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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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廷烨轻巧接下枕头,笑呵呵地坐在床头,亲亲妻子,又亲亲儿子,心中满足喜悦,忽叹道:“这会儿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应下。”

    此后几日,顾廷烨忙得甚至见不到清醒状态的妻儿。

    远征大军尚在外头,更别说甫平息变乱,暗底下还有多少从逆,多少要犯潜逃,如何处置圣德太后和睿王母子……商讨捉拿叛贼余党,抄家缉拿,三司会审,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拉拉杂杂一大摊子,顾廷烨日日是鸡叫出门,猫叫回家,连剃胡子的时间都没有。

    如此折腾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终于良心发现,放郑大将军回家奔丧,另几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还是轮流的。

    郑家置好灵堂后,可怜两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着,总算长子儿女不少,好歹撑住了场面——其实,哪怕没有儿女守灵,端看日日祭拜之人川流不止,热闹红火堪比菜市场,又有圣旨厚葬,就知郑家情势正好。

    煊大太太去过后,绘声绘色地将情形说给明兰听,聊解产妇闷闲,末了,迟疑地说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战后,检首论功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了顾廷炜的尸首,据说第一轮乱箭齐射就死了。将尸首送回宅子,太夫人当场晕死过去,醒来后,大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明兰不欲多语,淡淡道:“薄熙小将军家学渊源,他领的箭阵自是凌厉无双。”对这种明火执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说。其实照她看来,来探望明兰母子的贵家女眷不见得比去郑家祭灵的少,可见顾廷烨眼下圣眷正隆。而那顾廷炜居然敢邀集山贼上侯府杀人放火,何止胆大包天,简直疯了,傻子才会替他家说话!

    次日,总算轮到顾廷烨休沐,午间便与明兰在炕上用饭,炕桌上摆一盘清炒芥兰,一碟蜜汁胭脂鹅脯,一条鲜美的清蒸鲈鱼,另一大盅荷叶口蘑鸡汤。

    顾廷烨吃相凶猛,吃得八分饱才撂下筷子,微微叹气道:“说起来,这竟是回来后,与你吃的头一顿饭呢。”很伤感,很感慨。

    明兰盯着他的脸:“你什么时候去把胡子刮了吧。”

    “这段日子,你都一个人吃饭吧?”他继续伤感。

    “你胡子上没挂汤吗,要不要巾子?”

    顾廷烨不悦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好,我说我说……我说什么呀我说。”明兰咬着筷子想半天,“我挺着个大肚子,一不能踏青游玩,二不能吃酒看戏,连拜佛都怕庙里人多冲撞了……每日都是吃饭睡觉看账管孩子,日复一日,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一去就是半年,行军打仗的见闻可不比家里的鸡毛蒜皮精彩得多吗?还不如你说我听。”

    不知怎的,这句话像把闸刀,一下关掉了顾廷烨的说话兴致。顾廷烨沉默了许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该跟你说了,一直没时间……曼娘母子……”

    他顿了下,明兰提起一颗心。

    “找到我部大军处了。”

    明兰艰难地咽下米粒:“那,然后怎么样了呢?”这家伙真可恶,说一半留一半,极度缺乏讲故事的基本素质。

    顾廷烨正待开口,外头忽传来顾全恭敬的声音:“回禀侯爷,耿大人到了,在门房等您呢。您是这会儿过去呢,还是请耿大人等会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给的,其中一个重要行程就是去郑家祭灵,是以同日放假的顾耿二人相约结伴齐去。顾廷烨稍稍沉吟,看向明兰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摊子事等着,我们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头叫来,咱们一家人吃顿饭。”

    “哦,那好吧……”明兰耷拉着耳朵,不情不愿地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断在此处别提多难受了。

    顾廷烨翻身下炕,整理衣装,转头瞧见她失落的模样,好笑地摸摸她的耳朵:“也没什么大事,跟咱们过日子干系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谢昂那小子来跟你说。”

    明兰略一迟疑,随即用力点头。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让个外人来说这事,那她就敢听!

