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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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依依是南方人,不怎么晕船,却很晕马车,吐了好几天的黄水,几乎连胆汁都呕了出来,这次不是装睡了,而是直接晕死在一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怀里,被抱着进了家门,根本不知道登州新家是个什么样子。等到有些缓过气来的时候,已经在炕床上了,每次睁开眼睛来,都能看见一个大夫在旁边摇头晃脑的,第一次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第二次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大爷,第三次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按照中医大夫年龄与医术成正比的定律,这大夫应该是一次比一次高明了。

    连着请了三个大夫,都说盛府幼女病况堪忧,不是医药不好,而是问题出在姚依依身上,她完全没有求生意志。王氏看着小女孩只瘦得皮包骨头,心里开始惴惴不安,最近和盛纮的关系刚有些缓和,盛明兰又是盛纮亲自抱到她处来养的,倘若盛纮回来看到小女儿病死了,那王氏真是揽功不着反添堵了。

    盛纮回来看见女儿孱弱成这个样子,对林姨娘愈发上了怒气,白日里处理公务,下了衙回府就发落下人。盛府初来登州,无论买人卖人外边都不知道内情,只当是新官上任,内府下人也多有调整而已。盛纮心里有气,避着不见林姨娘,连着两日将她房里的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或贬或撵或卖,还夜夜歇在王氏房里。王氏几乎乐出毛病来,拿给姚依依补身体的人参一株比一株大,一支支赛过大萝卜,只看得姚依依心里发毛。

    这边春光明媚,那边却凄风苦雨,林姨娘几次要见盛纮,都被下人拦在外面。不过她究竟不是寻常人,这一日晚饭后,盛纮和王氏正在商量着盛明兰的病情,几个孩子都回了自己屋子,只有姚依依还昏沉沉地躺在临窗的炕床上,夫妻两个一边一个挨着炕几,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在登州置办产业的事上了。

    突然,外面一阵喧哗,传来丫鬟们喝斥阻止声,王氏正待打发身边刘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阵风动,湖蓝软绸的薄帘子被一把掀开,当前进来一个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谁?

    只见她全无环佩修饰,头上乌油油的绾了一个髻,竟半点珠翠未戴,脸上未施脂粉,她原就生得风流婉转,一身暗蓝素衣更映得她肌肤欺霜赛雪,一双弯弯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腰身盈盈一握,似乎瘦了许多,确实是楚楚可怜。

    外面传来丫鬟婆子互相推搡打捏的声音,显是林姨娘带了一支娘子军来闯关了,盛纮转过头去不看她。王氏怒不可遏地拍着炕几:“你这副鬼样子,作给谁看,叫你好好待在房里,你闯进来做什么?吵得满屋人都知道,你当旁人和你一般不要脸呢!你们快把她叉出去!”

    说着几个丫鬟就来推赶人。

    “不许碰我!”

    林姨娘奋力挣开,扑通一声,立时朝着盛纮跪下了,声音如铁器撞刀砧,脸色决然:“老爷,太太,我今日是横下一条心的,倘若不让我说话,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好过零碎受罪!”

    盛纮冷喝道:“你也不用寻死觅活的,打量着我素日待你不薄,便学那市井妇人,来做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给谁看!”

    林姨娘眼泪如涌,凄声道:“这些日子来我心里跟熬油似的闷了些许话要说,可老爷却避着我不肯见,我心里已是死了好几回了。可是老爷,您是百姓父母官,平日里就是要办个毛贼,您也得容人辩上一辩,何况我毕竟服侍老爷这些年,还养了一对儿女,如今您就是要我死,也得叫我做个明白鬼啊!”

    盛纮想起卫姨娘的死状,光火了,一下砸了个茶碗在地上:“你自己做的好事!”

    林姨娘珠泪滚滚,哽咽道:“纮郎!”声音凄然。

    王氏火大了,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对着丫鬟媳妇吼道:“你们有气儿没有,死人呢,还不把她拉出去!”

    林姨娘昂首道:“太太这般不容我说话,莫非是怕我说出什么来?”

