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秋虫的地方-过去随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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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

    乡镇上有一种“来扇馆”,就是茶馆,客人来了,才把炉子里的火扇旺,炖开了水冲茶,所以得了这个名称。

    每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来扇馆”却名不副实了,急急忙忙扇炉子还嫌来不及应付,哪里有客来才扇那么清闲?原来这个时候,镇上称为某爷某爷的先生们睡得酣足了,醒了,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扣着衣扣,一手托着水烟袋,就光降到“来扇馆”里。泥土地上点缀着浓黄的痰,露筋的桌子上满缀着油腻和糕饼的细屑;苍蝇时飞时止,忽集忽散,像荒野里的乌鸦;狭条板凳有的断了腿,有的裂了缝;两扇木板窗外射进一些光亮来。某爷某爷坐满了一屋子,他们觉得舒适极了,一口沸烫的茶使他们神清气爽,几管浓辣的水烟使他们精神百倍。

    于是一切声音开始散布开来:有的讲昨天的赌局,打出了一张什么牌,就赢了两底;有的讲自己的食谱,西瓜鸡汤下面,茶腿丁煮粥,还讲怎么做鸡肉虾仁水饺;有的讲本镇新闻,哪家女儿同某某有私情,哪家老头儿娶了个十五岁的侍妾;有的讲些异闻奇事,说鬼怪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几位不开口的,他们在那里默听,微笑,吐痰,吸烟,支颐,遐想,指头轻敲桌子,默唱三眼一板的雅曲。迷濛的烟气弥漫一室,一切形一切声都像在云里雾里。

    午饭时候到了,他们慢慢地踱回家去。吃罢了饭依旧聚集在“来扇馆”里,直到晚上为止,一切和午前一样。岂止和午前一样,和昨天和前月和去年和去年的去年全都一样。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城市里有一种茶社,比起“来扇馆”,就像大辂之于椎轮了。有五色玻璃的窗,有仿西式的红砖砌的墙柱,有红木的桌子,有藤制的茶几和椅子,有白铜的水烟袋,有洁白而且洒上花露水的热的公用手巾,有江西产的茶壶茶杯。

    到这里来的先生们当然是非常大方,非常安闲,宏亮的语音表示上流人的声调,顾盼无禁的姿态表示绅士式的举止。他们的谈话和“来扇馆”里大不相同了。他们称他人不称“某老”就称“某翁”;报上的记载是他们谈话的资料,或表示多识,说明某事的因由,或好为推断,预测某事的转变;一个人偶然谈起了某一件事,这就是无穷的言语之藤的萌芽,由甲而及乙,由乙而及丙,一直蔓延到癸,癸和甲是决不可能牵连在一席谈里的,然而竟牵连在一起了;看破世情的话常常可以在这里听到,他们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某人干某事是“有所为而为”,某事的内幕是怎样怎样的;而赞誉某妓女称扬某厨司也占了谈话的一部分。他们或是三三两两同来,或是一个人独来;电灯亮了,坐客倦了,依旧三三两两同去,或是一个人独去。

    这都不足为奇。可怪的是明天来的还是这许多人;发出宏亮的语音,做出顾盼无禁的姿态还同昨天一样;称“某老”“某翁”,议论报上的记载,引长谈话之藤,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赞美食色之欲,也还是重演昨天的老把戏!岂止是昨天的,也就是前月,去年,去年的去年的老把戏。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上海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谁能计算他们的数目。车马的喧闹,屋宇的高大,相形之下,显出人们的浑沌和微小。

    我们看蚂蚁纷纷往来,总不能相信他们是有思想的。马路上的行人和蚂蚁有什么分别呢?挺立的巡捕,挤满电车的乘客,忽然驰过的乘汽车者,急急忙忙横穿过马路的老人,徐步看玻璃窗内货品的游客,鲜衣自炫的妇女,谁不是一个蚂蚁?我们看蚂蚁个个一样,马路上的过客又哪里有各自的个性?我们倘若审视一会儿,且将不辨谁是巡捕,谁是乘客,谁是老人,谁是游客,谁是妇女,只见无数同样的没有思想的动物散布在一条大道上罢了。

    游戏场里的游客,谁不露一点笑容?露笑容的就是游客,正如黑而小的身体像蜂的就是蚂蚁。但是笑声里面,我们辨得出哀叹的气息;喜愉的脸庞,我们可以窥见寒噤的颦蹙。何以没有一天马路上会一个动物也没有?何以没有一天游戏场里会找不到一个笑容?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我们丢开优裕阶级欺人阶级来看,有许许多多人从红绒绳编着小发辫的孩子时代直到皮色如酱须发如银的暮年,老是耕着一块地皮,眼见地利确是生生不息的,而自己只不过做了一柄锄头或者一张犁耙!雪样明耀的电灯光从高大的建筑里放射出来,机器的声响均匀而单调,许多撑着倦眼的人就在这里做那机器的帮手。那些是生产的利人的事业呀,但是……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一切事情用时行的话说总希望它“经济”,用普通的话说起来就是“值得”。倘若有一个人用一把几十位的大算盘,将种种阶级的生活结一个总数出来,大家一定要大跳起来狂呼“不值得”。觉悟到“不值得”的时候就好了。

    刊1921年10月27日《时事新报》,署名圣陶。

    将离

    跨下电车,便是一阵细且柔的密雨。旋转的风把雨吹着,尽向我身上卷上来。电灯光特别昏暗,火车站的黑影兀立在深灰色的空中。那边一行街树,枝条像头发似的飘散舞动,萧萧作响。我突然想起:难道特地要叫我难堪,故意先期做起秋容来么!便觉得全身陷在凄怆之中,刚才喝下去的一斤酒在胃里也不大安分起来了。

    这是我的揣想:天日晴朗的离别胜于风凄雨惨的离别,朝晨午昼的离别胜于傍晚黄昏的离别。虽然一回离别不能二者并试以作比较,虽然这一回的离别还没有来到,我总相信我的揣想是大致不谬的。然而到福州去的轮船照例是十二点光景开的,黄昏的离别是注定的了。像这样入秋渐深,像这样时候吹一阵风洒一阵雨,又安知六天之后的那一夜,不更是风凄雨惨的离别呢?

    一件东西也不要动:散乱的书册,零星的原稿纸,积着墨汁的水盂,歪斜地摆着的砚台……一切保持原来的位置。一点儿变更也不让有:早上六点起身,吃了早饭,写了一些字,准时到办事的地方去,到晚回家,随便谈话,与小孩胡闹……一切都是平淡的生活。全然没有离别的气氛,还有什么东西会迫紧来?好像没有快要到来的这回事了。

    记得上年平伯去国,我们一同在一家旅馆里,明知不到一小时,离别的利刃就要把我们分割开来了。于是一启口一举手都觉得有无形的线把我牵着,又似乎把我浑身捆紧;胸口也闷闷的不大好受。我竭力想摆脱,故意做出没有什么的样子,靠在椅背上,举起杯子喝口茶,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谈着。然而没有用,只觉得十分勉强,只觉得被牵被捆被压得越紧罢了。我于是想:离别的气氛既已凝集,再也别想冲决它,它是非把我们拆开来不可的。

    现在我只是不让这气氛凝集,希望免受被牵被捆被压的种种纠缠。我又这么痴想,到离去的一刻,最好恰正在沉酣的睡眠里,既泯能想,自无所想。虽然觉醒之后,已经是大海孤轮中的独客,不免引起深深的惆怅;但是最难堪的一关已经闯过,情形便自不同了。

    然而这气氛终于会凝集拢来。走进家里,看见才洗而缝好的被袱,衫袴长袍之类也一叠叠地堆在桌子上。这不用问,是我旅程中的同伴了。“偏要这么多事,事已定了,为什么不早点儿收拾好!”我略微烦躁地想。但是必须带走既属事实,随时预备尤见从容,我何忍说出责备的话呢——实在也不该责备,只该感激。

    然而我触着这气氛了,而且嗅着它的味道了,与上年在旅馆里感到的正是同一的种类,不过还没有这样浓密而已。我知道它将要渐渐地浓密,犹如西湖上晚来的烟雾;直到最后,它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便会把我一挤:我于是不自主地离开这里了。

    我依然谈话,写字,吃东西,躺在藤椅上;但是都有点儿异样,有点儿不自然。

    夜来有梦,梦在车站月台旁。霎时火车已到,我急忙把行李提上去,身子也就登上,火车便疾驰而去了。似乎还有些东西遗留在月台那边,正在检点,就想到遗留的并不是东西,是几个人。很奇怪,我竟不曾向他们说一声“别了”,竟不曾伸出手来给他们;不仅如此,登上火车的时候简直把他们忘了。于是深深地悔恨,怎么能不说一声,握一握手呢!假若说了,握了,究竟是个完满的离别,多少是好。“让我回头去补了吧!让我回头去补了吧!”但是火车不睬我,它喘着气只是向前奔。

    这梦里的登程,全忘了月台上的几个人,与我痴心盼望的酣睡时离去,情形正相仿佛。现在梦里的经验告诉我,这只有勾引些悔恨,并不见得比较好些。那么,我又何必作这种痴想呢?然而清醒地说一声握一握的离别,究竟何尝是好受的!

    “信要写得勤,要写得详;虽然一班轮船动辄要隔三五天,而厚厚的一叠信笺从封套里抽出来,总是独客的欣悦与安慰。”

    “未必能够写得怎样勤怎样详吧。久已不干这勾当了;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种种事情箭一般地射到身上来,逐一对付已经够受了,知道还有多少坐定下来执笔的功夫与精神!”

    离别的滋味假若是酸的,这里又搀入一些苦辛的味道了。

    1923年9月12日作。刊《文学旬刊》88期,署名圣陶。

    客语

    侥幸万分的竟然是晴明的正午的离别。

    “一切都安适了,上岸回去吧,快要到开行的时刻了。”似乎很勇敢地说了出来,其实呢,处此境地,就不得不说这样的话,但也不是全不出于本心。梨与香蕉已经买来给我了,话是没有什么可说了;夫役的扰攘,小舱的郁蒸,又不是什么足以赏心的;默默地挤在一起,徒然把无形的凄心的网织得更密罢了:何如早点儿就别了呢?

    不可自解的是却要送到船栏边,而且不止于此,还要走下扶梯送到岸上。自己不是快要起程的旅客么?竟然充起主人来。主人送了客,回头踱进自己的屋子,看见自己的人。可是现在——现在的回头呢?

    并不是懦怯,自然而然看着别的地方,答应“快写信来”那些嘱咐。于是被送的转身举步了。也不觉得什么,只仿佛心里突然一空似的(老实说,摹写不出了)。随后想起应该上船,便跨上扶梯;同时用十个指头梳满头散乱的头发。

    倚着船栏,看岸上的人去得不远,而且正回身向这里招手。自己的右手不待命令,也就飞扬跋扈地舞动于头顶之上。忽地觉得这刹那间这个境界很美,颇堪体会。待再望岸上人,却已没有踪迹,大概拐了弯赶电车去了。

    没有经验的想像往往是外行的,待到证实,不免自己好笑。起初以为一出吴淞口便是苍茫无际的海天,山头似的波浪打到船上来,散为裂帛与抛珠,所以只是靠着船栏等着。谁知出了口还是似尽又来的沙滩,还是一抹连绵的青山,水依然这么平,船依然这么稳。若说眼界,未必开阔了多少,却觉空虚了好些;若说趣味,也不过与乘内河小汽轮一样。于是失望地回到舱里,爬上上层自己的铺位,只好看书消遣。下层那位先生早已有时而猝发的声了。

    实在没有看多少页书,不知怎么也朦胧起来了。只有用这“朦胧”二字最确切,因为并不是睡着,汽机的声音和船身的微荡,我都能够觉知,但仅仅是觉知,再没有一点思想一毫情绪。这朦胧仿佛剧烈的醉,过了今夜,又是明朝,只是不醒,除了必要坐起来几回,如吃些饼干牛肉香蕉之类,也就任其自然——连续地朦胧着。

    这不是摇篮里的生活么?婴儿时的经验固然无从回忆,但是这样只有觉知而没有思想没有情绪,该有点儿相像吧。自然,所谓离思也暂时给假了。

    向来不曾亲近江山的,到此却觉得趣味丰富极了。书室的窗外,只隔一片草场,闲闲地流着闽江。彼岸的山绵延重叠,有时露出青翠的新妆,有时披上轻薄的雾帔,有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好些云,却与山通起家来,于是更见得那些山郁郁然有奇观了。窗外这草场差不多是几十头羊与十条牛的领土。看守羊群的人似乎不主张放任主义的,他的部民才吃了一顿,立即用竹竿驱策着,叫它们回去。时时听得仿佛有几个人在那里割草的声音,便想到这十头牛特别自由,还是在场中游散。天天喝的就是它们的奶,又白又浓又香,真是无上的恩惠。

    卧室的窗对着山麓,望去有裸露的黑石,有矮矮的松林,有泉水冲过的涧道。间或有一两个人在山顶上樵采,形体藐小极了,看他们在那里运动着,便约略听得微茫的干草瑟瑟的声响。这仿佛是古代的幽人的境界,在什么诗篇什么画幅里边遇见过的。暂时充当古代的幽人,当然有些新鲜的滋味。

