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平藩、除阉、斗相,悲剧三重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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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藩镇宣战

    作为一个被宦官拥立的天子,而且是一个与敬宗年龄相仿的天子,刚刚上台的李昂是很不被大唐臣民看好的。

    因为,穆、敬二宗将娱乐进行到死的那副德性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并且鉴于遗传力量的强大作用,人们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个叫李昂的年轻人十有八九也是个顽主。

    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这回,群众却看走了眼。

    新天子非但不是顽主,而且还颇有明主的潜质——他一上台就狠烧了三把火,把臣民们烧得那叫一个目不暇接。

    李昂先是一道诏命遣散了三千多名宫女,接着又把“五坊”中专供皇帝狩猎用的大部分鹰犬都放生了,随后又裁汰了教坊、翰林院和内苑总监中的一千两百多名冗员,最后把御马坊和马球场的占地,以及穆、敬二宗私藏的钱帛和田地等物全部划归朝廷的有关部门。此外,新天子还一改敬宗不理朝政的恶习,不但该上朝的时候准时上朝,而且在朝会上还孜孜不倦地向宰相和百官询问政务,以至经常忘了退朝的时间……

    很显然,新天子登场后的这一系列做法,是想树立一种去奢从俭、励精求治的新政风,与贪玩好色和荒废朝政的穆、敬二宗划清界限。也就是说,他希望用大刀阔斧的实际行动,来改写李唐天子一蟹不如一蟹的历史宿命。

    这样的开局无疑是令人振奋的。

    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天子,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宪宗皇帝。

    于是,原本弥漫在朝野上下的悲观情绪顿时一扫而光。长安士民争相庆贺,相信太平日子很快就会到来,而帝国的明天也一定会更好。(《资治通鉴》卷二四三:“中外翕然相贺,以为太平可冀。”)

    新年二月,朝廷大赦天下,改元“太和”。

    新时代的大幕拉开了,人们都兴奋地期待着新天子的后续表现。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人们的希望发展。

    除了刚开始的三把火,这位闪亮登场的新天子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李昂登基不过数月,宰相们就发现,这位新君虽不乏宪宗皇帝年轻时那种虚怀纳谏的雅量,但他却远远不具备宪宗那种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作风。

    这些日子以来,君臣们在朝会上为帝国的未来描绘了许多美妙的蓝图,也煞费苦心地制订了一系列重大决策,可往往是昨天刚刚研究出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实行,第二天就被天子本人莫名其妙地推翻了。

    当这种出尔反尔的现象屡屡发生之时,宰相们的积极性自然是备受打击。

    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四月,新任宰相韦处厚终于忍不住了,在延英殿上对天子发了一通牢骚,并愤然提出辞职。

    天子赶紧赔笑脸,并且说了一大堆好话。

    韦处厚很无奈,最后只好收回了辞职请求。虽然他心里仍有些不快,可其实他也知道,天子之所以屡屡出尔反尔,并不完全是主观性格使然,而是有着难言的苦衷。

    准确地说,天子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足以通过天子左右帝国大政。这是谁的手?答案很简单——权宦王守澄。

    事实上,从文宗李昂即位的那一刻起,王守澄就已经毋庸置疑地成了帝国政治的幕后推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王守澄说不的,李昂就绝不敢说是。不管文宗君臣对帝国的未来作出了怎样的规划和设想,王守澄都拥有最终裁决权和一票否决权。

    这是天子的无奈,更是帝国的悲哀。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乱政”的现象由来已久,绝非一朝一夕所致。任何人试图挑战宦官集团的权威,都必须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并且还要掂量自己的分量和实力。对此,无论是位居宰辅的韦处厚,还是君临天下的李昂,都概莫能外。

    当然,天子宰相和满朝文武都奈何宦官不得,不等于天下士人就会对这种反奴为主、太阿倒持的政治乱象始终保持沉默。

    太和二年(公元828年)三月,在文宗李昂亲自主持的“贤良方正”科的策试中,一个叫刘蕡的考生就呈上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策论,对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的现象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终于替天下士人出了一口恶气,也替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说出了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刘蕡的策论文采斐然,切中时弊,而且把宦官和藩镇骂了个狗血喷头。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所有看过卷子的人都觉得这个刘蕡实在是太有才了,骂得也实在是痛快!