    “你满嘴喷什么沫子,休在这里胡诌!我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不怕,便在今天一口唾沫一个坑,把话撂明白了,是非黑白老爷自会明辨。”

    王氏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林姨娘犹自垂泪,屋里一时无话。盛纮到底是做官的,知道今天不如把话都说明白,便叫丫鬟去找管事来福,刘昆家的十分心活,将屋内一干丫鬟媳妇全都叫出屋去。不一会儿来福进来,盛纮低声吩咐了一番,来福领命,回头带了几个粗使婆子进来,把一干仆妇都隔到正房院外去。

    房里只剩下盛纮、王氏、林姨娘、刘昆家的并来福一共五人,哦,还有昏睡在榻上的姚依依,估计这会儿众人都把她忘了,姚依依再次向泥石流发誓,她并不想留在这里听三堂会审,可是……她最好还是继续昏迷吧。

    林姨娘轻轻擦拭着眼泪,哀声说:“这些日子来我不知哪里做错了,老爷对我不理不睬不说,还接二连三发落我身边的人,先是投奔我来的两个族亲,接着又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前日里连自幼服侍我的奶妈也要逐出去。老爷办事,我并不敢置喙,可也得说个青红皂白呀!”

    盛纮冷冷地开口:“好!我今天就说个青红皂白,我来问你,卫氏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姨娘似乎并不吃惊,反而戚然一笑:“自那日卫家妹妹过世,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当日在泉州之时,府里的丫头婆子都影影绰绰地议论着,说是我害死了卫姨娘,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几个无知下人嚼舌根,又因老爷升迁在即,我不敢拿琐事来烦扰老爷,便暗暗忍下了,总想着清者自清,过不多时谣言总会散去,可没想……没想,老爷竟然也怀疑了我!”

    说着泪水便滚珠般的止也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盛纮怒道:“难道我还冤了你不成!卫姨娘临盆那日,你为何迟迟不去请稳婆?为何她院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为何家里几个会接生的婆子都不在?当日我与太太都去了王家,只留你在家,不是你还是谁?”

    林姨娘白玉般的手指抹过面颊,哀哀凄凄地说:“老爷,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三姑娘夭折时候,太太说的话,太太说叫我以后少管姨娘们的事,管好自己便是了。当日老爷与太太离家后,我就安安分分守在自己院里。老爷明鉴,家里两个主子都离了,府中的下人们还不想着松快松快歇息歇息,偷懒跑回家的婆子多了去,又不止那几个会接生的婆子。我进门不过几年,那些婆子可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人了,我如何支使得动?”

    盛纮冷哼一声不说话,王氏转头看刘昆家的,眼中微露焦急担忧之色。

    林姨娘接着说:“后来下人来报,说卫姨娘肚子疼要生了,我连忙叫丫鬟去传门子,让他们去叫稳婆来。可谁知二门婆子和几个门子都在吃酒赌钱,我的丫头求爷爷告奶奶唤了半天,他们才慢吞吞地去了,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我事后也问过那几个门子,他们只说是路近的稳婆不在家,跑了好几里地去城西找来的,这才误了卫姨娘临盆。老爷、太太,上有天,下有地,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是我存心要害卫姨娘,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爷若是还不信,可自去问那日的婆子门子我是什么时辰去叫稳婆的,自有人听见的!”

    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盛纮转头,深深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心里一跳,去看刘昆家的,她朝自己皱了皱眉。要知道,那几个会接生的婆子大都是她的陪房,而二门的媳妇和门子更是一直由她来管的,就算盛纮不起疑心,她也免不了一个督管不严放纵下人的罪责。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点罪责都没了?好伶俐的口齿!”王氏也不能多说,显得她十分清楚内幕也不好。

    林姨娘膝行几步,爬到炕前,一张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更如明月般皎洁,哽咽地缓缓诉说:“若说我一点错也没有,那也不然。我胆小怕事,不愿将事揽在身上,若是我当日亲自陪在卫妹妹身边,指挥丫鬟媳妇,也许卫妹妹不至于年轻轻就……我不过是怕担责任,怕被人说闲话而已。我是错了,可若说我有心害死卫妹妹,我就是到了阎王那儿也是不依的!我到底是读书长大的,难道不知道人命关天的事吗?”

    盛纮心里一动,默声坐着。

    王氏气极,正想大骂,被刘昆家的眼神生生制止,只好强自忍耐。那林姨娘又抽泣了两下,哀声凄婉,颤声说:“老爷,太太,我本是一个无依无靠之人,这一辈子都是依附着老爷活着的,倘若老爷厌弃了我,我不如现下立刻就死了。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老太太要给我挑人家,是我自己不要脸面,定要赖在盛家,不过敬慕老爷人品。被众人耻笑,被下人瞧不起,我也都认了,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也知晓自己惹怒了姐姐,让姐姐心里不快,姐姐怨我厌我,我都明白,也不敢自辩,只盼望姐姐原宥我对老爷的一片痴心,当我是只小猫小狗,在偌大的盛府之中赏我一个地方缩着,有口吃的就是了,只要能时时瞧见老爷,我就是被千人骂万人唾,也无怨无悔!太太,今日当着来福管事和刘姐姐的面,我给您磕头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说着,还真磕起头来了,一下一下的,砰砰作响,盛纮心头一疼,连忙跳下炕,一把扯起林姨娘:“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林姨娘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盛纮,千般柔情万般委屈,凝视了一会儿,却什么也不说,转头扑在王氏腿边,一边哭一边哀求道:“求太太可怜,要打我罚我都成,就是别把我当那奸邪之人。我有不懂事的,就叫我来训斥,我什么都听太太的……我对老爷是一片真心的……”

    林姨娘哭得声嘶力竭,气息低哑,双眼红肿,气竭地倒向另一边盛纮的腿上,盛纮实在不忍心,颇有动容,轻轻扶了她一把。

    太给力了!!!