    月亮还在山的那边,仰望山谷,苍苍的,暗暗的,更见得深郁。一阵风起,总是锐利的一声呼啸一般,接着便是一派松涛。忽然忆起童年的情景来:那一回与同学们远足天平山,就在高义园借宿,稻草衬着褥子,横横竖竖地躺在地上。半夜里醒来了,一点儿光都没有,只听得洪流奔放似的声音,这声音差不多把一切包裹起来了;身体颇觉寒冷,因而把被头裹得更紧些。从此再也不想睡,直到天明,只是细辨那喧而弥静静而弥旨的滋味。三十年来,所谓山居就只有这么一回。而现在又听到这声音了,虽然没有那夜那么宏大,但是往后的风信正多,且将常常更甚地听到呢。只不知童年的那种欣赏的心情能够永永持续否……

    这里有秋虫,有很多的秋虫,没有秋虫的地方究竟是该诅咒的例外。躺在床上听听,真是奇妙的合奏,有时很繁碎,有时很凝集,而总觉得恰合刚好,足以娱耳。中间有一种不知名的虫,它们的声音响亮而曼长,像是弦乐,而且引起人家一种想像,仿佛见到一位乐人在那里徐按慢抽地演奏。

    松声与虫声渐渐地轻微又轻微,终于消失了……

    仓前山差不多一座花园,一条路,一丛花,一所房屋,一个车夫,都有诗意。尤其可爱的是晚阳淡淡的时候,礼拜堂里送出一声钟响,绿荫下走过几个张着花纸伞的女郎。

    跟着绍虞夫妇前山后山地走,认识了两相仿佛的荔枝树与龙眼树,也认识了长髯飘飘的生着气根的榕树,眺望了我们所住的那座山,又看了胭脂似的西边的暮云,于是坐在路旁的砖砌的矮栏上休息。渐渐地四围昏暗了,远处的山只像几笔极淡的墨痕染渍在灰色的纸上。乡间的女人匆匆地归去,走过我们身边,很自然地向我们看一看。那种浑朴的意态,那种奇异的装束(最足注目的是三支很长的银发钗,像三把小剑,两横一竖地把发髻拢住,我想,两个人并肩走时,横插的剑锋会划着旁人的头皮),都使我想到古代的人。同时又想,什么现代精神,什么种种的纠纷,都渺茫得像此刻的远山一样,仿佛沉在梦幻里了。

    中秋夜没有月,这倒很好,我本来不希望看什么中秋月。与平常没有月亮的晚上一样,关在书室里,就美孚灯光下做了一点儿功课,就去睡了。

    第二天的傍晚,满天是云,江面黯然。西风震动窗棂,“吉格”作响。突然觉得寂寥起来,似乎无论怎样都不好。但是又不能什么都不,总要在这样那样里占其一,这时候我占的是倚窗怅望。然而怅望又有什么意思呢?

    绍虞似乎有点儿揣度得出,他走来邀我到江边去散步。水波被滩石所挡,激触有声。还有广遍而轻轻的风一般的音响平铺在江面上,潮水又退出去了。便随口念旧时的诗句:“潮声应未改,客绪已频更。”七年以前,我送墨林去南通。出得城来,在江滨的客店里歇宿候船,却成了独客。荒凉的江滨晚景已够叫人怅怅,又况是离别开始的一晚,真觉得百无一可了。聊学雅人口占一诗,藉以排遣。现在这两句就是这一首诗里的。唉,又是潮声,又是客绪!

    所谓客绪,正像冬天的浓云一般,风吹不散,只是越凝集越厚,散步的药又有什么用处。回到屋里,天差不多黑了,我们暂时不点火,就在昏暗中坐下。我说:“介泉在北京常说,在暮色苍茫之际,炉火微明,默然小坐,别有滋味。”绍虞接应了一声就不响了。很奇怪,何以我和他的声音都特别寂寞,仿佛在一个广大的永寂的虚空中,仅仅荡漾着这一些声音,音波散了,便又回复它的永寂。

    想来介泉所说的滋味,一定带着酸的。他说“别有”,诚然是“别有”,我能够体会他的意思了。

    点灯以后,居然送来了切盼而难得的邮件,昨天有一艘轮船到这里了。看了第一封,又把心挤得紧一点。第二封是平伯的,他提起我前几天作的一篇杂记,说:“……此等事终于无可奈何,不呻吟固不可,作呻吟又觉陷于怯弱。总之,无一而可,这是实话。……”

    似乎觉得这确是怯弱,不要呻吟吧。

    但是还要去想,呻吟为了什么?恋恋于故乡么?故乡之足以恋恋的,差不多只有藕与莼菜这些东西了,又何至于呻吟?恋恋于鹁鸽箱似的都市里的寓居么?既非鹁鸽,又何至于因为飞开了而呻吟?老实地说,简括地说,只因一种愿与最爱与同居的人同居的心情,忽然不得满足罢了。除了与最爱与同居的人同居,人间的趣味在哪里?因为不得满足而呻吟,正是至诚的话,有什么怯弱不怯弱?那么,又何必不要呻吟呢?

    呻吟的心本来如已着了火的燃料,浓烟郁结,正待发焰。平伯的信恰如一根火柴,就近一引,于是炽盛地燃烧起来了……

    1923年10月1日作。

    刊《文学旬刊》91期,署名王钧。

    丛墓似的人间

    上海有种种的洋房,高大的,小巧的,红得使人眼前晕眩的,白得使人悠然意远的,实在不少。在洋房的周围,有密叶藏禽的丛树,有交枝叠蕊的砌花,凉椅可以延爽,阳台可以迎月。在那里接待密友,陪伴恋人,背景是那样清妙,登场人物又是那样满怀欢畅,真可谓赏心乐事,神仙不啻了。但是我不想谈这些人和他们的洋房,我要引导读者到狭窄的什么弄什么里去。

    在内地有这么一个称谓,叫做“上海式房子”,可见这种房屋的式样是起源于上海而流行到内地去的。我想,再减省不得再死板不过的格局,要数上海式的房子了。开进门去,真是井一样的一个天井。假如后门正开着,我们的视线就可以通过客堂,直望到后面一家人家的前门。客堂后面是一张峭直的扶梯,好让我们爬上楼去。最奇妙的,扶梯后面还不到一楼一底的高度,却区分为三,上是晒台,中称亭子间,下作灶房。没有别的了,尽在于此了。倘若要形容家家相同的情形,很可以说就像印板文字那样,见一个可以知道万万。住在这种房屋里的人们,差不多跟鸽子箱里的鹁鸽一样,一对对地伏在里边就是了,决说不到舒服,说不到安居,更说不到什么怡神悦性的佳趣。但是,假如一对夫妇能占这么一所房屋,他们就是十二分的幸运者,至少可以赠给他们“准贵族”的称号了;更有无量数的人,要合起好几对来,还附带各家的老的小的,才得以占这样一所房屋,他们连鹁鸽都不如呢!

    最大的限度,这样一所房屋可以住七八家人家。待我指点明白,读者就不会以为是奇闻了。客堂以及楼面各用板壁划分为二,可以住下四家,这是天经地义,所以平淡无奇。亭子间可以关起门来自成小天地,当然住一家。各家的饭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做,那么灶房里也可以住一家。在晒台顶上架起些薄板,只要像个形式,不管风来受冷,雨来受淋,就也可以住一个单身汉或者一对孤苦的老夫妇。再在楼板底下,客堂后半间的上面,搭成一个板阁,出入口就开在扶梯的半腰里,虽然出进非爬不可,虽然陈设不下什么床铺,两三个“七尺之躯”还容得下,所以也可以住一家。这不是八家了么?

    情形如此,我们还称这是一所房屋,似乎不很适当了。试想夜深人睡的时候,这里与那里,上层与下层,都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这不是与北城郊外,白杨树下,新陈错杂的丛墓相仿佛么?所不同的,死人是错乱纵横躺在泥土之中,这些睡着的人是错乱纵横躺在浑浊不堪而其名尚存的空气之中罢了。

    丛墓里的死人永远这样躺着,错乱纵横倒还没有什么关系,这些睡着的人可不然,他们夜间的墓场也就是白天的世界。一到晨梦醒来,竖起身子,大家就要在那里作种种活动;图谋生活的工作,维持生活的杂务,都得在这仅够横下身子的领域里干起来。他们只有身体与身体相摩,饭碗与便桶并列,坐息于床铺之上,烧饭于被褥之侧:今天,明天,今年,明年,直到永远!

    在这个领域里实在也无从整理,当然谈不到带着贵族气息的卫生。苍蝇来与他们夺食,老鼠来与他们同居;原有的窗户因为分家别户不免少开几扇,一部分清新的空气就给挡驾了,于是疾病之神偷偷地溜了进来。这家煨破旧的泥炉,那家点无罩的煤油灯,于是祝融之神默默地在那里相度他的新领土。小孩在这个领域里产生出来,生活过来,不是面黄肌瘦,软弱无力,就是深深印着这么一个观念,杂乱肮脏就等于生活,于是愚蠢者卑陋者的题名册上又要添上许多名字。总之,这活人的丛墓面前清清楚楚标着这样几个无形的大字,就是“死亡,灾难,愚蠢”。

    是谁把这什么弄什么里化成丛墓的呢?是谁驱使这许多人投入丛墓的呢?这些真是极其愚笨的问题。人家出不起独占一所屋子的钱,当然只好七家八家合在一起住。所以,如果要编派处分,谁也怪不得,只能怪住在丛墓里的人自己不好,你们为什么没有富足的钱!你们如果怪房东把房价定得太贵,房东将会回答你们说:“我是将本求利的,这房屋的利息是最公道的呢。我并不做三分息四分息的营生。你们不送我个‘廉洁可风’的匾额,倒怪起我来了么!”你们如果去怪市政机关没有限制,没有全盘的规划,市政机关会回答你们说:“就因为我们没有限制,你们才有个存身之处。有了限制,你们只好住到郊野去了!至于空阔舒畅的房屋尚没有人住的,某处有一所美国式的洋房,某处有一所带花园的别墅,某处某处有什么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去买来或租来住呢?”他们都不错,只有你们错,你们为什么没有富足的钱!

    为千错万错的人们着想,只有两条路。其一,回复到上古的时代,空间跟清风明月一样,不用一钱买,在山巅水涯自由自在地造起房屋来。其二,提倡货真价实到二十四分的精神生活,尽管七家八家挤在一起,但是天理可以胜人欲,妙想可以移实感,所以大家能优游自适,无异处高堂大厦。

    假如既已出了轨的世运的车是继续向前奔驶的,那么回复到原来的轨道是没有希望了,第一条路通不过去了。假如理学不昌,生活不能不依赖物质,那么七家八家死挤,总是莫大的悲哀,第二条路又通不过去了。

    这似乎颇有点绝望。但是也不尽然。平心而论,同是一个人,所占空间应该是同样大小,没有一个人配特别占得多,也就没有一个人该特别占得少。你能说出谁配多占谁该少占的理由么?能够做到所占均等,能够做到人人得有整洁舒适的居所,那么,丛墓就恢复为人间了。这决不是开起倒车,退到歧路那儿,然后郑重前进的办法所能办到的。这须得加速度前进,飞越旧的轨道,转上那新的轨道。

    什么事情的新希望都在于转上新的轨道。困在丛墓中而感到悲哀的人们,就为这一点悲哀,已经有奔向新的轨道的必要了。

    1924年7月19日作,原题《丛墓的人间》。

    刊《文学旬刊》131—132期,署名郢。

    过去随谈

    一

    在中学校毕业是辛亥那一年。并不曾作升学的想头;理由很简单,因为家里没有供我升学的钱。那时的中学毕业生当然也有“出路问题”;不过像现在的社会评论家杂志编辑者那时还不多,所以没有现在这样闹闹嚷嚷的。偶然的机缘,我就当了初等小学的教员,与二年级的小学生作伴。钻营请托的况味没有尝过,照通常说,这是幸运。在以后的朋友中间有这么一位,因在学校毕了业将与所谓社会面对面,路途太多,何去何从,引起了甚深的怅惘;有一回偶游园林,看见澄清如镜的池塘,忽然心酸起来,强烈地萌生着就此跳下去完事的欲望。这样伤感的青年心情我可没有,小学教员是值得当的,我何妨当当:从实际说,这又是幸运。

    小学教员一连当了十年,换过两次学校,在后面的两所学校里,都当高等班的级任;但也兼过半年幼稚班的课——幼稚班者,还够不上初等一年级,而又不像幼稚园儿童那样地被训练的,是学校里一个马马虎虎的班次。职业的兴趣是越到后来越好;因为后来几年中听到一些外来的教育理论和方法,自家也零零星星悟到一点儿,就拿来施行,而同事又是几位熟朋友的缘故。当时对于一般不知振作的同业颇有点儿看不起,以为他们德性上有污点,倘若大家能去掉污点,教育界一定会大放光彩的。

    民国十年暑假后开始教中学生。那被邀请的理由有点儿滑稽。我曾经写些短篇小说刊载在杂志上。人家以为能写小说就是善于作文,善于作文当然也能教国文,于是我仿佛是颇为适宜的国文教师了。这情形到现在仍然不变,写过一些小说之类的往往被聘为国文教师,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还不曾有人切实注意过。至于我舍小学而就中学的缘故,那是不言而喻的。

