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把寂寞的二胡，两根琴弦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却永远都不能相拥。

    老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它的肚子有点饿，站起来眺望着远方，西边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橙红色，壮美的景色在它眼里都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灰白。

    老狗转动着身子四处望了望，依然没有老朋友的身影，他已经两天没来看它了，难道他忘记它了吗？哼，可耻的人类。可是它转念一想，不，老朋友才不是那样的人，老朋友一定是有事抽不开身才没有来看它。

    老狗低头沉思了一会，罢了，他不来，我去找他吧。

    老狗在路边发现了一个沾了一点灰尘的包子，它小心翼翼地闻了一下，确认没有毒才放心大胆地吃了下去，吃饱了，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了。

    老狗步伐轻快地来到校门口，大门是关着的，只有一旁的侧门开着，它夹着尾巴贴着路边的围墙跟小跑着溜了过去。

    一个保安突然冲了出来，也许他早就发现了它，只是因为藏的好，老狗才没能发现他。李大永离开之后，这个保安接替了他的位置。

    保安动作敏捷，行动迅速，他手里握着一根棍子，朝它狠狠地打来，就好像它是一个罪无可赦的大坏蛋。他的动作那么快，那么狠，棍子带着呼呼的风声，令它有点胆战心惊。

    老狗慌忙掉转身子逃跑，但终究是慢了一步，棍子打中了它的腿，钻心的疼痛使它眼前一黑，它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刚吃进去的包子在胃里翻腾，分外难受。

    棍子又打过来了，此时的保安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充满了自信，与往日那个对着进进出出的小汽车畏畏缩缩点头哈腰的人大相径庭。

    老狗挣扎着逃跑了，保安第二棍没有打着，颇有些气恼，他不甘心地紧追了两步，将棍子奋力砸向老狗。老狗躲避过去了，棍子在地上砸出脸盆大的一个大坑。

    保安嘴里骂骂咧咧的，朝地上吐了一大口青黄色的浓痰，看着老狗一瘸一拐远去的身影，却又开心地笑了起来，脸颊上竟浮现出屁眼一般大小的酒窝。

    太疼了！老狗回头看着自己的腿，已经完全被打断了，拖在地上，完全不像是它的腿了。它不知道保安为什么会用棍子打它，如同它一直想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遗弃它。人太复杂了，它没法搞明白。

    它想给自己找点药涂上，但脑袋却有点昏昏沉沉的，它支撑不住了，栽倒在草丛中。

    夜已深了，凉意袭人。明晃晃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月亮中高低起伏的褶皱格外分明，像是历经岁月的白玉盘中的裂纹，把所有的过往都悄悄地埋进去。只是没有星星的陪伴，圆圆的月亮散发着清冷的寂寞。月光无遮无拦地洒在田野上，亮如白昼。微风拂过，早已灌浆的稻穗轻轻地摇曳着，动作整齐划一，身姿柔和。田野里秋虫唧唧，虽然少了蛙声的附和，也并不显得单调。渐渐地，薄雾升起，扩散开来，此时的月亮像是被一层毛玻璃隔开了，飘飘忽忽的，显露出一丝哀伤的意蕴。这一如往常如画一般的田野风光，胜却人间画家无数。

    只是这平平常常的一切，陆江川却再也看不到，也再也听不见了。

    此时的他，静静地躺在薄薄的棺材中，虽然还有傅煜泽和陆瑶的陪伴，但他一定比月亮还要寂寞吧。而在入夜时分，赵曼如因伤心过度而昏倒，陆东将她抱到床上去，为了防止意外，他时刻不离的在床边守候着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看着昏睡中的赵曼如，往事一件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回忆越久，愧疚越深，到了最后，他也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管多么寂寞的月亮，明天依然还会升起，即使没有星星的陪伴，它也会和云朵玩捉迷藏的游戏，还会向世人展示阴晴圆缺的变化；可是昨天还青春洋溢活力十足的陆江川，明天就会永远地陷入无边的黑暗和寂寞中了。他的衣裳会慢慢地腐烂，他的身体会慢慢地融进泥土。他会感到寒冷吗，他会感到饥饿吗，他会感到疼痛吗，他会感到孤独吗？

