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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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施无端怔了一下就反应过来,点头道,“难怪我被那团黑气逼得喘不过气来,你却好像并不受影响,想来是血统上出于本源么?早知道那时是令尊找你回去叙旧,我就不玩命逞英雄瞎起哄啦。”

    白离闻言,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他找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叙旧,想来我若不杀了他,恐怕现在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陷着。”

    “你说什么?”施无端吃了一惊。

    他心里的不安和疑虑越来越重,白离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安静不爱言语的孩子,虽然偶尔有点小脾气,冷清了些,可是讲义气,心也是好的,施无端到现在都记得在那个洞口,白离把他扔出去,自己被黑气刺穿的时候那又绝望又安心的眼神——然而再次重逢,除去一开始自己遇见他,太过欣喜没留神之外,白离整个人都给他一股……诡异压迫感。

    第一次是在他听见白离和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影说话的时候,第二次是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弑父这件事的时候。

    白离立刻听出他口气不对,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敏感地问道:“你是觉得我不好么?”

    “呃……”施无端立刻垂目掩过,随即露出一个不带破绽的笑容来——仿佛这个动作已经经过千锤百炼了似的,“我什么都没听明白,怎么知道好不好?听这意思,令尊不是狐族么?”

    “他是这个。”白离伸出手,手心里跳起一团黑气。

    施无端顿时觉得周遭一冷,身上忍不住抖了抖,脱口道:“这是……魔物?”

    白离挥手将黑气隐去,轻缓地说道:“是啊,我若是白紫依,当年也容不下洞府里有这样一个流着魔物血的怪物。”

    “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又成怪物了?”施无端立刻照着白离的口味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白离见了,方才还有些阴霾的眉宇间立刻放晴了,还露出了些许笑意来,施无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我曾经见过一本密卷中记载,九鹿山下却是镇着万魔之宗,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难不成你当时便是被拉进了那里面。”

    白离点点头,平铺直叙地说道:“先前,他告诉我他是我爹,我心中还很是震撼,央他放我出去,后来才明白,魔物中是没有父母兄弟这一说的,当时九鹿山好像有人做了大法,万魔之宗封印不稳,他便想趁机脱离出去,正好我是他的血脉,本是同宗,吸干了我,正好是他的大助力。”

    原来他并不在人间……怪不得十年了心智不见长大,反而越来越回去了些似的,施无端看着他,心中疑虑暂去,便又不忍起来,轻声道:“小离子……”

    白离摇摇头,仔细地吃着施无端给他放在碗里的菜,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一样,需要细细体味才行。

    “对了,”施无端眼珠一转,轻描淡写地话题转开,问道,“你怎么会在古吉城?”

    “我是来找你的,结果在这个兔子身上发现了一点线索,还没理清楚,便遇见你了。”白离指了指蜷在施无端脚底下的兔子,又笑道,“无端,我很想你。”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是当年苍云谷中那美好天真的模样,施无端一时感慨万千,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只听白离便又道:“你跟我走吧。”

    第二十六章

    相思

    施无端一愣,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僵,忍不住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白离便重复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了你快半年了。无端,跟我走吧。”

    施无端平日里习惯装成一副没反应过来、慢吞吞的模样,于是这次真的没反应过来,脸色就显得更加迷茫了,过了半晌,他才又问道:“跟你走?跟你上哪去?”

    白离说道:“我暂居平阳城。”

    施无端这回反应过来了,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口中的话音却更慢了些,问道:“你大老远地跑帝都去做什么?”

    他记得白离向来喜静不喜闹,小时候除了自己闹他他不急之外,苍云谷中其他小妖在他面前便连说话走路的声气都要弱下三分去,施无端说完,又颇有些疑惑地问道:“平阳城每日人来人往,寻常日子都比别处赶集的要热闹几分,你什么时候……喜欢人这么多的地方了?”