    顾廷烨出门后,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饭桌,换上个半旧的如意菱角边小炕几。夏荷从外头拿进来几个晒得滚烫的靠垫,塞到明兰身后,顿时腰后一片暖热熨帖的舒服,又指挥两个婆子搬了架两折的八仙过海绡纱屏风放在屋子正中间。

    女孩们堪堪收拾停当,绿枝领着顾侯的贴身侍卫,小队长谢昂进来了。

    谢昂跟随顾廷烨多年,生死阵仗也见得多了,此刻却红着脸,拧着手,活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隔着屏风给明兰行过礼。绿枝给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势别提多秀气含蓄了。

    “谢小兄弟,别拘束了,你跟侯爷这么多年了,就跟自家亲戚一般。”明兰努力放柔声音,企图使他轻松些。

    “不,不敢……小的……亲戚,怎敢?”谢昂头都不敢抬,明明隔着屏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死活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动。

    明兰继续道:“侯爷跟我说了,过两年再给你谋个好出身,将来成家立业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说,叫我多跟侯爷几年……眼下就好,就好。”谢昂一边辞谢,一边在肚里哀怨侯爷为什么给他摊上这么个差事,主母和侯爷的前任外室——多尴尬的话题。

    明兰又柔声说了几句,见谢昂始终羞羞答答,终于泄气道:“侯爷忙得厉害,叫你跟我说说,你就说吧。”

    谢昂目光茫然:“说?啊!哦……那事儿……”他心中一团乱,“这个……从哪儿说起呢……”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就从你见到曼娘时说起吧。侯爷说,还是你最先发现她们母子的。”

    谢昂叹口气:“也不算发现,实是……”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那是刚收复西辽城不久。前段缩在草甸子里,装了大半个月的孙子,总算在粮草耗尽前引出了单于大军,血战一场后,咱们大获全胜,可也死伤不少,便到西辽城里休整。那日,神箭营的小薄将军忽来寻我,说他帮着去城北土窑给饥民放粮时,遇到一领着病重孩童的妇人,自称是咱们侯爷的家眷,说得有鼻子有眼……”

    谢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瞅瞅主母的脸色,结果只看到屏风上的吕洞宾正在自命风流地捋胡须,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风骚,他只好继续道:“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谁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时就识得她的……”

    那时,曼娘处处以顾夫人自居,着意结交车三娘夫妇等人,还非常主动地对一众小兄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着叫过她嫂子——想及往事,谢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脸色。

    结果,吕洞宾还在捋胡须,何仙姑继续风骚。

    “我不敢自作主张,忙回去报了侯爷。侯爷跑去一瞧,什么也没说,便把他们母子带了回去,可怜昌哥儿已重病得昏迷不醒。”他微微叹息,当初他还将那男孩举至头顶过,“军营重地,不好随意进人,侯爷便将人带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儿。”

    其实没这么简单,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顾廷烨面色极难看,张口就问:“你来干什么?!”

    曼娘饱含热泪:“二郎,我来与你生死相随呀!哪怕死,咱们也要死在一块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她并不知前日大胜,只道听途说,还以为张顾大军是龟缩在西辽城中。

    亏得当时小薄将军已遣散众人,院中只有谢昂和几名亲信,回营后,众兄弟闲聊——

    一个说:“生死相随?!唱戏呢!怪恶心人的!”兄弟,还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个说:“死什么死!哥儿几个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眼看回去就是荣华富贵,这丧门星说什么疯话!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门打仗,就该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带孩子,跑来添什么乱?!”

    一个有些知情的道:“我听说咱们副帅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少年人嘛,风流,大约沾上了个甩不脱的女人!”

    又一个出来插嘴:“瞧那娘们,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们副帅相貌堂堂,瞧上她什么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

    ——荤段子上场,哄堂大笑。

    军中女子只有洗衣妇和营妓,又不能常去光顾,一帮大老爷们闲时只能说些上官的八卦来解闷——再说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这等轻佻的行径,怎么会这等不自重地说话。众兄弟虽无恶意,但口气中自然带上些鄙夷和轻蔑。谢昂听得难受,暗替顾廷烨难堪。

    他晃晃脑袋,赶紧继续说下去:“谁知,昌哥儿已是重病得不行了。不论随军的大夫,还是城中的名医,瞧过后都说没救了。公孙先生说,若在繁华的大城里还好说,可西辽那种穷乡僻壤,又逢流民肆虐过几阵,缺医少药的,连吃的都不大够……唉……”

    屏风那头轻轻“啊”了下,清脆的瓷盖碗相撞声,里头道:“难道,昌哥儿……死了?”

    谢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请后头的公孙先生带回来,到时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兰急急道。

    昌哥儿是顾曼二人间唯一牵连,这会儿死了,曼娘能善罢甘休?

