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陆)(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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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府最小的四表叔既不学文也不习武,还不肯成婚。他走遍大江南北,于三十六岁那年完成《江山全舆志》,进献圣上,轰动天下。将两京一十三省的风土人情、旖旎山河绘录成册,文字清雅生动,栩栩如生,使读者仿若身临其境,一时洛阳纸贵。其绘图着色迤逦梦幻,尺度精确,站在四五人宽高的图前,大好山河仿佛扑面而来,观图之人连气都喘不过来——其中风土篇已挂在乾清宫正堂内壁上,而军事篇则秘藏于兵部。

    因被喜好驾船出海东游的三表叔抢了先,四表叔只好沿着当年汉使张骞踏过的古道西行。一路是黄沙关山,震撼人心的荒漠夕阳,埋着白骨的贫瘠沙土上却能长出动人的花朵,骄傲倔强地昂首挺立,千年不改——素来没心没肺的我读到这段时,也抑制不住流泪不止。

    四表叔最近的消息是,貌似他以不惑之龄迷住了遥远西域某国王的独女,打算留在当地老牛吃嫩草了,招驸马顺带继承王位。

    因受了三表叔四表叔的激励,天下有志儿郎无不以效仿为荣,纷纷东渡西游,闯荡寰宇。

    对盛家女孩们来说,这位姑祖母是偶像,是榜样,是前进的方向,无论庶女嫡女都恨不能沿袭她的传说。可惜,至今没有。

    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位姑祖母的闺阁生涯既平凡又低调,才名,贤名,仁名……从未怎么特别出色。只听说极孝顺,跟高祖母情意甚笃,几次跟祖父抢夺奉养高祖母,却被祖父数次击退,愤愤惜败。到了她自己做祖母时还贼心不死,所幸祖父也老当益壮,左挡右劈,成功留住高祖母终老斯处。

    ——从传闻来看,这位姑祖母在闺阁中似乎全然默默无闻,这又该如何学习起呢?

    女孩子家能有什么出头露脸的机会,只能在学问上下功夫了。最受宠爱的五堂姐那回费了一整年做了六十行的“咏梅”长诗给祖父贺六十大寿,谁知却只得了祖父半句简短的“闺阁女子治学应以修身养性为要”,五堂姐当时就红了眼眶。

    其实诗词最好的还要算四堂姐。那年在福阳长公主府开的赏菊宴中,她以一首五言绝句得了不少夸赞,回来后却叫祖母训了一通,被罚抄了三个月佛经和女戒。

    “人家公主摆明了是想叫自己闺女出风头,特意请那书呆子三皇子来听,好叫表哥表妹相处相处,她去捣什么乱”——素与四堂姐不和的三堂姐得意扬扬地说。

    祖父最不喜女孩子吟诗弄画,而祖母最不喜女孩子在外招摇出风头,缘因我家那位同样有名的另一位姑祖母——当年她因不满曾祖父给定下的亲事,居然自己出门去找郎君,众目睽睽下不知检点。虽最后成就了婚事,却至今还偶有人拿出来磨嘴皮子。

    最后她也没落好,一气生了五朵金花,朵朵都低嫁。我之所以会这么清楚,全因当年梁家姑祖母满天下找女婿而不得好人选,便想把女儿嫁回娘家。我爹和三个伯父,四叔祖父家的三位叔父,闹得阖府皆知,还是全被婉拒。

    只这位姑祖母的嫡亲兄嫂勉为其难接收了一个,还是个庶子。不过听说夫妻感情倒蛮好,如今跟着老家的大房堂伯父学做生意去了。

    盛家女儿既已如此多彩多姿,热闹非凡,就不用我凑热闹了。我每日吃吃睡睡,女红寥寥,学问也不甚用心,知道李白和李太白是同一个人,李广和李广利是两个人,就算差不多了。

    到了九岁时,对门的七妹妹越长越窈窕修长,小小年纪已十分俊俏,腰是腰腿是腿。而我却越长越圆,因骨架子小浑身又都是肉,胖嘟嘟的活似只小猪。

    姨娘对着我欲哭无泪,认为我辜负了她的一番美貌,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取灭亡——姨娘统共就会那么几个成语,还是当初在书房服侍爹时一边调情一边胡学的,全用在我身上了。

    我耐心地继续反教育:女子十几岁出嫁,然后服侍公婆,讨好小姑小叔,相夫教子,处理后宅妾侍通房。别人吃饭她看着,别人坐着她站着,心里再苦,脸上要笑……这样熬上几十年,直到自己做了婆婆,终于可以欺负别人家的女儿来出气了——可若是头上婆婆还没死,那就还不算完,继续熬。

    女子这一生真正舒坦的也不过就是做闺女时这么些年。我虽为庶出,但有幸祖母严明,大伯母也治家有道,仆妇们不敢看人端菜碟,便是庶出的也不用为吃穿用度而费劲争宠。既如此,我为何不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日子呢?