    直到今年,曾经在五所中学三所大学当教员,教的都是国文;这一半是兼职,正业是书局编辑,连续七年有余了。大学教员我是不敢当的;我知道自己怎样没有学问,我知道大学教员应该怎样教他的科目,两相比并,我的不敢是真情。人家却说了:“现在的大学,名而已!你何必拘拘?”我想这固然不错;但是从“尽其在我”的意义着想,不能因大学不像大学,我就不妨去当不像大学教员的大学教员。所惜守志不严,牵于友情,竟尔破戒。今年在某大学教“历代文选”,劳动节的下一天,接到用红铅笔署名“L”的警告信,大意说我教的那些古旧文篇,徒然助长反动势力,于学者全无益处,请即自动辞职,免讨没趣云云。我看了颇愤愤:若说我没有学问,我承认;说我助长反动势力,我恨反动势力恐怕比这位L先生更真切些呢;倘若认为教古旧文篇就是助长反动势力的实证,不必问对于文篇的态度如何,那么他该叫学校当局变更课程,不该怪到我。后来知道这是学校波澜的一个弧痕,同系的教员都接到L先生的警告信,措辞比给我的信更严重,我才像看到丑角的丑脸那样笑了。从此辞去不教;愿以后谨守所志,“直到永远”。

    自知就所有的一些常识以及好嬉肯动的少年心情,当个小学或初中的教员大概还适宜。这自然是不往根柢里想去的说法;如往根柢里想去,教育对于社会的真实意义(不是世俗认为的那些意义)是什么,与教育相关的基本科学内容是怎样,从事教育技术上的训练该有哪些项目,关于这些,我就与大多数教员一样,知道得太少了。

    二

    作小说的兴趣可以说因中学时代读华盛顿·欧文的《见闻录》引起的。那种诗味的描写,谐趣的风格,似乎不曾在读过的一些中国文学里接触过;因此我想,作文要如此才佳妙呢。开头作小说记得是民国三年;投寄给小说周刊《礼拜六》,登出来了,就继续作了好多篇。到后来,“礼拜六派”是文学界中一个卑污的名称,无异“海派”“黑幕派”等等。我当时的小说多写平凡的人生故事,同后来相仿佛,浅薄诚然有之,如何恶劣却不见得,虽然用的工具是文言,还不免贪懒用一些成语典故。作了一年多就停笔了,直到民国九年才又动手。是颉刚君提示的,他说在北京的朋友将办一种杂志,写一篇小说付去吧。从此每年写成几篇,一直不曾间断;只有今年是例外,眼前是十月将尽了,还不曾写过一篇呢。

    预先布局,成后修饰,这一类ABC里所诏示的项目,总算尽可能的力实做的。可是不行;写小说的基本要项在乎有一双透彻观世的眼睛,而我的眼睛够不上;所以人家问我哪一篇最惬心时,我简直不能回答。为要写小说而训练自己的眼睛固可不必;但眼睛的训练实在是生活的补剂,因此我愿意对这方面致力。如果致力而有进益,由进益而能写出些比较可观的文篇,自是我的欢喜。

    为什么近来渐渐少写,到今年连一篇也没有写呢?有一个浅近的比喻,想来倒很确切的。一个人新买一具照相机,不离手的对光,扳机,卷干片,一会儿一打干片完了,就装进一打,重又对光,扳机,卷干片。那时候什么对象都是很好的摄影题材:小妹妹靠在窗沿憨笑,这有天真之趣,照它一张;老母亲捧着水烟袋抽吸,这有古朴之致,照它一张;出外游览,遇到高树、流水、农夫、牧童,颇浓的感兴立刻涌起,当然不肯放过,也就逐一照它一张,洗出来时果能成一张像样的照相与否似乎不关紧要,最热心的是“搭”的一扳——面前是一个对象,对着它“搭”的扳了,这就很满足了。但是,到后来却有相度了一番终于收起镜箱来的时候。爱惜干片么?也可以说是,然而不是。只因希求于照相的条件比以前多了,意味要深长,构图要适宜,明暗要美妙,还有其他等等,相度下来如果不能应合这些条件,宁可收起镜箱了事;这时候,徒然一扳被视为无意义了。我从前多写只是热心于一扳,现在却到了动辄收起镜箱的境界,是自然的历程。

    三

    《中学生》主干曾嘱我说些自己修习的经历,如如何读书之类。我很惭愧,自计到今为止,没有像模像样读过书,只因机缘与嗜好,随时取一些书来看罢了。读书既没有系统,自家又并无分析和综合的识力,不能从书的方面多得到什么是显然的。外国文字呢?日文曾经读过葛祖兰氏的《自修读本》两册,但是像劣等学生一样,现在都还给老师了。至于英文,中学时代读得不算浅,读本是文学名著,文法读到纳司非尔的第四册呢;然而结果是半通不通,到今看电影字幕还不能完全明白。(我觉得读英文而结果如此的实在太多了。多少的精神和时间,终于不能完全看明白电影字幕!正在教英文读英文的可以反省一下了。)不去彻底修习,达到全通真通,当然是自家的不是;可是学校对于学生修习各项科目都应定一个毕业的最低限度,一味胡教而不问学生果否达到了最低限度,这不能不怪到学校了。外国文字这一工具既然不能使用,要接触些外国的东西只好看看译品,这就与专待喂养的婴孩同样可怜,人家不翻译,你就没法想。说到译品,等类颇多。有些是译者实力不充而硬欲翻译的,弄来满盘都错,使人怀疑外国人的思想话语为什么会这样奇怪不依规矩。有些据说为欲忠实,不肯稍事变更原文语法上的结构,就成为中国文字写的外国文。这类译品若请专读线装书的先生们去看,一定回答“字是个个识得的,但是不懂得这些字凑合在一起说些什么”。我总算能够硬看下去,而且大致有点儿懂,这不能不归功于读过两种读如未读的外国文。最近看到东华君译的《文学之社会学的批评》,清楚流畅,义无隐晦,以为译品像这个样子,庶几便于读者。声明一句,我不是说这本书就是翻译的模范作;我没有这样狂妄,会自认有评判译品高下的能力。

    说起读书,十年来颇看到一些人,开口闭口总是读书,“我只想好好儿念一些书”,“某地方一个图书馆都没有,我简直过不下去”,“什么事都不管,只要有书读,我就满足了”,这一类话时时送到我的耳边;我起初肃然起敬,既而却未免生厌。那种为读书而读书的虚矫,那种认别的什么都不屑一做的傲慢,简直自封为人间的特殊阶级,同时给与旁人一种压迫,仿佛唯有他们是人间的智慧的笃爱者。读书只是至为平常的事而已,犹如吃饭睡觉,何必作为一种口号,唯恐不遑地到处宣传。况且所以要读书,从哲学以至于动植矿,就广义说,无非要改进人间的生活。光是“读”决非终极的目的。而那些“读书”“读书”的先生们似乎以为光是“读”最了不起,生活云云不在范围以内:这也引起我的反感。我颇想标榜“读书非究竟义谛主义”——当然只是想想罢了,宣言之类并未写过。或者有懂得心理分析的人能够说明我之所以有这种反感,由于自家的头脑太俭了,对于书太疏阔了,因此引起了嫉妒,而怎样怎样的理由是非意识地文饰那嫉妒的丑脸的。如果被判定如此,我也不想辩解,总之我确然曾有这样的反感。至于那些将读书作口号的先生们是否真个读书,我不得而知:可是有一层,从其中若干人的现况上看,我的直觉的批评成为客观的真实了。他们果然相信自己是人间智慧的宝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得便时抛开了为读书而读书的招牌,就不妨包办一切;他们俨然承认自己是人间的特殊阶级,虽在极微细的一谈一笑之顷,总要表示外国人提出来的“高等华人”的态度。读书的口号,包办一切,“高等华人”,这其间仿佛有互相纠缠的关系似的。

    四

    我与妻结婚是由人家作媒的,结婚以前没有会过面,也不曾通过信。结婚以后两情颇投合,那时大家当教员,分散在两地,一来一往的信在半途中碰头,写信等信成为盘踞心窝的两件大事。到现在十四年了,依然很爱好。对方怎样的好是彼此都说不出的,只觉很合适,更合适的情形不能想像,如是而已。

    这样打彩票式的结婚当然很危险的,我与妻能够爱好也只是偶然;迷信一点儿说,全凭西湖白云庵那位月下老人。但是我得到一种便宜,不曾为求偶而眠思梦想,神魂颠倒;不曾沉溺于恋爱里头,备尝甜酸苦辣各种滋味。图得这种便宜而去冒打彩票式的结婚的险,值得不值得固难断言;至少,青年期的许多心力和时间是挪移了过来,可以去对付别的事了。

    现在一般人不愿冒打彩票式的结婚的险是显然的,先恋爱后结婚成为普遍的信念。我不菲薄这种信念,它的流行也有所谓“必然”。我只想说那些恋爱至上主义者,他们得意时谈心,写信,作诗,看电影,游名胜,失意时伤心,流泪,作诗(充满了惊叹号),说人间最不幸的只有他们,甚至想投黄浦江;像这样把整个生命交给恋爱,未免可议。这种恋爱只配资本家的公子“名门”的小姐去玩的。他们享用的是他们的父亲祖先剥削得来的钱,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在未入母腹时早就安排停当,他们看世界非常太平,没有一点儿问题;闲暇到这样地步却也有点儿难受,他们于是就恋爱这个题目,弄出一些悲欢哀乐来,总算在他们空白的生活录上写下了几行。如果不是闲暇到这样的青年男女也想学步,那唯有障碍自己的进路,减损自己的力量而已。

    人类不灭,恋爱也永存。但是恋爱各色各样。像公子小姐们玩的恋爱,让它“没落”吧!

    1930年10月29日作。

    刊《中学生》杂志11号,署名圣陶。

    做了父亲

    假若至今还没有儿女,是不是要与有些人一样,感到是人生的缺憾,心头总有这么一个失望牵萦着呢?

    我与妻都说不至于吧。一些人没有儿女感到缺憾,因为他们认为儿女是他们份所应得的,应得而不得,当然要失望。也许有人说没有儿女就是没有给社会尽力,对于种族的绵延没有尽责任,那是颇为冠冕堂皇的话,是随后找来给自己解释的理由,查问到根柢,还是个得不到应得的的不满足之感而已。我们以为人生的权利固有多端,而儿女似乎不在多端之内,所以说不至于。

    但是儿女早已出生了,这个设想无从证实。在有了儿女的今日,设想没有儿女,自然觉得可以不感缺憾;倘若今日真个还没有儿女,也许会感到非常寂寞,非常惆怅吧。这是说不定的。

    “教育是专家的事业”,这句话近来几乎成了口号,但是这意义仿佛向来被承认的。然而一为父母就得兼充专家也是事实。非专家的专家担起教育的责任来,大概走两条路:一是尽许多不必要的心,结果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一是给了个“无所有”,本应在儿女的生活中给充实些什么,可是并没有把该给充实的付与儿女。

    自家反省,非意识地走的是后一条路。虽然也像一般父亲一样,被一家人用作镇压孩子的偶像,在没法对付时,就“爹爹,你看某某!”这样喊出来;有时被引动了感情,骂一顿甚至打一顿的事也有。但是收场往往像两个孩子争闹似的,说着“你不那样,我也就不这样”的话,其意若曰彼此再别说这些,重复和好了吧。这中间积极的教训之类是没有的。

    不自命为“名父”的,大多走与我同样的路。

    自家就没有什么把握,一切都在学习试验之中,怎么能给后一代人预先把立身处世的道理规定好了教给他们呢?

    学校,我想也不是与儿女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的。学习一些符号,懂得一些常识,结交若干朋友,度过若干岁月,如是而已。

    以前曾经担过忧虑,因为自家是小学教员出身,知道小学的情形比较清楚,以为像个模样的小学太少了,儿女达到入学年龄的时候将无处可送。现在儿女三个都进了学校,学校也不见特别好,但是我毫不存勉强迁就的意思。

    一定要有理想的小学才把儿女送去,这无异看儿女作特别珍贵特别柔弱的花草,所以要保藏在装着暖气管的玻璃花房里。特别珍贵么,除了有些国家的华胄贵族,谁也不肯对儿女作这样的夸大口吻。特别柔弱么,那又是心所不甘,要抵挡得风雨,经历得霜雪,这才可喜。——我现在作这样想,自笑以前的忧虑殊属无谓。

    何况世间为生活所限制,连小学都不得进的多得很,他们一样要挺直身躯立定脚跟做人。学校好坏于人究竟有何等程度的关系呢?——这样想时,以前的忧虑尤见得我的浅陋了。

    我这方面既然给了个“无所有”,学校方面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这就拦到了角落里,儿女的生长只有在环境的限制之内,凭他们自己的心思能力去应付一切。这里所谓环境,包括他们所有遭值的事和人物,一饮一啄,一猫一狗,父母教师,街市田野,都在里头。

    做父亲的真欲帮助儿女仅有一途,就是诱导他们,让他们锻炼这种心思能力。若去请教专门的教育者,当然,他将说出许多微妙的理论,但是要义大致也不外乎此。

    可是,怎样诱导呢?我就茫然了。虽然知道应该往哪一方向走,但是没有往前走的实力,只得站在这里,搓着空空的一双手,与不曾知道方向的并无两样。我很明白,对儿女最抱歉的就是这一点,将来送不送他们进大学倒没有多大关系。因为适宜的诱导是在他们生命的机械里加添燃料,而送进大学仅是给他们文凭、地位,以便剥削他人而已。(有人说起振兴大学教育可以救国,不知如何,我总不甚相信,却往往想到这样不体面的结论上去。)

    他们应付环境不得其当甚至应付不了的时候,一定会怅然自失,心里想,如果父亲早给点儿帮助,或者不至于这样无所措吧。这种归咎,我不想躲避,也没法躲避。

    对于儿女也有我的希望。

    一句话而已,希望他们胜似我。

    所谓人间所谓社会虽然很广漠,总直觉地希望它有进步。而人是构成人间社会的。如果后代无异前代,那就是站在老地方没有前进,徒然送去了一代的时光,已属不妙。或者更甚一点,竟然“一代不如一代”,试问人间社会经得起几回这样的七折八扣呢!凭这么想,我希望儿女必须胜似我。

    爬上西湖葛岭那样的山就会气喘,提十斤左右重的东西走一两里路胳膊就会好几天,我这种身体是完全不行的。我希望他们有强壮的身体。

    人家问一句话一时会答不上来,事务当前会十分茫然,不知怎样处置或判断,我这种心灵是完全不行的。我希望他们有明澈的心灵。

    说到职业,现在干的是笔墨的事,要说那干系之大,当然可以戴上文化或教育的高帽子,于是仿佛觉得并非无聊。但是能够像工人农人一样,拿出一件供人家切实应用的东西来么?没有!自家却使用了人家生产的切实应用的东西,岂非也成了可羞的剥削阶级?文化或教育的高帽子只能掩饰丑脸,聊自解嘲而已,别无意义。这样想时,更菲薄自己,达于极点。我希望他们与我不一样:至少要能够站在人前宣告道,“凭我们的劳力,产生了切实应用的东西,这里就是!”其时手里拿的是布匹米麦之类;即使他们中间有一个成为玄学家,也希望他同时铸成一些齿轮或螺丝钉。

    1930年11月作。

    刊《妇女杂志》17卷1号,署名郢生。

    看月

    住在上海“弄堂房子”里的人对于月亮的圆缺隐现是不甚关心的。所谓“天井”,不到一丈见方的面积。至少十六支光的电灯每间里总得挂一盏。环境限定,不容你有关心到月亮的便利。走到路上,还没“断黑”已经一连串地亮了街灯。有月亮吧,就像多了一盏灯。没有月亮吧,犹如一盏街灯损坏了,没有亮起来。谁留意这些呢?

