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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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无端木呆呆地看看他,又看看崔王爷,半晌,才说道:“哦——我就是看王爷这院子里也没有唱小曲的,随便哼两句给大家下酒。”

    顾怀阳呵斥道:“别说废话,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施无端眨眨眼睛,可怜巴巴地道:“吃不下了。”

    顾怀阳瞪了他一眼,说道:“吃不下慢慢吃,不许说话!”

    崔王爷正待发作,拐子张却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他一把,捋着山羊胡说道:“我看,王爷拨十石粮草给顾将军,是有些少,不如再拨十石吧?”

    施无端就用筷子戳戳碗,委委屈屈地说道:“大哥,我真吃不下去啦,肚子都撑圆了。我瞧王爷和军师也不要客气啦,少吃点就少吃点嘛,天天饱食终日的,人就容易犯懒,人一懒就不爱动,什么都不想干,譬如也不想造反了,也不想投靠反贼了,也不想……”

    崔王爷咬牙切齿地说道:“拨粮草三十五石,不能再多了,没多远的路,辎重多了反而麻烦,打下古吉,自然有兄弟们吃喝的地方。”

    “是是。”顾怀阳陪笑道,“王爷真是太慷慨了,大肚能容,绝对是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他日必当名留青史,有一番大作为啊!”

    这马屁拍得响,崔王爷面色稍缓,认为还是和顾大将军说话比较投机。

    谁知施无端又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崔王爷听到他发出声音,便觉得肠胃抽筋,才想装作没听到,只听施无端说道:“大哥,王爷如此看重你,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咦?怎么说了句人话?崔王爷疑惑地转头看向施无端。

    施无端继续说道:“万一我们打不进古吉县城可怎么办呢?我听说那古吉王人有小塔那么高,脚跺在地上都能把人给颠起来,长了铜铃眼、白虎面,还有一张血盆大口,脸上的胡子像是钢丝一般,寻常刀剑砍不断,能令小儿夜啼也停住……”

    拐子张打断他,干咳道:“施小英雄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哦。”施无端住嘴了,嘬了一口小酒,“我听说王爷这里有几辆投石车,设计得十分精妙,巧夺天工,想借来一用。俗言道,酒壮怂人胆,我等怂人,还是多带些家伙上阵踏实,也省得丢了王爷的脸呀。”

    那几辆投石车是崔护特意找人打造的,宝贝得什么一样,听闻这样蹬鼻子上脸的话,鼻子都叫施无端给气歪了,“腾”一下站了起来,忍无可忍,指着施无端道:“你这……”

    顾怀阳一把拖起施无端,不由分说地便拉着他往外走,飞快地说道:“多谢王爷款待,舍弟缺管教,实在不像话,末将这就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训一番,告退了。”

    施无端被顾怀阳一只手捂住嘴,一边还扑腾出来,挣扎着回头喊道:“张军师,我那鸡腿,我那鸡腿别忘了——”

    在王府打劫一番的顾怀阳和施无端并肩走了出去,到了大街上,顾怀阳才在施无端脑袋上轻轻掴了一下,低声道:“你没完没了地跟他讨价还价,这到底是在崔护的地盘上,把他惹急了怎么办?”

    施无端慢悠悠地踱到路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包点心揣到怀里,说道:“跳墙呗。”

    顾怀阳皱眉道:“还吃?刚才吃了那么多没饱?到底是我挨过饥荒还是你挨过饥荒?怎么总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回去叫四娘给你好好看看,吃那么多东西都吃哪去了,瘦骨伶仃的,别是身上有别的毛病吧?”