    像七妹妹,明明喜欢吃酥油糕喜欢得要死,却死死忍着不敢吃,任凭伤心的口水倒流回肚肠。眼睁睁看着我一口一口抿下去,她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脸色发青,鼻孔一张一翳,好像一只饿着肚子的大青蛙。

    还是那句话,何苦来哉,以后嫁人了,搞不好想吃都没得吃了。

    姨娘辩我不过,就说我是歪理,我依旧我行我素。姨娘见我不受教,只好把一腔热情全部投入巴结我爹生儿子的大业上。

    十岁那年,祖父的故交好友齐国公终于结束十几年的外放生涯,奉旨返京入六部为阁臣。他和祖父是自小的朋友、同窗、同年,外加同僚,情同兄弟。

    那年元宵,因齐家的儿孙和媳妇们都还未从外地回来,老公爷就到府与我家一起过节,祖父便叫阖府的儿孙来给老公爷磕头行礼。

    我照例穿着喜庆的大红袄子,裹得跟个肉粽子般,胸前是所有姊妹都有的金锁,头上梳着两个圆圆胖胖的鬏鬏,用红珊瑚珠串简单地缠着——姨娘不是不想给我梳髻戴钗,可一张肉团团的小脸怎么看也不搭,只得放弃。

    看着七妹妹穿着一身精致的洒金绣折枝花的桃红束腰长袄,鬓边垂着一支小小珠钗,秀丽得好像一只百灵鸟,姨娘再看看我,懊恼得几乎想哭了。

    挤在兄弟姊妹中给齐国公行过礼,上头祖父和老公爷正拎着几个堂兄说学问。我开始犯困,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往不起眼的角落处挪。

    “那穿大红衣裳的胖丫头,过来我瞧瞧。”

    声音苍老清朗,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满屋的浊气,众人的目光齐齐向我看来。我猛打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被人推着搡着来到前面。

    我怯怯地抬起头,先看看祖父——祖父的神色很复杂,皱眉看了看身侧的好友,若有所思。齐老国公却很慈祥,拍着我的肥猪蹄,一句句问我多大了,读什么书,爱吃什么,待知道我行六时,老国公尤其高兴,连声道:“好好,六六大顺,好!”

    好什么好,家中女孩多,是以没有正经起名,不过按着齿序叫“五娘”,“七娘”云云。爱开玩笑的二堂姐见我和气,很少生气,就叫我“小六子”来打趣。

    我是典型的窝里横,除了教育姨娘时,在外头我其实不大会说话。老国公问一句我答一句,又呆又木,偏老公爷待我极耐心,笑眯眯地听我结结巴巴地说着傻话,一旁的五堂姐眼珠子都快爆出眼眶了——明明她才是阖府最伶俐、最会说话、最能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老国公临走前,还掏了块巴掌大的羊脂玉牌给我,玉牌通体剔透,洁净温润。我虽不识货,但从身旁三伯母的倒抽气声来判断,应该相当值钱。

    那日后,三堂姐很是尖酸刻薄地说了我几句,什么“丑人偏作怪”,什么“这样肥蠢,简直丢尽了盛氏的脸”。连还算和气的四堂姐都不理我了。至于五堂姐,故意去和七妹妹好,时不时指桑骂槐。我心里很难过,我明明没做坏事,准确地说,我什么都没做,却得受欺负。

    姨娘很高兴,连连说齐老国公是慧眼识珠,半天前她还觉得我是“猪”,这会儿就成“珠”了。权势和财富真好呀,什么都能改变。

    姨娘问我老公爷长什么样儿,我答不上来。当时我只顾着怕了,怕不得体没礼数受责备,后来回想起来——齐老国公和祖父岁数相仿,也是白面长须,清癯中带着一股威严。

    可也不全一样,祖父素来不苟言笑,眼神严肃凌厉。可老国公却多了几分飘逸,微笑起来,含笑的眸子轻轻一扬,宛若河岸边上流动的清风,吹拂在脸上又清爽又舒服。

    我从不知道,一个老人家也能这么漂亮。

    顾家二表叔也很俊美,可性子全随了祖父,要么不说话,一张口必没好话,实在暴殄天物。年纪越大行事越厉害,多少三四品的大官见了都膝盖发软,更没人敢注意他的长相了。

    后来我听偶回娘家的二堂姐说,齐老国公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至今无人能出其右——那口气好生怅然,似是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没能得见当年这位绝世美男子的风度。

    屋里众姊妹轻笑,引得二堂姐夫十分不悦,大步穿过屏风,捉着老婆连夜提溜回家去了。

    此后同在京城为官,齐老国公时不时会来府中寻祖父下棋评诗。每回来必要见我,每见我必要给见面礼——岭南的红犀角笔管,拇指大的海南珍珠,范大成制的紫云石砚台,关外雪岭的大东珠……连我爹都少见这样的好东西。

    姨娘的眼睛直了,对门的邱姨娘母女眼睛绿了,最受宠的李姨娘眼睛眯了起来。

    “都说齐家富庶难言,果然是真的。”爹这样道,“老国公没有女儿,也没孙女,大约拿六丫头当孙女了吧。”

