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要么更爱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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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里悬满水分子,潮湿得仿佛能拧出一条河。

    白露已然过了,燠热却还没散尽。今日街上的霓虹灯比往日亮得早些,大概是补晚霞的缺。电台里在播气象预警:“台风‘亚利’将以每小时二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强度继续加大,最强可达强台风……”

    忽然,雨噼里啪啦地落在车窗上。大风未至,降水已率先预告了,湿润感骤然变成具体的东西,柏油路上开始倒映灯光。

    廖祈恩转了台,Laura Fygi(罗拉·费琪)在用她略显沙哑的嗓音唱那首Waiting For Your Return(等你回来)。

    伴着音乐,车驶进小区,停入车库。下车走进电梯后,廖祈恩按下“10”这个键。

    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只有黑、白、灰三色,简单的北欧风,看上去相当利落干净,只有窗户外层黏着的厚厚尘土显示这里经年无人入住。

    廖祈恩本不想搬来这里,从机场打车,司机问她目的地,她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唯“鹿鸣路”三个字。但真的下了车,站在“鹿鸣公馆”小区门口,她却茫然得像失去操控的皮影人。

    回过神后,她转了个身,也不挑拣,住进了一旁的酒店。

    仿佛被某种情绪操控着,不,或者只是好奇,甚至完全是无意,这天,廖祈恩吃过晚餐,去“鹿鸣公馆”散步,不经意地走到1号楼,抬头看1001室的窗户,里面漆黑一片——屋主没有回来。隔日再去,依旧如此。连着三天,1001的灯都没有亮过。

    她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第四天,她跟在一个住户身后,卡住即将关上的门溜进了大厅。邮件柜里,1001的信件塞满整个邮箱,今年的邮送广告、去年的信用卡账单、前年的商家问候信……这些溢出邮箱口,伸手就能抽出来的信件,收件人处无一不是“廖祈恩”三个字。

    她离开的这些年,从来没有人来住过,一如黎序璋当年将她带来这里时说的话一样:“你爱住多久就多久,把这里当成港湾吧。”

    陌生的床向来最易导致失眠,多夜睡不好的廖祈恩决定搬回1001。

    食指揿上指纹锁的瞬间,那一声“咔”将她的犹疑、紧张、不安都驱散开来。一切都是那样轻而易举,她把两个行李箱拎进门,就算是正式安顿下来了。

    而今夜,台风即将到来。

    廖祈恩打开偌大的冰箱,冷藏柜里寂寥地藏着三四样蔬菜,是昨日买回来的。但她懒得下厨,只洗干净米,加水,倒进锅里,然后等待一碗清粥的诞生。

    她进浴室洗澡,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电高压锅的蒸汽还没有散,她没有耐心再等,只觉得困倦来袭,便走回卧室盖上锦被。

    夜里风声大作,她醒了过来,大风敲打着窗棂,像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拍过每一面墙,令她生出惶恐与不安来。

    这些年来,她搬往北方,夏季再没有那样长,她甚至忘了沿海城市每年都会造访的台风。

    而她惧怕风雨。

    多年前,她决心离开这里的时候,就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

    从前的事不必再想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灯发出绿色的光,廖祈恩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在心里这样告诫,抑或是在安慰自己。

    翌日。

    新闻播报台风“亚利”进入东海东南部,逐渐向浙江沿海靠近,可能于明日夜间登陆江浙沿海一带。南江临海,恐要遭受台风洗礼。

    秋雨还在继续。廖祈恩趁着台风未至,买了点水果,还带上程韵芝喜欢的康乃馨去医院看她。程韵芝和薛家明结婚三年,终于喜得千金。而她,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

    程韵芝打算给自己放一年产假,但她的婚庆公司又不能无人主事,于是致电廖祈恩,希望廖祈恩回南江替自己打点一阵。

    廖祈恩犹疑了片刻,决定应下。随即她辞了公司的会计工作,订下机票,同父母沟通,表明自己要回南江工作之心。半个月后,她就住进了鹿鸣公馆1号楼的1001。

    她要留在南江,不光是此刻与眼下,更是往后与将来。她需要偿还,更需要真相。没有人能做一辈子的逃兵。

    雨还在下。

    妇产科VIP区。

    程韵芝躺在床上,看见廖祈恩进来,面露喜色:“你说你来就来呗,还带水果,带点红酒、冰激凌之类的多好。”

    廖祈恩一掌轻拍在她肩上,笑不可抑:“那可不敢,否则你家薛家明会找我拼命,毕竟他是二十四孝老公嘛。”

    “拉倒吧。”话虽如此,程韵芝脸上倒是笑意盈盈,“怎么样,公司去看过没?”