    谢昂沉默了会儿,口气艰涩道:“从曼娘被带回去起,侯爷就将他们母子分隔开……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见昌哥儿一眼……”

    他虽幼时胡闹过,但人生坦荡光明。那几日于他,几乎可说是噩梦,他只盼以后再不用记起,偏此刻还得细细说给主母听。

    曼娘一开始紧着纠缠男人,可侯爷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将她关在屋里,给吃喝衣裳。没几日,京城辗转送来一封刘正杰的信,侯爷看过后,叫人开锁。曼娘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诉说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爷一言不发地听着。曼娘自说自话了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涕泪横流,终于住了口。

    侯爷这时才开口,很平静:“说完了?那么我说。当初我跟你说过,倘若你再敢进京,再敢去纠缠明兰,我叫你这辈子见不着昌哥儿。我的话,你记着吗?”

    曼娘不死心,又哭着说:“你还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见到了你……”

    侯爷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说话算话,从此刻起,你休想再见昌哥儿一面。”然后扭头离去。

    曼娘又被关回屋里,开始号哭着要见儿子,大夫奉命来告诉她,说昌哥儿正用人参片吊着命,就在这几日了。曼娘不信,说侯爷要骗去她的儿子,满嘴诅咒叫骂,几日都不歇。骂累了,她开始哀哀哭求,不停地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得满院的人都快疯了……

    终于侯爷又得空回来了一趟,叫放出曼娘来见。

    曼娘前面说了些什么,谢昂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蓬头散发,状如疯癫:“二郎,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义了吗?”

    她其实早已哭哑了,偏还捏着尖细嗓子,仿佛在台上唱戏般,拿腔作调,语意婉转,配上嘶哑粗糙的声音,竟如鬼魅般阴森——彼时西辽城里懊热不堪,可听见那句话,谢昂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侯爷第一次对着曼娘露出表情,那么反感,那么倦怠,甚至带了几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厌憎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对你早就没情分了。为什么无论我说多少遍,你总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辈子的谢昂,头一回听出这两句话里的深深的无奈。

    曼娘傻呆呆地像抽空了精气,只余一具空壳,也不再哭闹。几日后,昌哥儿过世,火化前,侯爷让曼娘去看一眼。

    公孙先生也是早识曼娘的,与旁人不同,他初见曼娘就十分厌恶,于是当场讥讽道:“这孩子本就不甚健壮,还被你硬带着千里奔波,忍饥挨饿,病又不得及时医治,白白拖死了一条小命,都是你这好母亲的功劳!”

    对着儿子的尸首,曼娘痴痴笑着,忽然满嘴胡说八道起来,半说半唱,又时哭时笑。旁人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她抱着儿子尸首,说要回家。

    明兰指尖微颤,午后温暖的阳光似乎突然冰凉一片,好像小时候听聊斋故事,妖异诡秘的鬼怪,从地底下潮湿的土壤,酝酿出可怖的阴冷。

    她颤声道:“曼娘,她……她疯了?”

    谢昂点点头,忽想起隔着屏风主母瞧不见,赶紧出声:“没错。公孙先生和几位大夫也都这么说。”

    说到这里,他也是唏嘘不已。

    他是正经的良家出身,家有薄产。父亲早亡后,寡母宠溺得厉害,纵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闹,顽劣不堪。十五岁时闯下大祸,险些没命,被顾廷烨救下后,开始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每日扎马步,吊砖块,练习刀枪棍棒,还要写字读书——顾廷烨从不客气,那阵子他没少挨揍,终于长成了今日叫寡母骄傲欣慰的谢昂。

    顾廷烨于他,可谓半师半主,他既畏又敬。

    当初他还暗暗羡慕过,想这位顾大哥就是有福气,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红颜知己相随。可这一路看来,却是愈发心惊害怕——这哪是红颜知己,简直是索命债主!

    有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那时有个羞涩的邻家女孩,扎着红艳艳的头绳,模样秀气,暗中恋慕着顾廷烨,常来送些衣服鞋帽。车三娘觉着她人品不错,既然顾廷烨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买卖回来,把这姑娘说给他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后,没露半分不悦,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责不讨顾廷烨喜欢,把那女孩感动得当曼娘如亲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条僻静巷子,被三五个恶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尽了,红色的头绳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顾廷烨回来后,没人提起这件事。

    很久之后,谢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诓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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