    “饱了,买回来磨牙。”施无端道,顿了片刻,又解释道,“你放心吧,崔护那蠢材是个什么货色,我心里有数。四姐姐都说了,他是‘熊心兔子胆,眼大肚子小,狗揽八泡屎’的。没有打仗的本事,仗着眼下世道乱,偏安一隅当土皇帝还不满意,总想多占几个地方,做他的皇帝梦。他哪里舍得动手,还生怕我们到时候倒向古吉那边呢。”

    顾怀阳点头道:“也是有理,我瞧着这崔护也不顺眼很久了,既然这回他出血,咱就照单全收,先占了古吉再说,回去叫上你三哥他们,看看这一仗怎么打。”

    施无端应了一声,像个耗子似的用硬邦邦的酥饼“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顾怀阳又看了他一眼,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回去记着漱口,我看你那口牙实在劳苦功高,冲这么磨,铁杵都要磨成绣花针了。”

    施无端就叼着酥饼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嘴角沾了好多碎饼渣,左颊上露出一个小酒窝,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喜欢,一点也看不出方才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无耻来。

    可是等他们挥师到了古吉的时候,才发现这场仗压根不用打——所谓的“古吉王”其实只是个大混混,大概也是看到眼下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法无天,今天冒出三个王爷,明天冒出两个将军,心里十分痒痒,便纠集着一群他自己的兄弟们,闯进了城主家里,深更半夜地打了人家个措手不及,杀人夺印。

    本来古吉城便人心散乱,他这一手竟非常容易,容易得连古吉王自己也没想到。

    然而他这王爷瘾还没过完,便听说大事不好,安庆王崔护派了军队来讨逆。古吉王心想,自己造反都成功了,想来也是个英雄人物,便组织人去迎战。他站在城墙上,听着猎猎的风吹打着墙头上的旗子,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子热血雄魂来,仿佛争霸天下的路便要从此开始。

    谁知这梦还没做完,他便瞧见了远处黑压压一片开过来的安庆军。

    这古吉王不过是个大混混,斗大的字不过两筐不满一筐晃,行军打仗之事更是狗屁也不通,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站在城墙上软了,裤裆里湿乎乎的一片,竟是尿了。

    他那得意干将、地痞出身的王二狗王将军一看,知道大势去也,心思一转,便从古吉王后面偷袭了他,将他一刀捅死了,然后往前一扑,直挺挺地跪下,双手高举,中气十足地朗声叫道:“逆贼已死,末将王二狗恭迎王爷入城!”

    他连来的是谁都没弄清楚,便稳准狠地一刀结果了前主子,无论是兵临城下的顾怀阳等人,还是城上守军,都目瞪口呆地瞧着这百年罕见的一幕,竟一时没人反应过来。

    片刻,还是施无端在骑在马上,用他那当做装饰品从不出鞘的佩剑戳了孟忠勇一下,孟忠勇这才反应过来,喊道:“你娘的,不开城门我们从何处进去?”

    那城上杀人的叫道:“是是,末将这便去开城门!”

    城上守军彼此看了看,“王爷”都叫人一刀宰了,还守个什么劲呢?只恨自己反应不够快,没有赶上头功,于是也一窝蜂地散了,争先恐后地去开城门放吊桥,将顾怀阳放了进来,古吉便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地给拿下了。

    顾怀阳一行还未曾从这样轻易的胜利里回过神来,便听一边的施无端叹了口气。

    李四娘问道:“小猴儿,你又怎么了?”

    施无端犹豫了片刻,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孟忠勇是个急性子,“你怎么放个屁还要拖三段?有什么话能不能痛快点说,叫我们都多活几年吧!”

    施无端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仿佛郊游似的让马小步颠着过了吊桥,说道:“我之前怕古吉难打,去找崔王爷借投石机,谁知他不肯借。我便误会了王爷,以为他是故意刁难大哥。”

    顾怀阳呛咳了一声,正直地双目平视前方。

    施无端于是继续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唉!走之前我还惦记着这件事,看着王爷这样嫉贤妒能,心里很难过,一难过,便给了王爷看库房的小赵哥十两银子。那小赵哥是外乡流落到安庆的,早不想干了,可又没攒够盘缠,我给了他盘缠,托他临走的时候趁着天干物燥,给库房放把火。”

    孟忠勇和李四娘都面有菜色地望着他。

    顾怀阳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道:“小六闭嘴,跟上!”

