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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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助在晚间十点钟过后悄悄地走出门。

    “现在还上哪儿去呀?”门野诧异地问道。

    “唔,有点儿事。”代助含糊其辞地回答后,径自来到寺町的大街上。由于时值盛夏,街上的气氛还同初掌灯时差不多。有好几个身穿单衣的人从代助的身边走过,在代助看来,那只是一些会动的东西罢了。街两旁的商店无不灯火明亮。代助像是感到目眩似的,弯进电灯光稀疏的巷子,走到江户川畔,夜风轻拂,黑糊糊的樱树叶子在微微晃动。有两个人站在桥上,倚着栏杆向下俯视。代助在金刚寺坂不曾碰见一个人。岩崎家〔1〕那高高的石头围墙从左右两边把狭窄的坡道堵住了。

    平冈家的所在地区依旧很寂静,基本上看不到什么灯火,对面过来一辆空的人力车,车轮发出震耳的响声。代助走到平冈家的围墙旁停下,探着身子窥视,里面一片漆黑,只见紧闭着的门上,门灯寂然地照着门牌,门灯的玻璃上斜映着壁虎的身影。

    代助今天早晨也来过这儿。午后则在这一带街上踯躅,希望能遇上女仆上街买东西什么的机会,好拦住她探听三千代的病况。但是一直没见女仆出来过,也不见平冈的影子。走近围墙侧耳倾听,又听不到人声,希望有医生出来时,向前仔细探问,又不见平冈家的门前停有什么医生坐的车子。代助在踯躅的过程中,受到强劲的太阳光的照射,头脑就像海涛般地晃荡起来。脚步一停,人就支持不住要倒下来。一迈步呢,就觉得整个大地都在摇动。代助忍着这份难受劲儿,艰难地拖着步子回到家中,晚饭也没吃,便躺下来不动了。这时候,令人生畏的太阳总算西落,夜幕渐渐降临,繁星也越发明亮了。代助在暮色和夜凉中醒过来,便又头顶露水,往三千代这边儿来了。

    代助在三千代的家门前走过来踱过去地几经徘徊,每走到门灯下,就停步五分钟十分钟,凝神静听。但是根本听不见屋里有什么动静。

    代助每次在门灯下站住,就看到那只壁虎把身体紧贴在门灯的玻璃上,斜映着黑黑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一看到这只壁虎,代助就感到不快。壁虎那一动不动的形态引起他异常的焦虑。他因精神的过分紧张而陷入迷信的深坑了,他想象着三千代的命危在旦夕,想象着三千代正在受折磨,想象着三千代在弥留之际,亟望同自己见一面,苟延残喘不肯断气。代助攥紧拳头,忍无可忍地要去砸破平冈家的大门,但顿时意识到自己乃是一个根本无权用手指碰一下平冈的东西的人。代助感到十分恐惧,拔腿便跑,听得寂静的小路上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震响。代助愈奔愈恐惧,放慢步子时,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路旁有石头台阶,代助似梦非梦地坐下去,以手支额,不动弹了。过了一会儿,代助睁开闭着的眼睛,只见眼前是又高又大的黑色门扉。一棵巨松展着枝柯从门的上方伸到了树篱外。原来,自己是在寺庙门口休息呢。

    代助站起来,又惘然地开步走,不一会儿,再次走到平冈家所在的小路上,像是在做梦似的停在那门灯前,壁虎的身影还在原处。代助见状,喟然长叹,终于经小石川,朝南面下行而去。

    当晚,代助的脑袋仿佛在火焰般的热旋风中不停地旋转。代助拚命想从旋风中挣脱出来,但是脑袋根本不听指挥,像树叶似的,一刻不停地随着热风旋转。

    第二天,又是艳阳当空,室外日光闪闪,无不笼罩在火辣辣的阳光下。过了八点钟,代助才勉强起床。一下床,只觉得两眼发黑。代助照常去淋一阵冷水,然后进书房坐着出神。

    这时候门野来了,说是有客来访,说后站在房门口诧异地望着代助。代助懒得回答,也不问一下来客是谁,只把手支着的脸蛋转过一半来,对着门野。这时候走廊上响起了来客的脚步声,是哥哥诚吾不等仆人来引路而径自进来了。