    陆江川像一个睡熟的孩子，再也不会醒来了。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在寂冷的天地里，陆江川宛若惊鸿，翩然飞过。时光会遗忘一切，故人会淡化成过客，像慢慢褪色的水墨画，终将在记忆中变得模糊，最终隐去。只有走进过彼此的心里，才会一直铭记。人生那么长，又那么短，又有几个能记得住的人呢？

    此时此刻，屋外树影中星星点点的月光，在陆瑶的眼中就像是支离破碎的月亮的尸体。依然还是那个月亮，今日却不同昨日。

    陆瑶看着陆江川，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罢了，也不必擦拭了，擦拭也是徒劳的，今天的眼泪就像是无尽的海，怎么也流不尽，擦不完。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哥，从小到大，我们却从来没有离别过，每天都在一起，没想到，当离别来临的时候，就是永别。”

    风大了起来，月亮躲进了云层后面，天地间瞬间暗淡了许多，凉意更深了几重。

    要下雨了。

    陆瑶抚摸着日记本，轻声的自言自语：“日记本里藏着很多秘密，我一个一个地告诉你吧。”

    话音未落，泪水再一次滚落。

    陆瑶强忍着悲伤，打开日记本，缓慢地念了起来。

    也许

    我是被哥哥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拥有一只蜡笔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微笑

    让所有习惯嘲笑的心灵

    都习惯赞美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两条健康的腿

    行走在不平的坑洼路上

    单脚轻盈的跨过水坑

    蹦蹦跳跳

    我想画下河边的树

    树干笔直

    我让它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心爱的白纸层层叠叠

    我等着哥哥送我一只蜡笔

    我任性

    傅煜泽静静地听着，一直以来他都不喜欢诗，觉得做作而矫情，可是当陆瑶模仿顾城写下的这篇诗一般的日记，他却觉得很美。

    虽然一直以来陆瑶总是对自己的双脚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时间长了，傅煜泽还真的以为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已经不在意了，可是今天他明白了，在她的心底，依然充满着对健康、正常的双脚的憧憬。傅煜泽突然想起来一个细节，不管春夏秋冬，无论炎热还是寒冷，陆瑶总是穿着袜子，将双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也把自己的自卑，深深地包裹起来。

    傅煜泽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自责，他觉得自己不够关心陆瑶，所以无法探知她真实的想法。只有陆江川，才知道如何进入到她的内心世界。

    陆瑶的眼泪滴湿了纸张，她慢慢地将纸撕了下来，在蜡烛上点燃了，火光映照着她分外白皙的脸庞，晶莹的泪珠折射着若隐若现的七彩光芒。

    燃烧完的纸张变成了灰白的碎片，打着旋，落在地上，跌得七零八落，失了魂儿。

    陆瑶继续轻声地念。

    起风了，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只手牵着另一只手，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哥，我多想你还能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走过青石板街道，你的鞋子敲打着青石板，发出“哒哒”的声响，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我有一把寂寞的二胡，两根琴弦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却永远都不能相拥。

    粗的那根琴弦对细的说，如果你的喉咙嘶哑了，就让我来承担所有的歌唱。细的回答，如果你的身体被撕扯的伤痕累累，就让我来承担所有的创伤。粗的又说，如果你的心已经感到疲惫，就让我温暖的目光为你洗去沉重的过往。细的回答，如果有一天你想去远方，就让我陪着你一起漂泊流浪。

    两根琴弦就这样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彼此浅吟低诵，诉说着老去的时光，只是，其中一根永远都不会知道另一根的心事：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日记本一页页地被撕下来，呲啦……在安静的夜里，声音格外戳人心窝，火苗将纸和字都变成了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终于都烧完了。