    姚依依终于忍不住睁开一条缝的眼睛去看,盛纮脸上写满不忍,王氏气得脸青嘴唇白,却半句说不出口,浑身抖得好像打摆子,来福看得目瞪口呆,刘昆家的自叹弗如。

    林女士惊人的才华奇迹般地把一心想要睡死的姚依依惊醒了,她扪心自问,一个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虽然落魄了,然养尊处优了十几年,她有勇气这样当着下人的面表决心表痴心,说跪下就跪下,该求饶就求饶,哭就哭,争就争,为什么自己就如此懦弱,不肯面对现实呢?不就是投了一个不咋样的烂胎吗。

    在一个凉凉的夏夜,一位专业过硬技艺精湛的宠妾终于唤起了姚依依生存的勇气。

    第5回 整顿家风

    那天晚上的对话原来明明是在质问林女士罪责的,可这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变了,林女士从一个被告变成了原告,案件从追究卫姨娘的死因莫名其妙变成了大老婆迫害小老婆事件追踪调查,这过程转换流畅自然天衣无缝无迹可寻,听众们不知不觉就被绕进去了。其实明面上听来,林女士并没有指控王氏任何罪名,但是她的每句话都暗藏玄机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连姚依依这样上惯法庭的专业人才,听着听着,也觉得好像是王氏冤枉陷害了她。

    林女士的舍身出镜很快见效,盛纮同志当即暂停了处罚措施,并且于第二天去林姨娘房里小坐了片刻。

    林姨娘屏退众人,拿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给盛纮沏了一碗酽酽的铁观音,正是盛纮平日喜欢的火候,再看林姨娘一身单薄的月白绫罗衫子,满头的云鬓只插了一支素银花卉绞丝小发簪,真是楚楚可怜,如花娇弱,来的时候纵有万般火气,也退了一半。

    “昨日在太太处,我给你留了脸面,照你说的,卫姨娘的死你竟没有半点干系?”盛纮冷声道,他总算是在官场上打滚过的人,好歹还记得自己来干什么的。

    林姨娘泪光闪闪:“老爷给我脸面,我如何不知,老爷今日独自来与妾身说话,妾身也索性摊开了说。那卫姨娘是太太给老爷讨来的,之后太太又接二连三地弄来了香姨娘和萍姨娘,这为的是什么,府里上下都明白,不过就是看着老爷疼我怜我,太太不喜。我在这府里人单力微,素日里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若不置些得力可靠的人手在身边,且不知如何被人糟践,我自己不打紧,可我不能让枫哥儿墨姐儿遭罪呀。这才关紧了门庭,撇清了自己个儿,平日里凡事不沾身,为了就是保自己平安。卫姨娘那晚出事之时,我的的确确存了私心,不愿理睬惹事上身,可要说我存心害她性命,真是血口喷人了。纮郎,纮郎,我纵然有千般万般的错,你也瞧在枫哥儿墨姐儿面子上原谅我吧,前日先生还夸枫哥儿书读得好呢。”

    盛纮心中一动,也不声响,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林姨娘慢慢依到他身边坐下,头挨到他肩上,细诉:“纮郎,我深知你为人,当初你我定情之时,就对我起誓,绝不让我叫人欺侮了去,这才顶着太太娘家的脸子,给我置办了田产铺子,让我好在府里挺起腰杆做人。纮郎待我一片厚意,我如何不知,若我做出那狼心狗肺之事,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语音婉转千娇百媚,即便是发起毒誓来也如说情话一般,盛纮不由得松开了眉眼,正待伸手揽过林姨娘温存一番,突然又想起那日与盛老太太说的话,于是缩回手,推开林姨娘。

    林姨娘素来拿捏得住盛纮的脾性,没曾想竟被推开,脸上却丝毫不露,只盈盈泪眼地望着盛纮,盛纮看着林姨娘,沉声说:“卫姨娘的事就此揭过,我会与太太勒令府里上下谁也不得提起,但是从今日起,有几件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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