    木秀于林,人必欺负之。

    好好地跳百索,我就会重重绊倒跌跤。三堂姐来扶我时胳膊上就会被狠狠拧一把,我若喊疼,她就会故作惊讶道“哎哟摔这么重呀”。

    好好走在塘边,就会“一不小心”跌进池子里。好在池子不深,不过弄湿了衣裙,外加着凉卧病六七日。七妹妹倚在对门,笑得很娇俏。

    好好在亭中乘凉,草丛里就会冒出一把眼熟的弹弓,半湿的泥丸子打在身上也蛮疼的。九堂弟和五堂姐是嫡亲姐弟,素来要好。

    四堂姐在闺学里的座位就在我身旁,有好几次我看见五堂姐跟她使眼色。四堂姐咬着嘴唇,看看五堂姐,又看看我,端着墨砚的手抬起,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自顾自地对仗新作的诗。

    二伯父醉心学问,官儿做得没三伯父大,我很感激四堂姐。

    我偷偷把那方紫云石砚台包好送过去,谁知第二日小包裹原封不动地又被送了回来。一起包着送来的,还有一小瓶治瘀伤的膏药。

    很久很久以后,四堂姐被聘给了三皇子为侧妃。又过了几年,三皇子那病弱的正妃过世,便把已生育不少儿女的四堂姐给扶了正。

    真好。

    揉好瘀青,我把老国公送来的那些珍宝一件件收了起来,用大锁锁好,认真地对姨娘说:“将来我若嫁得不好,照拂不到姨娘,姨娘就拿这些东西换银子养老吧。”

    姨娘眼眶红了,抱着我哭了半日。

    谁都不喜欢忍气吞声,可该忍的还得忍。把事情闹开又能如何,五堂姐是嫡出,有的是嫡亲兄弟,三伯父又得祖父看重,姊妹们闹意气争执是可小可大的事,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只那一次,池水清可鉴人,我看见自己的脸上被弹弓打出了一块好大的瘀青。我捂着脸躲在假山里,蹲着呜呜哭了半天。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泥土里,形成一块小小的濡湿——小九是故意的,他的弹弓一直准得很。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瞒不过去了,不能让姨娘看见。姨娘会去找爹诉苦,可爹哪敢跟三伯父争辩?这半年曾祖母已病得神志不清了,没人会给我和姨娘撑腰的,哪怕五堂姐和九堂弟受了责罚,姨娘和我也落不着什么好。

    我忍着疼痛拼命揉脸,想把瘀青揉掉。酸涩的眼眶却不听话,心里委屈极了,只能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最后我只想出一个笨主意,故意在山石再摔一跤,把额头磕破,才在姨娘面前糊弄过去。

    “你这不省心的孩子,把脸弄破了将来怎么嫁人呀!”姨娘的尖叫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不过恶有恶报,没过几日,祖父大约看小九整日顽劣不是办法,决心把他送去松山书院托好友代为教养。三伯母看着最心爱的幼子远行,哭得眼眶红肿,却一句都没敢多说。

    五堂姐大概是太伤心了,幼弟出门后大病一场,连闺学都没法上。祖母心疼她,便把她搬到自己屋里亲自照看,足足养了大半年,五堂姐才病愈出来。

    大病后的五堂姐再没欺负过我,凭七妹妹怎么讨好撺掇,都冷冷地不理不睬。

    没多久,曾祖母过世,祖父开始丁忧,和齐老公爷来往得更密了。九个月后我满十三岁,我爹作为孙子服孝结束,齐府忽来提亲,老国公要为他的次孙聘我为妇。

    祖父很平静地答应了。

    不过府里的其他人却不平静。

    这件事便如平地一记惊雷,震惊了除祖父母外的所有人。大家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

    比家世,老国公虽不如祖父在朝堂上强势,却也所差不多。而且人家到底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在,综合来看甚有胜之。

    比家财,老国公的母亲平宁郡主几乎把大半个襄阳侯的财帛给了儿子,老国公的父亲做了十几年的盐道,老国公自己又放了十几年的外任,这还没算国公府几代的积累。

    盛家固然也算富庶,却怎么也比不上。且盛家子嗣旺盛,而老国公统共两个儿子另三个孙子,怎么分都富富有余。

    比人品,新郎人选年方十六,已有秀才功名在身了。其父是老国公的次子,目前位列从三品大员,而我爹……

    不用再比下去了,这样的公门公子,只有三伯父的嫡女五堂姐,或二伯父的嫡女四堂姐才勉强配得上,连大伯父的庶女三堂姐都比我强些。

    在盛府众人的恍惚愕然中,由祖母和大伯母亲自主持的定亲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接下来,我的日子过得十分诡异。

    几位堂姐心中如何想我不知道,但面上还是依旧文雅客气。几位伯母始终处于惊愕中,百思不得其解。祖父母一脸高深莫测,也没人敢去问。大家面上装着喜气洋洋,一起来向我嫡母恭喜(幸亏八妹妹早早定了亲,不然我真不敢看嫡母的脸)。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笨人的做法就精彩多了。七妹妹看我的目光,像是想活活吃了我,如果目光能化作利剑,大约我已千疮百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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