    月亮已经不见了踪影，开始下雨了。

    陆瑶取出二胡，说：“你不是问我最喜欢哪首曲子吗，我一直不愿告诉你，我今天拉给你听吧。”

    陆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肩坠肘，手腕轻抖，一曲《化蝶》在黑夜中似水一般流淌。

    少了笛声的附和，二胡显得分外的孤独与悲凉。

    多么凄美的声音啊，就像是一把刀子，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割着人的心，一阵一阵，一阵一阵地撕裂的疼，疼到最后，傅煜泽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双手捧着脸，深深地低下头，就像是一只蜷曲着的大虾米。泪水透过指缝滴在地上，啪嗒，啪嗒，一颗一颗的全滴进了他的心里去。

    原来，无声的哭泣才是最悲伤的表达，因为连发出声音的力量都没有了。

    二胡的声音越传越远，不知道是被冰冷的雨丝浇醒，还是被二胡的声音惊醒，老狗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它抖抖身子，却发现腿疼得厉害，疼得它呲牙咧嘴。

    老狗静静地听了一会，像是猜到了拉二胡的人是谁，却迟迟没有听到熟悉的笛声相和，难道老朋友出了什么意外？它的内心焦躁起来，觉得应该过去看看。它又听了一会儿，辨别出了声音的方向。

    被打断的腿已经完全不能行走了，老狗用三条腿艰难地朝着二胡的声音发源地走去，被打断的腿像是一根棍子粘在身体上。

    冰冷的雨无情地夺走它的热量，毛紧贴在皮肤上，它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视线越来越模糊，就连之前清晰的二胡声，也夹杂着一些嗡嗡的杂音。

    老狗停下来，它又抖了抖身子，它仅有的力气只够它做出了抖的动作了，已经不能真正的抖起来了。

    老狗想往前迈步，却遽然倒地，摔得它头昏眼花。它想站起来，前脚使劲地刨地，坚硬的地面磨破它的脚掌，阵阵刺痛传遍全身，却依然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站起来，只能在地上喘着粗气了，它感觉呼出来的气很烫。嘴角里涌出一丝腥甜，它明白自己这一跤摔得有点重了。

    老朋友，你怎么样啦？我想看看你到底怎么样啦。老狗拼命地想站起来，却发现眼皮越来越重，又饿又困又痛的它实在太疲倦了，老狗抵挡不住，闭上了眼睛。

    连绵的秋雨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它走了过来，脚步匆匆，目光四处搜寻，似乎在寻找它。

    老狗一眼就认出那是陆江川。

    老朋友，你可算来看我啦。老狗可高兴了，竟然感觉不到疼了，它一蹦而起，朝陆江川扑了过去，陆江川微笑着，俯下身子来搂它，它伸出舌头朝他的脸舔去。

    伸出舌头舔人类的脸，它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做这样的动作了，太久太久了，久到自己以为已经遗忘了。

    陆江川像个孩子一般的笑着，躲避着，他朝黑夜中跑去，老狗欢快地跟了上去。

    老狗发现自己的被打断的腿已经痊愈了，像往常一样跑得虎虎生风，格外的有劲。

    陆江川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它也跟着跑了一圈；陆江川停下来，它也停下来。

    陆江川抚摩着它坚硬刺手的毛发，他的眼睛比以前更深邃了，藏着深邃的情感。他朝它展开双臂，他说：“老朋友，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你了，能再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们走吧，一起走吧。”

    老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它乖巧地缩进陆江川的臂弯中。

    陆江川慢慢地往回走，老狗突然看到自己趴在路边，它疑惑地看着地上的自己，又看看陆江川，它有点迷糊了。

    也许是梦吧。

    老狗突然打了个激灵，陆江川消失了，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起风了，寒意更浓。老狗急了，它打了个哆嗦，猛地一跃而起，试图寻找陆江川的身影，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它突然明白了一切。

    在寒冷的雨夜中，老狗像一尊屹立的雕塑，长久地站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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