    去年夏天,我曾经说过不大听到蝉声,现在说起月亮,我又觉得许久不看见月亮了。只记得某夜夜半醒来,对窗的收音机已经沉寂,隔壁的“麻将”也歇了手,各家的电灯都已熄灭,一道象牙色的光从南窗透进来,把窗棂印在我的被袱上。我略微感到惊异,随即想到原来是月亮光。好奇地要看看月亮本身,我向窗外望。但是,一会儿月亮被云遮没了。

    从北平来的人往往说在上海这地方怎么“呆”得住。一切都这样紧张。空气是这样龌龊。走出去很难得看见树木。诸如此类,他们可以举出一大堆。我想,月亮仿佛失掉了这一项,也该列入他们认为上海“呆”不住的理由吧。假若如此,我倒并不同意。在生活的诸般条件里列入必须看月亮一项,那是没有理由的。清旷的襟怀和高远的想像力未必定须由对月而养成。把仰望的双眼移到地面,同样可以收到修养上的效益,而且更见切实。可是我并非反对看月亮,只是说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罢了。

    最好的月色我也曾看过。那时在福州的乡下,地当闽江一折的那个角上。某夜,靠着楼栏直望。闽江正在上潮,受着月光,成为水银的洪流。江岸诸山略微笼罩着雾气,好像不是平日看惯的那几座山了。月亮高高停在天空,非常舒泰的样子。从江岸直到我的楼下是一大片沙坪,月光照着,茫然一白,但带点儿青的意味。不知什么地方送来晚香玉的香气。也许是月亮的香气吧,我这么想。我心中不起一切杂念,大约历一刻钟之久,才回转身来。看见蛎粉墙上印着我的身影,我于是重又意识到了我。

    那样的月色如果能得再看几回,自然是愉悦的事,虽然前面我说过“即使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

    刊《中学生》杂志37号(1933年9月1日),署名郢。

    中年人

    接到才见了一面的一位青年的信,中间有“这回认识了你这个中年人”的话。原来是中年人了,至少在写信给我的青年的眼光里已经是了。

    平时偶然遇见旧友,不免说一些根据直觉的话:从前在学校里年龄最小,体操时候总作“排尾”,现在在常相过从的朋辈中间,以年龄论虽不至于作“排头”,然而前十名是居之不疑的了。或者说:同辈的喜酒仿佛早已吃完了,除了那好像缺少了什么的“续弦”的筵席。及至被问到儿女有几,他们多大了,当不得不据实回答:大的在中学,身子比我高出半个头,小的几岁了,已经进了小学。

    听了这些话,对方照例说:“时光真快呀。才一眨眼,就有如许不同。我们哪得不老呢!”这是不知多少世代说熟了的烂调。犹如春游的人一开口就是“桃红柳绿,水秀山明”似的,在谈到年龄呀儿女呀的场合里,这烂调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同时浮起一种淡淡的伤感心情,自己就玩味这种伤感心情,取得片刻的满足。我觉得这是中年人的乏味处。听这么说,我只好默然不语或者另外引起一个端绪,以便谈下去。

    中年的文人往往会“悔其少作”。仿佛觉得目前这样的功力才到了家,够了格;以今视昔,不知当时的头脑何以那样荒唐,当时的手腕何以那样粗疏。于是对着“少作”颜面就红起来,一直蔓延到颈根。非文人的中年人也一样。人家偶尔提起他的少年情事,如抱不平一拳把人打倒在地,与某女郎热恋至于相约同逃之类,他就现出一副尴尬的神态说:“不用提了,那时候真是胡闹!”你若再不知趣,他就要怨你有意与他为难了。

    大概人到中年,就意识地或非意识地抱着“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大志。发些议论,写些文字,总得含有教训意味。人家受不受教训当然是另一问题;可是不教训似乎不过瘾,那就只有搭起架子来说话作文了。虽是寻常的一举一动,也要在举动之先反省说:“这是不是可以给后辈示范的?”于是步履从容安详了,态度中正和平了,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差不多可以入圣庙的样子。但是,一个堪为“士则”“世范”的中年人的完成,就是一个天真活泼爽直矫健的青年人的毁灭。一般中年人“悔其少作”,说“那时候真是胡闹”,仿佛当初曾经做过青年人是他们的绝大不幸;其实,所有的中年人如果都这样悔恨起来,那才是人间的绝大不幸呢。

    在电影院里,可以看到中年人的另一方面。臂弯里抱着孩子,后面跟着女人,或者加上一两个大点儿的孩子,昂起了头找坐位。牵住了人家的衣襟,踩着了人家的鞋,都不管得,都像没有这回事。找到坐位了,满足地坐下来,犹如占领了一个王国。明明是在稠人广座之中,而那王国的无形的墙壁障蔽得十分严密,使他如入无人之境。所有视听之娱仿佛完全属于他那王国的;几乎忘了同时还有别人存在。这情形与青年情侣所表现的不同。青年情侣在唧唧哝哝之外,还要看看四周围,显示他们在广众中享受这份乐趣的欢喜和骄傲。中年人却同作茧而自居其中的蚕蛹一样,不论什么时候只看见他自己的茧子。

    已经是中年人了,只希望不要走上那些中年人的路。

    刊《申报月刊》2卷9号(1933年9月15日),署名郢生。

    苏州“光复”

    革命,一般市民都不曾尝过它的味道。报纸上记载着什么什么地方都光复了,眼见苏州地方的革命必不可免,于是竭尽想像的能力描绘那将要揭露的一幕。想像实在贫弱得很,无非开枪和放火,死亡和流离。避往乡间去吧,到上海去作几时寓公吧,这样想的,这样干的,颇有其人。

    但也有对于尚未见面的革命感到亲热的。理由很简单,革了命,上头不再有皇帝,谁都成为中国的主人,一切事情就能办得好了。这类人中以青年学生为多。上课简直不当一回事;每天赶早跑火车站,等候上海来的报纸,看前一天又有哪些地方光复了。

    一天早上,市民相互悄悄地说:“来了!”什么东西来了呢?原来就是那引人忧虑又惹人喜爱的革命。它来得这么不声不响,真是出乎全城市民的意料之外。倒马桶的农人依然做他们的倾注涤荡的工作,小茶馆里依然坐着一壁洗脸一壁打呵欠的茶客。只有站岗巡警的衣袖上多了一条白布。

    有几处桥头巷口张贴着告示,大家才知道江苏巡抚程德全改称了都督。那一方印信据说是仓卒间用砚台刻成的。

    青年学生爽然若失了,革命绝对不能满足他们的浪漫的好奇心。但是对于开枪、放火、死亡、流离惴惴然的那些人却欣欣然了,他们逃过了并不等闲的一个劫运。

    第二年,地方光复纪念日的晚上,举行提灯会。初等小学校的学童也跟在各团体会员、各学校学生的后头,擎起红红绿绿的纸灯笼,到都督府的堂上绕行一周;其时程都督坐在偏左的一把藤椅上,拈髯而笑。

    在绕行一周的当儿,学童就唱那练熟了的歌词。各学校的歌词不尽相同,但是大多数唱下录的两首:

    苏州光复,直是苏人福。

    ……

    草木不伤,鸡犬不惊,军令何严肃?

    我辈学生,千思万想,全靠程都督。

    哥哥弟弟,大家在这里。

    问今朝提灯欢祝,都为啥事体?

    为我都督,保我苏州,永世勿忘记。

    我辈学生,恭恭敬敬,大家行个礼。

    可惜第一首的第二行再也想不起来了。这两首歌词虽然由学童歌唱,虽然都称“我辈学生”,而并非学童的“心声”是显然的。

    革命什么,不去管它。蒙了“官办革命”的福,“草木不伤,鸡犬不惊”,什么都得以保全,这是感激涕零,“永世”不能“忘记”的。于是借学童的口吻,表达衷心的爱戴。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豳风·七月》的末了几句:

    跻彼公堂,

    称彼兕觥,

    万寿无疆。

    刊《中学生》杂志38号(1933年10月1日),署名郢生。

    薪工

    我记得第一次收受薪水时的心情。

    校长先生把解开的纸包授给我,说:“这里是先生的薪水,二十块,请点一点。”

    我接在手里,重重的。白亮的银片连成的一段,似乎很长,仿佛一时间难以数清片数。这该是我收受的吗?我收受这许多不太僭越吗?这样的疑问并不清楚地意识着,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通过我的全身,使我无所措地瞪视手里的银元,又抬起眼来瞪视校长先生的毫无感情的瘦脸。

    收受薪水就等于收受于此相当的享受。在以前,我的享受全是父亲给的;但是从这一刻起,我自己取得若干的享受了。这是生活上的一个转变。我又仿佛不能自信:以偶然的机缘,便遇到这个转变,不要是梦幻吧?

    此后我幸未失业,每月收到薪水,习以为常,所以若无其事,拿到手就放进袋里。衣食住行一切都靠此享受到了,当然不复疑心是梦幻。可是在头脑空闲一点儿的时候,如果想到这方面去,仍不免有僭越之感。一切的享受都货真价实,是大众给我的,而我给大众的也能货真价实,不同于肥皂泡儿吗?这是很难断言的。

    阅世渐深,我知道薪工阶级的被剥削确是实情,只要具有明澈的眼睛的人就看得透,这并不是什么深奥的学理。薪工阶级为自己的权利而抗争,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用怠工等拆烂污的办法来抗争,我以为是薪工阶级的缺德。一个人工作着工作着,广义地说,便是把自己的一份心力贡献给大众。你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可以反抗不当的剥削,可是你不应该吝惜你自己的一份心力,让大众间接受到不利的影响。

    在收受薪水的时候,固然不妨考量是不是收受得太少;而在从事工作的时候,却应该自问是不是贡献得欠多。我想,这可以作为薪工阶级的座右铭。我这么说,并不是替不劳而获的那些人保障利益。从薪工阶级的立场说起来,不劳而获的那些人是该彻底地被消灭的。他们消灭之后,大家还是薪工阶级,而贡献心力也还是务期尽量的。

    刊《中学生》杂志47号(1934年9月1日),署名谷神。

    过节

    逢到节令,我们遵照老例祭祖先。苏州人把祭祖先特称为“过节”。别地方人买一些酒菜,大家在节日吃喝一顿,叫做“过节”;苏州人对于这两个字似乎没有这样用法。

    过节以前,母亲早已把纸锭折好了。纸锭的原料是锡箔,是绍兴地方的特产。前几年我到绍兴,在一个土山上小立,只听得密集的市屋间传出达达的声音,互相应答,就是在那里打锡箔。

    我家过节共有三桌。上海弄堂房子地位狭窄,三桌没法同时祭,只得先来两桌,再来一桌。方桌子仅有一只,只得用小圆桌凑数。本来是三面设坐位的,因为椅子不够,就改为只设一面。杯筷碗碟拿不出整齐的全套,就取杂色的来应用。蜡盏弯了头。香炉里香灰都没有,只好把三支香搁在炉口就算。总之,一切都马虎得很。好在母亲并不拘于成规,对于这一切马虎不曾表示过不满。但是我知道,如果就此废止过节,一定会引起她的不快。所以我从没有说起废止过节。

    供了香,斟了酒,接着就是拜跪。平时太少运动了,才过四十岁,膝关节已经硬化,跪下去只觉得僵僵的,此外别无所思。在满坐的祖先中间,记忆得最真切的是父亲与叔父,因为他们过世最后。但是我不能想像他们与十几位祖先挤坐在两把椅子上举杯喝酒举筷吃菜的情状。又有一个十一岁上过世的妹妹,今年该三十八了,母亲每次给她特设一盘水果,我也不能想像她剥桔皮吐桃核的情状。