    “哦,请这边坐。”代助好容易启口让了坐。诚吾一落座就取出扇子,使劲往麻布衣衫的领口扇风,一面喘着粗气。看来,他那肥胖的身子是被酷暑烤得够苦的了。

    “真是热死啦!”诚吾说。

    “家里都好吧?”代助问道。看上去真是疲惫不堪。

    两人谈了些惯常的话。代助的举止谈吐自然显得有些反常。但是哥哥诚吾也没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乘着谈话的间歇,申明来意地说:“今天来这儿,是……”他说着,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封信,“是想当面问你一些事儿……”随即把信封反个面,出示给代助看,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信封的反面写着发信人平冈的地址和姓名,是平冈的亲笔。

    “认识的。”代助如同机械似的回答。

    “说是你从前的同级同学,对吗?”

    “对的。”

    “你也认识这个人的妻子?”

    “认识的。”

    哥哥诚吾又拿起扇子,啪嗒啪嗒地扇了两三回,然后把身子向前探探,放低了嗓门。

    “这个人的妻子同你有着什么瓜葛吧?”

    代助原想把一切事情和盘托出,但是听哥哥问得如此笼统,觉得三言两语怎么可能把那样复杂的经过说得清楚呢!一时不知从何处谈起了。

    哥哥诚吾从信封中取出信纸,卷起四五寸光景,递给代助,说道:

    “不瞒你说,这个叫平冈的人把这信寄给了父亲,喏,你看一看吧。”

    代助默默地接过信来看。哥哥的两眼一直注视着代助的前额。

    信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代助一行两行地往下读,读过的部分从他手里垂下来,已经长至两尺多了,信还不像有结束的样子。代助的眼中直冒金星,脑袋像铅一样沉。代助勉强自己一定要把信读完,全身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重压,腋下被汗水浸湿了。好容易读完时,代助已没有勇气把手里的信收卷起来。信纸就那样展开着摊在桌上。

    “信上写的事情都是真的?”哥哥低声问道。

    “是真的。”代助只是这么回答。

    哥哥像是受到了突然的袭击,顿时停住了手中摇着的扇子。两人有好一会儿相对无言。

    后来,哥哥表示惊愕地说:“哎呀,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呀,竟然干出这种蠢事来!”

    代助依旧缄口不语。

    “不论是什么女子,你要想娶的话,还愁娶不到吗?”哥哥又说道。

    代助还是默不作声。

    哥哥第三次开口了,说道:“过去还以为你是不会干什么荒唐事的人,而今居然闹出这等丑事,那家中以前特意在你身上花的那些钱不是白花了吗!”

    代助已没有勇气向哥哥说清楚自己的立场。因为直到不久之前为止,他和哥哥的意见是一致的。

    “你嫂子流泪了。”哥哥说。

    “是吗?”代助好像在梦中似的答道。

    “父亲很生气。”

    代助没有答腔,只是把望着远处的视线转到了哥哥身上。

    “你这个人平时就有点糊涂。不过我总以为你会有不糊涂的一天的。所以一直同你保持着关系,但是,我这次失望了,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世上再没有比糊涂虫更危险的了。你要做什么,你在想什么,使人无法安心。你自己固然可以想怎么就怎么,但是你得考虑考虑父亲和我这个做哥哥的在社会上的地位呀。你脑子里有没有想到过家庭的名誉啊。”