    此言一出,白离的目光立刻又柔和了些,他说道:“我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过有些事要解决……你若不喜欢平阳,办好了事我们立刻便走,去南瀛或者蜀中都行,好不好?”

    施无端听这话音,感觉十分不对劲,便玩笑道:“怎么听着好像是你叫我跟你私奔一样?”

    白离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施无端一口酒全贡献给了大地和肥兔子的毛,顿时呛得咳嗽不止。

    白离站起来,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笑道:“你喝那么急做什么,我又不和你抢。”

    施无端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地泪流满面,心里异常沧桑。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施无端摆摆手,微微侧了下身,避开白离的手,说道:“小离子,你坐下,我和你说几句话。”

    白离便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他旁边,顿时施无端又觉得别扭了。哪有两个大男人吃个饭还要坐在一条板凳上的?

    就算雅间没人看见,他自己也觉得这情景太诡异。于是施无端往对面空出来的位置上瞄了一眼,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道:“小离子,你还是坐到对面去吧。”

    白离脸色一暗,他心思其实细得很,自然已经感觉到施无端隐隐约约的生疏。

    小时候并肩在山谷中殊无嫌隙的日子仿佛已经一去不返了,那人竟会连和他坐在一起都觉得局促么?他便默无声息地回到了对面的座位上,道:“你说。”

    施无端敛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地给自己满上一小杯酒,想了片刻,才说道:“小离子,你不是外人,我不跟你绕那些虚的飘的。”

    白离从未见过这样一本正经的施无端,顿时感觉有几分受宠若惊起来,唯恐这辈子就这一回了,于是情不自禁地正襟危坐起来。

    只听施无端说道:“你若说你去平阳城躲一躲,我看也还是可以的,有道是‘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么,那个皇帝,当年在九鹿山点了七盏山灯,借了大乾七十年国运,据说还死了个太傅颜怀璞,不过区区一个凡人,我看他虽说勉强算是帝王将相之流,一条命也不见得真能把那盏灭了的灯给点着,这七十年也不见得能平稳过去,老天爷没那么好糊弄。”

    白离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说,目光却定定地放在他身上,仿佛看不够似的瞧着施无端,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施无端便接着说道:“我不问你在平阳城要办什么事,只是这世道要乱,你自己心里须得有数才行,好自为之,不要久留帝都。”

    白离半晌没言语,两人之间沉寂了下来,竟有些尴尬了,过了好一会,白离才轻轻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我走么?”

    施无端端起酒杯,没滋没味地喝着,心道,恩未报,仇未消,我可怎么走呢?这阳世三间八千条因果线牵着我呢,我所在之处便没有清净,往哪里躲?

    否则师父又为什么而死呢?江华前辈又为什么而死呢?

    见他不答,白离的眉轻轻地皱了一下,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和我走呢?”

    施无端忍不住苦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你非拖着我去平阳城做什么?”

    白离只觉得心里有一句话呼之欲出,却到底忍住了,他眸色愈深,缓缓地说道:“我欠你因果。”

    “你把我扔出岩洞,救我一命,算还了。”

    “那不算,你本就是去救我的,若没有你,我已经被白紫依钉死在了柱子上。”白离说道,顿了顿,又一字一顿地道,“你我之间,还清不了呢。”

    他这句话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施无端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白离下一句便是:“一辈子也清不了。”

    他脸上笑意全然不见,眼睛里露出冷冷的光,分明像是野性难驯的野兽一样,满是志在必得的坚定和冷酷,带着某种不由分说的偏执。

    施无端心里暗暗一惊,嘴上却毫不在意地玩笑道:“做什么?你要养肥了我杀了吃肉么?到时候没准还没来得及养肥,我可是要先把你给吃穷了。”

    可这回白离却不配合了,仍是那样冷冷地盯着施无端,看着他自己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干,到最后笑不下去了,只能略微有些尴尬地低头吃东西。