    从前父亲叔父在日,他们的拜跪就不相同。容貌显得很肃穆,一跪三叩之后,又轻轻叩头至数十回,好像在那里默祷,然后站起来,恭敬地离开拜位。所谓“祭如在”,“临事而敬”,他们是从小就成为习惯了的。新教育的推行与时代的转变把古传的精灵信仰打破,把儒家的报本返始的观念看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于是“如在”既“如”不起来,“临事”自不能装模作样地虚“敬”,只成为一种毫无意义的例行故事:这原是必然的。

    几个孩子有时跟着我拜,有时说不高兴拜,也就让他们去。焚化纸锭却是他们欢喜干的事,在一个搪瓷面盆里慢慢地把纸锭加进去,看它们给火焰吞食,一会儿变成白色的灰烬,仿佛有冬天拨弄炭火盆那种情味。孩子们所知道的过节,第一自然是吃饭时有较好较多的菜;第二,这是家庭里的特种游戏,一年内总得表演几回的。至于祖先会扶老携幼到来,分着左昭右穆坐定,吃喝一顿之后,又带着钱钞回去:这在孩子是没法想像的,好比我不能想像父亲叔父会到来参加这家族的宴飨一样。从这一点想,虽然逢时过节,对于孩子大概不至于有害吧。

    刊《创作》创刊号(1935年7月15日),署名叶圣陶。

    乐山被炸

    日本飞机轰炸乐山的那一天,我在成都。成都也发了警报,我和徐中舒兄出了新西门,在田岸上走,为了让一个老婆子,我的右脚踹到稻田里去了,鞋袜都沾满了泥浆。一会儿我们的飞机起飞了,两架一起,三架一起,有的径往东南飞去,有的在晴朗的空中打圈子,也数不清起飞了多少架,只觉得飞机声把浓绿的大平原笼罩住了。田岸上的人一路走,时常抬起头来眯着眼望天空,待望见了一个银灰色的颗粒,感慰的兴奋的神色就浮上了脸,仿佛说,我们准备好了,你们来吧!

    我们在一条溪沟旁边的竹林里坐了一点钟光景,又在中舒兄的朋友的草屋里歇了将近两点钟,并且吃了午饭,警报解除了,日本飞机没有来。哪知道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寄居的乐山城毁了大半,有两千以上的人丧失了生命。我的寓所也毁了,从书籍衣服到筷子碗盏,都烧成了灰;我的一家人慌忙逃难,从已经烧着了的屋子里,从静寂得不见一个人只见倒地的死尸的小巷子里,从日本飞机的机枪扫射之下,赶到了岷江边,渡过了江,沿着岸滩向北跑,一直跑了六七里路,又渡过江来到昌群兄家里,这才坐定下来喘一口气。

    我和徐中舒兄回进城里,听到传说很多,泸州被炸了,自流井被炸了,提到的地方总有八九处。到了四点半的时候,知道被炸的是乐山。消息从防空机关里传出来,而且派去察看的飞机已经回来了,全城毁了四分之三,火还没有扑灭呢。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多数人以为该不至于被炸的乐山,竟然被炸了。

    为什么要轰炸乐山呢?乐山有唐朝时候雕凿的大佛,有相传是蛮子所居实在是汉朝人的墓穴的许多蛮洞,有凌云乌尤两个古寺,有武汉大学,有将近十万居民,这些难道是轰炸的目标吗?打仗本来没有什么公定的规则,所谓不轰炸不设防城市,乃是从战斗的道德观念演绎出来的。光明的勇敢的战斗员都有这种道德观念。彼此准备停当了,你一拳来,我一脚去,实力比较来得的一方打倒了对方,那才是光荣的胜利。如果乘对方的不防备,突然冲过去对准要害就来个冷拳,那么即使把对方打得半死,得到的也只是耻辱而不是胜利,因为这个人违背了战斗的道德。多数住在乐山的人以为乐山该不至于被炸,一半就由于料想日本军人也有这种道德观念。他们似乎忘却了几乎每天的报纸都记载着的事例,要是不忘记那些事例,日本军人并没有这种道德观念是显然的。他们存着极端不真切的料想,又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赌注,果然,他们输了。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也输了。

    那一夜差不多没有阖眼。想我的寓所在岷江和大渡河合流的尖嘴上,那是日本飞机最先飞过的地方,决不会不被炸;想我家每次听见了警报总是守在寓里,不过江,也不往山野里跑,这回一定也是这样,那就不堪设想了;想日本飞机每次来轰炸,就有多少人死了父母,伤了妻子,人家的人都可以牺牲,我家的人哪有特别不应该牺牲的理由?但是,只要家里有一个人断了一条臂或者折了一条腿,那就是全家人永久的痛苦。如果情形比断一条臂折一条腿还要严重呢?如果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呢?如果老小六口都烧成了焦炭呢?我要排除那些可怕的想头,故意听窗外的秋虫声,分辨音调和音色的不同,可是没有用,分辨不到一分钟,虫声模糊了,那些可怕的想头又钻进心里来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一辆小汽车载着五个归心如箭的人开行了。沿路的景物,没有心绪看;公路上的石子弹起来,打着车底的钢板发响,也不再嫌它讨厌了;大家数着路旁的里程标,“走了几公里了,剩下几公里了”,这样屡次地说着。那些里程标好像搬动过了,往常的一公里似乎没有那么长。

    总算把一百六十多个里程标数完了。从乱哄哄的人丛中,汽车开进了嘉乐门,心头深切地体验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况味。忽然有人叫我,向我招手。定神看时,见是吴安真女士,“怎么样?”我慌张地问。

    “你们一家人都好的,在贺昌群先生家里了。”听了这个话,我又深切地体验到“疑是梦里”并不是夸饰的修辞。

    跑到昌群兄家里,见着老母以下六口,没有一个人流了一滴血,擦破了一处皮肤,那是我们的万幸。他们告诉我寓中一切都烧了;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我并不感到激动。他们告诉我逃难时候那种慌急狼狈的情形;我很懊悔到了成都去,没有同他们共尝这一份惶恐和辛苦。他们告诉我从火场中检出来的死尸将近上千了;那些人和我们一样,牺牲的机会在冥冥之中等候着,他们不幸竟碰上了,那比较听到一个朋友或是亲戚寻常病死的消息,我觉得难受得多。最后,他们告诉我在日本飞机还没飞走的时候,武大和技专的同学出动了,拆卸正在燃烧的房子,扛抬受了伤的人和断了气的尸体,真有奋不顾身的气概;听到这个话,我激动得流了泪。在成都听人说起那一回成都被炸,中央军校的全体同学立刻出动,努力救火救人,我也激动得流了泪。那是教育奏效的凭证,那是青年有为的凭证。把这种舍己为群的精神推广开来,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被炸以后的两个月中间,我家都忙着置备一切器物。新的寓所租定了,在城外一座小山下,就搬了进去。粗陶碗,毛竹筷子,一样可以吃饭;土布衣衫穿在身上,也没有什么不舒服;三间面对田野的矮屋,比以前多了好些阳光和清新空气。轰炸改变了我的什么呢?到现在事隔半年了,在曾经是闹市区的瓦砾堆上,又筑起了白木土墙的房屋,各种店铺都开出来了。和被炸的别处地方以及沦为战区的各地一样,还是没有一个人显得颓唐,怨恨到抗战的国策;这是说给日本军人听也不会相信的。

    1940年2月9日作。

    刊《中学生》战时半月刊20期(是年4月5日),署名圣陶。

    答复朋友们

    五十岁,一个并不算大的年纪。就是大到七十八十,又有什么意思?七十八十的老人,男的女的,哪儿都可以见到。若说“知非”啊,“知天命”啊,能够办到,当然不错;可惜蘧伯玉跟孔子的那种人生境界,我一丝儿也没有达到。生日到了,跟四十九四十八那时候一样,依从旧例,买几斤切面,煮了全家吃,此外就不想什么。有几位朋友说我乡居避寿,其实不确切;我本来乡居,因为乡间房价比较低,又省得“跑警报”;至于寿不寿,的确没有想起。

    承蒙朋友们的好意,把我作为题目,写了些文字,我倒清楚的意识起五十岁来了。大概不会活一百年吧,如今五十岁,道路已经走了大半截。走过的是走过了,“已然”的没法叫它“不然”;倒是余下的小半截路,得打算好好的走。

    朋友们的文字里,都说起我的文字跟为人;这两点,这自己知道得清楚,都平庸。为人是根基,平庸的人当然写不出不平庸的文字。我说我为人平庸,并不是指我缺少种种常识,不能成为专家;也不是指我没有干什么事业,不当教员就当编辑员;却是指我在我所遭遇的生活之内,没有深入它的底里,只在浮面的部分立脚。这样的平庸,好比一个皮球泄了气,瘪瘪的;假如人生该像个滚圆的皮球的话,这平庸自然要不得。

    像个滚圆的皮球的人生,其人必然是诗人,广义的诗人。写不写诗没关系,生活本身就是诗。如果写,其诗必然是好诗,即使不用诗的形式也还是好诗。屈原、陶潜、杜甫、苏轼、托尔斯泰、易卜生,他们假如没有什么作品,照样是诗人,说他们的作品可爱,诚然不错,但是,假如说他们那诗人的本质可爱,尤其推究到根柢。

    为要写些什么,故意往生活里钻,这是本末倒置的办法,我知道没有道理。可是,一个人本当深入生活的底里,懂得好恶,辨得是非,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实践如何尽职如何尽伦,不然就是白活一场:对于这一层,我现在似乎认识得更明白,愿意在往后的小半截路上加紧补习,补习有没有成效,看我的努力如何。如有成效,该可以再写些,或者说,该可以开头写。不过写不写没有大关系,重要的是加紧补习。

    朋友厚爱我,宽容我,使我感激;又夸张的奖许我,使我羞愧,虽然羞愧,想到这无非要我好,还是感激。最近在报上看见沈尹默先生的诗,有一句道,“久客人情真足惜”,吟诵了好几遍。沈先生说的“久客”是久客川中,我把他解作人生在世,像我这么一个平庸的人,居然也能得到朋友们的厚爱、宽容跟奖许,“人情真足惜”啊!在这样温暖的人情中,我更没有理由不打算加紧补习。

    这不是寻常致谢的话,想朋友们一定能够鉴谅。

    1943年12月10日作,署名叶圣陶。

    杂谈我的写作

    我虽然常常写一点东西,可是自问没有什么可以谈的写作经验。现在承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函约,要我写这篇东西,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合适。会中附寄来一份表,标题叫做《我怎样写作》,是叫作答的人逐项填写的。我就根据表中所开各项,顺次写下去,有可以说的多写一点,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略去不写:把那份表作为我这篇文字的间架,这是一个取巧的办法。

    那份表的甲项是“兴趣如何发生?”

    我对于文艺发生兴趣,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追溯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家里发见了一部《唐诗三百首》和一部《白香山词谱》。拿到手里,就自己翻看;对于《三百首》中的乐府和绝句,《词谱》中的小令和中调,特别觉得新鲜有味。因为不是先生逼着读的,也就不做强记死背的工夫;只在翻开的时候讽诵一番,再翻的时候又讽诵一番而已。经籍史籍子籍中也有好文艺,如《诗经》《史记》和《庄子》,我都不能领会,只觉得这些书籍是压在肩背上的沉重的负担。那时候中学里读英文,用的本子是华盛顿欧文的《见闻杂记》(这本书和古德斯密的《威克斐牧师传》,在当时几乎是学英文的必读书,但从此读通英文的实在没有多少人;现在中学里,好像不读这些书了,但学生的英文程度还是不见高明),一行中间至少有三四个生字;自己翻查字典,实在应付不来,只好在先生讲解的时候把字义用红铅笔记在书本子上。为要记字义,不得不留心听先生的讲解;那富于诗趣的描写,那看似平淡而实有深味的叙述,当时以为都不是读过的一些书中所有的,爱赏不已,尤其是《妻》《睡谷》《李迫大梦》以及叙述圣诞节和威斯明司德寺的几篇。虽然记了字义,对于那些生僻的字到底没有记住;文章的文法关系更谈不到了,先生解说的当时就没有弄明白;但是华盛顿欧文的文趣(现在想来就是“风格”了)很打动了我。我曾经这样想过,若用这种文趣写文字,那多么好呢!这以前,我也看过好些旧小说,如《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都曾看过好几遍;但只是对于故事发生兴趣而已,并不觉得写作方面有什么好处。

    现在就乙项“写作如何开始”的第一目“开始写作的年龄”来说。

    我从书塾中“开笔”,一直到进了中学,都按期作文。这种作文是强迫的练习,不是自动的抒写,不能算写作。自动抒写的开始是作诗。记得第一首诗是咏月的绝句,开头道:“纤云拥出一轮寒”,以下三句记不起了。那时我在中学里,大概是二年生或三年生,升到五年级(前清中学五年毕业)的时候,和几个同学发起一种《课馀丽泽》,自己作稿,自己写钢版,自己印发,每期两张或三张,犹如现在的壁报;我常常写一些短论或杂稿,这算是发表文字的开始。民国元年,我当了小学教师,其时“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刚才输入,上海和各地都有“社会党”的组织,我看了他们的书报,就动手作一部小说,描写近乎社会主义的理想世界。大约作了四五章,就停笔了,因为预备投稿的那一种地方报纸停办了。这份稿子早已不知去向,不记得详细节目怎样,只记得是用白话写的。三年或四年,我的小学教师的位置被人挤掉,在家里闲了半年。其时上海有一种小说杂志叫做《礼拜六》,销行很广,我就作了小说去投稿,共有十几篇,每篇都被刊用。第一篇叫做《穷愁》,描写一个穷苦的卖饼孩子,有意摹仿华盛顿欧文的笔趣;以后几篇也如此。这十几篇多数用文言,好像只有一两篇用白话。这是我卖稿的开始。