    哥哥的话像耳边风一样掠过代助的耳朵,代助只是感到苦痛遍及全身,但是在哥哥面前,并没有因受到良心的鞭挞而动摇的表现。代助现在根本不想通过完善的辩解,来求得这位世俗兄长的同情。他不想演这出戏。他自信自己所走的道路是正当的,并为此而感到满足。而能够理解自己这种满足感的,只有三千代一个人。除了三千代,什么父亲啦、哥哥啦、社会啦、世人啦,全是敌人。这些人们想让他和她在熊熊的烈火的包围中烧死。代助觉得,如果能够默默地同三千代拥抱在一起被这烈焰早点儿烧尽,那才是求之不得的事呢!他对于哥哥提出的问话,一个字不回答,只是用手支着沉重的脑袋,宛如石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代助,”哥哥喊道,“我今天是奉父命来的。你这一阵子变得不上家中去了。往常有必要时,是父亲差人叫你去谈的,但是这次父亲说讨厌看到你,命我来走一次,问问看情况是否属实,我便来了。父亲说:‘如果代助要辩白,就听他辩白,如果没有任何可辩白的,平冈所说的句句属实,’父亲这么说道,‘那我今生今世不同代助见面了,他要去哪儿,要干什么,悉听他便。不过从此以后,我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也别把我当老子了。’真的,父亲是这么说的。我听了你刚才的回答,可见平冈信上写的没有一句是谎话,这就毫无办法了。而且,我看你对此事是既不后悔,也不想认罪。那么,我回去后也无法替你在父亲面前说情了。我只能把父亲交代下来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你,然后回家去。你看怎么样,父亲说的话你都明白了?”

    “都明白了。”代助简明地回答。

    “你真是个大笨蛋!”哥哥大声说。

    代助没有把低着的头抬起来。

    “你这个人一点气魄也没有。”哥哥又说,“平时说起话来比别人振振有词,到紧要关头,竟然哑口无言了,背地里却干着有伤父兄名誉的勾当。你以往受的教育都到哪儿去了?”

    诚吾拿起桌上的信纸,卷起来。寂静的屋里只有卷纸的沙沙响声。哥哥把信纸依原样装入信封,塞到怀里。

    “好,我告辞啦。”哥哥这次用的是平时的语调。

    代助恭敬地答礼致意。

    “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了。”哥哥丢下这句话,走出了正门。

    哥哥走后,代助有好一会儿像原来那样坐着,纹丝没动。门野来拾掇茶具的时候,代助才一下子站了起来。

    “门野啊,我出去找人谈谈,看看是否能找到个工作。”代助迫不及待地戴上鸭舌帽,阳伞也不用,急步走出门去。外面正是酷日当头的时候。

    代助在炎暑中迈着急促的步子走着。太阳从代助的头顶上往下直射。干热的尘土像火灰似的沾在他的光脚板上。代助心里直觉得火烧火燎的。

    “简直焦头烂额,简直焦头烂额了。”代助边跑边喃喃自语。

    来到饭田桥,代助乘上电车,电车一直朝前驶去。

    “啊,动了,人世间在动了。”周围的人只听代助在嘟哝。代助的脑袋随着电车行驶的速度而晃动。随着这晃动,代助感到好像在受炉火的烘烤,心想:如此乘上半天车,恐怕真要焦头烂额了。

    不一会儿,一只红色的邮筒映入眼帘,那红色又立即蹿进了代助的脑袋,开始打转。伞店门前的招牌上高高地挂着四柄扎在一起的红色布伞,伞的颜色又蹿进了代助的脑海里,一刻不停地翻着漩涡。交叉路口有人在卖血红颜色的大气球。电车在路口急速拐弯时,气球追赶上来窜进代助的脑海里。载着小邮包的红色车子同电车擦身而过时,又映进了代助的脑海里。香烟店的布帘是红色的,揭示商品“大减价”的旗子也是红色的,电线杆子又是红色的,涂着红漆的招牌一块连着一块……最后,人世间变成了一片大红的火海,火舌围绕着代助的脑袋不停地喷吐。代助下定决心乘着这辆电车前进,直到自己的脑袋烧化为止。

    注释:

    〔1〕指大财阀岩崎家族,其祖上岩崎弥太郎是三菱财团的创建人,有宅邸坐落在台东区池之端(上野公园不忍池的西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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