    “你是我的人。”白离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宣布道,“我找到你了,你总有一天要跟我走。”

    施无端这回有先见之名,没再喷一回,他万分头疼地放下筷子,也板起脸,说道:“白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白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不胡说八道。以前你还小,这些话没和你说过,如今你该懂的也都懂了,我便也不和你绕弯子了。”

    施无端匪夷所思地看着白离,简直啼笑皆非,可又没敢笑出来,生怕这个头不小、心智却看起来不大的半妖恼羞成怒。

    他想了想,忽然伸出手,隔着木桌握住了白离的手,白离一愣,恶狠狠冷冰冰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施无端问道:“我的手硬不硬?”

    白离有些疑惑——施无端的手长得不错,皮肤却并不细,乱世之中跟着一帮土匪流氓,做杀人放火反皇帝的买卖,过得总不会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他的手虽然干净,然而骨节分明,手心手指上有很多茧子,细看还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痕迹。

    施无端便趁机谆谆善诱地说道:“你看,这男人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臭烘烘的,一个个人高马大,一屋子进来两个爷们儿便要叫人觉得地方也小了、房顶也低了。女人呢?女人就不一样了,便是坐满了一间屋子的女人,也不显得挤,她们一个个都漂漂亮亮的,身上又暖和又软,还香喷喷的,会细声细气地跟你说话,再小的地方,只要你和一个女人待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愉快的,对,女人还能给你生孩子。夜里抱着一个好看的女人睡觉,做梦都要做好梦的。”

    白离的脸便阴沉下来了,反手攥住施无端的手,咬着牙问道:“这么说你试过了?”

    施无端一顿,略有些尴尬地道:“咳……这倒是没有。”

    随即施无端又将话题转回来,继续道:“自古阴阳调和乃是正理,你以前住在苍云谷大约不知道,男人是要和女人在一起的,你爹要是没有和你娘在一起,就没有你啦。”

    白离道:“我宁愿他们没生出我来。”

    施无端话音又哽住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不要这样说,我却是觉得他们这个功劳不算小,不然我到哪去认识你呢?”

    白离面露喜色,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么?”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施无端斟酌着说道,“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只是兄弟,和那种……一起过一辈子的人是不一样的。”

    感觉到白离攥着他手的力道略微松弛了一点,施无端便再接再厉地说道:“兄弟能给你两肋插刀,便是你现在再被谁钉在柱子上一回,我若知道了,即使一个人单枪匹马,豁出命去也是要救你的。你若有喜事,我能带上两坛酒,陪你坐在房梁上喝一宿,你若有祸事,我必当刀山火海,不有二话。”

    他见白离面色松动,便尝试着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继续说道:“可是哪个兄弟也不能和你过一辈子,哪个兄弟也不能整日里和你齐眉举案耳鬓厮磨,哪个兄弟也不能为你缝补衣衫生儿育女——只有你的女人才能和你这样过。”

    “是么?”

    见白离脸上怔怔的,施无端便道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说道:“是啊,大千世界,红尘男女,无数红粉佳人,那中间必定有一个你愿意与她山盟海誓、执子之手的人,若你有一天,碰上一个你愿意与她结为夫妻的人,那人必然是叫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叫你遍尝相思味道,一见即断肠,一别便消瘦的。那般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滋味,可以叫人死去活来一番,可是你瞧,你我有十年未曾见过面了,各自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白离皱皱眉,说道:“所以……”

    “所以我只是你一个好兄弟么。”施无端笑起来,道,“你在山中那么多年,又落入魔宗里,不与外人接触,所以兄弟朋友少了点,等在人间习惯了,便明白这些道理啦。”

    白离低下头,虽不言语,那股子咄咄逼人却敛去了。

    施无端便放下饭钱,一手拎起兔子,一手拉起他道:“走吧,你大老远地来了,也不要急着走,到我那里去住几天。”