    过了四五年,五四运动起来了。顾颉刚兄与他的同学傅孟真罗志希诸位在北京创办《新潮》杂志,来信说杂志中需要小说,何不作几篇寄与。我就陆续寄了三四篇去;从此为始我的小说都用白话了。接着沈雁冰兄继任《小说月报》的编辑,他要把杂志革新,来信索稿;我就作了《小说月报》的长期投稿人。此后郑振铎兄创办《儿童世界》,要我作童话,我才作童话,集拢来就是题名为《稻草人》的那一本。李石岑兄周予同兄主持《教育杂志》,他们要在杂志中刊载一种长篇的教育小说,我才作《倪焕之》。若不是这几位朋友给我鼓励与督促,我或许在投稿《礼拜六》后不再作小说了。

    新体诗我也作过,独幕剧也作过三四篇,现在看看都不成样子,比小说更差。《新文学大系》中曾选载了几篇,我翻看时很感惭愧。至于写散文,大概开始于十二三年间,就是现在中学国文教本中常见的,《藕与莼菜》《没有秋虫的地方》那几篇。那些散文的情调是承袭诗词的传统的,字句又大多是文言的,当时虽自觉欢喜,实在不是什么好文字。以后,我主编《中学生》杂志。这种杂志的一个特点是注重语文研究,我就与亲家夏丏翁合作一部《文心》,按期刊载。这部书用小说体裁叙述学习国文的知识和技能,算是很新鲜的;至今还被许多中学采用,作为学生的课外读物。《文心》完成之后,我的写作几乎完全趋向国文教学方面,小说和散文都很少作了。直到最近,因为职务的关系,和朱佩弦兄合作了一部《精读指导举隅》,一部《略读指导举隅》,还是属于这方面的。这两部是中学国文教师的参考书。现在中学教国文,阅读方面有“精读”“略读”两个项目,都应由教师加以指导,然后学生自己去修习,修习之后,再由教师加以纠正或补充(实际上这么办的并不多);我们这两部书算是指导的具体例子,希望我们的“同行”看了,能够采纳我们的意见,并且能够“反三”。

    乙项的第二目是“开始写作的倾向”,下列四个子目,其中两个是“爱用白话”和“爱用文言”。

    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不必再提。可是我另外有要说的。我是江苏人,从小不离乡井,自幼诵习的又都是些文言书籍,所以初期的白话文和“五四”时候一班作者一样,文言的字眼和文言的语调杂凑在中间,可以说是“四不像”的东西。以后自己越写越多,人家的东西越看越多,觉得这种“四不像”的文体应该改良。仅仅把“之”字换了“的”字,“矣”字换了“了”字,“此人”换了“这个人”,“不之信”换了“不相信他”,就算是白话文吗?于是我渐渐自己留意,写白话要是纯粹的白话。直到如今,还不能完全做到,但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完全做到。关于纯粹不纯粹的标准,我以为该是“上口不上口”;在《精读指导举隅》里,曾经谈到这一层,现在摘录一部分在这里:

    白话文里用入文言的字眼,与文言用入白话的字眼一样,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问题,只有适当不适当,或是说,效果好不好的问题。要讨论这个问题,可以从理想的白话文该是怎样的想起。

    白话文依据着白话,是谁都知道的。既说依据着白话,是不是口头用什么字眼,口头怎样说法就怎样写法呢?那可不一定。如果一个人说话一向是非常精密的,自然不妨完全依据着他的说话写他的白话文。但一般人的说话往往是不很精密的,有时字眼用得不切当,有时语句没有说完全,有时翻来覆去,说了再说,无非这一点意思。这样的说话,在口头说着的时候,因为有发言的声调、面目与身体的表情等帮助,仍可以使听话的对方理会,收到说话的效果。可是,照样写到纸面上去,发言的声调、面目与身体的表情等帮助就没有了,所凭借的只是纸面上的文字,那时候能不能也使阅读文字的对方理会,收到作文的效果,是不能断定的。所以在写白话文的时候,对于说话不得不作一番洗炼的工夫。洗是洗濯的洗,就是把说话里的一些渣滓洗去;炼是炼铜炼钢的炼,就是把说话炼得比平常说话精粹。渣滓洗去了,炼得比平常说话精粹了,然而还是说话(这就是说,一些字眼还是口头的字眼,一些语调还是口头的语调,不然,写下来就不成其为白话文了);依据这种说话写下来的,才是理想的白话文。

    文字写在纸面,原是叫人看的,看是视觉方面的事情。然而一个人接触一篇文字,实在不只是视觉方面的事情。他还要出声或不出声的念下去,同时听自己出声或不出声的念。所以“阅”“读”两个字是连在一起拆不开的。现在就阅读白话文说,读者念与听所依据的标准是白话,必须文字中所用的字眼与语调都是白话的,他才觉得顺适,调和,起一种快感。不然,好像看见一个人穿了不称他的年龄、体态、身份的服装一样,虽未必就见得这个人不足取,但对于他那身服装至少要起不快之感。而不快之感是会减少读者和作品的亲和力的,也就是说,会减少作品的效果的。

    把以上两节话综合起来,就是:白话文虽得把白话洗炼,可是经过了洗炼的必须仍是白话,这样,就体例说是纯粹,就效果说,可以引起读者念与听的时候的快感。反过来说,如果白话文里有了非白话的(就是口头没有这样说法的)成分,这就体例说是不纯粹,就效果说,将引起读者念与听的时候的不快之感。到这里,可以解答前面所提出的问题了。白话文里用入文言的字眼,实在是不很适当的足以减少效果的办法。

    或者有人要问:现在国文课里,文言也要读,这就有了文言的教养;既然有了文言的教养,写起白话文来,自然而然会有文言成分从笔头溜出来;怎样才可以检出并排除那些文言成分,使白话文纯粹呢?这是有办法的,只要把握住一个标准,就是“上口不上口”。一些字眼与语调,凡是上口的,说话中间有这样说法的,都可以写进白话文,都不至于破坏白话文的纯粹。如果是不上口的,说话中间没有这样说法的(这里并不指杜撰的字眼与不合语文法的语句而言),那便是文言成分,不宜用入纯粹的白话文。譬如约朋友出去散步,决不会说“我们一同去闲步一回”。走到一处地方,头上是新鲜的树荫,脚下是可爱的草地,也决不会说“这里头上有清荫,脚下有美草”。可见“闲步”“清荫”“美草”是不上口的。又如“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中的文句)一语,在口头说起来,大概是“你只能沿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清浅的河流”,可见“想像那一流清浅”是不上口的。只要把握住“上口不上口”这个标准,即使偶尔有文言成分从笔头溜出来,也不难检出了。

    到这里,还可以进一步说。譬如董仲舒有句话:“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明明是文言的语调。可是“从前董仲舒有句话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样的说法却是口头常有的,口头常有就是上口,上口就不妨照样写入白话文。如“知其不可而为之”一语出于《论语》,语调也明明是文言的。可是,“某人作某事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说法,却是口头常有的,口头常有就是上口,上口就不妨照样写入白话文。前一例里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所以上口,因为说话说到这里,不得不引用原文。后一例里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上口,因为说话本来有这么一个法则,有时可以引用成语。在“引用”这一个条件之下,口头说话既不排斥文言成分,纯粹的白话文当然可以容纳文言成分了。这与前一节话并不违背,前一节话原是这样说的:凡是上口的,说话中间有这样说法的,都可以写进白话文,都不至于破坏白话文的纯粹。

    现在再就字眼说。如《易经》里的“否”与“泰”两个字,表示两个观念,平常说话是决不用的,当然是文言字眼。可是经学或哲学教师解释这两个概念的时候,口头不能不说“这样就是否”与“这样就是泰”的话,他也许还要说“经过了否的阶段,就来到泰的阶段”。在这些语句里,“否”与“泰”两个字上口了,就把这些语句写入白话文,那白话文还是纯粹的。试看这两个字怎样会上口的呢?原来与前面所说一样,也是由于“引用”。

    同时我以为写文言也得纯粹,写“梁启超式”的文言就不该搀入古文格调,写唐宋古文就不该搀入骈体文句,否则都好像“一个人穿了不称他的年龄、体格、身份的服装一样”。偶尔写文言,我就认定这个标准,不敢含糊。现在有些人写信,往往文白夹杂,取其信笔写来,不费思索,又便利,又迅速;我也常常这样。可是要知道,这种体裁要写得好,很不容易。在语文素养较深的人,文言中搀几句白话,或者白话中搀几句文言,虽在作者写的当时并不曾逐句推敲,但解析起来,一定是足以增进文字的效果的。素养较差的人如果学它,增进效果的好处既得不到,反而使文字成为七拼八凑的一件东西:还是不要学它的好。

    丙项“写作生活的叙述”的第一目是“写作时间的选择”。

    这很简单,我从小就不惯熬夜,所以不曾有过深夜作文的事情;所有我的文字,当教师的时候便在课余写,当编辑的时候便在放工以后写。夜间当然要利用,可是写到九点十点钟,非睡觉不可了。

    第二目是“写作场合的选择”。我的文字大多在家里写,下笔的时候,最好家里人不说话,不在我眼前有什么动作,因为这些都要引起我的注意,使我的思想不能集中。邻家的孩子哭闹,汽车电车在门外往来,对于我就没有关系,我好像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似的。在旅馆里开了房间作稿,我也干过两三回,可是成绩并不好。在旅馆里虽与一切隔离,桌子椅子也比家里舒服,然而那个环境不是平时熟悉的,要定下心来写东西自然比在家里难了。第三目是“写作二三小事”,下列三个子目,其中一个是“写作速率与持久力”。我的写作速率以前比较高,三四千字的一篇文字一天工夫便完成了。以后越来越低,到近几年,一天至多写一千五百字,写七八百字也是常有的事。这大概由于以前不大琢磨,后来知道琢磨了。我的琢磨常常在意思周密不周密和情趣合式不合式上,为了一个词儿和一种句式的选定,往往停笔好久,那当然快不来了。《倪焕之》的写成是很机械的,全部规定刊载在一年《教育杂志》的十二期里,我就每个月作两章,每两章总是连续写一个星期,有空就写,不管旁的事儿。这部书在笔调方面,前后不很一致,这该是许多原因中的一个。

    第三目三个子目中,又有一个是“作品的修删”。我在完篇之后,大概不很修删。但并非信笔挥洒,落纸就算。我把修删工夫移到写作的当时去,写了一句就看这一句有什么要修删,写了一节又看这一节有什么要修删,写作与修删同时进行,到完篇时,便看不出再有什么地方要修删了。修删当然运用心思,可是我还用口舌,把文句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直到意思和情趣差不多了,默念起来也顺口了,我才让那些文句“通过”。这个办法,我自己知道有弊病;因为一边写作一边修删,就不免断断续续,失掉了从前文章家所说的“文气”。然而我的习惯已经养成,要改变却不容易了。

    丁项是“写作上的困难”。我每有了朦胧的意思,不动手就写;把它放在心头,时时刻刻想起它,使它渐渐的显出轮廓来。有的过了好久好久,还只是个朦胧的意思,那时就不免感到烦闷。我没有写录笔记的习惯,想到一些细节目,都记在心上。想到之后,顺便把它安排(如这一节对于人物的描写该放在某处地方,这几句对话该让篇中人物在什么时候说出来);落笔的时候自不能绝不改动,但改动的究竟是少数。轮廓和细节目都想停当了,我才动手写。写的时候,工夫大多花在逐句逐节的琢磨上,前面已经说过了。因为一切有了眉目,我并不感到茫然无所措手足;可是把想停当了的东西化为文字,犹如走一段很长的路程,一步不到,一步不了,因此总有一种压迫之感。直到写下末了一节的末了一个字,我才舒畅的透一口气,把那种压迫之感解除了。

    丁项列有五目,其中有一目是“作品的结局”。这有一点可以说的。我很留意作品的结局,结局得当,把全篇的精神振起,给读者一个玩味不尽的印象,是很有效果的。我的结局也预先想定,不但想定大意,往往连文句也先造成了,然后逐步逐步的写下去,归结到那预定的文句。我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做《遗腹子》,叙述一对夫妇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在丈夫绝望而纳了妾之后,大太太却破例的生了个男孩,可是不久那男孩就病死了。丈夫伤心得很,一晚上喝醉了酒,跌在河里淹死。大太太发了神经病,只说自己肚皮里又怀了孕,然而遗腹子总是不见生出来。到这里,故事已经完毕,结局说:“这时候,颇有些人来为大小姐二小姐说亲了。”这句话表示后一代又将踏上前一代所走的道路,生男育女,盼男嫌女,重演那一套把戏,这样传递下去,不知何年何代才得休歇。又有一篇叫做《风潮》,叙述一群中学生因为对于一个教师起反感,做了点越轨行动,就有一个学生被除了名。于是大家的义愤和好奇心不可遏制,起来捣毁校具,联名退学,个个都自以为了不起的英雄。到这里,我的结笔是“路上遇见相识的人,问他们做什么时,他们用夸耀的神气回答道:‘我们起风潮了。’”这个结笔把全篇终止在最热闹的情态上,“我们起风潮了”这句话,含蓄着一群学生极度兴奋的种种心情。以上两个例子,似乎是比较要得的结局。