    可是,有才归有才,痛快归痛快,就是没人敢录取他。

    因为没人敢得罪宦官。

    包括天子李昂在内。

    半个月后,朝廷张榜,同科应考的杜牧、裴休等二十二人皆被朝廷录取,且被授予官职,唯独刘蕡名落孙山。上榜的考生们义愤填膺地说:“刘蕡落第,我辈登科,岂不令人汗颜!”随即联名上疏,请求把他们的官职转授刘蕡。与此同时,京城的舆论也一片哗然,纷纷为刘蕡鸣冤叫屈。

    然而,天子和朝廷始终未作任何表态。

    最后,刘蕡默默收拾行囊,黯然离开了长安。据说,刘蕡后来辗转数道,先后做了几个节度使的幕僚,终其一生也未能正式入仕,到死都是个不入流的“吏”。

    不过,话说回来,刘蕡的这种结局也未尝不是好事。

    道理很简单——连天子本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一个小小的刘蕡就算入仕为官,不也是宦官砧板上的鱼肉吗?

    这些年来,除了“宦官乱政”令人心焦之外,帝国的藩镇事务也是一笔让人无奈的糊涂账。

    穆宗一朝,成德出了个王庭凑,卢龙出了个朱克融,魏博出了个史宪诚,武宁出了个王智兴。无一例外,全都是通过兵变上台的。穆宗李恒像是一个有心无力的救火队员,刚开始还东奔西突地扑了几下,后来发现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索性闭上眼睛当鸵鸟,对藩镇一律采取妥协政策。

    到了敬宗一朝,局面更是混乱不堪。先是昭义的刘从谏父死子继,朝廷承认他为留后,不久又任其为节度使。紧接着,幽州又发生兵变,乱兵杀了朱克融和他的长子朱延龄,拥立其次子朱延嗣接管军政。稍后,兵马使李载义又杀了朱延嗣和他一家三百多口,自立为留后。敬宗照例听之任之,于数月后任其为节度使。

    差不多在此前后,横海(治所在今河北沧州市)节度使李全略死了,他的儿子、节度副使李同捷又擅自兼任留后。文宗登基后,李同捷随即送他的两个弟弟入朝为质,希望以此换取朝廷对他的任命。

    对李昂来讲,这显然是他帝王生涯中的第一个考验。

    如果承认李同捷,那无异于自动承认自己跟穆、敬二宗毫无二致,都是奉行鸵鸟政策的窝囊天子;如果拒绝承认,那就意味着一场战争。

    刚刚即位的文宗李昂,敢下决心和藩镇开战吗?

    他不敢。

    可是,既想避免战争,又不甘心被藩镇牵着鼻子走,该怎么办?

    文宗想来想去,最后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把天平(治所郓州,今山东东平县)节度使乌重胤调往横海,再把李同捷调往兖海(治所兖州,今属山东)。

    文宗本以为这样一来,既遂了李同捷当节度使的愿,又维护了朝廷的脸面,也算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然而,接到调令的时候,李同捷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他看来,天子这一招叫做调虎离山。

    老虎一旦离开自己的山头,被人扒皮的日子还会远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同捷不会不懂。于是他假托被将士留住,拒绝赴任。

    文宗犯难了。

    他意识到,眼下的河北诸藩早已被穆、敬二宗宠坏了,朝廷要么听之任之,要么断然宣战,二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怎么办?

    是不畏强藩迎难而上,继承宪宗遗志,让昙花一现的中兴大业重放光芒,还是无所作为得过且过,步穆、敬二宗之后尘,关起门来做一个奉行鸵鸟政策的“太平”天子?

    要论志向,打从江王时代起就熟读《贞观政要》、对太宗皇帝充满无限景仰的李昂绝不至于胸无大志。对于安史之乱以来的历史积弊,以及穆、敬年间的种种政治乱象,他也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在内心深处,李昂的中兴李唐之志绝不在当年的宪宗李纯之下。

    如今,李昂唯一缺少的,也许就只有行动的勇气了。

    太和元年盛夏的那些日子,大明宫中燠热难当,李昂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最后,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向藩镇宣战。

    他要用行动向天下人证明,如今的大唐天子绝不是一个空怀梦想、志大才疏的人,他有信心、也有能力维护朝廷的纲纪和尊严,重塑李唐中央的权威。

    这一年八月,文宗毅然下诏,革除了李同捷的所有官爵,命乌重胤、王智兴、史宪诚、李载义、李听等七道节度使发兵讨伐。

    志大“财”疏:文宗的软肋

    朝廷的宣战书一下,诸藩立刻产生了不同的反应。

    武宁节度使王智兴表现得最积极,不仅亲率三万大军开赴战场,而且自备了五个月的军粮。当然,王智兴之所以如此自告奋勇,并不见得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首先,武宁地处江淮,与河北的利益联结不是很紧密;其次,王智兴也未尝不是想利用朝廷与河北的矛盾,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比较让人意外的是,历来同穿一条裤子的河北三镇,此次在对待横海的问题上,却采取了很不相同的立场。