    施无端面带愧色地摇摇头,闻言跟上了。

    隔日,古吉附近三个小县城以及八个村子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听闻这边来了队伍,便都前来投诚。

    又过了几日,正赶上估计城每月初一十五的集,大街上端是个车如流水马如龙,摩肩接踵情景。

    城中守卫都换了他们自己的人,施无端没事做,便上了街东游西逛。

    突然,他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小摊,卖的是山林中的活物,排开的小笼子里山鸡、松鼠、兔子什么都有,施无端的目光便落在了一只兔子身上。

    不是他眼神好,是那兔子实在太引人注目——肥头大耳简直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竟有小狗那么大,旁边的兔子和它比起来都像一群吃不饱的小崽子了,它在别的兔子游刃有余的小笼子里连身都转不开,竟还能津津有味地啃着菜叶子,将心宽体胖阐释到底,路过的人无不要指点品评一番。

    施无端不错眼珠地瞧着那只兔子、以及它飞快蠕动的三瓣子嘴,竟微微怔了片刻,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来,他从人群中挤了过去,隔着几步便开口道:“老板,那个……”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人先他一步,提起了装着兔子的笼子,拎在手里端详着。

    这是个白衣的男人,有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与这来往市井中人竟是泾渭分明的,施无端一皱眉,挤过去,在这男人身后轻咳一声,问道:“这位兄台也是想买兔子么?”

    白衣男人偏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正好对上施无端的眼睛,施无端剩下的话音便全部卡到了嗓子眼里,两人同时呆住了。

    第二十五章

    血统

    岁岁年年,凡人沉浮于世,不管曾经多么刻骨铭心的人,多么刻骨铭心的事,也足以被洗刷干净。传言黄泉下有忘川水,饮一杯不知前世今生,可其实忘川水就在人间,又有一名,便是“岁月”。

    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

    施无端本来以为自己记忆里只剩下白离这么个人,至于他长得是圆是扁,是高是矮,早就已经模糊了,然而所有被忘却的东西,却都在他亲眼看到这个人的刹那间苏醒过来——还有那些恣意的、无忧无虑的年代,那个喜欢装成小女孩的模样骗人的小狐狸,笑靥如花的……

    它们就像是封存在施无端记忆中的一个花园,一个……只能憧憬、回忆、缅怀,却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施无端脸上木然了片刻,随后颇为自嘲地轻轻笑了一下,心想小离子不是不在了么?他亲眼看见那团黑气穿透了他的胸口,把他化掉的。

    于是他说道:“这位兄台我瞧你和我很有缘分么,不单长得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连爱好都跟我很像。”

    对方却依然提着装着兔子的笼子,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略微有些出神、又十分无礼地伸出手指在他左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上轻轻蹭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无端?”

    他的声音有些低,就像是哽在喉咙里一样,吐字也不大清楚,可却偏偏足够叫施无端听见了。施无端怔了片刻,退后半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忽然睁大了眼睛,随后猛地一抬手,一拳杵在了白离的肩膀上,白离猝不及防,被他这一拳推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娘的,你没死!”施无端不自觉地就学了孟忠勇的口气,“我以为……我以为……”

    白离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撑起来了似的,轻轻扣住施无端拎着他领子的手,白离垂下眼,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就隐藏在阴影中。

    然后施无端看见白离仿佛是笑了,他极轻极轻地那么笑了一下,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路风霜雨雪受了个遍,心都冻得麻木的时候,一抬头突然找到了来时的那个生着小火炉的小屋似的。

    然而他心情太过激动,并没有别的精力去分辨白离的细微的表情。

    被赶集的人撞了一下肩膀,施无端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说道:“走,我们换个清净点的地方说。”

    他抬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指着白离手里的笼子说:“是你我就不客气啦,那个东西虽然有点傻,毕竟是我养过的兔子,让给我吧。”