    戊项“写作的完成”的第一目是“作品完成后的感觉”。

    作品完成之后,我从不曾感到特别满意,往往以为不过如此,不如想像中的那个轮廓那些材料那么好。可是我也并不懊恼,我的能力既只能写到如此,懊恼又有什么用处。第四目是“批评对作品的影响”。我不很留心登在报纸杂志上的那些批评文字;那些文字不是有意挑剔,就是胡乱称赞,好像谈的是另外一回事儿,和我的文字全没关系。我乐意听熟悉的几个朋友的意见,我的会心处,他们能够点头称赏,我的缺漏处,他们能够斟情酌理的加以指摘,无论称赏或指摘,我都欢喜承受,作为以后努力的路标。

    写到这里,一份表算是填完了。复看一遍,其中并没有什么经验足以贡献给青年作者的,很觉惭愧。

    1943年应重庆天地出版社征稿。

    编入《文艺写作经验谈》,署名叶绍钧。

    我坐了木船

    从重庆到汉口,我坐了木船。

    木船危险,当然知道。一路上数不尽的滩,礁石随处都是。要出事,随时可以出。还有盗匪——实在是最可怜的同胞,他们种地没得吃,有力气没处出卖,当了兵经常饿肚子,没奈何只好出此下策。假如遇见了,把铺盖或者身上衣服带了去,也是异常难处的事儿。

    但是,回转来想,从前没有轮船,没有飞机,历来走川江的人都坐木船。就是如今,上上下下的还有许多人在那里坐木船,如果统计起来,人数该比坐轮船坐飞机的多得多。人家可以坐,我就不能坐吗?我又不比人家高贵。至于危险,不考虑也罢。轮船飞机就不危险吗?安步当车似乎最稳妥了,可是人家屋檐边也可能掉下一片瓦来。要绝对避免危险就莫要做人。

    要坐轮船坐飞机,自然也有办法。只要往各方去请托,找关系,或者干脆买张黑票。先说黑票,且不谈付出超过定额的钱,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单单一个“黑”字,就叫你不愿领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轨,你买黑票,无异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一个人既不能独个儿转移风气,也该在消极方面有所自守,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的事儿,总可以免了吧。——这自然是书生之见,不值通达的人一笑。

    再说请托找关系,听人家说他们的经验,简直与谋差使一样的麻烦。在传达室恭候,在会客室恭候,幸而见了那要见的人,他听说你要设法买船票或飞机票,爱理不理的答复你说:“困难呢……下个星期再来打听吧……”于是你觉着好像有一线希望,又好像毫无把握,只得挨到下个星期再去。跑了不知多少回,总算有眉目了,又得往这一处签字,那一处盖章,看种种的脸色,候种种的传唤,为的是得一份充分的证据,可以去换一张票子。票子到手,身份可改变了,什么机关的部属,什么长的秘书,什么人的本人或是父亲,或者姓名仍旧,或者必须改名换姓,总之要与你自己暂时脱离关系。最有味的是冒充什么部的士兵,非但改名换姓,还得穿上灰布棉军服,腰间束一条皮带。我听了这些,就死了请托找关系的念头。即使饿得要死,也不定要去奉承颜色谋差使,为了一张票子去求教人家,不说我自己犯不着,人家也太费心了。重庆的路又那么难走,公共汽车站排队往往等上一个半个钟头,天天为了票子去奔跑实在吃不消。再说与自己暂时脱离关系,换上别人的身份,虽然人家不大爱惜名器,我可不愿滥用那些名器。我不是部属,不是秘书,不是某人,不是某人的父亲,我是我。我毫无成就,样样不长进,我可不愿与任何人易地而处,无论长期或是暂时。为了跑一趟路,必须易地而处,在我总觉得像被剥夺了什么似的。至于穿灰布棉军服更为难了,为了跑一趟路才穿上那套衣服,岂不亵渎了那套衣服?亵渎的人固然不少,我可总觉不忍。——这一套又是书生之见。

    抱着书生之见,我决定坐木船。木船比不上轮船,更比不上飞机,千真万确。可是绝对不用请托,绝对不用找关系,也无所谓黑票。你要船,找运输行,或者自己到码头上去找。找着了,言明价钱,多少钱坐到汉口,每一块钱花得明明白白。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木船好极了,我可以不说一句讨情的话,不看一副难看的嘴脸,堂堂正正凭我的身份东归。这是大多数坐轮船坐飞机的朋友办不到的,我可有这种骄傲。

    决定了之后,有两位朋友特地来劝阻。一位从李家沱,一位从柏溪,不怕水程跋涉,为的是关爱我,瞧得起我。他们说了种种理由,设想了种种可能的障碍,结末说,还是再考虑一下的好。我真感激他们,当然不敢说不必再考虑,只好带玩笑的说“吉人天相”,安慰他们的激动的心情。现在,他们接到我平安到达的消息了,他们也真的安慰了。

    1946年3月28日作。

    刊《消息半周刊》1期,署名叶圣陶。

    桡夫子

    川江里的船,多半用桡子。桡子安在船头上,左一支右一支的间隔着。平水里推起来,桡子不见怎么重。推桡子的往往慢条斯理的推着,为的路长,犯不着太上劲,也不该太上劲。据推桡子的说,到了逆势的急水里,桡子就重起来,有时候要上一百斤。这在别人也看得出来,推桡子的把桡子推得那么重,身子前俯后仰的程度加大了。过滩的时候,非使上全身的气力,桡子就推不动。水势是这样的,船的行势是那样的,水那股汹涌的力量全压在桡子上。推桡子的脚蹬着船板,嘴里喊着“咋咋——呵呵呵”,是这些沉重的声音在叫船前进呢。过了滩,推桡子的累了,就又慢条斯理的了。

    这些推桡子的,大家管他们叫“桡夫子”。

    好些童话里说到永远摇着船的摆渡人,他老在找个替手,从他手里把桨接过去;一摆脱桨,他就飞一样地跑了,再不回头看一看他那摇了那么久的船了。在木船上二十多天,我们天天看桡夫子们做活,不禁想起他们就是童话里说的摆渡人。天天是天刚亮他们就起来卷铺盖。天天是喊号子的一声“喔——喔——”,弟兄伙就动手推桡子。天天是推过平水上流水,推过流水又是平水。天天是逢峡过峡,逢滩过滩。天天是三餐干饭。天天是歇力的时候抽一杆旱烟。天天听喊号子的那样唱:“哥弟伙,使力推,推上流水好松懈”,“弟兄伙,用力拖,拢到地头有老酒喝”。这样,天天赶拢一个码头。随后,他们喝酒,耍钱,末了在船头上把铺盖打开,就睡在桡子旁边。

    那个烧饭的(烧饭的管做饭,看太平舱,是船上的总务,他的工钱比别的桡夫子大)跟我们说起过,“到了汉口,随便啥子活路跟我说一个嘛,船上这个饭不好吃。”他说:“岸上的活路没得这么‘讨神’,一天三顿要做那么多人吃的,空下来还顶一根横桡,清早黑了又要看舱,是不是?船漏了是你的责任嘛。”他说:“这么点儿钱,哪儿不挣了?”他年纪还轻,人很精灵,想要放下手里的桨,换个新活路。在他看来,除了自己手上的都满不错。

    别的桡夫子们,有好几个已经三十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上一代也吃船上饭,也是推桡子的。这些人却不想放下手里的桨,都是每天不声不响的提起桡子,按着节拍一下一下推着。他们拿该拿的钱,吃该吃的饭,做该做的活。推船跟干别的活无非为了挣钱,他们干这一行,就吃这一行饭,靠这一行吃饭,永远靠这一行吃饭。“钱是各人各自挣的嘛,做得到哪一门活路,吃得成哪一门饭,未必是说着耍的,随随便便就拿钱给你挣了!”他们这样说。

    我们下来的时候,从重庆到宜昌推一趟,每人拿得到四五万元。

    在船开动的前一天,就散了一些工资。这是给桡夫子们安家买“捎带”的。“捎带”各人各买,有买川连的,有买炭砖的,有买柴火的,也有买饭箕的。买了各自扛上船,老板有地方给他们安放。老板说:“我不得亏待你们,总有钱给你们办‘捎带’的。”桡夫子们说:“牲钱(工资)拿来有屁用!不办点‘捎带’,回来扯不成洋船票,还走不到路呐。”这些“捎带”有赚有蚀。听到底下哪门货色行市,他们就办哪门。也许这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信息了,也许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不过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把“捎带”办了来,找个顶落位的地方放好,心里想,也许在这上头可以赚一笔大钱呢。

    1946年6月29日作。

    刊7月4日《文汇报》,署名叶圣陶。

    开明书店二十周年

    开明书店创办于十五年八月间,到今年这一个月,二十周年了。《中学生》是开明书店发行的刊物,本志的同人都是开明书店的从业员,现在逢到开明书店二十周年,请容许我与读者谈谈开明书店。

    开明书店是一些同志的结合体。这所谓同志,并不是信奉什么主义,在主义方面的同志,也不是参加什么党派,在党派方面的同志。只是说我们这些人在意趣上互相理解,在感情上彼此融洽,大家愿意认认真真做点儿事,不求名,不图利,却不敢忽略对于社会的贡献:是这么样的同志。这些同志都能够读些书,写些文字,又懂得些校对印刷等技术方面的事,于是相约开起书店来,于是开明书店成立了。

    书店有各种的做法。兼收并蓄,无所不包,是一种做法。规定范围,不出限度,是一种做法。漫无标的,唯利是图,又是一种做法。我们以为前一种需要大力量,不但财力要大,知力也要大,我们担当不了。后一种呢,与我们的意趣不相容,当然不取。与我们相宜的只有中间一种,就是规定范围的做法。我们把我们的读者群规定为中等教育程度的青年,出版一些书刊,绝大部分是存心奉献给他们的。这与我们的学识修养和教育见解都有关系。我们自问并无专家之学,不过有些够得上水准的常识,编选些普通书刊,似乎还能胜任愉快。这是一层。我们看出现在的新教育继承着旧教育的传统,而新教育继承着旧教育的传统是没有效果的。我们也知道教育不是孤立的事项,要改革教育必须其他种种方面都改革,但是改革教育的意识不能不从早唤起,改革教育的工具不能不从早预备。这又是一层。

    二十年来,我们出版了不少书刊,有的已经绝了版,现在的读者不再能称说它们的名字,有的一直畅销,到现在还是读者爱好的读物。对于这些书刊,我们都是认认真真地编撰,审读,校对,印刷的。我们不敢说辛苦,辛苦原是做事的人的本分。我们觉得安慰的是在读者界造成了口碑,好多人说开明的书不马虎。不马虎,就内容而言,也就形式而言。可是我们宁愿认为这个话是鼓励,不是的评。如果认为的评,说不定会走上自满的歧途。认为鼓励,才可以加紧努力,期望做到百分之百的不马虎。

    在二十年中间,竟有八年是抗战时期。战事初起,炮火就把我们的栈房厂房给烧了。后来迁移内地,心力交瘁,损失屡屡。湘桂战役中,损失尤其惨重,在黔桂路上,在金城江边,几百大包的书被抛散了,被烧掉了,这些都是我们心力的结晶啊!可是我们并不颓丧。我们这么想:战时损失当然越少越好。然而在无可避免的时候,也只有咬紧牙关忍受。忍受下来,想到自己与全国死的,伤的,亡家的,破产的同其命运,自然而然加强了同胞之爱,振起了努力再干的勇气。因而我们并不颓丧。

    去年八月间日本投降,我国赢得了胜利,我们兴奋极了。在战后建国的进程中,在推进文化的工作中,我们的力量虽然微薄,该可以尽其可能地贡献出来吧。不料美妙的希望禁不起无情的现实的打击,到现在才只一年,已经证明去年我们想的未免太天真了,就在这一年间,出版业遇到了比抗战时期更甚的困难。物价激剧上涨,运输依然阻滞,由于生活资料一般地贫乏,原该与日用品并列的书刊降到了奢侈品的地位。出版业虽然称为文化事业,但同时也是工商业中的一个部门,所有工商业都已奄奄一息,出版业岂能独居例外?因此,这一年间,我们出版的书刊不比往年多,我们书刊的销场不比往年广,什么出版方针呀,编辑计划呀,想得好好的,只能暂时收藏起来,目前还是与抗战时期一样,只能勉力支撑。

    支撑下去总该有一条出路,正如其他各业总该有一条出路,咱们中国总该有一条出路。我们站在出版业的立场,也觉得民主与和平太需要了。实现民主,大家才可以商商量量,各尽知能,把千头万绪的公共事务办好。实现和平,大家才可以休养生息,培植元气,共同过那盼望了好久好久的安乐日子。就在这中间,书刊才会恢复到日用品的地位,我们才真可以尽其可能地贡献我们微薄的力量。我们不能独自找出路,但是我们必得汇合在大势所趋之中找出路,这是我们此刻的信念。

    我们与读者谈起开明书店二十周年,不能把出版编辑方面的什么好消息告诉诸位,我们非常抱歉。好消息不是听听就算的,要能实现才有意思,现在呢,却是什么方针计划都实现不了的时候。不过我们可以笼统地说一句,读者界鼓励我们的那个意思,我们愿意继续奉行,直到永远,那就是“不马虎”。