    横海虽然位于河北境内,但与卢龙、魏博、成德这三个造反专业户比起来,跟朝廷打架的经验要少得多,本身的实力也小很多。所以,朝廷一发出讨伐令,李同捷就赶紧给三位老大送了一大堆珍玩和美女,希望他们出手相助。

    面对李同捷的贿赂和求援,三镇的反应各有微妙之处。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卢龙节度使李载义。当李同捷的侄子带着礼物来见他时,李载义想都不想就把他绑了,随后连人带东西一块献给了朝廷,做得相当绝情,一点面子也不给。

    李载义之所以急于跟横海划清界限,原因自然也不是出于忠诚,而是出于心虚。

    作为一个靠兵变上台的节度使,李载义很清楚,自己上位的合法性其实远比李同捷弱得多。人家至少还是父死子继的,而自己却是篡位夺权的。如今,朝廷居然派他这个篡位的去打那个世袭的,显然是给他一个表露忠心、塑造忠臣形象的机会。不管李载义心里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他很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己洗洗白,以加强自己权力的合法性,巩固节度使的地位。

    此外,被他杀掉的前任节度使朱延嗣是朱滔后人,虽然朱氏已被他灭门,但毕竟好几代人当过节度使,在卢龙将士中不乏拥趸,如果李载义不能趁这次机会取得朝廷的信任和支持,日后能否坐稳节度使的位子,实在很难说。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必须对横海摆出一个强硬的姿态。

    相对于态度鲜明的李载义,魏博史宪诚的立场则是相当暧昧。

    因为史宪诚被横海和朝廷夹在了中间——一方面,他跟李同捷的父亲李全略有姻亲关系,现在李同捷有难,不拉一把似乎说不过去;可另一方面,朝廷又把他也列入了讨伐李同捷的阵营,这既像是对他表示信任,又像是在试探他。

    史宪诚颇感为难,只好采取骑墙策略,一边暗中给李同捷资助粮草,一边赶紧派人入朝,去摸朝廷的底。

    魏博使者首先拜会了元老裴度。众所周知,自宪宗时代起,裴度就是朝廷处理藩镇事务的核心人物,所以,摸清他对魏博的看法,也就等于摸清了朝廷的底牌。

    让魏博使者喜出望外的是,裴度对史宪诚非常信任,居然一再表态,说他相信史宪诚对朝廷绝无二心。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一回,裴度对史宪诚算是彻底看走眼了。

    不过,明眼人还是有的。当魏博使者又赶到中书省,去拜见中书侍郎韦处厚时,却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韦处厚斜乜了使者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听说,裴大人在皇上面前力保你家大帅,说愿用阖家百口的性命,为你家大帅担保。可惜,我韦某人跟裴大人看法不同。我只想睁大眼睛,看你家大帅的实际行动。回去告诉史大人,不管他干了什么,朝廷自有纲纪法度在,该赏则赏,该罚则罚,绝不含糊!”

    使者忙不迭地跑回魏博,向史宪诚转述了韦处厚的话。

    史宪诚听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韦处厚深受天子信任,在如今的朝廷,其地位和作用绝不亚于裴度。所以,如果自己继续玩首鼠两端的把戏,搞不好就是给李同捷当陪葬。

    意识到此,史宪诚不得不停止了对横海的资助,并于数月后出兵讨伐李同捷。

    在河北三镇中,唯一支持横海的,只有成德的王庭凑。

    因为王庭凑对朝廷很不满。

    此次讨伐李同捷,朝廷给卢龙和魏博都派了任务,唯独把他成德漏掉了,这是无心之失吗?

    显然不是。

    这是因为朝廷不信任他。

    王庭凑一想到这个就火大——奶奶的,那李载义和史宪诚还不是跟老子一样,也是靠兵变上台的,凭什么他们能扛着朝廷的旗号出征,我王庭凑就该被甩在一边?

    当然,王庭凑这次力挺李同捷,并不仅仅是出于被朝廷冷落的那种醋意。

    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了一种被朝廷打入另册的恐惧。

    既然朝廷在河北三镇中最不信任他,那么一旦摆平李同捷,接下来要收拾的,岂不就是他王庭凑吗?!出于这样的危机感,王庭凑自然要跟李同捷结为盟友,共同对抗朝廷了。

    太和元年秋,经过一番利益权衡,河北三镇各自选择了自己的阵营,两个投向朝廷,一个靠向了横海。

    这年冬天,双方开打。

    此时的文宗李昂当然不会想到,这场平藩之战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但朝廷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场战争前后打了将近两年。

    第一年冬天,文宗失去了他最为倚重的平叛主将乌重胤。

    第二年冬天,他又失去了最为信任的心腹宰相韦处厚。

    当然,这一对文臣武将并非直接死于战争,而是因病去世的,但是对即位不久的文宗李昂来说,显然是个不小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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