    “去过了,规模大了很多嘛。就是……你也知道,我接触这个行业没几年,恐怕……”

    “这你不用担心,策划、营销、摄影等等都有专人负责,全是现成的,你只要帮我看着他们就好。至于营业额部分,维持就可以。”

    廖祈恩敛起脸上的笑容:“韵韵,其实你并不需要我,是不是?”

    程韵芝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我需要你,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将来你还要尽干妈的职责,帮我带孩子。”

    廖祈恩拍了拍程韵芝的手背,很多话不必再讲,彼此都懂。程韵芝知道廖祈恩对回到故土的渴望,也知道她对从前一手努力拼出来的事业的不舍,于是给了她一个回来的理由。

    程韵芝想起了旧事:“说来公司办公室还是你留给我的呢,可见军功章有你的一半啊!”

    廖祈恩拼命笑,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挤出来了。办公室地址是当年黎序璋替她选的,但往事不必再提。她仍然笑道:“你派功劳可真够随便的。行,我明天就过去。”

    程韵芝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和你讲一下。”

    廖祈恩失笑:“该不会要和我谈薪资吧?我们说好的,按盈利算,我不在乎数目。”

    程韵芝也笑了。“想哪儿去了你。”她正色道,“眼下公司这单case(业务)的客户叫陆静双,是家明大学老师的女儿,届时家明会出席她的婚礼。你知道的,那个人和家明是同学,也就是说……”她没再讲下去。

    廖祈恩沉默了一段时间。

    程韵芝伸手拍了拍她:“如果你觉得不合适,跟一下前期准备就好,现场可以等下次有机会再去。”

    廖祈恩挑眉道:“怎么,他是豺狼虎豹不成?”

    程韵芝微笑道:“那就好。”她转移了话题,“怎么样,我那辆老爷车还习惯吗?不行的话,我让家明给你买辆新的。”

    廖祈恩啼笑皆非:“行了行了,你们夫妻俩是不是还要给我买房?”

    说到这个,程韵芝醒悟过来,一拍脑袋:“哎哟!我这几天忙昏头了,怎么把这事都给忘了!你现在住哪儿啊?我婚前那个公寓还空着,回头我让家明带你去。”

    廖祈恩坐在椅子上,剥了个橘子递给程韵芝:“不用。”她斟酌了一下,还是说:“我还住在鹿鸣公馆呢。”

    程韵芝接过橘子:“你……见过他了?”

    廖祈恩把公寓的事说了一遍,神情有点恍惚:“其实我是不是不应该再住过去?”

    程韵芝往嘴里塞橘子:“怎么不应该啊?鹿鸣公馆哎,一推窗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南湖,再应该不过了。”

    廖祈恩瞪了她一眼:“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揶揄我吗?我的朋友!”

    “好好好。”程韵芝敛了笑,“说真的,你还……爱他吗?”

    “我的朋友,”廖祈恩又往她手里塞了根香蕉,“你还是吃吧,不要说话了!”

    日历掀着,那一页上写着:宜嫁娶。

    可能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天公作美,台风“亚利”偏离了原本的路径,本来南江正处在风眼之中,此刻竟风平浪静。

    吃过午餐,“定婚店”婚庆公司的职员就开始忙着布置婚宴大厅。鲜花门、婚纱照、摆件、红毯、签到簿、音响、灯光等等,这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都要在宾客到来之前准备好。

    台上,新人及新人父母在进行彩排,并没有预想中的欢声笑语,反而每个人都显得有几分紧张。婚礼有彩排,婚姻却没有,再怎样预演,始终是第一遍。

    公司策划总监许耀江握着对讲机最后一次确定全部程序到位后,走到廖祈恩身边:“廖小姐,这些就是全部的准备工作,您有什么疑问吗?”他是台湾人,同事间的称呼并不泾渭分明,管年轻女上司叫“小姐”。

    廖祈恩摇摇头:“我离开这个行业几年了,相信你比我更熟悉现在的市场。”她不能避讳自己的外行,毕竟一言一行都无从隐瞒。

    “廖小姐客气了。不过这个婚宴程序非常全面,所以我才会建议您亲自来看一下。”许耀江客套礼貌,相当公式化。

    廖祈恩点头:“是,不来是损失。”她在程韵芝面前说的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大话,对于见那个人,她尚未准备好,但许耀江一句“我觉得您了解一下全程会更好”彻底堵住了她的退路。

    对于她的反应,许耀江不动声色,只微笑了一下便走开了。她猜对方大概并不喜欢她这个外行人空降而来当他的上司。

    五点一过,陆续有宾客进门,摄像师开始出动,记录婚礼全过程。

    过了六点,客人已来了大半,两位新人撤到休息室换装小憩,余下伴郎、伴娘在门口迎宾,新人父母间或出来招呼客人。新娘父亲陆义新是南江大学的知名教授,新郎一家又是商界人士,所以往来宾客众多。廖祈恩握着流程单站在门口,这里位置绝佳,可以纵观全场,不管是厅内还是厅外,一览无余。

    而这一览无余让她由衷生出“结婚真是麻烦”的感叹,不说穿着十厘米高跟鞋站了几小时的新娘,光说新人父母,不停地招呼客人……

    新娘父亲忽然满面春风地朝门口走来,“呵呵呵”地笑道:“序璋,欢迎欢迎,真是好久不见……”

    廖祈恩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怦”地狂跳,心里还在想着应该如何应对,身子却已率先转了过去。虽然早知他会来,但真的见到他的这一刻,她还是会手足无措。

    怎么形容呢?