    1946年7月14日作。

    刊《中学生》月刊178期,署名圣陶。

    我和儿童文学

    先说我是怎么写起童话来的。

    我的第一本童话集《稻草人》的第一篇是《小白船》,写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我写童话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接着在十六日、十七日写了《傻子》和《燕子》;隔了两天,在二十日又写了《一粒种子》。不到一个星期写了四篇童话,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了。这种情形不止一次,那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三十日,也是六天,写了《地球》《芳儿的梦》《新的表》《梧桐子》《大喉咙》,一共五篇。一九二一年冬季,正是我和朱佩弦(自清)先生在杭州浙江第一师范日夕相处的日子,两个人在一间卧室里休息,在一间休憩室里备课,闲谈,改本子,写东西。可能因为兴致高,下笔就快些。朱先生有一篇散文记下了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中间提到我写童话的情形,说我构思和下笔都很敏捷。我自己可完全记不起来了,好像从来不曾这样敏捷过。

    我写童话,当然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五四前后,格林、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陆续介绍过来了。我是个小学教员,对这种适宜给儿童阅读的文学形式当然会注意,于是有了自己来试一试的想头。还有个促使我试一试的人,就是郑振铎先生,他主编《儿童世界》,要我供给稿子。《儿童世界》每个星期出一期,他拉稿拉得勤,我也就写得勤了。

    这股写童话的劲头只持续了半年多,到第二年六月写完了那篇《稻草人》为止。为什么停下来了,现在说不出,恐怕当时也未必说得出。会不会因为郑先生不编《儿童世界》了?有这个可能,要查史料才能肯定。从《小白船》到《稻草人》,一共二十三篇童话编成一本集子,就用《稻草人》作书名,在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出版,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因为我是文学研究会的会员。

    《稻草人》这本集子中的二十三篇童话,前后不大一致,当时自己并不觉得,只在有点儿什么感触,认为可以写成童话的时候,就把它写了出来。我只管这样一篇接一篇地写,有的朋友却来提醒我了,说我一连有好些篇,写的都是实际的社会生活,越来越不像童话了,那么凄凄惨惨的,离开美丽的童话境界太远了。经朋友一说,我自己也觉察到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那个时代,我感受到的就是这些嘛。所以编成集子的时候,我还是把《稻草人》这个篇名作为集子的名称。

    在以后这三年里,我只写了六篇童话,我记不得了,是一位年轻朋友查到了告诉我的。一九二五年的五卅运动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了别的方面,直到大革命失败以后,我才写了一篇《冥世别》。当时,无数革命青年被屠杀了,有些名流竟然为屠夫辩护,说这些青年幼稚莽撞,受人利用,做了别人的工具,因而罪有应得。我想让这些受屈的青年出来申辩几句。可是他们已经死了,怎么办呢?于是想到用童话的形式,让他们在阴间向阎王表白。这篇童话不是写给孩子们看的,所以后来没有编进童话集。我在这里提一下,是想说明有些童话可能不属于儿童文学。给文学形式分类下定义本来是研究者的事,写的人可以不必管它。

    一九二九年秋天,我写了《古代英雄的石像》。这篇童话引起好些误解,许多人来信问我,这个石像是不是影射某某某。我并无这个意思,只是说就石头来说,铺在路上让大家走,比作一个偶像,代表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英雄有意义得多。后来续安徒生的童话,作《皇帝的新衣》,我也并不是用这个皇帝影射某某某。一九三一年六月,我的第二本童话集《古代英雄的石像》出版,一共收了这两年间写的九篇童话。写得少的缘故,大约是做了许多年编辑工作,养成了不敢随便下笔的习惯。

    直到一九五六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要我选自己的童话若干篇,编成一本集子。他们说,这些童话虽然是解放前写的,让现在的孩子们看看,知道一些旧社会的情形,也有好处。我同意了,选了十篇,编成了《叶圣陶童话选》。这十篇中,《一粒种子》《画眉》《稻草人》是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二年写的,可以代表一个阶段;《聪明的野牛》是一九二四年写的,不曾收进童话集;《古代英雄的石像》《皇帝的新衣》《含羞草》《蚕和蚂蚁》是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三年写的,可以代表另一个阶段;最后两篇是一九三六年年初写的《鸟言兽语》和《火车头的经历》(在这两篇之后,就没有写过童话了)。我把这十篇童话的文字重新整理了一遍,因为这是给孩子们阅读的,不敢怠慢,总想做到通畅明白,念起来顺口,听起来入耳。

    打倒“四人帮”之后,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打算重排《叶圣陶童话选》,要我增选几篇。我答应了,从第一本集子《稻草人》中选出《玫瑰和金鱼》《快乐的人》《跛乞丐》三篇,从第二本集子《古代英雄的石像》中选出《书的夜话》和《熊夫人幼稚园》两篇,都经过重新整理,加了进去。为了区别于以前的版本,把书名改成《〈稻草人〉和其他童话》,在去年八月出版。

    这几本童话集的插图,我都很喜欢。《稻草人》是许敦谷先生的钢笔画,《古代英雄的石像》是丰子恺先生的毛笔画,《叶圣陶童话选》是黄永玉先生的木刻。丰子恺先生和黄永玉先生是国内国外都知名的画家,许敦谷先生比他们早,现在知道他的人不多了。在二十年代,许先生为儿童读物画过不少插图,似乎到了三十年代,就看不到他的新作了。好的插图不拘泥于文字内容,而能对文字内容起画龙点睛的作用,许先生画的就有这个长处,因而比较耐看。他的线条活泼准确,好像每一笔下去早就心中有数似的,足见他素描的基本功是很深的。丰先生和黄先生的插图,功力也很到家。对儿童文学来说,插图极其重要,是值得研究的一个方面。

    除了童话,我写过两本童话歌剧,一本叫《蜜蜂》,一本叫《风浪》,都请人配了谱,在二十年代出版过。可是内容是什么,我完全记不起了,想找来看看,托了好几个人,至今还没有找到。此外还写过一些儿童诗歌,大多刊登在早期的《儿童世界》,有的也配了谱。

    在儿童文学方面,我还做过一件比较大的工作。在一九三二年,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编写了一部《开明小学国语课本》,初小八册,高小四册,一共十二册,四百来篇课文。这四百来篇课文,形式和内容都很庞杂,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总之没有一篇是现成的,是抄来的。给孩子们编写语文课本,当然要着眼于培养他们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因而教材必须符合语文训练的规律和程序。但是这还不够。小学生既是儿童,他们的语文课本必得是儿童文学,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使他们乐于阅读,从而发展他们多方面的智慧。当时我编写这一部国语课本,就是这样想的。在这里提出来,希望能引起有关同志的注意。

    解放以后,我只给儿童写过几首短诗,几篇散文,刊登在哪儿,也记不清了。总是忙。林彪、“四人帮”横行的那些年倒是闲了,可是哪有心情写什么东西呢?现在精力不济了,而且又忙了起来,许多事情还必须赶紧去做。儿童文学的园地不久也会万紫千红的,我正在拭目以待,作个鼓掌喝彩的人。

    1980年1月17日作,署名叶圣陶。

    编入上海的少年儿童出版社同一名称的合集。

    我和商务印书馆

    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就告诉他:我当过教员,又当过编辑,当编辑的年月比当教员多得多。现在眼睛坏了,连笔划也分辨不清了,有时候免不了还要改一些短稿,自己没法看,只能听别人念。

    做编辑工作是进了商务印书馆才学的。记得第一次校对,我把校样读了一遍,不曾对原稿,校样上漏了一大段,我竟没有发现。一位专职校对看出来了,他用红笔在校样上批了几个字退回给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才知道编辑不好当,丝毫马虎不得,必须认认真真一边干一边学。

    我进商务是一九二三年春天,朱经农先生介绍的。朱先生当时在编译所当国文部和史地部的主任。我在国文部,跟顾颉刚兄一同编《新学制中学国文课本》。这套课本的第一册是另外几位编的,其中有周予同兄。我参与了那时候颁发的“新学制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的拟订工作。

    一九二七年六月,郑振铎兄去欧洲游历,我代他编《小说月报》,跟徐调孚兄合作。商务办了十几种杂志,除了大型的综合性的《东方杂志》人比较多,有十好几位,其余的每种杂志只有四位。《小说月报》除了调孚兄和我,还有两位管杂务的先生。他们偶尔也看看校样,但是不能让人放心。

    那时正是大革命之后,时代的激荡当然会在文学的领域里反映出来。那两年里,《小说月报》上出现了许多有新意的作品,也出现了许多新的名字,最惹人注意的是茅盾、巴金和丁玲。当时大家不知道茅盾就是沈雁冰兄。他过去不写小说,只介绍国外的作品和理论。巴金和丁玲两位都不相识,是以后才见面的。

    等振铎兄从欧洲回来,休息了一些日子,我就把《小说月报》的工作交回给他,回到国文部编《学生国学丛书》,时间记不太准,总在一九二九年上半年。到第二年下半年,我又去编《妇女杂志》,跟金仲华兄合作。一九三〇年初,开明书店创办《中学生》杂志,夏丏尊先生章锡琛先生要我去帮忙,那年年底,我就离开了商务。我在商务当编辑一共八个年头。

    商务创办于一八九八年,老板是几位印《圣经》发家的工人;两年以后,维新派的知识分子参加进去,成立了编译所,一个编译、印刷、发行三者联合的文化企业就初具规模了。后来业务逐渐发展,就编译和出版的书籍杂志来说,文史哲理工医音体美,无所不包;有专门的,有通俗的,甚至有特地供家庭妇女和学前儿童阅读的。此外还贩卖国外的书刊、贩卖各种文具和体育器械,还制造仪器标本和教学用品供应各级学校,甚至还摄制影片,包括科教片和故事片。业务方面之广和服务对象之广,现在的任何一家出版社都不能和商务相比。商务的这个特点,现在不大有人说起了。

    商务的编译所是知识分子汇集的地方,人员最多的时候有三百多位。早期留美回来的任鸿隽、竺可桢、朱经农、吴致觉诸先生,留日回来的郑贞文、周昌寿、李石岑、何公敢诸先生,都在商务的编译所工作过。稍后创办的几家出版业如中华、世界、大东、开明,骨干大多是从商务出来的;还有许多印刷厂装订厂,情形也大多相同。可以这样说,商务为我国的出版事业,从各方面培养了大批技术力量。

    有趣的是一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国成立,政务院有个管出版事业的直属机构叫出版总署,胡愈老任署长,周建老和我任副署长,二十多年前在商务编译所共事的老朋友又聚在一起了。后来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我兼任社长。一九五四年九月,出版总署撤销,这一摊工作并入文化部。胡愈老调到文化部,出版工作仍旧由他主管;我调到教育部,主要还是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做编辑工作。这一二十年来,老朋友过世的不少,周建老、胡愈老和我还健在。有人说,做出版工作的人就是长寿。

    1982年1月1日作。

    刊《出版史料》2期,署名叶圣陶。

    记我编《小说月报》

    一九二七年五月,郑振铎兄赴欧洲游学,托我代替他编《小说月报》。在那年六月份出版的《小说月报》第十八卷第六号上,振铎兄刊载启事说:“我于五月二十一日乘AthosⅡ赴马赛。此次欧行,为时至促,亲友处多未及通知告辞,万乞原谅!……关于《文学研究会丛书》事,已托胡愈之、徐调孚二君负责;关于《小说月报》事,乞直接与‘《小说月报》社’接洽;但我虽在请假期内,仍当视力之所及为《丛书》及《月报》负一点责任。”

    振铎兄是五月下旬动身的,我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国文部调到“《小说月报》社”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期刊的编辑者是跑在时间前头的。振铎兄动身之前已经把第六号编定了,还给以后几期准备了一部分稿子。所以从第七号起虽然由我接编,格局跟以前并没有明显的不同。振铎兄实践了他的诺言,在欧游途中时常写信回来,给《小说月报》出主意,寄稿子——他自己经常写,还拉朋友的稿子。他对《小说月报》的系念和关切,只能用不得已远离家乡的父亲对他子女的心情来比拟,不但使我感动,还感染了我。

    振铎兄去欧洲不满两年,等他回到上海把劳顿休息过来,把杂事安顿停当了,我把《小说月报》交还给他,已经是一九二九年五月间了,所以二十卷的第六号大概还是我编定的。我说“大概”,因为第六号跟前一期第五号也看不出明显的不同。所以只能粗略地计算,从十八卷第七号到二十卷第六号,我代振铎兄编了两年,一共二十四期。

    现在经常有人说那两年的《小说月报》上出现了许多新作者,说我如何能发现人才。现在那两年的《小说月刊》影印出来了,大家翻一下目录就会发现,在那二十四期中,新出现的作者并不少,可是人们经常提起的就只有那几位。他们的名字能在读者的心里生根,由于他们开始就认真,以后又不懈地努力,怎么能归功于我呢?我只是仔细阅读来稿,站在读者的立场上或取或舍而已。如果稿子可取,又感到有些可以弥补的不足之处,就坦率地提出来跟作者商量。这些是所有的编辑员都能做到的。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那两年的编辑工作是徐调孚兄跟我一同做的。从一九二四年起,调孚兄就协助振铎兄编辑《小说月报》,他比我熟练得多。直到一九三一年年底《小说月报》停刊,他才离开商务印书馆,到开明书店工作,解放以后仍然干编辑这一行。他勤勤恳恳为读者服务了一辈子,我是永远忘不了的。

    1982年12月29日作,署名叶圣陶。

    原题《重印〈小说月报〉(18卷7号—20卷6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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