    白离自然不拒绝,便一路跟着他走了,他注视着施无端的背影,眯了眯眼,心里想道:这臭小子当我什么都不懂么?还拿这种狗屁不通的鬼话来糊弄我。看样子,一时半会他是反应不过来,也不愿意跟我走,逼得紧了也麻烦,反正也有功夫,不在乎跟他周旋一下,若到最后实在不行,再来硬的。

    他打定了主意,终于叫施无端欣慰地发现他“正常一点”了,起码不再嚷嚷着要拽着他私奔。

    施无端便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带着白离回了大营——以前它是古吉王府,以前的以前它叫做古吉城城主宅邸。

    古吉城虽然不大,可是城主家里却十分气派,院中仿古的“流觞曲水”和小亭假山看起来虽然匠气十足,稍微有点附庸风雅之嫌,糊弄孟忠勇这等土包子流氓却是足够了。

    几个人先后搬入了园子里,整饬一番之后,便占了以前城主小妾的屋子。

    施无端带着兔子回来的时候,迎面翠屏鸟便飞了过来,它似乎也还记得那只兔子,施无端松开手,这一对飞禽走兽便跑去一边认亲了,孟忠勇和李四娘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孟忠勇瞧见了还有些纳闷地问道:“这狗子耳朵怎么这么长?哪里来的?”

    李四娘笑道:“我看是个兔子吧?小猴儿,你买只这么胖的兔子,难不成要炖了当下酒菜么?”

    施无端道:“哪里哪里,兔子再肥也是一身蠢肉,还没有四姐姐随便抹一把油炒的碗隔夜饭好吃。”

    李四娘便在他头上点了一下,骂道:“小猢狲,嘴倒是甜。”

    施无端道:“嘴甜才有口福。”

    李四娘的目光早就落在了白离身上,乍一看到这人,眼前竟忍不住一亮,心道世间还有这么标致的人物。当即便拍拍施无端肩膀道:“行啦,多大的人了这样不知礼数,就知道耍贫嘴,连客人也晾在一边。”

    施无端便搂过白离的肩膀,说道:“小离子,这位是我结拜的四姐李如霜,那个是五哥孟忠勇,回头我再带你去瞧瞧大哥和三哥。四姐,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小兄弟,失散多年了,今天竟在街上碰见了,你说这不是缘分么?”

    几人见过,白离倒是也给他面子,虽然与人说话并不热络,但礼数好歹是周全的。他冷眼瞧着李四娘张罗着在施无端住的小院里给他收拾出一间房来,心中半点感激也没有,反而警惕起来,忍不住联想起施无端那一番没五没六的关于女人的话来,心道,难不成就是这个女人?

    然而他却又在施无端不经意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飞快地换上一个对陌生人有些木讷局促的表情,竟不露丝毫端倪……也算神乎其技了。

    第二十七章

    青丝

    施无端陪着白离在房中坐了很久,也就是叙叙旧,扯些闲话,白离偶尔问到他这些年的日子,也总被他一带而过,不予多说。直到见他脸上露出疲倦之色,白离才从他房中离开,径自去了客房。施无端送他出门,看着他走进了另一间屋子,这才重新别好门,坐回了原处。

    白离坐过的椅子上,有一根掉下来的头发。

    施无端拾起那根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目光便落在了和锦瑟挂在一起的星盘上——看,还是不看?

    施无端觉着自己并没有很严重的疑心病,可这个突然回来的白离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差别实在是有点大。

    魔物的血脉,弑父……

    没有人说得清魔物究竟是种什么东西,又是如何发源的,它们不同于妖——妖有妖道,大部分尘世中的妖修炼成人形,都在人间过着和人差不多的日子,不过种族不同罢了,施无端早入道门,他见过的妖都快比人还多了。

    可魔物却是只存在于那些可怕的传说中的,白离手心那道黑气幻化出来的时候,施无端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其实他只是从未见过这东西,仓促间只想到这一个答案,跟着白离的那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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