    好像无法形容。

    黎序璋还是老样子:高、瘦、挺拔,金丝眼镜配定制西服,长身鹤立,即时可上男装杂志封面,时光仿佛对他失效。

    廖祈恩挪不开眼睛,恍惚以为自己身在五年前。

    她看到黎序璋与新娘父亲握手,彼此寒暄,但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周遭的一切像被摒弃,她被不可思议的真实席卷。

    骤然,许耀江在耳麦里说:“小飞,刚换的曲目你再确认一下。”

    廖祈恩回过神来,她转过身来,挺直脊背,不再看那个人。

    婚礼仪式的流程大同小异,走红毯、说誓词、倒香槟……廖祈恩站在墙角打量台上的一切,新人眼里至关重要的一刻,在她看来不过是音乐与场景构造出的虚假神圣,其实婚姻是否幸福美满,与婚宴没有任何关系。

    整个典礼由主持人控场,灯光师、音响师配合,廖祈恩在一旁静坐两小时观礼。

    宾客渐散,但仍有三五桌客人在对饮,想必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借此场合叙旧。廖祈恩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黎序璋的身影,意料之中,黎序璋向来不爱出席这等场合。

    接下来的工作不需婚庆公司应对,廖祈恩领着一众同事撤场,说是“领”,其实就是“等”。她站在门口看他们收器材和道具,笑道:“大家辛苦了,等下去吃夜宵,我请客。”

    一众员工纷纷致谢,浩浩荡荡去酒店门口取车,一边走一边商量去哪家吃比较好。

    台风“亚利”想来是更近了,所有能被吹动的东西都在浓重的夜色中呼呼作响。街道的汽笛声逐渐被风声替代,路灯坚定地立着,偶有一两根在风中微晃,像漫长的等待遭遇了某种动摇。虽然雨停了,但这始终不是一个干燥清明的夜。

    廖祈恩顶着风走出酒店大堂,忽然瞥见某个身影倚在车身上,长腿交错,指尖点点火光微闪。虽然那身影在夜色中看不太真切,但只消一个侧影,她就已能在心中勾画出那人的轮廓: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线条流畅的肩臂……更遑论他气质独特,气势亦卓尔,真是……

    想看不见都不行。

    廖祈恩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了过去:“还不走?更深露重了。”

    黎序璋没有回头,手指间夹着那支纯白的万宝路,悠悠地吸了一口,风把烟圈吹得四散。黎序璋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道:“怎么,终于看见我了?”一时竟叫人听不出情绪。

    廖祈恩当下无言以对,只觉一股浓重酒味弥散至鼻尖,她转移了话题问:“老刘呢,还不来接你?”

    “他上个月退休了。”黎序璋说这话时仍旧没有看她。

    “那你怎么回去?喝了这么多酒,叫代驾了吗?”

    黎序璋忽然轻笑了一声,侧过身子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廖祈恩:“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陌生人坐我的车。”

    他高出廖祈恩将近二十厘米,这一转身,他的身影全然覆住她。廖祈恩忽然有种久违的压迫感——就像五年前初识黎序璋一样。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露出一个无谓的笑容:“那么,要不要我送你?”

    黎序璋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车门,道:“我说了,我不太喜欢陌生人坐我车。”

    廖祈恩由衷感谢夜色隐藏了她绯红的双耳,她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即便时过境迁,黎序璋仍然不会、不打算原谅她。一瞬间,四周的氧气似乎被抽空了,她无力迈开步子。

    车窗开着,黎序璋用一种试图掩盖不耐烦的语气说:“放心,我叫了助理。你走吧,他们还在等你呢。”

    许耀江远远地走了过来:“廖小姐,好了吗?”

    台风尚未肆虐,民众如常生活,餐厅里依然座无虚席,热闹得恨不得锣鼓喧天。廖祈恩陪着新同事饮了三巡茶才回了住处。是的,住处,毕竟1001不能算是她的家。

    走道里的灯竟然坏了,她摸索着拉开锁盖将手指揿上,门随即被打开,玄关灯应声亮起。同时,她后退几步,惊呼出声。

    沙发上有个人,静坐在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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