己的荷包拎回来,见那孩子瞪着自己,便也瞪眼道:“看什么看,功夫不到家就出来丢人现眼,拽个钱袋子都快把我腰带给扯下来了,我看你连死人的东西都偷不走。”

    话音未落,他的腰带仿佛为了响应这句话一样,真的松动了一点,施无端低骂了一句,放开了小乞丐,拽住自己的腰带,白离的目光扫过,却愣住了。

    他那素色的腰带下面露出了另一条花花绿绿的东西,看起来……竟十分眼熟。

    眼看施无端挥手便要将它掩住,白离忍不住伸手拉住那条带子——那是一条窄窄的、用金线编成的带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原本编在其中的鸟羽都失去了旧时的颜色,被服服帖帖地用宽宽的腰带挡住……正是当年施无端送给他的那条豆蔻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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