    “我知道。”白离说,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有些生涩,好像很不习惯似的,轻轻咳了一声,便伸手将笼子打开,把肥兔子从里面拎了出来,说道,“他身上沾着你们九鹿山的味道,我感觉得出。”

    说来也古怪,那兔子仿佛傻了一样,被人拎住耳朵,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只是蜷着前爪,呲着兔牙傻乎乎地看着白离。

    就在这时,白离身后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一吊钱便被扔到了摊主手里。

    施无端一愣,可还没待他看清这黑影是何方高人,白离便突然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道:“再跟我一步,就杀了你。”

    啊?施无端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白离身上压不住的戾气,然而只是刹那,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这些年……小离子他去了什么地方?

    施无端心里飞快地闪过了这个念头,面上却未曾表露出来——虽说是朋友一场,可那毕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多年不见,他也没什么必要管别人的事。

    “走,我带你去古吉最好的酒楼。”

    施无端说着,便先走在了前面,白离一手拎着兔子,跟在他身后,然后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施无端一愣,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方才便感觉到了,白离的手有些凉,连手心都凉。

    他心里着实有些尴尬,两个大老爷们儿在街上拉拉扯扯的算怎么回事?便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回抽,一边回头看了白离一眼。

    白离如今既不是那苍云谷中跟在他身后沉默好看的小女孩,也不是那被绑在柱子上满脸漠然和倔强的少年了,他仿佛长开了,宽肩窄腰,面孔上狐族的特征却稀薄得叫人几乎看不出了。

    施无端想着,大概因为是男人的缘故,变得硬朗了不少的线条打破了狐族柔和妩媚的气质。

    唯有那双眼睛,依稀未改。

    施无端记得白离小时候,在不好走的地方或者有别人的地方,就喜欢这样跟在身后,低下头,冰凉的手攥住自己的手心,眼睛低低地垂着,仿佛连走路都那样认真。

    他怎么长大了还是这副模样呢?施无端啼笑皆非地想道,也是,十年的光阴对人来说很长很长,对妖族不过弹指一挥间,这小子恐怕也没比当年长大多少。

    这么想着,心里便柔软下来,也任凭他拉着去了。

    施无端径直带着白离上了一家酒楼,白离看着他驾轻就熟地点菜,便问道:“你是住在这个地方么?”

    “再给我们温二两黄酒。”施无端对小二吩咐完,顺口说道,“没有,我前些日子刚到。”

    白离坐在对面,深深地看了他一会,轻轻地说道:“你……有些不一样了。”

    施无端笑道:“怎么,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你怎样都好。”白离坦然地说道,随后又问,“我去……玄宗找过你,你不在。”

    他说“你怎样都好”的时候,施无端心里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地便想起自己小时候错认男女,拉着人家当媳妇的事,忍不住有些不安地琢磨,这好些年了,他该不会还分不清男女吧?

    “我离开玄宗好几年了。”施无端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似的,小二端了酒菜上来,他便借着给白离倒酒,敷衍了过去,末了只说道,“以后也不会再回去了——倒是你,没回苍云谷看看?当年和你娘闹了那么大的动静……”

    “她不是我娘。”白离说,脸上却平平淡淡地,施无端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白离又道,“白紫依确实不是我亲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施无端没吱声,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等着对方往下说。

    当他再次去打量白离,才想起来,其实自己是真的没见过他的狐身,连被天劫打回原形的时候,白离也不过是寻常孩童模样,不过多了一对狐耳,难不成他狐族的血统并不纯粹?

    他这么想着,便顺着白离的话音道:“我想也不是亲生的,你瞧你那时候,分明是一副被后娘养大的小可怜么——这么说你被卷到那团黑气里,其实是追溯身世去了。”

    “嗯。”白离点点头,施无端发现他口味偏素,桌上的鱼肉都不大动,摆在桌子中间那盆味道浓郁的土鸡汤他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

    狐狸不吃鸡?施无端目光一闪,只听白离接着道:“我见到了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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